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张翎作品中的生命诗学
——以小说集《余震》为例

2022-11-10 15:53张新宇
名家名作 2022年15期
关键词:余震尼尔空巢

张新宇

2010年,电影《唐山大地震》上映,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部电影的上映,触动了无数观影者的内心。当然,电影的成功,离不开原著小说《余震》这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它是由作家张翎创作的一篇中篇小说,收于张翎小说集《余震》之中。这部小说集,收录了张翎的《余震》《向北方》《空巢》三篇小说。这部小说集中的三篇作品十分具有代表性,无论从思想高度、艺术水准还是挖掘力度和思考深度来看,都具有很高的文学水平和艺术水准,也有很强的分析和研究价值,能够充分显示出作家张翎高超的艺术手法和叙事能力,在作品中体现出来的生命诗学值得研究者关注和思考。

在小说《余震》中,张翎使用的是多条线索穿插的叙述方式,同时结合了插叙和倒叙的艺术手法。小说从加拿大一所医院里接收到一位自杀未遂的作家小灯开始,紧接着便从不同地点、不同人物的角度进行叙述。李元妮一家遭遇了唐山大地震,姐姐小登和弟弟小达被压在同一块石板之下,在只能救活姐弟俩中一个的情况下,姐姐小登的内心被母亲李元妮的一句“救弟弟”彻底击垮。劫后余生的她虽然活了下来,但当年她内心留下的伤痛始终让她难以释怀。她与大学伴侣生子后前往加拿大,即使在异国他乡,依然摆脱不了她的精神创伤,也正因为如此,她多次尝试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心理医生的开导下,她终于与过去和解,推开了在她心中关闭了多年的那扇窗,让阳光照进她心田。

如果从全局来看,小说采取的其实就是“失去——寻找——找到”这一叙事结构。小说中,女主人公屡次试图自杀,她始终打不开自己的心结。文本中,在地震废墟下她始终抓着弟弟的手,当听到母亲最终的决断时,内心崩溃,这也为她将来遇到种种事件时的心理反应埋下了伏笔。之所以疼痛,正是因为幼时她内心埋下的痛苦的种子。经历了幼时的梦魇,她就再也不想失去所拥有的一切,她渴望拥有一个温暖的人生。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自己的伴侣离她而去,从而进一步加重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对她来说,那感觉像极了当年自己被亲生母亲抛弃,使她对生命和人生全都感到绝望。她多次试图自杀,正是心中的绝望无处释放和发泄所致。她渴望通过自杀来斩断内心的苦痛,但自己却在绝望的泥沼中越陷越深。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她将自己幼时名字的“登”字改成了“灯”,这或许可以解读为在绝望之余,她始终在为自己的人生寻觅一盏能够照耀心灵的灯。文本中,她在地震废墟下始终抓着弟弟的手,正是她多次试图割腕的右手,足见她多想摆脱年少时的噩梦。小说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从许多角度来凸显女主人公内心的变化。我们可以发现,小说的确用了一定篇幅直接描写了女主人公经历过的苦难和女主人公在经历苦难之后的反应,但是却给足了读者想象女主人公心理痛苦的空间。也就是说,作者在采取倒叙、插叙等描写方法时,正面描写完全没有影响读者去自行填补作者叙事过程中的留白,从一些很简单的文字中,读者可以自行去想象女主人公的内心煎熬。在多线并行的叙述之下,即女主人公、母亲、弟弟各自的生活轨迹的对照之下,更能表现出女主人公追寻生命意义的艰辛。终于,在心理疏导下,女主人公回到家乡,看到了亲人和“纪登”“念登”两个孩子。“纪登”“念登”明显是对女主人公的纪念,表达了母亲李元妮对自己女儿的追思。在小说最后,她告诉自己的心理医生,自己终于推开了自己心中的那扇窗。小说至此戛然而止,但余味悠长。女主人公经历重重困苦和疼痛,终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归属和意义。她做到了不逃避、不回避,勇敢去触摸自己内心最深切的痛处,才有可能同自己的人生达成和解,寻觅到自己人生的真正意义。

