胡同旧事

2022-10-29 18:30
山东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宝儿秀才胡同

胡 艳

我已经很多年没去过那条胡同了,连它现在是否还存在也不知道,但它时常在我梦里出现。深幽幽的胡同,两边一溜儿土坯青瓦,站在宝儿娘家青石台上,一眼望到队长家的黑大门,我拼尽力气呼喊:有——人——吗?回声飘飘荡荡从胡同深处返回来。

队 长

胡同很长,南北向,是死胡同。胡同最里面是队长家,队长胡常州是个矮胖子,上身长下身短,走路外八字,一个男人家,还长了个翘臀。他每天一早撅着硕大的屁股,从出家门的那一步起,一步一个响屁,突突噜噜一直放到胡同口。有些睡醒的人,不等他敲响上工的大铁钟,就闻屁而起,准备出工了。社员都喊他“屙屁队长”,他也不恼,龇牙呵唬道:干活干活,磨叽磨叽的,扣工分哈。他的腿不好,一到冷天,走路就有点瘸。有人问他怎么瘸了,他说:我浑身膝盖疼。队里的场院,是存放生产工具和生产原料的地方,人们干了一天活,傍晚回来把工具随手一扔,就急着回家了。队长瘸着腿,一边收拾一边骂:奶奶个熊,明天都在家伙什上写上恁爹的名,看谁还敢乱扔。说完这话,一寻思,觉得怪好笑,又止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得意地笑。

农闲时候,妇女们在一起做针线活儿,东家长西家短的边聊天边忙着手里的针线,这个时候女人们之间最容易起矛盾,常为一点小事起了争执,锵锵不下,就扭打在一起,最后告到队长那里。队长在场院专门留了一间调解矛盾的房屋,还给这屋起了一个名字叫“最团结”。女人打架之后进了这间屋,都有点护羞,就安静了许多。队长就开始训导,开场白从无二致:今天这个事儿,咱凭良心讲哈……队长口干舌燥,唾沫横飞,直到女人打着哈欠说俺知道错了,以后保证不打了,才作罢。但是,队长并不马上放她们回家,他走出场院,挺直腰,深吸一口气,两只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对着胡同口高声喊:今天媳妇没在家的,来“最团结”领媳妇啦哈,都给你们教育好啦……

有一个时期,报纸上经常刊登个人英雄事迹。比如:有的人下雨天为了抢救一头生产队的小猪仔,闯进将要坍塌的旧屋,结果房屋坍塌,猪和人一起英勇就义;还有人为了打捞不慎落入河中的一捆稻草,勇敢跳进湍急的河流,人和稻草都失了踪迹,又诞生一位舍己救草的英雄。队长紧急召集社员开会学习,他在会上发言:以后咱这儿如果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要救,我在我来救,我不在,你们先找我,我来了再救,我是队长,我得起模范带头作用,谁都不能给我争着当英雄……晚上炕头上,队长媳妇问:你这么想当英雄,不怕社员说闲话?队长压低声音说:啥英雄?一头猪仔,一捆稻草,值得用命去换?我怕我的社员也学着去做傻事!报纸就不该宣传这事,胡啰啰……

队长媳妇身材高挑,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又密,留着高高的发髻,右耳边垂下一绺长发,这绺长发让她看上去别有风韵。她给队长生了四个闺女仨小子,四个闺女名字依次叫大妮子,二妮子,三妮子,四妮子。仨小子的名字依次叫:爱党,爱国,爱民。

队长媳妇性格爽直,爱说爱笑爱骂架,队里的小媳妇有模样长得好的,有时候爱在队长面前莺歌燕语,队长媳妇就骂:看来分的工忒轻省,还有闲心骚情,有劲留着在自家炕上用,乱勾搭啥!

