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里的你

2022-11-11 22:19萨娜傈僳族
香格里拉 2022年1期

◎萨娜(傈僳族)

我站在康珠大道从北向南的第四座天桥上,看身旁贴膜的小摊。那个贴膜的小贩坐在一张军绿色的简易折叠凳上,面前摆着一张折叠小方桌,桌子的台面是原木色的,这台面的颜色使整个小摊显得干净和清爽。在桌子的前面和左右面都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四个黑色的大字“手机贴膜”。在桌面上的右侧摆着一个白色的竖放台历,上下部分写着四个黑色的大字“专业贴膜”、中间一行写着稍微小些的六个黑字“手机 相机 电脑”。这些用于招揽生意的广告全都是白纸黑字,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及内容。天桥上来往的人不是很多,这个小贩大多时候都低头看着手机,只在当他看手机的余光里有脚步出现时,才警觉地抬头张望。有个染着黄头发、手里拿着手机的年轻小伙子把脚步停留在了小摊前,他将手机拿给了小贩。小贩接过手机,剥开手机壳翻转着看了手机的屏幕及背面,一手捧着手机一手灵巧地用清洁布蘸着清洁液,仔细擦拭手机屏幕。擦完,把手机轻轻地放在台面上,随即用双手把身旁黑色的大背包拿到膝盖上。拉开拉链的一瞬间,各种花花绿绿的手机膜和手机壳流淌了出来,像是一张黑色的深不见底的大嘴,一下子吐出了各种色彩缤纷的气泡。包装盒上都贴着标注有价格的标签,在一番讨价还价后,那个小伙子选定了一个红色外包装的手机膜。小贩撕开包装盒,把手机膜取出来,开始贴膜。我斜着身体把头探过去,仔细看他贴膜。当膜一点点贴近屏幕,膜和屏幕间似乎有水缓缓流淌,随着水流呈现一个平面,完全延展开,膜和屏幕就迫不及待地完美贴合在一起,没有一丝不和谐的缝隙和难看的气泡,仿佛它们天生就该在一起,而此刻的它们在一番分离后,终于找到并融进了彼此中。贴完,小贩重新套上那个背面写着“姑娘跟我走吧,我有诗和远方”的手机壳。小伙子付钱走了,这时,小贩转头看向我。被洗得发白的灰色遮阳帽下,藏着的是一张满是皱纹的红黑色的脸,像一个失去水分和色泽,向内缩紧的木瓜。他对我笑了笑,随着面部的舒展,有更多毛茸茸的阳光落进了脸上的褶皱里,那些沟壑似乎被填平,他的脸瞬间饱满明亮了起来。随后,他低头继续把目光泡在头下的抖音视频里,那张脸又迅速干瘪黯淡了下去。

我转身拿出包里的黑胶遮阳伞。伞撑开的一瞬间,一轮躲在黑色背景里的鲜红太阳就绽放在我头上。我握着伞柄,站在天桥上,左手杵着护栏,右脚搭在护栏下的小台阶上,漫不经心地看着脚下驶过的车辆。车辆行驶带来的空气的流动一起一落地扑打着遮阳伞,掀得伞在我手里不停地摇晃,似乎那个太阳想要挣脱手的牵制飞回蓝天。雨后清冽的空气试探着一点点吹拂进鼻腔,缓缓流向身体。我用力握紧了伞柄,闭上双眼把眼球往后沉,沉入昨晚的梦境里。

人或许能活在两个世界中,一个是白天的现实世界,一个是夜晚的梦境。或许能在两个世界里实现两种不同的活法。相比较于白天,我更喜欢夜里的梦境,因为夜晚的梦境只属于我一个人。通过梦境扒开一条缝隙,我就能去到很多个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能见到想见的人、做一些自己不敢做的事情。昨晚的梦里,我又见到了你,梦里,你高兴地拉着我的手一起回家。只是在现实生活中,你我有完全不一样的结局。

睁开眼,远处二路公交车在明亮的光线里露出了雪白的车头,像远方的蓝色天幕吐出的一朵白云,穿过一排排柳树和雪松向我飘来!我慢慢走下天桥,来到公交车站牌。二路车穿越大半个市区,从城西开往城东,总共有十八个站,无论是在风雨中还是艳阳天里,它总会在既定的时间准时出现,像个忠实的老朋友。车进站,缓缓靠近站台,最后一点点挪移着身体避开站台前的积水,恰到好处地停在站台上。我抬起脚就进到了车里,开车的正是那个时常戴着棒球帽的年轻司机。车里正播放着一首十分轻柔的音乐,它瞬间就抓住了我的耳朵,往我心里钻。“上车的乘客请拉好扶好,下一站坛城广场”。司机启动车子,缓缓离开站台。我对这个年轻的司机有很深的印象,他有很多不同于其他公交车司机的特别之处,他总会把车开得特别平稳、很少有急刹车的情况,公交车在抵达或是离开公交车站时,总会以优雅的姿势跟公交车站实现完美契合。他似乎很安静地享受着自己的职业,明亮的笑容时常荡漾在那张年轻的脸上。他在车里播放的大部分都是轻音乐,我非常喜欢这些安静的曲子。《Valuska》《女神湖》和《竹林大千》这三首我爱极了的轻音乐,都是在他的车上听到,然后通过音乐软件的摇一摇搜索音乐功能找到的。

