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水华哥的船过河

2022-10-29 18:30鲍冬青
山东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朱家河水

鲍冬青

在人头攒动的大集上,一个多年未见的身影在眼前一晃,我喊了声水华哥,那人立即站定,扭头把我打量。霎时,他惊疑的脸上便露出了熟悉的笑容,“你是小表弟?”这意外重逢,我俩都喜不自胜,相互牵手走进了一家小酒馆。几十年前,第一次坐水华哥的船过徒骇河,是我记得最清晰的事情。

我的家乡,是徒骇河北岸的坝上村,因明朝先民落居立村位置紧靠徒骇河大坝得名。我六七岁的时候,邻居四大娘,经常去河对岸的朱家圈住娘家,每次都是四大娘的侄子水华划船来接。四大娘没有自己的孩子,和我家关系又好,她让我按姑表兄弟关系称呼水华为表哥。听母亲说,水华哥家几代人都是船户,他从小就在徒骇河上水里滚浪里爬,不仅划得一手好船撒得一手好网,还练就一身好水性,听说他能在水里换气,能从河这边潜入水中,在河那边露出头来。夏天从朱家圈到坝上村住姑家,可以一只手举着衣服在河里游过来,而衣服不湿,有在河水里往返如履平地的本领。

有年夏天,村里几个妇女到河边洗衣服,其中一个不小心滑到深水里眼看没命,岸上人束手无策大声呼救时,跑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跳下水救人脱险。救人者就是水华哥。他和我们村西头的人很熟,下河里救人的事传开后,老人们对他赞赏有加,一般大的年轻人则是佩服和仰慕,都争着和他做朋友。他是朱家圈村团支部副书记,前几天他带着几个团员和我们村团员青年搞联谊活动,又唱歌又演戏,我跟着水华哥热闹了大半天,真是太羡慕他们了,恨不得一下长大参加到他们的活动中。他来四大娘家时,经常逗着我这小表弟玩,还为我做过一只能放在脸盆里玩的小木船,我稀罕了好些年。

水华哥有段时间没来了,我很想他。有一天,我发现四大娘又穿戴整齐提着竹篮子从家里走出门,我就不远不近地在四大娘后边跟上了。当她爬过大坝走到河滩水边时,我也爬上了徒骇河坝顶,正好居高临下看见四大娘的身影。只见她先是往河对岸观看了一会儿,然后双手搭成喇叭状放在嘴上,扯起嗓子朝着河对面喊了起来:“水华哎!水华哎!水华哎!”

四大娘底气十足的喊声让我很吃惊,嗓音不但高亢嘹亮而且音质清越尾音悠长,在河道里经久不散地回荡着,很好听。原来四大娘和对岸娘家的联络方式,就是靠大声喊啊!平时低声细语的四大娘,想不到还有这么两嗓子,我不由自主得笑起来。

当时徒骇河的河道不很宽,河对面朱家圈村的房屋、树木都看得很清楚。不一会儿,一只小船在河对面芦苇丛中驶出来,划船的正是水华哥,只见他穿着白粗布对襟坎肩,青色短裤,个头不矮,身材不细,长得周正,四方大脸,两道浓眉,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是很精神的一个大哥哥。

船来了,四大娘刚松口气,转身看见站在大坝上暗自发笑的我,吃了一惊。

“孩子,你咋上这里来了,你娘知道吗?”四大娘急切地问。

“我是来看你坐船过河的。”我止住笑低头回答。

水华哥的船,已经划过河来系在水边的柳树上。水华哥远远看到我,跑到大坝上把我抱起来转了个圈又放下,亲热得不得了。“大姑,你这是想带小表弟过河到咱那边去吗?”

四大娘神情猛然一顿,好像突然意识到我可能有这个意愿,笑着问我:“愿意跟我坐船过河玩吗?”

当时,我心里突然出现一种喜出望外的紧张感,事到临头反而感到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只说了一个字:“嗯!”

