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买房子

2022-11-01 03:07
雨花 2022年7期
关键词:赵老师老马房子

罗 鸣

因为这件事情,赵老师下定决心,要给自己买一套房子。现在他住着一套一百三十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四室二厅,只有他和现在的妻子李茜两人生活在里面。他有一间朝南的大书房,宽敞舒适;还有一个朝北的单独的储物间,里面保存着他这么多年来走街串巷搜集的古董字画。在这样的房子里住着,他多少有点心满意足,人也变得懒散起来。但这房子不属于他,房产证上只有他妻子李茜的名字。她和他再婚之前,已经住在里面了,那时是她和她的前夫。赵老师要给自己买一套房产证上有他名字的房子,这个念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会从他脑海里冒出来。他一直有一些隐约的不安全感,尤其是他们发生矛盾、李茜朝他发火的时候。只是,当第二天早晨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到床上,照到他脸上时,这种念头很快就消失了。我已经老了,不能再折腾了,赵老师经常这样提醒自己。更关键的一点,这么多年来,钱对他来说,一直是个大问题。

那是夏天的一个下午,天气很炎热。赵老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他现在越来越喜欢看电视了,什么节目都看,而那时正好有他喜欢的围棋比赛直播。他喝着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啤酒,抽着烟。屋子里很热,电风扇对着他吹,风都是热的。但他不打算去开空调。他不希望李茜一下班回家就朝他抱怨甚至发火:屋子里乌烟瘴气,空调里排出来的冷风都有一股烟味。他感觉,随着年龄增长,李茜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越来越喜欢斤斤计较。中午起床,他上身还穿着背心,下身内裤外套着一条沙滩短裤,现在他坐在沙发上,身上只有一条红色的三角内裤,即使这样,汗水还是不停地从身体里流淌出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敲门声。他以为是李茜下班回来了。他从沙发上下来,身体侧着,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绕到沙发旁边,打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的不是李茜,是一个女孩。

赵老师年轻时是个作家,现在还是。但现在他写得越来越少了。他的第一任和第二任妻子就是因为他写作而嫁给了他。李茜是不是因为他是作家才嫁给他的,他现在越来越有点疑惑。他有许多女性崇拜者,年轻的、年老的都有。到现在,他还会时不时地被人请去,开签售会和座谈会,和他的粉丝见面。他的书一直很畅销,一版再版。

赵老师在签名售书以后,会和那些久久不愿离去的女粉丝们合影,还会和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孩互加微信。赵老师看着门口的这个女孩,感觉有点面熟。他想起来了,前几天晚上他待在书房里,书看不下去,就在微信里和一个女孩聊天。经过几天的交流,这个女孩提出要来拜访他,他想也没想就把自己家的地址给了她。他感觉站在眼前的就是和他聊得很亲热的女孩。

这个女孩只望了他一眼,喊了一声“赵老师”,就羞涩地低下头。赵老师意识到了,赶紧跑到卧室里去了。等他穿着背心和沙滩裤走出来的时候,她还站在门口。

赵老师客气地请她进了屋,让她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女孩自报家门,果然是前几天和他聊天的女孩。他已经对她算是很了解了。微信聊天的时候,他对她印象非常好,让她在微信里发过来几张她的近照,看起来感觉也非常舒服。

赵老师身上的汗越来越多,他有点兴奋,但这不是主要原因,天真是太热了。赵老师看见女孩脸上也全是汗水。她穿着女式短袖套装,精心打扮了一下,但现在衣服被裹在身上,汗水也从薄薄的衣服里面渗透出来。

赵老师掐灭自己刚点着的香烟,对她说,你坐一下,我来开空调。

赵老师刚刚关好窗户,打开空调,妻子李茜就回来了。她自己开的门,进门在门口低着头换鞋子,就大声报怨起来,你怎么又开着空调抽烟了,不是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你这人真烦。等她直起身子,看见沙发上坐着的女孩,脸上才露出一点笑容,她客气地说了声,你好。

赵老师脸色也不好看。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神态不安的女孩说,走,我们出去找一个有空调的地方吃晚饭。他特意把“有空调”这三个字加大了音量,这话也算是对李茜说的。他感觉,如果不是女孩在场,他一定会和李茜吵起来。

十几年前,赵老师和第二任妻子分手的时候,他沮丧和绝望到了极点,至今回想起来,他还认为那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到那时,他的婚姻生活一直是失败的,两任妻子都抛弃了他。也就在那个时候,李茜来到他的身边。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很快抓住了他。她那时三十岁出头,刚刚离婚,却有着年轻少女的美貌和清纯,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和他前两任妻子相比,对待现实生活有着更务实的态度。她有着很好的工作,是个白领,还有自己的家业。她也不像他那两任妻子,刚和他接触,就表现出一种盲目的崇拜和对文学的无知。她知道他是著名作家,也读过他的书,他们也是在一个签名售书会上认识的。但她起初面对他,总是很冷静,面带微笑地望着他。也和眼前这个女孩一样,一个夜晚,她带着他的书登门拜访,走进他那非常小的房子。她翻着她带来的赵老师的书(上面有记号和旁批),非常准确甚至有点独创性地和他谈起他的小说。他完全被她吸引住了。就这样,那天晚上,他关上灯,倒在了她怀里。

他和女孩走在炎热的大街上。女孩一直沉默不语,他想和她开玩笑,但脑子里很混乱,表情也很凝重。他和她走在一起是很不协调的:一个乱糟糟的老头和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她穿戴得整整齐齐,鲜艳耀眼,他只穿着背心和沙滩短裤,脚上穿着凉鞋。他身上还斜挎着一个发旧的人造革小背包,里面放着手机、香烟和一些人民币,还有家门钥匙。已经到了傍晚,一些店家已经把路边摊摆了出来。