如果许多读者因为关注到中篇小说《余震》而对其中人物最终获得心灵的解脱深受感动,那么,同样在小说集中,另一篇小说《向北方》则书写的是另一种对生命意义的追寻方式。读者跟随一个医生,见证了一位坚韧、顽强的母亲为了孩子、为了自己,用生命燃烧人生的故事。陈中越是一名儿童听力康复师,他接受了相关聘任,前往加拿大某地为一个名叫尼尔的孩子进行治疗。当他被桀骜不驯的尼尔咬伤后,结识了尼尔的母亲,一个来自中国的名叫达娃的女人。达娃性格善良,待人友善,对自己的孩子异常疼爱,却始终不愿提及自己的丈夫。在与达娃和尼尔的相处中,陈中越才对达娃的过去有了一定的了解,达娃曾经有过两次婚姻,达娃的第一任丈夫因为车祸身亡,达娃的第二任丈夫则是死于心脏病。她与现任丈夫裘伊在中国相识。已经守过两次寡的达娃本以为裘伊的来临是她生命的一道曙光,可是没想到再见到裘伊时他早已成为一个被酒精腐蚀殆尽的酒鬼,成为一个失去理智、虐待妻子的疯子。命运再次戏耍了达娃。尼尔是早产儿,达娃生下尼尔的时候,尼尔的生命岌岌可危,几乎随时可能死亡。是达娃的坚强和对孩子的爱,再加上尼尔顽强的生命力,才使得母子二人有了对未来的希望。然而,他们虽然通过了生离死别的考验,但还是需要向命运的险峰发起冲击,那就是达娃的失聪。他们母子两个再一次跋涉在充满荆棘的山间险道上。陈中越的到来才让达娃重新看到生命的希望。然而达娃最终却命丧发疯了的裘伊的枪下,最终陈中越决定收养尼尔——这个失去双亲的孩子。

这篇小说由听力康复师陈中越的一段经历,引出了一位坚强的母亲达娃的故事。我们可以说,小说的重点就是展现这位母亲达娃的生命历程,她的坚韧、顽强让读者肃然起敬。达娃生命力的坚强就表现在她和命运的殊死搏斗上,在其生命历程中,无论是经过不幸的婚姻,还是生下和努力抚养失聪的孩子尼尔,都是其对命运的抗争和对生命尊严的维护。她努力地在生命的道路上艰难前行。在阅读过程中,我们会感叹达娃那种执着的精神,譬如这段描写达娃学习手语的文字:“达娃的手势笨拙迟疑,仿佛是一头在树林里走失的羔羊,正探头探脑地寻找着出去的路。可是羔羊很快就找着了路,达娃的手渐渐地有了力度。达娃的五指并成拳头的时候,像是紧紧捏了一把雨后的泥土,指缝里流出了肥汁。她张开五指的时候,奋力弹开了手里的泥土,空气中溅满了绿色的水珠,那水珠划过空气的声响是热切的、充满渴望的、不知疲倦的。”我们会感动于达娃的母爱,即使有过绝望,“达娃把尼尔平平地摊在腿上,她看见了儿子额头上浅浅地埋着的针头,在半明不暗的灯光下发出幽蓝的光。她看见儿子插满了管子的身体如水母在看不见的水中浮游颤抖。她看见儿子豆荚大小的手掌,松松地握着一个拳。她知道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一个战役,她知道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丝肉都在呼喊着疼。别人听不见,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天尼尔头上的那根针仿佛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就把她压垮了。她不想爬那些山了。她不想爬的原因不是她自己,却是因为尼尔。她知道他爬不动了,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解救他的人。”当她听懂了尼尔的生命呼唤后,她还是决定带领孩子克服重重困难。“在那以后的几年里,达娃和尼尔依旧持恒地爬山,大大小小的山,渐渐都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只剩了最后一座山,横亘在他们面前,上接着天下连着地,他们似乎是爬不过去了。” “这座山的名字叫失聪。”陈中越的到来,更加有效地帮助母子两个奋力向前。可以说,当背负着家庭危机的陈中越和经历了生命苦难的达娃母子相遇后,实现的是一种相互疏导的过程。达娃和尼尔在陈中越的帮助下渐渐打开心门,在达娃的歌声中,陈中越看到了尼尔的灵魂,发现了尼尔的音乐感知力。随着星空中出现转瞬即逝的光,达娃的生命也随之消散,但是她顽强的意志力却成了永恒。在这篇作品中,达娃用自己坚韧的生命力震撼了陈中越,同时也用自己生命中压抑已久的爆发力反抗了裘伊。这篇小说展现了达娃在艰辛的人生道路上跋涉也始终坚定不移的生命态度、对待生命的坚韧态度以及那震撼人心的母爱。

这部小说集中的第三篇小说《空巢》,或许可以说关注的是我们最为熟悉的生活。正如作者所说,“谨将此故事献给世上一切空巢的父母和离家远行的儿女”。何田田是一位定居加拿大的中国女性,她的父亲何淳安是一位退休的大学教授。由于母亲的去世,父亲受到极大的精神刺激,他的日常生活成了孩子们的一块心病。何田田决定,给父亲聘请一位保姆。于是,一个名叫赵春枝的女人走进了父亲的生活。尽管赵春枝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父亲的生活状态,但是父亲还是将其赶走。然而,父亲后来认为,赵春枝还是一个称职的保姆。于是,何田田又前往江南水乡寻找赵春枝,从那里,她了解到了赵春枝的相关经历:她是一个独立、坚强,曾经有着痛苦经历的女人。最终女儿按照父亲的意愿找回了春枝,使其回到了何淳安身边,而何田田也在经历了许多事件后找到了自己的伴侣。