队长媳妇爱听戏,胡同口来了唱瞎腔的,她晚饭也不做了,早早去坐了前面好地方。瞎子的弦子一响,她便跟着入了戏,戏唱到中间儿,她的抽泣声就压过了弦曲儿。第二天早上,唱瞎腔的上门敛粮食,她用筐子端几个馍出来,对瞎子说:我多给你几个馍,你今天夜里把昨天夜里唱死的孩子娘再给唱活,行不?

红秀才

红秀才家住队长家前面。红秀才四十岁才娶上媳妇。

娶媳妇那天,胡同里挤满看新媳妇的人。新媳妇两条大辫子齐腰长,眉眼很耐看,穿一身红花蓝底的棉袄棉裤。她端坐在床头桌前,笑吟吟地扭头看着木窗棂。有人说:这女人看上去也不憨啊,怎么都说红秀才娶了个憨女人呢?新媳妇听见这话,转头说:俺不憨,俺娘怕俺尿裤子,今天不让俺吃饭喝水,俺娘还说了,今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要把衣服全脱了,叫俺光着腚睡觉……人群中的唏嘘声压过新媳妇的说话声。

红秀才的爹胡天慕当过国民党的兵,因为这段历史,胡天慕吃了不少苦头,挨批挨斗不说,四个儿子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岁数,因为成分不好,媒婆从未踏进过他家门槛。据说,胡天慕小时候家境殷实,上过私塾,年轻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娶了我们邻村最俊的姑娘。因为上过私塾,他说话很有“先生味儿”。新婚夜,他说:贤妻啊,你以后要给我生一幅“红尘画卷”,到时候,你既是贤妻又做良母……他媳妇的肚子真好用,嫁过来六年,生了四个小子,个个眉清目秀聪慧灵敏,取名胡红秀、胡尘秀、胡画秀、胡卷秀。胡天慕自豪地说,我这四个儿子,都不是泥腿子的命,不说状元举人,至少也是秀才的料。只可惜造化弄人命运不济,胡天慕稀里糊涂就当兵去了。他跟着队伍跑了几年,回到家,四个儿子镶着“秀才”的绰号,全做了泥腿子。“大秀才”红秀留在爹跟前儿,其他三个“秀才”都背井离乡讨生活去了,在他乡,没有成分的羁绊,至少腰板可以挺得直。

红秀才的新媳妇叫余苦芹,是个憨女子,红秀才不嫌弃,给她改名叫余珠宝。红秀才说:嫁给我,就是我手心里的珠宝,富贵不敢想,只要有我吃的,就不饿着她。余珠宝憨,却有一副热心肠。她没事喜欢在胡同口坐着看来往的行人,看到有挑水的,背柴火的,抱小孩的,她便跑过去抢着帮忙,一直给人送到家里。有人便送她一个馍,或者一把青菜,她前脚拿走,红秀才后脚就给送回来。红秀才说:我谢谢恁疼她,她不懂事,只要有人给,她就会接,别人家的难处她又不懂得,以后不要再给她了,省得我来回跑。

两年后,珠宝生了一个女儿,红秀才激动得热泪盈眶,给闺女起名品玉。八九个月的时候抱出来,小品玉又白又胖,只是好流口水,衣服的前襟没有干的时候,逗她笑的时候,她只呆呆地看,不逗的时候,她自己傻乐。红秀才赶紧到集上买了一头奶羊,不让品玉再吃珠宝的奶。品玉长到三岁的时候,憨孩子该有的表现她一样不落。红秀才抱着闺女哭了一场,红秀才说:闺女,这是命,只要你知道吃饭,爹就养活你一辈子!珠宝看到男人哭,怯生生走过来,拽拽男人衣袖,说:我肚里又长了一个娃娃。

半年后,珠宝真的生了一个男娃娃,红秀才不让男娃吃一口珠宝的奶水,去集上又买了一头壮硕的奶羊。他给男娃取名狗剩,说,贱命顶不起贵名,贱名好活命。狗剩虎气生生,一双大眼睛滴溜乱转,长了一副聪明相。到十个月大,珠宝每天抱着他在胡同口玩,见人就笑;大人说话,他在一旁咿呀学语。有一天,看到红秀才从地里回来,狗剩居然张口叫了声爹。红秀才惊得连连拍手,对狗剩说:我的儿!再喊一声爹。狗剩又喊一声爹。红秀才蹲在地上抱头啜泣:俺十个月大的孩儿就会喊爹了,好娘也生不出这样的好娃儿,这是老天顾怜我了!