他对她说,我们要找一个有空调的饭店。

他们总算在一条巷子里的一家小饭店内坐了下来。饭店里没有其他顾客,但开着空调。刚坐下来,他就为刚才在家里的一时冲动感到后悔。眼前的女孩太年轻了,在他看来,甚至有点幼稚。刚才在路上简单地交谈几句,他就能感觉到她对写作的理解十分浅陋。这和前几天在微信里聊天的感觉不同,他觉得自己有点荒唐可笑,就这样和一个陌生的小女孩跑出来了。当然也和他当时的心境有关,他真有点烦李茜说话的口气。他没再和这个女孩说话,两人各自拿着手机翻看,等着菜上来。

他在手机里找到这家饭店的地址定位,想了想,发到李茜的手机微信上。李茜那边没有动静。他又写了一句话:我们在这饭店等你吃晚饭。发出去之前,他把“们”字去掉了。他想用这种举动向李茜妥协,并想让她当面看看,他和这个女孩不会发生什么情况。

菜上来了,他看着手机在等,也没请那个女孩先动筷子。他对女孩说,我去趟洗手间。他跑到洗手间给李茜打电话,李茜没有接。

他回到座位,冲着老板喊道,老板,给我拿一瓶二锅头,一斤装的。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喝点白酒。

他轻描淡写地和女孩说着话,又有点心不在焉,不时朝门口望去,然后一杯一杯地有点喝多了。女孩也觉得无趣,吃了几口菜,就找个理由离开了。他独自在饭店里待了很久,等到老板说要关门了,才晃晃悠悠地从饭店里出来。

他有点找不到方向。感觉这条巷子是陌生的,远处巷口的灯光也有点晃眼。他坐在地上,靠着一堵墙,想让自己尽量清醒一点。

赶紧回家,向李茜道歉。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

等到坐在墙脚的赵老师醒过来,他看了看手机,已经是深夜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步履艰难地朝巷口走去。头脑已经清醒多了,但腿脚还有点不听使唤。赵老师有过酒后在路上摔倒的经历,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辨识着方向,朝家里走去。

他在楼下朝楼上自家的窗户望去,已经没有灯光了,李茜一定是睡觉了。他上了二楼,从挎包里摸出钥匙,想打开家门。

他开了好半天,又把钥匙拨出来看看。他明白,李茜把房门从里面反锁住了。他开始敲门,又用手机拨打李茜的手机。屋里一直没有动静。他开始叫起李茜的名字来,拍打大门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里面依然没有动静。直到对面的邻居打开屋门,朝他看了一眼,他才停止喊叫,把手放下来。

他晃动着身躯,下楼坐在楼下的草坪上,抬头望着楼上。那里一丝光亮都没有。他也不管李茜现在能不能看到,就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臭女人,去死吧。他喝多酒常会口无遮拦,也觉得这样解气。坐了一会儿,怒气已让他基本清醒了。他从小区出来,走到大街上。

虽然已经是深夜了,但大街上依然灯火通明。天气还是很闷热,身上的汗渍让他非常难受。他在小区门口这条大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因为体力不支,走几步总要找一个地方坐下,比如那些商店门口的台阶,或者是一个小花坛边上。他不时地打开手机看看,希望李茜良心发现,召唤他回家。绝望到了极点。他又想给住得离他家比较近的朋友打个电话,但一想到这么迟了,而且自己这身打扮,犹豫半天还是放弃了,这些朋友都是有家室的人。

他看到有的小旅店还亮着灯开门营业,就在他的包里找了找,没有找到身份证。

他站在路边,茫然又疲倦地望着快车道来来往往的汽车,心里慢慢地有一种悲戚的感觉:混了这么多年,如今却无家可归。有一辆出租车停在身前不远的地方,他想了想,走了过去,拉开后边的车门,坐了进去。他对司机说,去大行宫,然后又报了一个具体的地址。

车里有空调,他几乎瘫软地倒在座位上。

他要去的地方是他以前的家,就是和李茜结婚之前住的地方,也是他前两次婚姻生活的居所。他和李茜结婚以后,那个房子一直是空着的。他有一个女儿,是他和第一任妻子生的,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两年多前,他女儿刚刚大学毕业,她们母女俩来找他谈判,他几乎没有多想就把那房子给女儿住了。那套房子在市中心,是一套不到八十平方米的老式住宅,两室一厅。这个房子是赵老师的父母留给他的,留给女儿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个房子户口上写着他和他女儿(后来加上去的)的名字。他的第一任妻子和他离婚后很快就改嫁了。他包里那一大把钥匙里还保留着那家门的钥匙。他和他女儿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持联系,关系还很好。

出租车在路上跑了快一个小时,他在车上昏昏欲睡。能找个床马上躺下,现在就是赵老师最大的愿望了。

赵老师快到中午才醒过来,他是睡在女儿房间的单人床上的。昨晚一进家门,他就发现女儿不在家,原先自己的大床已经不在了。没有办法,他打开女儿卧室的空调,然后倒在女儿的床上酣然而睡。在女儿的闺房里醒来后,他忽然有一种陌生和不安的感觉。他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直到感觉有点饥渴才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屋门,开始巡视这个他住过许多年的家。

他的女儿把这个家原先的痕迹几乎都清除掉了。许多旧的家具都已经不在了,包括他另一个房间的那张双人床,上面曾经先后睡过他和两任妻子,还有书柜以及他留下来的书都没了踪影。但他并不感到恼怒,女儿这样做是对的。现在这个家干净整洁,由于少了许多家具反而让他觉得明亮宽敞了许多。

他在厨房冰箱里找到面条和鸡蛋,一边下面一边给女儿打电话。很快就听到女儿欢快而亲热的声音。他告诉女儿他现在就在大行宫的家里,正在下面条。本来他想问一句,你昨晚怎么不在家?他女儿却主动告诉他,她有好几天没回去了,她住在男朋友那里。

她接着说,爸,你别走了,晚上下班后我和男朋友一起回来,然后和你一起吃个饭,我让你见见他。

女大当嫁,赵老师并没有感到奇怪,倒是这时他忽然想起了李茜,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他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他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穿着背心短裤去见女儿的男友。

