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焘《大学章句质疑》对朱子的辩难及其思想史意义*

2022-11-04 08:00
中州学刊 2022年9期
关键词:郭嵩焘章句格物

李 敬 峰 刘 俊

缘于乾嘉汉学的强势挤压,程朱理学一度从清初的鼎盛转入凋敝式微的境遇。而后随着乾嘉汉学的没落,程朱理学亦在道光末年至光绪初年迎来再度复兴,形成一股强势的“理学中兴”思潮。而这一思潮在理学传统较强的湖南表现尤为突出,涌现出一大批尊奉理学为圭臬的学者,如唐鉴、曾国藩、罗泽南、郭嵩焘等,他们既是主导晚清政治格局的重要一脉,更是复振晚清程朱理学的中流砥柱。换言之,晚清程朱理学复兴的重镇在湖南,而湖南程朱理学的中心则在包含郭嵩焘在内的湘军集团。他们既是理学名宿,亦是政坛巨擘,在学术与政治的双向互动中推动程朱理学的中兴。而这其中,尤以郭嵩焘较为典型,缘由即在于他是循着汉宋兼采的思路,以批判性继承的方式在程朱理学的营垒里清理门户,用“就朱订朱”的方法裁断朱子学说,以期从更高层次上尊朱,着意开掘经学的治世维度。这就与同时代的“奉一先生之言而据之以为是”的学者拉开距离,显豁出其求真求是的治学旨趣。郭嵩焘这一学术取向在其倾心著述的《大学章句质疑》当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因为《大学》最能整全地显豁儒家内圣外王之旨;更为重要的是,《大学章句》是朱子用心甚笃、用功最勤的著作,以此切入既能剑指朱子学的核心内容,亦能彰显郭嵩焘回应朱子学的极致,更能由小见大,一窥晚清的学术样态,成为晚清复杂多变的学术格局的一个具体而鲜活的个案。

一、《大学章句质疑》的撰写缘由

郭嵩焘(1818—1891),字筠仙,湖南湘阴人,学名先杞,后改为嵩焘,别号玉池山农、玉池老人。早年曾入曾国藩幕府,襄赞军务,成为湘军集团的重要成员。后出使英法,成为清政府首任外交公使。郭嵩焘绝非是单纯的官僚型士大夫,他一生笃志理学,注经解经,成为晚清理学复兴的中流砥柱。我们需要追问的是,郭嵩焘既以复振理学自居,何以又质疑朱子的《大学章句》,撰写《大学章句质疑》呢?这就首先需要考察一下晚清的学术背景。我们知道,早在晚明时,已经出现“由王返朱”的思潮,程朱理学渐趋从阳明心学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至清初康熙时期,再度跃居庙堂之上,成为一时显学。然好景不长,乾嘉汉学的异军突起,出现“从事于词章十之七,从事于训诂十之二,从事于性理或十不得一”的情形,相应带来的后果就是“程朱二子之学,今之宗之罕矣”。程朱理学再度被边缘化,跌入低谷近百余年。但随着乾嘉汉学流弊的不断显现,“汉学家支离破碎,实渐已惹起人心厌倦”,其已无力回应晚清的社会关切和内生危机,完全成为皓首穷经之业,无补于浇漓之世道。是时学人吴廷栋在反思这一时弊指出,“正学不明而积渐至此也”,蒋琦龄说,“正学不明,欲以施教化、厚风俗、致太平,必不可得矣”。既然是学术不明导致的,那就必须倡明正学,而这正学就是程朱理学。清儒李元春就说,“考据之学,袭汉儒之学而流于凿者也。独宋程朱诸子,倡明正学而得其精”,所以必须“退孔、郑而进程朱,贱考据而崇理学”。在学者的呼吁下,重新标揭程朱理学已经成为上至庙堂下至民间的共识。同治皇帝明令天下道:

各直省学政等躬司牖迪,凡校阅试艺,固宜恪遵功令,悉以程、朱讲义为宗,尤应将《性理》诸书随时阐扬,使躬列胶庠者,咸知探濂、洛、关、闽之渊源,以格致诚正为本务,身体力行,务求实践,不使以空语灵明,流为伪学。

