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中“善”的惯力与“真”的缺失

2022-11-10 20:51傅书华
文学自由谈 2022年3期
关键词:价值体系人世间意愿

□傅书华

自电视剧《人世间》热播之后,原本已经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人世间》也随之再度热了起来。这也再度唤起我三年前阅读该作时的某种感受——那是理性与感性的纠结:就感性而言,我与大多数读者一样,为之感动;但就理性而言,我却对之有着更多的警觉。现在,我将自己的纠结坦言如下,但愿能说得清楚;当然,我这里谈的还是小说,而不是电视剧。

读《人世间》,给我似曾相识之感,可谓“陌生的熟悉人”。

扑面而来的,是“两结合”的印象。所谓“两结合”,乃“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之谓也。这“两结合”,因为其特定时代特定的浪漫主义更多了虚骄浮泛内涵,而其现实主义又更多了一层束缚,所以,时过境迁,如今已少为人提及。我这里的“两结合”,是抽空了其特定的历史内涵,而作为一种创作范式、创作精神而视之。这种创作范式、创作精神,从历史纵深里说,源远流长;从影响久远来考察,则至今仍赫赫于隐然,所以,岂能小视?

“两结合”的实质内涵,可用一句话概括:以现实主义为基础,以浪漫主义为主导。古代中国的文学艺术创作,是“意象造型观”,所谓立足客观人世现实,以满足主观心理意愿为旨归。及至1940年代,从苏联引入、后在中国文坛渐成主流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不过是把所谓体现客观的历史发展规律及社会本质的“发展中的现实”,与“满足主观心理意愿”相等同、混淆之后,合二为一而已,如赵树理笔下的“大团圆”结局。自然,伴随着时代的发展,面临新的时代矛盾、读者新的心理意愿,这三位一体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的具体内涵,还是有所变化的,具体到《人世间》,则是民间伦理。你看,在作品中,我们为之感动的,是作者对底层民众生存艰难的生动揭示,及在这生存艰难中的顽强的生存能力、相互之间相濡以沫的义薄云天、家庭亲情的温馨可贵、个人品格的自觉守护等等。我们感到深刻的,是作者对各阶层差异的准确揭示,和对各种时代矛盾的准确把握,如秉义与冬梅、周蓉与冯化成的夫妻关系,曲老太太与老马夫妇和秉昆伙伴群体的生活差距等等。所有这些,来源于对作为“基础”的现实主义的深化与丰富。在作品中,民众的主观心理意愿的满足,是各个阶层的各种“好人”最终都有“好报”——尽管秉义为民众呕心沥血却横遭非议但终被认可,周蓉与晓光有情人终成眷属,秉昆真情待人而被各种真情所回报(这特别突出地体现在他与郑娟纯美的情爱关系上),等等——但主观心理意愿与客观现实并不能划等号。“好人”反遭“恶报”的事情,古今中外屡见不鲜;有情人难成眷属、抱憾终生,更是文学的永恒性主题。但所有这些人世间的残酷,在作为“满足主观心理意愿”的“浪漫主义”的主导下,都化为乌有,却也给读者以极大的阅读快感,只是这快感是以“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的付出作为代价的。

细究下来,这又是与我们民族文化传统中“以善为美”的强大惯力与“以真为美”的长久缺失有关。“善”的内涵虽然会因时而变,但其更多地是属于民间伦理的范畴,而民间伦理的变动则是非常缓慢的。我们民族的民间伦理,是建筑在自然经济基础之上的,以血缘作为人际关系纽带的群体伦理,这是我们民族“善”的基本内涵。如是,一个人改造社会、推动历史进步的能力,并不为民众所特别看重;但一个人对群体伦理的冒犯,却是绝对不可以的。所以,我们的民族文化,历来是在伦理层面忠奸善恶截然两分的:好人,一定是大节不亏,坏人,则一定是败坏无行。其中,至少有着两个不应有的疏忽:

第一,文明总是在历史的进步与道德的付出的二律背反中行进,但是,在“以善为美”的视阈里,这个二律背反现象却不见了,存在着的是原有的道德完美与新的历史进步的统一。鲁迅说,革命中必然地有着污秽与血的存在。但在“以善为美”的视阈里,这一现象却不再存在;存在着的是,不再将这污秽与血视为革命的一部分,而是与革命同时形成,却与革命相对立的外在于革命的部分。《人世间》中所有的描写,都是在“以善为美”的视阈里发生,即使在秉义对“光字片”的拆迁工程中,我们也没有看到突破原有规范的超常规改革,与遵循原有规范的冲突的发生。如果没有这样的冲突,那改革又将是多么轻而易举;如果有冲突,那秉义就绝不是不贪污公款、保持私德无亏这么简单,而是要承担很多冲突的责任——这样的责任,岂是纪委不到一个月就可以落实清楚的?