他说,不用了,我马上要赶回去,今天还有事。他扯了个谎,他说他昨晚在这附近和朋友吃饭,喝多了点,回去太远不方便,就住到这儿来了。

下次我专门请你们吃饭,我要看看那个小子配不配我的女儿。他说,你工作忙,不要管我,我过一会儿就走。家里你布置得挺好。

他要趁李茜还没有下班,赶紧回到家里。他担心他回去迟了,李茜又会把门反锁,不让他进家门。他和李茜的战火是不容易很快熄灭的,李茜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

吃完面条,他把碗筷洗得干干净净,又到女儿的卧室,把女儿的床整理了一下,把空调关了,打开窗户散散气。他来到旁边的大房间,原来这里是他的起居室,现在被女儿改造成了会客室。这间屋子里很闷热,他想去打开柜式空调,又想了想还是算了。这间屋子连着一个小阳台,他把阳台上的窗户全部打开。热气从外面扑了进来。

他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刚才他已经在冰箱里找过,没有啤酒。他有一年多没有回过这里了。他扫视着这个房间,想从这里找到一些过去生活的痕迹。他和前两任妻子先后在这房子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一丝忧伤慢慢地浮上心头。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的家又在哪里呢?一种老人惯有的无家可归、被抛弃的感觉让他忧心忡忡。

他脑子里开始浮想联翩,更多想到的是他的将来。一定要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未来要靠自己。这个念头开始紧紧地抓住了他。

钱一直是个问题。这么多年来,包括和李茜结婚以后,虽然有稿费,但赵老师并没有多少存款。李茜在经济上是个大方的女人,家里所有的开销都从她的工资里出,而让赵老师把自己挣来的钱都存在他的存折里。他明白,这远远不够,现在的房价这么高,在城里买一套房,就算小一点,他的钱也是杯水车薪。

赵老师下午回到李茜和他的家,李茜还没有下班。他洗了个澡,然后把书房的空调打开。书房里有一个躺椅,他平躺下来一直在想房子这件事。想抽烟了,他就从书房里出来,冒着酷热走到阳台上,顶着阳光快速地抽几口。

赵老师写作或者思考问题的时候,是烟不离手的,好像香烟是他思维的润滑剂。只是现在他不会在家里抽烟了,他不想让香烟的气味留在房间里,再惹李茜生气。他需要和解,需要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他想,李茜是不会支持他再买一套房的。他以前也曾试探过,遭到了李茜坚决的反对和质疑:还要买一套房子干什么?你一个人去住?难道这么大的房子还不够你住?你有钱吗?

李茜还是爱他的,他知道,他也希望能和李茜安安稳稳地度过他的余生。但是李茜很年轻,对别人来说还很有吸引力,他们年龄相差将近二十岁,他隐约又有点担心,过去的伤痛还铭记在他脑海里,毕竟他是一个离过两次婚的男人。

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在他头脑里浮现出来。他不时从躺椅上爬起来,跑到阳台上抽烟,让思绪稳定下来。

李茜下班回来了,他听见了动静,从书房里开门出来,但李茜只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径直去了厨房。她的脸色还是很难看,他知道冷战又要开始了。他知道她又在实施她拿手的一招——冷暴力,也就是不搭理他。他们在家里如同路人,这样的情形会维持好多天,直到赵老师屈服。以前许多次结局都是他缴械投降:买一点李茜喜欢吃的东西,或者进厨房在她背后搂住她的腰……但是这次,赵老师又转身回到书房,把门关了起来。

不要受到干扰,他提醒自己,要好好想想买房子的事情。他觉得这事还存在着希望,虽然不知道这种希望在哪里。百般斟酌之后,他想到他应该找一个人去谈谈他买房的想法,也许别人能提供非常好的建议。他马上想到了老马。老马也是一个作家,年轻的时候他们就一直相处而且关系很好,老马比他小几岁,但赵老师很敬佩他。他这一生碰到一些犹豫不决的事情时(包括他第二次离婚),老马总能给他比较中肯的建议,还有一点,老马和他住得很近。

他从书房里出来,开始用手机给老马打电话。李茜已把客厅的空调打开了。他要让李茜听到,他正在光明正大地和老马通电话,而不是某个女人。李茜认识老马,她对老马印象很好,他曾极力赞同赵老师和她结婚。电话打通了,赵老师喊着老马的名字,又故意把声音提得很高。

他本来想对老马说他要去他家喝两杯,现在正赶上吃晚饭的时候,但是他看到李茜正从厨房里把烧好的菜端出来,放在餐厅一边的餐桌上,有好几样菜,显然是两个人吃的。他在客厅里来回走动打着电话,眼睛却望着厨房。他的声音很洪亮,但是她根本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在默默地忙着。最后他在电话里大声地对老马说,我晚饭后去你家坐坐,聊聊天。

虽然都吃过晚饭了,但老马还是为赵老师准备了几罐啤酒。他让自己的妻子到卧室去看电视,关上房门。客厅里开着空调,但赵老师可以坐在沙发上自由自在地抽烟。老马已把烟戒掉了,他是个随和的人,他妻子也是。某种意义上,他们从内心很尊重赵老师,他们都很喜欢赵老师的小说。

老马虽然也是个作家,但写的东西一直很少,他宁愿多评论评论赵老师的小说。他有很频繁的社会活动,这分散了他的精力,另外,他兴趣广泛,音乐、书法和绘画,他都拿得出手。赵老师喜欢收藏,就是被老马慢慢培养出来的。

你要自己买房子?怎么回事?老马感到很诧异。

赵老师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还有今天李茜对他的态度。他和老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他把他这些年来的担心也说了出来。

老马陷入了沉思。他要设身处地地帮赵老师想一想。

买房的钱,你准备好了?他问。

赵老师说,钱不够,我正在想办法……我准备先把我收藏的那些东西卖掉,这需要你帮忙。

老马长时间望着赵老师,然后笑了起来。他也打开一罐啤酒喝了一口。他说,老实告诉你吧,你收藏的那些东西不值钱,你自己玩玩还可以。

赵老师并没有生气,老马的话反而加重了他的疑心。他并不太懂收藏,因为闲着没事,在老马的怂恿下,慢慢有了点兴趣。其实有很多东西都是老马先看中的。老马开着车带他穿街走巷,到一些卖古玩的店里或小摊前,说这个东西不错,然后让他买下,而且当时还开玩笑说,以后这些东西会价值连城。当时他就半信半疑,怎么这么便宜就买到手了?