“叫着他去是行,可他家里不知道啊,他娘还不到处找啊!”四大娘挺着急地和水华哥说。

“离家几步啊,我跑得快,我和家里婶子说说去。”水华哥说着,拔腿往村里跑去,不一会儿就返了回来,还为我捎来一件褂子。

我们走下河滩来到水边,水华哥先把四大娘扶进船舱,抱我上船的同时,嘱咐我在船上千万不要乱动。只见水华哥先用手把船推离岸边,然后一个箭步稳稳跃上船头,船左右摇晃着在水里转圈,吓得我一动也不敢动,双手紧紧抓住四大娘的衣襟险些哭出声。再看四大娘却面目坦然面带笑容,显然是坐船坐惯了。水华哥提起双桨,几下调正船头快速向前划去。小船行驶平稳,我揪着的心也稳了下来,脑子里充满紧张新鲜的奇妙感。湛清湛清的河水,被船桨搅起一个个漩涡,船桨起落时溅起的串串浪花,在阳光下闪烁着珍珠般光华。我顺河左右看去,发现了在岸上看不到的美妙好景。整条河水就像平铺在大地上的一匹湖蓝色绸缎,人就像躺在这匹绸缎上,感觉特别轻柔舒坦。两岸的树木、苇草就像衔接在绸缎两侧的绿色镶边。四大娘的怀抱母亲般温暖,水华哥划船的桨声亲切自然。记得我当时突然发出快乐至极的嗷嗷喊声,四大娘抱着我开怀大笑,惊起一行水鸟直冲云霄。

“咋着,小表弟,疯了吗?”水华哥回过头来笑着问。

“真是太恣了!”我举着双手挥舞。

“这河水这么清,这么甜吗?”我转身问四大娘。

“孩子家,啥事也打问!咱这河水甘甜啊,比井水可甜多了。”四大娘漫不经心地回答。

“听老人们说啊,咱这条河是几千年前大禹治水时期千里通大海的古河,有潮起潮落。海里涨潮的时候,海水涌进河筒子,水是咸的。落潮的时候甜水压过来,水就是甜的。每天一次潮起潮落,都是按时辰的。时辰我还把不准,老人们大多会掐算。这几年河道淤得厉害,一般潮水上不到咱这里来,河水就总甘甜了。”水华哥没回头,边划船边说。

“这满河的甜水,是从哪里来的?”我又满怀兴趣地问。

“这孩子!咋和你水华哥小时候一样啊,啥事也打破砂锅问到底!”四大娘假装没好气地说。

“听老人们说,徒骇河的水来自七十二个大洼。这七十二个大洼在哪里,我也想弄清。前几天团支部活动时,学校王老师说书上记载,徒骇河发源地在河南清丰县永顺沟,到咱山东莘县文明寨才形成河流,这事我记得很清楚,也许永顺沟一带就是七十二大洼吧。”水华哥还是没有回头,慢悠悠地说。

此时,船已近水深流急的河中央,清碧的河水正向东流淌,我的心有点紧张。只见水华哥调整了行船方向,斜插着奋力划桨逆流而上,当划出几十米后,船已穿过河中央。这时水华哥又一掉船头,用一只手提着单桨掌握方向,船顺流斜着向河对岸漂去,根本就不需用力划了,我在后边拍手叫好。

上岸后,四大娘给一个生孩子的近门侄媳妇过满月,我不方便参加,还是水华哥带我玩。他背上一挂渔网,挎上柳条编的鱼篓,提着一个盛水的水嘟噜和一个布包,又带我回到船上,说是打几条鱼给我吃。船刚离岸不远,就看到河上游,驶来三条船,船桅杆顶端飘着三角形小红旗,下面的白帆鼓满风,飞快地在我们面前驶过。水华哥说,只有落潮的时候,再赶上顺风,船才走得这样快,叫顺风顺流。如赶不上顺风,就放下风帆顺水漂着走,叫顺水漂流。涨潮时段一般是抛锚歇着,要想走就得用人在岸上拉着走,就是人们常说的拉纤,叫逆水行舟。现在三条桅杆、两条桅杆的大船河里走不开了,刚才过去的是一条桅杆的张网船。