胡旺祖

胡耀庭是胡同里长得最好看的男人,因为这,说媒的简直踏破了他家门槛。从他十八岁起,媒婆就上门给他提亲,但他到二十九岁时亲事还没着落,这事得怪他爹胡旺祖。

胡旺祖对儿子的亲事很挑剔,他这么挑剔倒不是觉得儿子长得好看,也不是他对未来儿媳妇的审美标准有多高,是他家成分好,成分好比儿子长得好更是娶好媳妇的优越条件。胡旺祖说:长得好?胡天慕家四个儿子哪个长得差?他啥成分?俺啥成分!俺!不要说三代贫农,五代都是贫农!从我知道的说起,我爷爷,我老爷爷,我老老爷爷哪一代不是穷得叮当响?

在人前炫耀他家成分,使胡旺祖成了一个精于讲故事的人。他常在晒暖儿的墙根,扎堆儿的饭口,赶集的闹场,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就讲起他家几代贫农的历史。他的嘴巴有点歪,眼睛有点斜视,左手生了六根手指。那根多出来的手指在他卷纸烟的时候,却很好地发挥了作用,他把卷烟的一头放进五指和六指之间,灵巧地夹住,右手在口中蘸一下唾沫,拇指和食指一捻,一根又漂亮又严实的纸烟就卷好了。“我家啊!”他说,“从我老爷爷那代人说起呗……”

他老爷爷的故事,也不知是谁传下来的,反正胡同里人人耳熟能详。他老爷爷胡光宗壮年时,家徒四壁,饭不能饱腹,衣不能遮羞。有个冬天的早晨,胡光宗早起蹲自家东墙根儿晒太阳,和一群同样冬天偎墙根儿晒太阳的男人一起拉大呱。正拉得高兴,窗户里传来媳妇的喊声:光宗,别拉呱了,屋来吧!侄子辈分的男人们听了,一边坏笑一边调侃说:大婶子昨夜没睡够,又喊你回去睡觉哩……胡光宗脸上有点挂不住,朝屋里吼道:你叫唤啥?还不起来做饭!屋里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进来啊!进来说。胡光宗铆上劲了,说:有话就说呗,我又不是听不见,啥熊事儿?屋里就传出了他媳妇隐忍之后的怒吼:口口声声叫我起来做饭,全家就一条破棉裤,你穿身上了,我咋起床做饭。

胡旺祖对儿子的婚事挑剔的出了名,一年年过去,媒婆已经开始绕过他家门口走。儿子胡耀庭的叹气声一声声从他家破败的小土屋里飘出来。胡旺祖开始沉不住气了,又不好意思舍下脸来去求媒婆,想起来他前街有一个叫“二瘸神”的老相识。

这个“二瘸神”行二,是个光棍,腿瘸,地里活干不利落,善于说媒拉纤,这家那家吃吃喝喝,媒成不成的落个肚子圆。

夜里,“二瘸神”应邀来到胡旺祖家,看到一桌酒菜,急得骂誓:咱哥俩,你花钱弄啥?我要是图吃你这桌酒菜,我就是你的儿!