真的不值一钱?他还是半信半疑地望着老马。老马点点头说,就是我买的那些玩意儿也是一文不值,就是喜欢自己玩玩吧,好歹也没花多少钱。

奶奶的,你早说啊,白费了这么多年的精力。赵老师笑着骂了一句。

让你多一点写小说的素材,见见世面,老马也笑着回了一句。他又问,你的长篇写得怎么样了?

赵老师摇摇头,说,天太热,写不出来。

今年春节刚过完,有个上海著名出版社的编辑来南京,请赵老师吃饭并向他约稿。赵老师把老马也喊上了。在席间他提到他酝酿了两年多的一个长篇。但是快半年了,他一个字也没写。悠闲的生活已经让他不像年轻时那么干劲十足了,他也感觉到自己的思维不再像过去那么敏捷。他想就算自己写出来了,那点稿费和版税要在南京买房还差得远呢。

老马看赵老师陷入沉思,就说,你还是回去和李茜好好过日子吧,我看李茜对你就很好,她不是那种人,一点小矛盾也是难免的。你要是有时间就多写写小说,好久没看到你作品了。你如果钱多得没处花,就请我多喝点酒,吃吃饭,再买点古玩。他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赵老师还是摇摇头。

这时老马的妻子出来倒水喝,她从冰箱里拿出半个西瓜切好片端出来,放在赵老师面前的茶几上。赵老师看见她,下意识地把刚点着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客厅里已经乌烟瘴气了。她对赵老师说,赵老师,你还是少抽点烟,多保重身体。她又问老马,我要不要炒两个菜,给你们俩下酒?

赵老师赶紧说,不用了,我再坐一会儿就走。他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轻声对老马说,你家小刘人真好。

小刘是老马的原配妻子,刚刚退休,这么多年来,赵老师一直喊她小刘。老马说,其实你家李茜也不错,她是一个有素养的女人,我感觉她是真心喜欢你,你现在是不是疑心太重了?

赵老师诚恳地望着他。他喜欢听老马分析自己家出现的矛盾,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有很多问题他身在局中想不明白。

但是老马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停顿了一会儿,说,你在大行宫那套房子呢?

让我女儿住了。

你女儿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吧?老马想了想说,她应该快结婚了吧?

赵老师从老马家回来,在书房里待了一会儿,然后自己主动睡到北面的客房里去了。第二天晚上,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就拿着毯子轻手轻脚地推开南面卧室的门,躺到李茜的身边。李茜背对着他,她还没有睡着,身体往旁边轻轻挪了挪,赵老师顺势把一只手搭在李茜的身上。又过了一会儿,赵老师还想和李茜温存一下,他手上用力想把李茜斜躺的身体扳过来。李茜背对着他说,我困了,明天还要上班。赵老师只能望着天花板,一脸的无奈。第二天,李茜一大早就去上班了,赵老师起床,发现锅里焐着他喜欢吃的荷包蛋,有两个。赵老师认为他和李茜算是和解了。

从老马家回来的第二天白天,赵老师就给自己的女儿打电话。他约她一起吃个饭,就他们父女俩。

女儿说,爸,出了什么事吗?她感觉赵老师的语气不同往常。

赵老师赶紧说,没事没事,好久没见你,想见你了。

他们约好第二天晚上,赵老师去大行宫女儿的家,就在家里吃个饭。

赵老师开始盘算如何对女儿开口。老马的话提醒了他:大行宫的房子,户主还是他。他知道这件事情很难办,要想打那房子的主意,女儿的母亲——他的前妻是坚决不会同意的,女儿会不会答应他心里也没数。前妻和赵老师离婚以后,就带着女儿和他不再来往,赵老师想见女儿也是偷偷摸摸的。后来听说赵老师很快又结婚了,她和赵老师就变成了仇人。她坚持认定赵老师在他们婚内已经行为不轨了。等到她把女儿抚养大上了大学,有一天她带着女儿怒气冲冲地闯到赵老师和李茜的家里,逼着赵老师交出了大行宫房子的钥匙。她看到赵老师如今住着这么大的房子,而且身边还有一个端庄貌美的妻子,对赵老师的仇恨就更加强烈了。多少年的含辛茹苦再加上内心不平衡,使她变得蛮不讲理。赵老师这么多年后见到她,感觉她就像一个巿井中的老太婆,所有美好的回忆丧失殆尽。想当年,是她主动提出分手的,那个时候,赵老师还是一个落魄的穷作家。她在一家大型国有工厂上班,收入很高,她已经对赵老师失望了,对贫穷厌倦了,所以义无反顾地带着女儿走出了大行宫的家门。只是,世事难料,因为工厂效益不好,她很早就下岗了,生活得很窘迫。后面她又结婚了,嫁给了一个普通的男人,生活也不如意。她也是通过女儿或是报纸电视了解到,赵老师后来成了一个著名作家,现在在书店里都能看到赵老师的书。女儿带回赵老师的书,她躲在洗手间里偷偷地翻看,泪流满面又咬牙切齿。

赵老师在家里找到了大行宫房子的房产证和户口簿,他有点庆幸,这些东西当年幸亏没有交给他的前妻。他又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证。他想把这些放进自己经常背的小挎包里。房产证太大,放不进去。他在书房书柜下面带橱门的橱子里,找到了自己十多年前常用的一个棕色羊皮挎包。这个包已经很破旧了,表面全是皱纹和细小的裂缝。他试了试,东西放进去正好,背带还很结实。他斜挎着这个包站在镜子前,虽然包有点大,但他感觉挎在身上还是有点艺术家味道的。他感觉满意,更主要的一点,这个包的破旧程度,不会引起小偷和强盗的注意。

他把原来小包里的东西都放进这个羊皮包里。这个包里可以放进房产证、户口簿、身份证、钱包、手机、充电器、公交卡、一包香烟、打火机和一大串钥匙,他又找来自己的老花眼镜、一支签字笔和一个小笔记本。这些都能放进去。这个包现在有点鼓鼓囊囊,赵老师背着它在家里走了一圈,又站到镜子前,感觉心里非常踏实。