我扭头看了一下坐在车子后半部分的乘客。一眼,我就看到了你。你正闭着眼睛,把头靠在座椅上,像是睡着了。两年多不见,你还是老样子或者说是老一些。你长了一些胡子,两条细长的抬头纹似两条用力往地缝里钻的小河,从左边眉尾上方流淌到右边眉尾上方。大大的眼袋如两颗干瘪的梅子垂挂在下眼睑上。再用力看,能看到你紧闭的嘴唇上沾着一些白色的碎屑,你的嘴巴皴得脱着皮。就只是两年的时间,我感到你老了许多。我转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里反复犹豫着要不要走到你身旁叫醒你,跟你打个招呼。

“坛城广场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下一站独克宗古城”。

这一站有一个乘客上车,我双手扶着前座的椅背并挺直腰背部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三组深呼吸后,转头望向车门处并将眼球右转用余光瞟向你。你没有下车,我舒了一口气,转头回来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车子右转,缓缓驶上了龙潭桥,车里的光线一下子亮了许多。我看向窗外,细碎的光一闪一闪地飘荡在湖面上随着湖水上下涌动。我怕这一下子明亮起来的光让你醒来,随即将整个头右转看向你。只见你还是保持着刚才的样子,关闭着眼帘,安静地坐着。你的头微微向左倾斜着,这让你的大半张脸都浸泡在阳光中。在越来越透亮的光里,我看到无数飞舞的尘埃漂浮在你周围,一些稍重的尘埃慢慢落向你黑色外套的褶皱里。这时,我看到了你穿在里面的那件墨绿色的立领衬衫,虽然它只是露出了一个角,但我还是认出它。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留着它。我买来后也没见你穿过几次,你总抱怨说领口太紧,穿着不舒服,但当时我看着没有很紧,领口也还有空间,并不是像你所说的紧紧地包着脖子,让你无法顺畅呼吸。只是那时,我是太过粗心又或许是不敢面对,我们的感情就像这件衣服的领口,我看着还很宽松,还有十分广阔的天地和无限的可能,但你穿在身上就感觉很紧,紧得让你不自在。其实,我已经感觉到了你与林淼淼之间的那种十分微妙的关系。

我和林淼淼是在一个由市作协主办的线上读书会里认识的,在这之前她叫“闭眼的湖”。这个读书会会定期做一些关于读书和电影的分享,我非常喜欢“闭眼的湖”在读书会里分享的书籍和电影。特别是那期她在群里分享的电影侯麦的人间四季系列,我看后非常喜欢,从情节到画面,每一帧都是一副有质感的油画,每一部都很耐看。后来,我加了她的微信,我们之间渐渐有了一些联系,大多都是讨论读书和电影。我们都非常喜欢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和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的《鼻子》和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我俩反复讨论了很久,这让我有了更多的阅读收获。同时,我们都喜欢英国女演员凯特·温斯莱特,这个有精致五官和壮硕身材的女演员,我们都喜欢她在表演上的天赋以及明媚的气质!从《泰坦尼克号》《恋爱假期》《朗读者》到《裁缝》,她主演的每部电影,塑造的每个银幕形象都让我们着迷。共同的喜好让我俩感觉找到了知己。我们总是能在很多阅读感想和观影体会上达成一致,慢慢彼此都有了一种相识恨晚的感受。我非常享受跟她的这份友谊,感觉为乏味的生活增添了许多清亮的色彩,似乎又让我回到了大学时,跟死党小猫一起去图书馆看书和看电影,然后彼此头对头睡在床上分享感想的美好时光。我曾经问过她这个独特的网名“闭眼的湖”是什么意思,她说“‘闭眼的湖’就是指干涸了的湖。一面湖在大地上渐渐干渴的过程,其实就是它闭上眼睛的过程。一面湖就像一面镜子,云朵和鸟儿都通过它那么立体、深刻地认识过自己。它闭上了眼睛,曾经在它上面欣赏过自己倒影的白云和飞鸟就再也看不到自己了”。听完这段话后,我惊叹于她的想象力和情思,想着这是一个多么特别的女生。“闭眼的湖”说她比我大,让我叫她姐姐。一段时间后,我跟你提起了她,只是我没有预料到,她的偶然出现会改变你我之间的故事。