相比较于前两篇,《空巢》更相对接近我们熟悉的日常生活。失去妻子的空巢老人、远隔重洋仍惦念父亲的女儿……这些人物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一幅十分贴近我们日常的生活图景。张翎的这篇小说,采用的是前两篇小说类似的多重线索的叙述方式,每一个人物背后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相互交织延伸,而不显得杂乱无章,最终可以达到彰显多重主题的叙事目的。作品中,每一个人物都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遇到了自己一时无法逾越的障碍,但同时也希望遇到能够解开自己心锁的人。何淳安是如此,他与妻子李延安历经风风雨雨一路走来,李延安的突然离去令他倍感失落和自责,精神极不稳定甚至将要崩溃。保姆赵春枝与何淳安的相遇和相知,是何淳安心锁逐渐被打开的过程。何田田亦是如此,经过了三年的离婚风波,在国外工作的这些年,她潜意识里渴望找到自己的伴侣。她遇到了秦阳,虽对秦阳有好感,但是隐约感到秦阳对自己隐瞒着一些事实。直到有一天,她听到秦阳与另一个女人的电话,顿时内心崩溃。当电梯故障时,秦阳告诉了何田田真相。当危机结束后,何田田宁愿冒险赌一把和他结婚。何淳安最终也与春枝走到一起。作者在小说末尾的那句描写可谓精辟至极:“田田突然想起临行前秦阳说的一句话:千金难买糊涂人的快乐。”

张翎的这篇小说,既关注了空巢老人的社会现象,也对人物的心理活动进行了生动剖析。当与父亲相守的母亲离去,子女也不在身边,父亲本人万分痛苦。空巢现象影响的不仅是老人的生活,同时也牵动着子女的思绪。母亲离去后,父亲也开始对自己的生命意义进行追问。庆幸的是,好在有赵春枝这样的坚强女性对父亲的陪伴和支持,才让父亲重新拾起生活的希望和信心。作品对每一个人物的生命探讨也值得我们思考。在作品中,每一个人都经历过伤痛,每一个人都曾遇到过人生的困境。每一个人看似坚强,但他们都会被创伤压倒。每一个人的生命,或许会因为命运的安排出现转机,他们会互相理解、互相沟通,灵魂相互交流,最终走向命运安排的生命之路。在命运的安排下,出现了一种神奇的轨迹,他们相守相知。

总之,从张翎的这部小说集来看,张翎进行的就是对生命的书写和思考,进而形成了张翎笔下独特的生命诗学。张翎这部小说集中的主要人物,都曾经有过生命的苦痛,同时,他们面对生命也有着各自的人生态度。在《余震》的故事中,张翎关注的是从童年开始一直积聚在主人公体内的痛苦的释放过程。在她看来,人追求生命的意义时,要勇于直面人生经历过的苦难,才能达到同自己的和解。直面苦难的勇气,是追寻人生意义的一把重要钥匙。在《向北方》中,作者则歌颂的是达娃在充满苦难的人生路上负重前行,将自己人生的意义托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彰显出了伟大的母爱。张翎书写的重点就在于对达娃的塑造——这位母亲对人生意义的追求,就是与命运进行抗争,就是与命运进行顽强搏斗的过程。在《空巢》中,赵春枝肯于扛下苦难,真诚待人,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同时也改变了其他人的生命路线和生活状态。除了对个人生命书写的探讨,张翎同时也关注人与人生命的交汇和安慰。如《余震》中小灯和沃尔佛医生,《向北方》中的陈中越和达娃,《空巢》中的何淳安和春枝,他们中心灵受到创伤的人物,都受到了心灵解码者的帮助。人与人心灵的相互关照,可以影响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生命轨迹。这部小说集中的主要书写对象,内心都经历过“天灾”,“天灾”就是生命的旅途中遇到的痛苦,心中都有过“余震”,即受伤之后心中挥之不去的隐痛。面对痛苦,许多人选择屈服、投降,始终没有勇气去抚摸内心的伤疤,以至于痛苦一生,备受煎熬。但是,生命状态的体现,就在于如何对待心中的“余震”。 “天灾来临的时候,人是彼此相容的,因为天灾平等地击倒了每一个人。人们倒下的方式,都是大同小异的。可是天灾过去之后,每一个人站起来的方式,却是千姿百态的。”如何面对心中的“余震”,是一个人生命态度的表现。

对文本进行分析,我们或许可以解读出张翎在小说集《余震》中体现出的生命诗学,即从文本中表现出来的对人生和生命的执着追问和深入思考。张翎作品的特点就在于,饱含真情又不乏思考,在艺术上深度和温度并存。张翎的生命诗学,正是从其中逐渐呈现。张翎生命诗学的呈现过程,是作家自己不断进行精神思考的过程。正如张翎自己所说的那样:“当《余震》这部小说集走向读者和市场的时候,书写过程里所经历的情绪都已经成为过去时态了。感谢我的读者和我一起重温属于过去时态的某些迷茫困惑的时刻。蓦然回首,我才发觉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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