如果有一天离开这里的家,这些东西就足够了。赵老师忽然想到这个。

他把包拉开,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又拉上,反复几次试了试拉链。他又感觉里面还少了点东西。他背着包,来到卧室里,在床头柜里找他那两本存折。

这两本存折他是交给李茜保管的。他曾经亲眼看见李茜把它们放在床头柜里。他把床头柜抽屉上上下下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他的那两本存折。他满头大汗。

一定是李茜故意把它们藏起来了,这个臭女人。赵老师一边骂着一边在其他地方找起来。许多的抽屉被他翻得乱七八糟。他差点要马上打电话责问李茜,但还是忍住了。

那是我的钱。赵老师最后泄气地躺在书房的躺椅上。书房里开着空调。嘴里骂骂咧咧刚躺了几分钟,又从躺椅上跳起来,快速地冲进卧室,打开大衣柜,手伸进李茜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里面,他摸到了一个铁皮盒。他把铁皮盒从衣服里抽出来,打开盖子。

他看到了自己的两本存折。存折上面是几张银行卡,那是李茜的。李茜曾经嘲笑他老年人不会用银行卡。他把自己的两本存折拿出来,然后把盒子盖上,重新塞回到衣服里面。他拿着存折又回到书房,躺在躺椅上,把存折高高地举在眼前,看着存折上的数字。他认为那些数字真真实实存在着,也是属于他的。

赵老师下午很早就坐公交赶到了大行宫,他没有径直上楼进家门,而是在附近逛了逛。他有好多年没到这里逛了。他先是跑到一个小公园里看老头老太打牌。有一些人脸熟,好像是以前的老邻居,但他没有主动和他们打招呼。他又绕了不少路,跑到附近的科巷菜场。他在又大又乱的菜场里转悠,身上大汗淋漓。他事先已经想好今天要买点菜,亲自下厨,和女儿共进晚餐,享受天伦之乐。然后在一种愉快的气氛中,在女儿毫无戒备的情况下,他再提出有关房子的事情。

现在这个放着他所有财产的羊皮挎包就背在他身上。为了和这个包搭配,他特意穿了一条长裤,配了一双黑色布鞋。他提醒自己要让这个行为变成一种习惯:只要是走出家门,他就把这个包背在身上,他要和这包形影不离。他把包一直挎在身前,让它保持在自己的视线中,还不时低头看一下,走路的时候也会把一只手搭在包上。

只要这包一背上肩,他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他在菜场门口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正在买菜。你喜欢吃什么?他问出口的时候,心里多少有点愧疚。他已经记不起来,他什么时候和女儿在一起吃过饭了。

谢谢老爸,女儿开心地叫起来说,我本来想买点熟菜带回来,那我给你带点酒回来吧,我陪你喝一杯。

他拎着一大包菜从菜场里出来,在菜场转了近一个小时,他又热又累。他拖着身子慢慢地朝前走,从一条小巷子穿到另一条巷子里。这里的地形他是非常熟悉的,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一排门面房里有一家房产中介。站在门口,他想了想,然后走了进去。

回到家里,他已经疲惫不堪。年岁不饶人。他把女儿的房门关上,然后把所有的空调都打开。他坐在小饭厅的小餐桌旁,想抽一支烟,烟拿出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着了,抽了几口,便站起来把旁边厨房的抽油烟机打开。

等会儿我喝酒的时候是要抽烟的。他想。

歇了一会儿,他便到厨房忙了起来。那个包背在身上不方便,他就把它放在小饭厅的饭桌上,一伸头就能看见。他忙了大半天,把六个菜整整齐齐放在餐桌上,他又烧了一壶水,在冰箱里找到茶叶,坐在餐桌旁喝着茶、抽着烟等女儿回来。他看着放在桌上的背包,又把它背在身上。

他又在盘算该如何把房子的事顺顺当当地说出来。

赵老师没有和自己成年后的女儿单独面对面吃饭的经历,所以多少有点忐忑不安。关键是要提到房子,把眼前的房子变成真正只属于他自己的新房子。他提醒自己要鼓起勇气,坚决地为自己的后半生着想。要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为他自己,又要能顾及一点和女儿之间的骨肉亲情。

他等了很久,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女儿终于回来了,她自己打开门,她还不习惯这满屋的烟味,不经意间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就满脸笑容,亲热地跑到刚站起来的父亲身边,和父亲轻轻拥抱了一下。她马上就注意到赵老师身上背着包,她笑着说,爸,你怎么还把包背在身上?

赵老师说,我现在记性不好,等会儿喝点酒,临走的时候,怕把包落下了。

女儿站在他身边,她主动上前把他的背包从他身上拿下来,在他的注视下,放在他身边空着的椅子上。赵老师说,等会儿我走的时候,你一定要提醒我把包带上,别忘了。

他女儿从一个拎袋里拿出一瓶白酒和六罐青岛啤酒。赵老师说,我喝啤酒。女儿坐在他对面,也打开一罐啤酒,倒在一个玻璃杯里。赵老师就着罐子喝,他已经习惯了。这里是老式的住宅楼,客厅很小,所以餐桌也很小。女儿望着放满菜的桌子,说了声“我饿死了”,就拿着筷子把每一道菜都尝了个遍,然后大声地夸赞。她夹了一块排骨,放到赵老师的碗里,说,爸,你不要再抽烟了,多吃点菜,你烧的菜真好吃。

赵老师赶紧把烟掐灭在一个空的茶叶罐里,盖上盖子。他举起啤酒对女儿说,我们父女俩喝一下。然后他关切地问,你每天都这么迟下班吗?工作辛苦吗?虽然女儿一直面带笑容,但是他能看到她脸上的疲惫之色。

女儿说,我才工作不到三年,在我们单位算是新人,所以加班多了点。现在都是这样。

赵老师喝着啤酒,注视着他的女儿,自她长大以来,他从没有这么近地长时间面对她。他感觉她长得很像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她母亲年轻时确实是一个美女。