清廷最高统治者的这道旨意直接将程朱理学拔擢至朝廷功令,推动是时学风的转向,那就是“学人轻蔑宋学的观念为之一变”。郭嵩焘正是在汉学式微、宋学日昌的学术背景下开始其《大学章句质疑》创作的。这样的学术背景能交代郭嵩焘将学术旨趣聚焦在宋学,但仍然无法说清楚郭嵩焘何以不是羽翼而是质疑朱子。细究之下,这一方面与湖南理学群体确立的“汉宋兼采”基调有关,如湖湘理学集团的典范人物曾国藩就指出:

乾嘉以来,士大夫为训诂之学者,薄宋儒为空疏;为性理之学者,又薄汉儒为支离。彼意由博乃能返约,格物乃能正心,必从事于礼经,考核于三千三百之详,博稽乎一名一物之细,然后本末兼赅,源流毕贯,虽极之军旅、战争、食货凌杂皆礼家所应讨论之事。

可见,曾国藩对汉、宋之学互相排挤是极为不满的,主张应该相济互补,不能偏废其一。曾国藩的这种态度赖其卓绝的政治地位得到强有力的贯彻,影响着整个湖湘理学集团的治学旨趣。作为辐辏于曾国藩周围的核心成员,郭嵩焘受其影响自是情理中事。这就决定了郭嵩焘不可能完全以宋学为是。故而在《大学章句质疑》序言中直接交代了其何以质疑朱子的缘由:

《大学》一书完具无缺,数百年辨争盖皆求之于外,而于中之要领有未究也。用其书以求朱子之学,深味而力行可也;强《大学》之书以从朱子,比类而附之,循章以求之,则亦徒见其陵越而已……朱子之言理后人无能有易也,而求之过密,析之过纷,可以言学而不可以释经。稍因朱子章句就经以求其义,而后此经之微言大义以明,即朱子之言唯其所以附丽之而精神愈出。尊经也,亦即所以尊朱子也。

在郭嵩焘看来,《大学》原文义理完备,学界之所以纷争不断,就在于不能领会文内之义,全是在文外打转,尤其是以《大学》本义去将就朱子,致使《大学》本义不明。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郭嵩焘对朱子的否定,他同样高赞朱子诠释《大学》所透显的独到视野和不易之理,不足的是朱子用力太过,走向极端,背离《大学》本义太甚。因此,必须以《大学》本义为基准,裁断朱子之言,祛除朱子章句中的不实之论。这恰恰是一种尊经的态度,是合乎朱子的初衷的,绝不是冒犯朱子,反倒是尊重朱子。当然,在回应友人的善意提醒,也即“‘质疑’字有意设难,启后生轻议先儒之心,属改为‘补注’等字”时,郭嵩焘不为所动,反而指出“补注”二字与自己立论之初衷不合,婉拒提议。郭嵩焘这一治经取向显豁出其客观、理性的态度,与同时期那些以朱子之是非为是非的学者拉开距离。在这种理念的支配下,郭嵩焘的《大学章句质疑》在《大学》文本上,以《大学》古本为基础,先抄录《大学》古本文本,然后再附以朱子的解释,最后加上自己的案语,显示出其兼采汉宋的治经主张。故而受到王先谦的高度赞赏:“先生此书还古本之旧观,息数百年之辩争,使大义粲然复明于世,为功于学术治道甚钜。”足见此书之不俗。

二、文本质疑

文本无疑是经学研究的重中之重,文本的不同直接影响着思想的选择和归属,有时甚至是颠覆性的。郭嵩焘以“汉宋兼采”为进路,就必然决定着其要在版本、篇章等汉学视域内与朱子较量一番,这亦与其“以所得训诂古义寻求义理之所归”的一贯治经宗旨相吻合。我们首先来看一下郭嵩焘对《大学》版本的择取:

