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文学与人的文学

2022-11-10 20:43□汤
文学自由谈 2022年4期
关键词:有钱人张爱玲机器

□汤 达

乔治·奥威尔在《一九八四》中做过预言,他设想中的未来,穷人读的书大概是由机器所写,有钱人和精神贵族才读得起真正的诗人写的作品。我觉得奥威尔太看得起有钱人了。经验告诉我,机器写的书,往往更符合有钱人的需求。因为他们大多讲求效率,要以最快的速度掌握知识,跟随大数据的走势,精心算计资产的收益。今天的人工智能,不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吗?如果有钱人打算读小说,大概率也会是这个思维,他们要尽快知道故事的全貌,掌握中心思想,尽快获得刺激和愉悦,然后再读下一本。当然,穷人当中,喜欢这样读书的人也不在少数,因为他们忙于生存和工作,没有时间和精力进行深度阅读,只想用快消品一般的文字来填满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缝隙。

这样的未来,今天已经到来了。

网上说,有一个人工智能团队,名字叫“我是作家”,专门用机器来写小说。怎么写呢?先由团队成员根据市场需求,设定好故事类型、主要人物、内容大纲,然后人工智能软件根据这些基本设定,自动生成小说。听说这个团队已经出版了好几部作品。还有一个团队,名叫“人狼智能”,也已经在图书市场有所斩获。团队成员和人工智能之间玩一种推理游戏,也就是所谓的“人狼游戏”,然后成员选出游戏过程中比较有意思的故事,再将其改编成小说,摆在书店显要位置,卖给那些无助而天真的读者。

其实,这样的小说,机器人写的并不会比人差。在我的学生时代,有一本叫《达芬奇密码》的畅销书,风行于校园,我当时就觉得,这很像是一本由机器写下的小说:

这种拥抱市场的故事设定,干巴巴的速写风格,毫无个性的信息排列,没有情感的言语方式,与人类在真实世界中瞬息万变的内心体验几乎是背道而驰的,所以完全可以交给人工智能去编写。

网络小说也大多是这个写法。听说网络写手每天要写一两万字,远超人类精神劳作的极限。所幸他们掌握了技巧,将精神活动转换为纯粹机械重复的体力劳作,事情就好办多了。然而还是可惜。人工智能只需短短几秒钟,就可以自动生成一部数百万字的小说,作为人类,我们何必为了这几秒钟而大费周章呢?显然还有更多值得去做的事情,哪怕仅仅为了糊口。

当然,网络小说中也许有非常优秀的作品,正如所谓的严肃文学中,也有很多“机器”写出的文字。

那么,什么样的小说,只有人才能写得来呢?我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例子中,总会有《包法利夫人》。查理和爱玛在情窦初开的时期,福楼拜这样写他们告别的时刻:

为什么说它是人类写出来的文字?因为它的感受方式,它在细节上投注的情绪,它的节奏感,都是人类的,不是机器可以模拟的。如果有一天,机器能够模拟出这样的感觉,我们人类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可以将自己的位置让给它们,听凭它们处置。因为我们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也成了二进制代码,毫无独特之处了。我们那时候就应该承认,机器人是比人类更可爱、更配得上这个世界的智慧形式。

是的,具体到技巧层面,细节的感受力是体现人类感知能力的一个重要指标。《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的哥哥科兹尼雪夫在树林里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打算向华伦嘉求婚。华伦嘉猜到了科兹尼雪夫的意图,她感到兴奋,也感到紧张。为掩饰她的不知所措,她竟然鬼使神差地对科兹尼雪夫谈起地上的蘑菇。那几只蘑菇,凭空出现,毫无来由,却将两个人的未来婚姻完全毁掉了。他们看着蘑菇,一个听,一个讲,心里都明白,此情此景之下,求婚的事情是不会再提了,不知道为什么,也永远不会再提了。

如果你告诉我,机器能够编出这样的情节,编出那几朵蘑菇,编出人类心灵世界那微妙而不可思议的善变和矛盾,那么,我想说的是,人类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认为,起码短时间之内,我们还不需要有这个担忧。所以我们还可以在这里谈一谈小说对人的价值,谈谈小说中的细节如何体现质感。

库切认为,现代小说诞生的标志之一,是让细节说话,让细节去传达难以言表的意蕴。他还认为,给出细节,让意思自己浮现出来,是由丹尼尔·笛福开创的。在《鲁滨逊漂流记》之前的小说,细节是缺失的,写作者的重点只放在事实总体的呈现上。鲁滨逊被冲上海滩,四顾寻找同船的人,他谁也没找到。“我再也没见过他们的人,也再没见过他们留下的踪迹。只找到他们的三顶帽子,一只无檐帽,还有两只不成对的鞋子。”关于死亡,关于绝望,他没用一个大词,也没有用一个陈述句,不过是帽子、无檐帽、不成对的鞋子。

我倒认为,这种让细节说话的写作方式,是古今中外所有优秀写作的特点,并非笛福的首创,也无需从他这里取经。比如我国古典小说《儒林外史》中有名的“范进中举”,写范进中举后,一向视他为草包的岳父胡屠户,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吴敬梓就是用细节写出的,而非作者直接道出:

在小说的写作天分中,我认为细节的表现能力是一项重要的判断指标。比如我们常说张爱玲是罕见的小说天才,她的天才首先就体现在细节的表现上。

她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佟振保第一次见到王娇蕊时,王娇蕊正在洗头,满头泡沫,但她一点也不以为意,大方握了佟振保的手。这时有一点肥皂泡沫溅到佟振保的手背上。张爱玲是这样写的:

读到这里,我自己的手上都差点起了鸡皮疙瘩。就这么一个小泡沫,表现力何其强大。

随后,佟振保洗手。王娇蕊身上穿的是一件没有系上带子的纹布浴衣,如果张爱玲直接写佟振保对身穿浴衣的王娇蕊产生欲望,那就太庸俗,也太没新意了。张爱玲的天才帮助她以惊人的细节来传递通感:

是的,她回避了描写王娇蕊的身体,代之以自来水!这是机器人不可能有的欲望和联想,这才是人的真实样貌。

任何启蒙教育最忌讳的就是让孩子产生困惑。当我们不能帮助孩子澄清定义时,孩子就会根据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有限的认知来进行理解。

不独在小说中,其他的叙事文字,想要获得形象生动的效果,也都离不开精彩的细节描写。缺少细节的语言,就像是机器的语言。我们在历史教科书上经常看到的那种陈述句,就是毫无生机的。比如这样的句子:

我们只看到形容词,看到结论,感觉不到什么东西,也根本不理解,为什么素质差、缺乏训练,就不能好好打仗。打仗不就是杀人吗?素质差一点,训练少一点,只要人多,不照样能杀敌?

我们再看看黄仁宇在回忆录中,用充满细节的方式讲述国民党军队的素质差,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几十万国军会被几万日军追着尾巴打:

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我们的教科书不多用这样的材料,提升我们的感受力和理解力,而非得把所有知识都弄得这么了无生气不可?这是我内心深处的一个不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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