你现在的男朋友是和你一个单位的?他又问。

她点点头,说,他算是单位的老员工了,比我大八岁。

三十多了,到了该结婚的年龄,男孩一定很着急。赵老师想。他又举起啤酒罐和女儿碰了一下杯。他很少动筷子。女儿吃得很欢。他说,给我谈谈你们的事吧,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女儿脸上露出一丝羞涩,但还是放下了筷子。父亲已经知道他们住在一起了。她对他很满意,心里早就盘算过和他结婚之事。她告诉赵老师他是她的顶头上司,毕业于一所名牌大学,硕士毕业后就来到这个单位,现在很受器重,他也是本地人。她虽然努力想掩饰一下欢喜之情,但说着说着就把对他的喜爱流露出来,还带着一点自豪。

赵老师顺着女儿的情绪又问了一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女儿说,我妈也希望我们早点结婚,他也想,可是……她开始犹豫起来,我还想在工作上干出点成绩,结婚后万一要孩子就不好说了,这个单位竞争非常激烈,我还不能完全指望他。

赵老师明白,她女儿的性格很像她的母亲,很有主见。他和她母亲离婚,她母亲的遭遇和近况一定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他已经三罐啤酒下肚了,酒劲慢慢地让他内心涌起一种对女儿的怜爱之心。

他不再说话,又点着了一支烟,刚才他一直忍着。他的手不经意间碰到旁边椅子上的包,他低着头望了望背包。

还是早点结婚吧,他声音很低地说。

女儿能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她也只是低着头吃着菜,偶尔喝一口酒。

赵老师脸上终于恢复了笑容。这个酝酿的过程,让他最终狠下心来。他注视着女儿,让她也望着自己,他说,我今天来,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现在住的这个房子的事情。他语气的果决让自己都感到吃惊。

他看到女儿脸上诧异的神色,没容她说话,他接着说,你还是早点结婚住到那个男孩家里去,这套房子空下来,我想把房子卖了,我打听过了,这套房子可以卖到三百多万,钱我们俩一人一半。那一半作为你的嫁妆。

他说完,希望能看到女儿点点头。他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但他看到她一直沉默不语,她脸上的表情在反复变换着,很多的神情让赵老师想到了她的母亲。

为什么要这样呢?她终于开了口,少了刚才的亲热,你现在有大房子住,又不缺钱。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本来想我结婚后,把这房子让给我妈住,你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有多糟糕,她和我继父……她没有再说下去,眼眶里有了泪水。

赵老师让自己的表情严肃起来,他说,这个房子和你妈没有任何关系,户口簿上只有我们两人的名字,我是户主。他调头看了看他的包,又回过头接着说,我和你商量,希望你同意,这样做我觉得没有对不住你。

他女儿一直默不作声地望着她,痛苦地摇着头,然后趴在桌子上。赵老师听见了她的啜泣声。他把一只手举起来,想去抚摸她的头,他想安慰她一下,但最终那只手还是悬停在半空中。

赵老师让老马开着车带着他满大街跑。去郊区,去郊区,他一直这样对老马说。在车上他告诉老马,他已经与李茜和好了。但是,他说,我感觉她对我的态度已经没有以前那么亲近了,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我也搞不明白。

你们最近有没有亲热过?老马注视着前方开着车,脸上带着笑容。

没有,赵老师说,自从有一天晚上她拒绝了我,现在我晚上躺在她身边就提不起精神,不想碰她。

只能说明你老了,性欲减退了,但李茜还算年轻,你要小心。要不要吃点补药?我可以陪你去买,我知道哪里有。老马说着笑出声来。

“李茜还年轻”,这句话让赵老师陷入了沉思,他笑不出来。这几天,老马陪他跑了巿里的几个楼盘。他把去大行宫和女儿谈判的事情告诉了老马。过不了多久,我应该有近二百万了。他对老马说。当然他把这么多年的存款也算了进去。

那天从一个楼盘出来,老马对他说,你的那些钱够付个首付。要不干脆别想着买房了,把这些钱拿出来请我吃饭喝酒,一直能吃到老死。

老马的玩笑并不能让赵老师释怀。付了首付,以后的钱怎么办?以后每个月都要贷款付利息。他不想生活在压力之中,李茜是不会为他还贷款的。到现在,他没在李茜面前说过一句正在买房子的事,一切都在偷偷摸摸地进行着。

老马转头看了一眼他身上背着的包,还是笑着问,你的包晚上放在哪里?

他说,我放在书房的一个木头箱子里,我把书从里面拿出来,只放包。我还加了一把锁。

这回老马不再笑了,他好像感受到什么。他用余光偷偷地看了赵老师一眼。他和赵老师交往已近四十年,赵老师年轻时英俊潇洒,也可以说才华横溢,身边永远不缺乏崇拜者,尤其是女性。细腻地描写情感他是一把好手。现在他坐在他旁边,却给人一种老态龙钟、谨小慎微的感觉,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老人。赵老师眯着眼睛,好像要睡着了,他把包放在身前,两只手放在包上,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

老马提醒过赵老师,让他出门戴一顶帽子,或者干脆把头顶上那几根毛剃了,这样人显得精神一点。他忍不住说了一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人的身体和金钱是呈反比的,年轻时有好身体,却没钱,等老了,钱是有了点,但身体却不顶用了。还是心态的问题。

赵老师睁开眼睛看着他说,你说什么钱?

你现在是大财主了,包里马上要有二百万了,也不带我分一点。老马回了他一句。

二百万算个屁啊,一套房子也买不起。赵老师有点愤愤不平。

赵老师没有睡着,他一直闭着眼睛想买房子的事情。他女儿最后还是勉强答应了卖房子。他知道这回彻底伤了女儿的心,但这已经不重要了。这些天他上网查了一下,又让老马帮着打听房源,连续和老马跑了几天,看见市区的房价,人又心虚起来,夜晚还常常失眠。后来看见一些郊区房子正在打折的消息,便让老马开车带他去郊区。

去郊区买房子?那么远?你又不会开车,怎么过去住?对于买郊区房子老马是坚决反对的。他认为赵老师应该实际点,就在他现在的住处附近买,哪怕小一点,二手房也行。你可以把那房子当作工作室,精心布置一下,把你买的古玩字画挂出来,也许李茜不会太反对。

不行,一定要买新房,别人住过的房子我是不想住了,我总感觉那房子里一直还有别人的影子。有时赵老师固执得难以理喻。

你说去哪边吧?老马有点无可奈何,江北还是仙林?或者句容?