《大学》原本次序最为倒乱,于义无取。程子以《大学》为有错简,盖亦有由来矣。明道移“克明德”至“止于信”,于“则近道矣”下,移“听讼”节于“节南山”节下,至伊川始定为今本,而于“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二语犹莫知所属。朱子别为章句,于经文两言“此谓知本”,以其一为衍文,学者至今宗之……皆各以其意改定经文……安溪李安贞公《大学古本说》直以首章总论大意而归重格物之指,次章申释意之义,所见又各不同。

郭嵩焘言简意赅地列举和评述以往学者如二程、朱子、董槐、秦笃辉、黄扇、李光地等在《大学》文本和结构上的调整,虽然都是“各以其意改定经文”,但郭嵩焘最为钟情的则是李光地的《大学古本说》,他认为完全应该“以安溪(李光地)之说为断”,缘由在于李光地“以开章四节通论《大学》,而于‘知止’两节先透出‘致知诚意’之相因,以明《大学》之本,章旨极为完密”。当然,郭嵩焘只是借褒扬李光地来为其推崇古本《大学》张目。由此,他自然不能同意朱子对《大学》的经、传之分,认为“《大学》本无经传之分”,朱子此举实乃是让经文将就己意,绝非推究经学所应秉持之态度。不唯如此,郭嵩焘认为朱子对《大学》划分经传所衍生出的问题更加严重:“朱子分经传而以曾子传孔子之言为经,门人述曾子之言为传,似属以意拟之。”《大学》的作者一直是个聚讼纷纭的话题,涉及归属何种学派乃至思想定位,甚至正统抑或异端的关键问题。学术史上既有主孔子所作,又有主子思所作,亦有主曾子所作,更有如朱子划分经传以分属孔子、曾子。郭嵩焘因不赞同朱子划分经传,自然也就难以认同朱子对《大学》作者的判定,反而赞同程颐的孔子所作之论。他说,“程子云‘《大学》,孔氏之遗书’极允”,也就是说,郭嵩焘是力主《大学》为孔子所作的,朱子分属孔子、曾子实是一己之私意,毫无文本和义理的根据可言,故不足信,亦不足取。

既然朱子的经传划分不合理,那就必须对《大学》的文本结构做出新的划分,以使其血脉贯通,义理通畅。郭嵩焘的划分如下:

第一章:“《大学》之道”至“未之有也”,也就是朱子所谓的《大学》经部。这一章主要是“首明《大学》之旨,归本诚意致知,而先释致知之义”。

第二章:“所谓诚其意者”至“此谓知本”。这一章解释诚意。

第三章:“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这一章主要是来解释正心修身。

第四章:“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至“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这一章解释修身齐家。

第五章:“《康诰》曰”至“此谓治国在齐其家”。这一章解释齐家治国。

第六章:“所谓平天下”至“以义为利”。这一章解释治国平天下。

很明显,郭嵩焘依据古本《大学》将《大学》划分为六章,每一章依次对应“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修身齐家”“齐家治国”“治国平天下”。这与朱子的传十章分别对应“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本末、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明显不同。

在《大学》是否有阙文这一问题上,也就是《大学》是否要增加“格致”补传这一焦点上,郭嵩焘实是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他说:

朱子章句改定《大学》古本,而补格物致知一传,以发明圣功之要……而尤以格物致知为圣学之基。以圣经有所未详,补明其功,朱子之用心勤矣。嵩焘少读是书,求之诸儒传记,或有异同,则亦窃以补经为疑……读之既久,而后知《大学》一书于致知、诚意二者实已反复推明,穷竟其义,无复余蕴。又窃疑《章句》之书,纲领条目之分疏,未足以贯通圣经之全,而或失之纤曲。

可以看出,郭嵩焘早年对朱子格物补传是相当赞同的,不惜溢美之词,高赞其补明圣学之功。但随着知识的增益和体会的加深,他渐悟朱子之非,认为朱子此举未必能整全和客观地彰显《大学》之义,反倒落入细密曲折之窠臼。故而他指出:

郑注以致知在格物,别为一节。格物即是致知,故直曰在而不曰先。自诚意章以下,首言所谓修身在正其心,齐家治国诸章并同此例,疑此云致知在格物而结之。以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即朱子所补格物致知一章之义,经文本自无缺也。

郭嵩焘驳斥朱子的逻辑是这样的:格物即是致知,并非格物之外又别有致知功夫,而物不过是明德、新民事,这就是对格物的解释,原文已具,根本不需要像朱子那样进行补充,这纯属画蛇添足之举。很显然,郭嵩焘的思路和大多数否定朱子格物补传必要性的理由均是一样的,那就是认为文内已有解释,无须再另作补传。这就彻底否定了朱子格物补传的合法性和必要性。

受乾嘉汉学余波的影响,郭嵩焘亦多次指陈朱子在《大学》名物制度上的训诂之失,我们试举几例以显其义。如在对“大学”的释义中,郭嵩焘指出:

大学自对小学言之,即《王制》天子辟雍、诸侯泮宫之学也。三代立教必于学,而天子之学谓之大学。《释文》大,旧音泰者是也。太学者,成人之学。章句云:大人之学,似此学以人为名,恐非圣人所以发明三代立教之旨。

郭嵩焘与朱子的相异之处在于:一是大学之“大”应当读太学,而不是朱子所主张的读“如”;二是大学应该解释为成人之学,而非大人之学。原因在于解释为大人之学容易将其理解为有特定受教对象的,不如“成人之学”完备。可见,郭嵩焘完全是因袭郑玄之义而来的。再如对“格物”的解释,郭嵩焘指出:

《尔雅 释诂》:格,至也。此格字本义。须是穷究到至处,引申为度,格凡物到至处,亦各有其限量。格字兼此二义。

这就是说,朱子训“格”为“至”乃是渊自《尔雅》,但郭嵩焘认为这并不完备,因为“格”虽然是穷究至极,但也有个限度,因此“格”应该含有“至”和“度”两个意思。在《大学章句质疑》中,诸如此类字词义涵、名物制度的考辨不胜枚举,旨在矫正他所认为的朱子之误,虽然未必就准确无误,但显示出其深受乾嘉汉学“以古为是”和“不易经典”两个学派律条的影响。

至此,郭嵩焘从《大学》的文本、作者、篇章、结构和训诂全面驳斥了朱子之非,将其“读经书必自训诂始,学问本原必由于此”的治学原则加以强力贯彻,尤其是对朱子精心构思的格物补传也予以否定,显示的是回归原始经典、吸收汉学成就、革除朱子过密之论,以还圣经之旧的经学取向。实际上,这里隐含的是郭嵩焘在考据和义理之间所做的权衡,那就是义理的得当必须建基于训诂的合理。

三、义理质疑

围绕文本方面的质疑只是郭嵩焘矫补朱子的第一步,更为重要的是因应时变从义理完成对朱子的纠偏。在郭嵩焘看来,朱子的《大学章句》主要偏差在于:一是将“格物”作为《大学》的统领性、首出性功夫;二是没有整全地揭示《大学》内圣外王的要旨,失于偏颇。就第一方面来讲,也就是何谓《大学》的第一要义问题,朱熹曾说,“格物致知是《大学》第一义”,这就是把“格物致知”作为《大学》的核心要义,原因在于它“关系到一切理学体系的着眼点——为学之方,又是他全部哲学的一个最终归宿”。但后来王阳明并不赞同朱熹此论,着意标出“诚意”来替代“格物”,他说,“《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旨在将“诚意”作为《大学》的统领性、第一义功夫,用“诚意”来规范“格物”,以期使“格物”在“诚意”的框架内展开,将“格物”完全转向内在,落实在德性伦理之内,提防朱子“格物”滑向单纯的知识化一边。很显然,朱子强调的是格物在《大学》功夫体系中基础性地位,而心学强调的是诚意在《大学》功夫体系中的统领性地位,前者是先格致,后诚意,次序井然,不容躐等,后者则是以诚意范导格物,格物只不过是达至诚意的手段,它要从属、服务于诚意,而不能逸出诚意的内容之外。而郭嵩焘则独辟蹊径,提出新的看法,他说:“致知、诚意二者实为入学之要义。”“《大学》之旨,归本诚意、致知。”很明显,郭嵩焘是不同于朱子以格物为《大学》纲领功夫的,反倒与阳明重视“诚意”和“致知”的意思相近,主张致知、诚意为《大学》的根本功夫和核心要旨。只是,他们提揭和重视的理由不尽相同。不唯如此,郭嵩焘更是以“致知—诚意”的结构来取代朱子“明德—新民”的结构。郭嵩焘何以提出这样另类的解释呢?细究起来,郭嵩焘主要从三个相连而又一体的维度展开论证。