“二瘸神”够交情,三天后,果真给胡耀庭领来一个女孩。这女孩,圆脸短发,两腮彤红,身材不高,胖墩墩的。胡旺祖见了眉头紧蹙,看看儿子。胡耀庭转身进了屋咣当关上门。姑娘看明白了,脸一红,扭身走了。“二瘸神”急了,对胡旺祖说:咱是老伙计,我说话你别觉得不好听,就你家两间破屋,耀庭马上就快奔三十的人了,还想找啥样的?成分好坏的这两年越来越不算个啥了,你还真想让孩子打光棍啊?这闺女能跟我来你家,性格多开朗,又腚大腰圆的,以后生孩子也不费劲,啥俊的丑的,熄灯上炕,家伙什都一样……胡旺祖下决心说:好!我同意这门亲事啦,耀庭,你点个头吧。胡耀庭打开门,说,要不,我给她拉一回呱,看看再定?

到晚上,“二瘸神”来敲门,懊恼地说:没想到晚了一步,闺女家下午又看了一户人家,这家的青年是个当兵的,才二十出头,虽然长相身高都不如耀庭,人家家里有五间瓦房呢,闺女相中了,定准过几天就去拍照订婚了……

胡旺祖再也不讲他家五代贫农的故事。

宝儿娘

宝儿娘年轻时是个美人,她白胖,五官周正,常穿粗布大襟褂,一双“解放脚”不大不小,黑面白边布鞋干干净净,宝儿娘粉嫩的肤质更给她增添几分韵致。

宝儿娘生得美,丈夫却不喜,她在家带一儿一女过日子,在青海工作的丈夫几年不回一次家。有人说,宝儿爹在青海有了女人。宝儿娘不喜别人这样说,她双手叉腰站在胡同口,粉脸变得赤红,不迭声地骂着:“那些闲的蛋疼嚼舌头根子的,胡诌八扯编排俺男人恁不得好死……”

这年,宝儿爹回来了,真带回一个女人。这女人不梳村里女人都梳的网子头大发髻,她留着齐耳的短发,也不穿村里女人都穿的大襟褂,穿一身蓝色制服,人生得又矮又黑。宝儿爹对宝儿娘说:离婚吧。宝儿娘问:“啥叫离婚?”宝儿爹说:“咱俩,咱俩不过了,我和她过。”宝儿娘撕碎了宝儿爹的上衣,薅掉了那女人的几缕头发,颤声问宝儿爹:“她哪里好?”宝儿爹不回答,在宝儿娘嗷天呼地的哭声中拉着那女人回青海了。

宝儿娘是1927年生人,离婚的时候只有三十岁,她不但是我们村第一个离婚的女人,也是全公社第一个离婚的女人。她的离婚故事我听到过几个版本。有的说,宝儿娘对青海女人很好,给她洗衣做饭端吃端喝,央求女人可怜她一双儿女。女人动摇了,宝儿爹不答应,终是和那女人走了。

胡同里的人都说,那女人不穿大襟褂,衣服口袋里还插着钢笔,说话莺歌燕语让人听来浑身舒泰。宝儿娘的美太直白,那女人丑,却让人越品咂越有味儿。

我记事时,宝儿娘已是快六十的人了,两个孙子陪她住在老屋,儿子和媳妇搬出胡同另起新屋。

宝儿娘风韵不再,一头苍苍白发,脸上皱纹纵横交错,大襟褂里包裹着一副瘦弱的骨架,她在胡同口给两个孙子做棉衣,一边缝衣一边哼着戏文:王宝钏离寒窑自思自量,十八载真好似大梦一场,我只说夫妻见面无指望,武家坡昨日回来薛平郎,十八载想平郎我肝肠寸断……宝儿娘的泪水扑簌簌滴在棉衣上。

胡同里的故事很多,讲也讲不完。我娘是故事的亲历者和见证者,我不是。我今天写的故事都是听娘讲述的。我和红秀才的儿子狗剩同岁,在我还不能完整组织语言表达感情的时候,他都会自编儿歌了。

我们一群丫头和一群野小子,撅着屁股,扯着嗓子,在胡同深处,快乐地唱着狗剩编的歌谣:胡同长胡同宽,胡同里面垒大砖,红墙绿瓦房檐高,新媳妇生个小羊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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