要有铁路的地方。赵老师说。其实他心里也很模糊。

你是说通地铁的地方?老马干脆把车停在路边,望着他。

好像应该是。赵老师说。

老马在楼下大声喊着赵老师。

赵老师今天和往常不一样,他起得很早。起床后,他一直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注视着李茜,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李茜回头问他,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起床,有事吗?他掩饰了一下表情,说,睡不着,睡多了腰酸。他看着李茜把早饭端上桌。赵老师喜欢吃煎鸡蛋,她煎了一个荷包蛋放在一个盘子里,自己先坐在桌边吃了起来。一碗稀饭、两个菜包子是她的早餐。她和赵老师几乎没有同时吃过早饭。

赵老师跑到阳台上抽烟。昨晚下了一场大雨,早晨的天气凉爽多了。他今天和老马约好了,再跑一次郊区。前几次跑了几个地方看房,他并不满意,那些房子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昨晚打电话对老马说,今天早一点出门,争取晚饭前回家,到时你也到我家陪我喝一杯,我请你喝好酒。电话里老马说,你良心发现了?他回了一句,算是补偿你的汽油费。他抽完烟,回到屋里,发现李茜正在拖地。以往这个时候,李茜已经上班去了。李茜低着头说,你快把早饭吃了,我好洗碗。我今天临时调休,不上班。她抬头看见赵老师一直在端详自己,就问,你怎么了?今天怎么有点怪怪的?

赵老师没再说什么,他快速地把早饭吃完,又主动把碗碟洗了,把餐桌收拾了一下。

他希望李茜能走过来和他说说话。

李茜一直在打扫屋子,这个家被她打理得整洁有档次。赵老师到书房里呆坐了一会儿。然后把那个羊皮背包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书桌上。他前两天就想好了,趁着今天这个日子,晚上吃饭的时候当着老马的面,他要告诉李茜他正准备买房子。一直瞒着她也不好。他甚至想好了,如果李茜爽快地赞同,他会在房产证上他的名字后面加上李茜的名字。

李茜拿着拖把进了书房,准备拖地。她看见他放在书桌上的背包,就问,你今天要出门?他说,是的,我和老马约好了,他开车来,去郊区转转。他希望李茜说她也去,他真的希望李茜也去,他有好久没和李茜一起出门了。李茜看着包说,这个包这么破,你从哪里翻出来的?好像包里放了不少东西。他注视着她想了想说,这个包里放着所有属于我的东西。李茜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草草拖了几下地就离开了。

赵老师真想当着她的面把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给她看。但是她好像并不在乎,就像这段时间她从来不问赵老师白天在干什么一样,以前她是会过问的。他感觉他们各自活着,在一个屋檐下,却有点陌生。她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让赵老师突然伤感起来。

他们都听见了楼下老马的叫喊声。赵老师慢吞吞地站起来,背好背包。他从书房里出来,看见李茜已经忙好了,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她被剧情逗得笑出声来。他想说什么,但是忍住了。李茜发现他正望着自己,就说,你今晚回来吃饭吗?如果不回来,我就去我同事家,我马上和她们约一下,晚上打打牌。

不知道。赵老师说。

赵老师站在门口换鞋子,又抬起头盯着她的侧面看了好一会儿。

老马看见赵老师慢吞吞地从楼道里走出来,神色凝重。他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昨晚没睡好?

赵老师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我们上车走吧。上了车,他还是一声不吭,依旧阴沉着脸。老马发动车子,也不去看他,只问了一句,今天去哪里?

仙林方向,宝华山附近。他回答得很肯定。前两天他从手机上看到一则新闻,说宝华山附近的楼盘正在打七折销售。又在电脑上查了查,看了一些那里的图片,感觉还不错。

告诉我具体楼盘的名字,老马说,我好导航。

你就朝那个方向开,到那里就会找到的。

那就听你的。老马暗自摇摇头。他把车载广播音乐台打开,想听听音乐,调节一下车里的气氛。

他们一直朝前开,已经没有柏油路了,车子行驶在破旧的水泥和碎石子路上,开始颠簸起来。刚才赵老师透过车窗看见路一侧一排排刚刚竖立起来的高大的混凝土桥墩,知道已经过了地铁的尽头。车头前方不远处就是连绵的山峦,他感觉如果加快车速,车子就会一头撞上山去。

你是要到山里去隐居吗?老马说了一句,算是开玩笑。

老马由着赵老师,他说去哪里他就开到哪里。他能感觉到赵老师心里有事,但又不愿说出来。他就像呵护一个老年人一样,有点小心翼翼,其实他们相差不了几岁。刚才路过几个新建的小区,老马故意放慢车速,或者停下来。是这里吗?他问。赵老师一直摇头说“不是”。

那些小区从外面望过去,和赵老师看到的图片相差很大,更远远区别于赵老师想象中他将来要住的地方。

老马把车子停在一个岔路口,右边是通往山里的一条很窄的水泥路,左边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面铺满了碎石子,把路填平了一点。路的一侧是连成片的农田。老马问,朝哪个方向开?他早在心里安慰过自己,今天就当作是陪赵老师出来郊游。

赵老师坐在副驾驶座上伸直了腰杆朝四处望了望。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说,朝左边开,路好像开阔一点。他看到那片田野,那些绿油油的稻田,心情舒畅了一点。

老马发动汽车,开得很慢。他笑着说,你今天晚上一定要把好酒拿出来,最好的酒。

赵老师也笑了,他说,一定是最好的酒,茅台,不醉不归。他突然想到李茜有可能晚上不在家,笑容马上凝固在脸上。

他一直望着左边的田野,尽量不去想李茜的事。车子开了一会儿,他对老马说,停一下,就是这里。他看见一大片麦田的左前方是一座村庄,村庄的后面竖起了一些高楼,远远望去,隐隐约约只能看见一些轮廓。你看那边,他用手指着让老马看,你看那边那些高楼。