从篇章结构来讲,郭嵩焘指出:“首章言致知而以知本结之,此章言诚意亦以知本结之,正见致知诚意皆圣学之本。”在郭嵩焘看来,《大学》第一章也就是朱子所谓的经部分,其核心要义要落实到诚意、致知上,且第一章主要是来解释致知的,第二章是解释诚意的,第一章和第二章的篇末结构高度一致,皆以“知本”结束。这恰恰印证他所说的诚意、致知为《大学》根本功夫的主张。

更进一步,他指出:“《大学》开端说个知止,而推言始终本末之序,始提出明明德于天下,穷究到致知诚意,以显明德新民之实功,大义微言毕具于此。”如果说在上一段引文中,郭嵩焘只是笼统的说法,而在这一段中,郭嵩焘则深入到文本当中,认为在第一章中,《大学》虽然首先提出明明德于天下,但必须到致知诚意,才能彰显明德新民的功效。郭嵩焘这一指陈实际上将致知、诚意作为明德、新民的前置条件,凸显了致知、诚意的枢纽地位。另外,从致知与格物的关系来讲,我们知道,在朱子那里,“致知”并不具有独立的地位,只是“格物”的结果而已。但郭嵩焘却并不认同此说,他指出:“格物者,致知之功也。”“格物即是致知,故直曰‘在’而不曰‘先’。”很明显,郭嵩焘颠覆朱子的看法,主张“格物”即是“致知”,“格物”并不独立于“致知”之外,“格物”不过是“致知”的手段和功夫。这就与朱子之意恰恰相反。他更为明确地指出:“章内知止、知所先后与下知本,皆吃紧归到致知上,所以致知二字尤《大学》之首功也。”郭嵩焘的逻辑是这样的:第一章中的所牵涉的“知止”“知所先后”以及“知本”中的“知”皆与“致知”中的“知”是同一意思,且它们最终皆要落脚到“致知”上。也就是说,“致知”实际上与“诚意”构成了统领《大学》的纲领。

再就“诚意”来讲,在朱子那里,他并未赋予“诚意”特殊的地位,反倒是阳明一意将“诚意”拔擢,在这一点上,郭嵩焘实际上倒与阳明之意相近。他指出:“《大学》之要,至诚意而极矣。故曰:‘必诚其意为圣功揭示第一要义,不可轻易看过。’”这就是说,《大学》的义理只有到“诚意”时才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故而“诚意”才是提揭圣学的首要功夫。当然,郭嵩焘拔擢“诚意”的理由与阳明并不相同,阳明是出于矫正朱子偏于外向之病,而试图通过“诚意”来凸显儒家心性之学的优先性和第一性,从而扭转朱子的逐物于外。而郭嵩焘的理由是:“诚意之始事,即在至于至善,家国天下之事同而修身其本也。”“明德新民之所以止于至善者必归本于诚意二字,所以为《大学》之统宗。”这里,郭嵩焘是从诚意与“三纲领”的关系来论述“诚意”的重要性的。他认为不仅“止于至善”是“诚意”的入手功夫,更为重要的是,“明德”“新民”之所以要达至“止于至善”,完全是由于“诚意”,因此“诚意”自然是《大学》的统领。这实际上就有将“诚意”置于“三纲领”之上的嫌疑。