第二,人性的丰富性、生长性与原有的道德伦理之间的冲突,是永恒性的冲突,其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名作中代代相传、不绝如缕。但在《人世间》中,我们看到的,却是二者的相辅相成、有机统一。不要说秉义与奥丽娅的男女真情仅仅限于酒醉后的一次深吻,即使是蔡晓光在与妻子周蓉十二年的分居生活中,与四位女性的婚外情,也被宽容地处理成真情与道德伦理的和谐相处;即使是秉昆为争夺养子而与其生父“棉猴”的冲突,也被处理成因“过失”而杀人。一切活泼泼的情感与强悍的生命力,均被约束在“发乎情而止乎礼”的范围,但也正因此,才会因“善”而显得“美”,也才会得到读者的认可与欢迎。

上述的两点“以善为美”,依然是因了为着满足读者的主观心理意愿而发生,并不是“人世间”的实际。我们民族有着“以善为美”的强大的审美惯力,“以真为美”却是长久地缺失。这或许是我们民族深厚的社会历史文化土壤使然。

不止于此。当今中国,市场经济从经济基础这一最为根本处,变革了中国的社会结构。原有的以人际伦理来结构社会,被以经济来结构社会所取代,当今中国的人际结构、伦理价值体系,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按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说法,那些发展着自己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的人们,在改变自己的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的思维和思维的产物。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我们正是以此为据,来审视我们几年来的观念形态、价值体系的变化,并相应地给予评判。新的时代一定会产生新的道德伦理体系,这是不以人的好恶与意志为转移的。这种根本性的社会历史的变化,给文学艺术创作带来巨大的影响。这与巴尔扎克时代堪有一比。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巴尔扎克在感情上是站在原有的以伦理来结构社会的价值体系一方,但其在理性上,却又不得不看到,作为原有社会结构楷模的贵妇人,让位给那些体现了新的社会结构力量的寡廉鲜耻的资产阶级的小姐太太们,并承认其作为胜利的一方,但仍然对其肮脏的金钱力量给予了无情而尖锐的抨击;这是巴尔扎克最伟大的地方,是现实主义创作最伟大的胜利。

相比巴尔扎克,我觉得,梁晓声是在原有的旧的时代的站位上,来写那曾经的旧的时代与今天这个时代,而没有在新的时代的站位上,来写他曾经历过的生活及今天的生活。在中国今天的社会转型期,原有的社会生活价值体系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与必然性。马克思说过,当被替代的旧时代还有着其存在的合理性,并且实际地存在着的时候,其命运是悲剧性的。梁晓声将这一“悲剧”写成了“正剧”。他的身体在“走向大时代”,但他的味觉、触觉、嗅觉、听觉、视觉等,还更多地停留在旧的时代。他以这些“感觉”,把旧的时代“本身”生动准确地展示在我们面前,但仅仅依靠这些“感觉”,他品味不准今日现实社会的人生及生活的“味道”。当然,这“味道”是五味杂陈的,他不能因此而重新审视那曾经的生活。他的《人世间》是那过去了的时代的价值形态、情感形态的完美体现,或者是那形态的最后一曲颂歌或者挽歌,却绝非是今天这个历史时代社会现实的“时代之歌”。他在满足了我们对原有价值体系、情感形态的怀念的同时,却也“遮蔽”了我们对今天这个时代的直面,而这样的直面,却是今天所特别需要的。这也正是《人世间》引起我本能式的警觉的原因。我们太容易以满足自己的主观情感意愿,而代替自己感到恐惧的对未曾经历的社会现实的直面,太容易以对原有价值体系的怀念,来逃避我们对今天这个时代的价值动荡的恐惧,而逃避就像人想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不可能。

梁晓声这一代人,无论是旧学的功底,还是对西学的亲历,由于历史与时代的原因,都无法与五四那一代人相比。但伴随着时代风云的变幻,其不断“变法”的丰富性,及这一丰富性的时代性特征,却是任何一代人所无法比拟的;这对当今中国来说弥足珍贵。我更期盼他们的,却是在步入“衰年”以后,以新的“变法”,步入今日中国,而不是就此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但也未必尽然。历史并非总是以线性的前进姿态行进,而常常是处于否定之否定的螺旋形上升中。因之,即使是失去了的历史或者传统的美好,也会在价值形态层面上,构成对现实生活缺陷的批判,与对不可能再度实现的神性的召唤。在这一意义上,《人世间》对现实的批判精神与现实意义,似乎还是应该给以充分肯定的。

晏殊有词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时代之“花”虽美,但终究会不可避免地“落去”,但为着应对新的时代的价值危机,仍有着种种让人怀念之处。“似曾相识燕归来”,在这新旧交替的社会转型期,如何面对熟悉的过去与陌生的今天这二者关系,难免让人“徘徊”不已;而这徘徊的困惑,或许也是一个时代一代人的价值“症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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