老马把车停下,顺着赵老师指的方向望去,又朝车前面的各个方向望去。他对赵老师说,那是什么鬼地方,好像没有路通向那里,我们过不去。

那我们就把车停在这里,从田间小路穿过去,好像不太远,我们去看看。赵老师说。

老马也没多说什么。他把车朝前开了几步,找到路右手边的一片草地停了下来。他在车里找了两瓶矿泉水,递了一瓶给赵老师,然后两人一起下车。一下车,一股热浪就席卷而来,阳光火辣辣地照在他们身上。他赶紧从后备厢里找到一把伞撑了开来。

赵老师没有躲在伞下,下坡走到田野小路上,他一直走在前面,步履轻快,尽管脸上不停地淌着汗水。老马也加快脚步,想帮他挡一点阳光。他看见赵老师有时会停下脚步,放眼朝身边的田野望去,又用脚把一块块石头和土块踢到田野、水渠里。

他在城里憋坏了。老马想。

他们顺着小路走到村子里,然后走在村里一条笔直宽敞的水泥路上。阳光很强烈,村里的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几只狗懒洋洋地趴在树荫下,看见他们也不叫。村里大路两旁的家家户户几乎都是新建起的二三层楼房,门口围了院子。赵老师有点失望,他对老马说,估计这个村子里看不见有历史的老宅了。这时候已经是中午,从那些农户家里飘出来阵阵饭香。他们站在一棵大梧桐树的树荫下面,躲着阳光。老马望着赵老师,等他拿主意。赵老师大口地喝着矿泉水,他说,我们找找看,这里有没有开着空调的小饭店,要有农家菜就更好了,我饿了,也走不动了。

老马故意说,过了这个村子,前面就是那些楼房了,不先过去看看?

赵老师把身上的包移到了身后,他用双手抚着膝盖弯下了腰,大口喘着气。天确实太热了。如果地下有块石头他会马上坐下去的。他说,我走不动了,天太热了,一定要找个地方歇歇。

他又接着说,我们今天不去那个地方了,感觉还挺远,我刚才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好像还没有建好,还有一些吊车竖在那里。你记住这个地方,下次我们再来。

老马说,好吧,随你便。刚才我看见村头有一大片破旧的砖瓦房,好像是老宅,还有牌坊之类的东西,那些砖瓦房中间还有一条很长的胡同,你歇一下,我们走进去看看,应该有吃饭的地方。

他们顺着那条青石铺成的小路走了进去,胡同里很阴凉。出了胡同,前面有一个较为开阔的广场,许多老树环绕在广场四周。广场边上有不少商铺和饭店。他们找了一家门头较大的名叫“朝阳饭店”的推门走了进去,饭店里开着空调,但没有顾客。

赵老师开心地叫起来,就是这个地方,就是这个地方。他一屁股坐在一张双人餐桌边的椅子上,对老马说,你去点菜,多点一些好吃的,今天我请客。然后又高声朝柜台那里喊着,服务员,赶紧倒一点茶水,你这边有什么啤酒?柜台里面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大概因为生意不好,有点懒洋洋的。

老马走过去点菜,然后又回来把点好的菜单拿给赵老师看,赵老师看了一下,说,再点两个,你问问他们有没有农村那种大锅灶煮的锅巴。这时,那个中年女服务员——也是唯一的一个服务员估计到后厨帮忙去了,老马只能到后厨去问。他回来告诉赵老师没有锅巴,赵老师皱了皱眉头。过了一会儿,那个女服务员也走过来,把茶水和赵老师要的四瓶冰啤酒依次放在桌子上。

可惜你不能喝酒,赵老师说。他自己先开了一瓶喝了起来。菜还没有上来。

晩上我陪你喝,老马说,你现在少喝一点。

赵老师没有说话。一大瓶啤酒很快就喝完了,他又开了第二瓶。老马知道他有下午喝啤酒的习惯,一边看电视一边喝啤酒。赵老师低着声音说,其实我想喝点白酒,只是天太热了。老马记得赵老师曾经说过,喝啤酒应该在心情好的时候。

老马知道等几杯啤酒下肚,赵老师会把心事告诉他的。他在等着。

菜陆陆续续上来了。老马低着头吃菜,偶尔夸上两句菜好吃,他想让赵老师也多吃一点,但他只是不停地喝着啤酒。服务员!赵老师突然大声喊了一句。那个女服务员慢腾腾走到他身边。赵老师让她又拿来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放在边上,他说,要是我没喝再给你退回去。

说吧,说吧。老马心想。

两瓶啤酒下肚,赵老师好像缓过气来了。他终于说,其实这个地方也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昨晚还梦到过我想要买的房子。我要住的地方,应该是一座老式的楼房,不太高,古色古香,而且要靠在铁路边上,是那种老式的铁路,有蒸汽机车经过,还有一个过去的那种老站台,四周全是原野。

老马疑惑地望着他,他有点弄不明白。

赵老师接着说,我随时随地可以从家里出来,在站台上挥手,然后登上火车,到我想去的地方。他停下来,把那瓶二锅头拧开,喝了一大口说,我这两天在看《托尔斯泰传》,以前看过,现在专门找出来再看看。

他又问老马,你知道托尔斯泰最后的时光吗?

老马点点头,说,我也不是你的秘书,陪着你到处乱跑。他突然感觉自己这句话一点也不好笑,赶紧说,你怎么想起来看这本书?太悲观了,结局不好。

他感觉现在的赵老师整天都在胡思乱想,情况很严重,已经有点走火入魔了。他担心地望着赵老师。

他真的老了。老马想。

赵老师把那瓶白酒一口气喝完了,放下酒瓶,叹了一口气。

老马看见泪水从赵老师眼里一点一点流淌出来,他眼前的这个老人哭了。这么多年来是第一次。就在这时,他听见赵老师说,今天,今天是我的生日,李茜竟然把它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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