“前几天我和俺娘在道口里剜菜,正看见过大船,五个人在滩边打着号子拉着船往东走,听说就是拉纤的。”我笑着说。

“拉纤这活快没了,船上开始安装机器了,顺风顺水就扯起风帆,逆风逆水就让机器带着走,叫机帆船。”水华哥停住船,边说边提起渔网。

水华哥不但旋网撒得好,还有水中认“鱼花儿”的经验,一网撒下去,就打上来大小十几条鲫鱼。他在船头提起网兜,把小鱼又撒回河里,只留五六条大点的放在篓中,把船摇到一处平坦没有长草的地方靠船上岸。

“这个地方叫货场子,据说是当年码头上装卸货物的货场。”水华哥边说话,边抖开渔网晒在平地上。他捡来一堆干树枝,把鱼一条条穿到筷子粗的红荆条棍上,准备烧烤。

“听老人们说,过去徒骇河四百里航道直通运粮河(大运河),最早是往外运盐,后来买卖船也进出,咱这码头就是装粮食卸杂货的,后来河道淤了,码头也散了。”水华哥说着话点燃了树枝,待火势渐小,把穿好的鱼伸进火里烧烤。淡淡青烟在古柳间飘荡,焦糊的味道弥漫进烟云里,混合成一种焦鲜的香气,像是缥缈仙境中正在烹调美味大餐,令人馋涎欲滴又如梦似幻。水华哥把几条鱼烤好,拉着我转移到长满嫩草的大柳树下,我忍不住先咬了一口烤鱼,真是酥脆鲜香。我俩在布兜里拿出干粮,打开盛着白开水的水嘟噜,我们连吃带喝饱餐一顿,今天是口福不浅又开眼啊。

水华哥美美地躺下和我拉呱,“前些年,坝上村和朱家圈之间曾有一个摆渡口,大车小辆不断,过来河就是泊头通滨州的大道。听说这个渡口抗战时秘密渡过八路军一团人过河,当时俺爷爷就是船工。”我惊奇地张大嘴巴,不仅是惊讶两村间徒骇河上曾有的渡口,而是恍然解开心中一个谜团,原来我和母亲经常挖野菜的道口,就是当年通徒骇河渡口的古道啊。

水华哥正想讲徒骇河上抗战打鬼子的故事,忽然传来四大娘呼唤我俩回去的喊声。

傍晚,水华哥又用船把我和四大娘送回北岸。色彩斑斓的晚霞此时使天空更加绮丽,穿蓝士林布褂子的母亲披着一身霞光,正站在高高的大坝上接我。水华哥站在船上一手握桨一手挥舞告别,被满河霞彩映红的矫健身影,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成为几十年的永恒。我的眼睛竟然有点湿润,不知是哪根弦触动了神经。

几十年后,七十多岁的小表弟,八十多岁的表哥,在小饭馆里频频举杯,已喝得微醺面红,各自讲述着这些年的生活历程。水华哥当年入党后,响应国家号召去东北铁路部门参加了工作,和工作在一起的一位山东姑娘恋爱结婚,婚后育有两子一女,现在两个儿子都在铁路上工作,姑娘在北京搞科研,都各自有了家庭和孩子。水华哥六十岁时,从火车站站长的职位上退休,和老伴替儿女照看了几年小孩。年前,他毅然回到朱家圈家中,先是整修了一下老院子,又购置了小船和鱼网,这次是想买个烤箱。他说,过段时间要划着小船再接我过河吃烤鱼。恍惚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两个白发老翁荡舟徒骇河的情景,那碧水蓝天,那长桥楼亭,那岸柳枣园,只是再也听不到四大娘那悠远的呼喊声,看不到母亲站到河坝上迎接我的身影。我不由得泪水盈眶……

水华哥,我现在就想跟你回去坐船,送我回到远逝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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