至此,郭嵩焘完成了以“致知”和“诚意”作为《大学》之两翼的论证。当然,“致知”和“诚意”绝非是两条平行线,它们是这样的映照关系:“诚意者又为圣学之基也,必致知乃能诚意,尤必诚意乃能致其知,《大学》之精蕴正须熟读深思而自得之。”在郭嵩焘这里,“诚意”与“致知”不可偏废,具有同等的地位,前者是“行”,后者是“知”,能“致知”方能“诚意”,反过来,能“诚意”才能“致知”,两者互为前提,相互促发。这虽有朱子思想的印迹,但意思已经大相径庭。

就郭嵩焘质疑朱子的第二点内容来讲,郭嵩焘认同《大学》是最整全地体现儒家内圣外王之旨的。但朱子却偏重于心性之学,影响所及,致使《大学》的外王一面长期处于失语的境地,无力回应现实关切。而处在风风雨飘摇的晚清,如何推阐《大学》的经世维度以解决时弊,自然成为郭嵩焘纠正朱子的重心。我们知道,《大学》八条目中,“齐家、治国、平天下”三者主要面向的外王和经世。就“齐家”来讲,在朱子那里还没有将其与经世之学直接打通,更多局限在伦常之内,而到郭嵩焘这里,则赋予“齐家”别样的意味:

齐家、治国皆须有教。教成于家者,无他,孝、弟、慈而已矣。尽一家之人统于是三者,而其条理节目亦须逐渐涵濡,如语言行动,必依于理,自是成教之本。教成于身而父子兄弟尊卑上下之则,由家以推之国,无二理也。故曰:“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大学》之所以齐其家者,固自有事功在也。

郭嵩焘是认同朱子所讲的家国一理的,主张以教化的方式,将孝悌慈由家推扩至国,从而实现家国同治。依此可见,郭嵩焘依然是循着传统儒家家国同构的思路来打通齐家与治国的。所不同于前贤的是,他十分明白地将“齐家”与事功关联起来,将“齐家”向“事功”方向引入,显示出其因应时变诠释经典的特殊诉求。

我们再来看郭嵩焘对“治国”的解读,相较于朱子对“治国”的简单化解读,郭嵩焘则着墨甚多,他的关注点有二:一是对“机”的把捉,二是次序问题。就前者来说,郭嵩焘指出:

机者,发动所由,发于此而动于彼,所谓圣人之运量也……其机如此,只操在一人身上。圣人范围天地,曲成万物之功用,只在机之发动处,着实不差……《大学》于治国章发明一机字,皆是如此,尽古今天下治乱之数。先儒但以感应之理言之,非也。

在这段引文中,郭嵩焘实际是在推衍朱子之意。他认为朱子讲“机”只讲到了“机”的内涵,但没有将“机”所蕴含的“条理节目”开显出来,这容易导致诠释不足,没有为学者指明具体的步骤和阶梯。而郭嵩焘则对此予以详细说明:

求诸人,非诸人,便是治国大头脑。五礼之施,五刑之设,皆由此出。《大学》吃紧于此说个有诸己、无诸己,乃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次第功夫。一毫假借不得……其所以求之人者,要皆自己,而推所以非之人者,亦皆自己。而推斯以为成己成物,内外合一之理。治国之道,只在教民为善,禁民为不善。

郭嵩焘认为治国的首要原则就是“求诸人,非诸人”,而“求诸人,非诸人”的核心就是君主的德性涵养,然后层层向外推进,成己成物。尤其是指明治国之道的核心就在于教化民众向善,禁止民众为不善。郭嵩焘的这种解释着意要凸显的是治国的方法和步骤,尤其是强调循序渐进,不容躐等之意。由此可见郭嵩焘意欲开掘《大学》经世的良苦用心。

就“平天下”来说,郭嵩焘依然有自己独到的理解,指出“平天下章说个‘挈矩’之道”,这就把“挈矩”之道作为平天下章的核心。那么,何谓“挈矩”之道呢?郭嵩焘指出:

挈矩之道,须是以此度彼,使各得其分,非但如恕字之推此一心,以度之人而已……夫上下前后左右之各适其宜,无他,礼而已矣……于治国章言教,平天下章更不及政教字,而惟约其义于挈矩二字之中。上下前后左右尽人有个相处之法,圣人之以规矩法度整齐天下,亦即出乎其间,未可仅以推己度物之义囫囵看过。

很明显,郭嵩焘对“挈矩”之道的理解已然不同于朱子的推己度物之义。朱子强调的是无差别的对待,而郭嵩焘着重强调的是差异,因为在他看来,平天下涉及处理各种关系,而不同的对象情势不一,绝对不能简单地用朱子所谓的“推己及人”来处理。可见,郭嵩焘实际上更加务实,更加贴合时代地来解读“挈矩”之道。要之,朱子处理齐家、治国和平天下相对简单,以“推己及人”作为共同的原则来规范三者,而郭嵩焘不仅意识到不同条目的特殊所在,更为明显的是从政治层面、事功层面解读三者,显示出与朱子迥异的学术取向。

四、《大学章句质疑》的思想史意义

晚清的学术格局是多元并存的,呈现出汉学式微但依然余响不断、宋学复兴但未至极盛、今文经学缓慢崛起的学术态势。更为重要的是,晚清风雨飘摇的社会现状急需能够经世的学问。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郭嵩焘循着传统士大夫的“依经立说”的学术进路,通过重新诠释《大学》、整合义理来寄寓其现实关怀。他的《大学》诠释呈现出如下特质:一是汉宋兼采,二是导向经世,三是依违朱子。而这丰富又多元的特质也使其《大学》诠释显豁出独特的思想史意义。

首先,郭嵩焘的《大学》诠释融入时代元素,将汉学、宋学以及经世致用之学打并融会,彰显出其试图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绾合三者的努力。《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其书乃“兼存汉宋,无所依阿”,郭嵩焘的这种努力是否成功仍可再议,但其借经典诠释以推阐治世要义的苦衷无疑是值得肯定的。他曾直白地指出,“治经当求通圣人之志,而非通其文,则志固无由通”,从政治哲学的角度开显出《大学》诠释的新面向,将《大学》在尽可能的诠释方向上提揭出来,尤其是着重提揭了《大学》的经世面向,与以往那种专从心性之学维度诠释自是不同,成为晚清多元交织学术背景下经典诠释的一个典范。

其次,郭嵩焘的《大学》诠释亦为晚清“理学中兴”视域下如何审视朱子哲学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方式和角度。作为官方哲学,在上行下效的夹持下,朱子哲学很容易陷入“此一亦述朱,彼一亦述朱”的固化局面,这在明初就已经有所体现。而在晚清理学再度崛起的背景下,如何对待朱子哲学自然是需要直接面对的。郭嵩焘《大学》诠释所展现的以审慎、理性的而非宗教般狂热态度待之,既不愿效仿那些“学一先生之言,暖暖姝姝而私自说”的门户之见,更不愿与“专求异于朱子”之徒为伍,而是主张以尊经亦即所以尊朱子的态度视之,这无疑是着了时代先鞭,成为晚清对待朱子学的一种较为理性的可取的态度,故而学者称其“治学态度尤为难得”。

最后,从郭嵩焘经典诠释这一个案中,我们亦可以窥见经世之学在晚清已然成为显学,即使相对书斋式的注经亦被灌入浓郁的经世色彩,这也就说明每逢世道浇漓之际,经学所本具的经世致用色彩会得到格外的放大和重光。要之,郭嵩焘的《大学章句质疑》因其卓越的经学成就,“于国朝经师中卓然为一家”,其学术价值自然不容小觑,成为透视晚清学术思潮鲜活而具体的个案。

①在朱子这里,“致知”并不是独立于“格物”之外的功夫,它只是“格物”的结果而已。就如同“吃饭”和“食饱”的关系。②范广欣亦有类似的看法,但他认为义理、考据和经世之学三者分工和并存,但以经世之学为主导。参见范广欣:《以经术为治术:晚清湖南理学家的经世思想》,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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