“独克宗古城到了……下一站龟山公园,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我又转头看向了你,你依然没有醒,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明亮的阳光被一排排向后飞走的行道树过滤成一张细密的网笼罩着你,你的脸和上半身在摇晃的网里流动,忽明忽暗。你的脖子应该酸痛了吧,我想着。第一次见林淼淼是在瑜伽馆。当我跟她说起自己想练瑜伽时,她给我推荐了那个瑜伽馆。她说她在那个瑜伽馆练习瑜伽已经两年了,从教练到瑜伽馆的环境和氛围都非常不错。那天,我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至脚踝的羽绒服呆头呆脑地走进瑜伽馆。前台大厅里非常安静,舒缓的音乐静静流淌着,雪白的墙面上有各种以瑜伽为主题的挂画,四周摆着高矮不一的棕褐色高脚实木桌子,桌子上铺着蓝白格的台布,台布上摆放着各种形状的尼西黑陶花瓶。花瓶里插着多头蔷薇、香水百合、雏菊等花,有一个花瓶里面好像还插着一大朵柔软蓬松的仿真雪兔子,像极了一朵轻盈的云漂浮在瓶子上方。每个花瓶下都随意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松塔,这些松塔好像是从原始森林捡来的。桌子下面的木槽里栽满了各种各样的多肉植物。大厅里非常暖和,与室外几乎像是两个世界。我看到由两大棵绿油油的发财树隔开的休息区里坐着一个人。我走了过去,看到她正手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茶杯,低头专心浏览着瑜伽杂志。我走动时羽绒服发出的沙沙声好像打扰到了她,她抬头看向我。在看到我的瞬间她笑盈盈地站起来走向我。之前她见过我在微信里发的一些照片,所以认出了我。而她,从未在微信里发过自己的照片。见到的第一眼,我就被她吸引,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喜欢。那天她穿了一件淡蓝色的瑜伽上衣,银灰色的瑜伽裤,雪白的舞蹈鞋,头发绕成团高高扎在后脑勺上。一张圆中带方的白净的脸,轮廓饱满清晰,五官线条走势流畅,脸上最显眼的是那浓重的眉眼。浓密的眉毛如两弯毛茸茸的月亮悬在一双杏眼上方。那双眼睛很深邃,灯光下纤长的睫毛使得她的眼睛在扇形的阴影里,放着幽暗的亮光。她的长相很英气,身材匀称纤长,整个人透着舒展的知性美和坚定的力量美,而这两种美,都是那种被岁月沉淀过的美,我在心里这样想着。我们走进瑜伽教室,明亮的阳光穿过玻璃,透过淡蓝色的薄纱窗帘照射在淡黄色的实木地板上。上课后,老师每新教一个体式就让大家看林淼淼。教室里温暖的柔风托举着她轻盈的肢体,明亮的光里林淼淼像是一只宁静地舒展着身体的天鹅,她每做一个动作,脚尖、指尖都像有水滴滴落。而林淼淼也丝毫没有露怯,她是那种清楚自己的美,并且乐于享受和展现自己美的女孩。这期间你开车送我去瑜伽馆,之后慢慢熟悉后也会中途捎上她一起同去。慢慢地林淼淼融入进了我俩的二人世界中,她像姐姐那样关爱着我,贴心而又不刻意,这让我很感动,从小我就特别想要一个像她这样的姐姐。我享受着你的爱和她的友谊,整个人都身心舒畅,感觉生活的各个角落都呈现着美的模样。跟她单独在一起时会我毫无保留地跟她分享许多关于你的故事,包括你的成长经历及喜好之类的。林淼淼真是一个非常有气质和魅力的女生,而这种气质和魅力并不仅仅只展现在外表上。她独立而沉静,有着那个年龄阶段的单身女人身上的清爽、利落和自由。和她在一起的状态也非常舒服,从来不用刻意找话说,越跟她接触你就会越发现她有一种沉静通透的气质,一种只能依靠广博的阅读、四处游历的视野和丰富的人生阅历共同发酵才能产生的魅力,这种魅力不声不响深深藏在骨子里,在灵魂深处闪着幽光,让你揭开一层有一层的惊喜。我心里暗自想着,要是我到了她这个年龄能像她这样,那我对自己的人生是无比满意的。她似乎非常享受自己的单身生活,很多时候即使是一个人也能把生活安排得丰富多样。她从来没有提及过她的情感经历,我曾经试探性地问过她为什么还一直单身,她只是说了一句很常见的话“没有遇到合适的”,没有任何其他的话,她似乎不愿多说,我也不好再多问。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渐渐熟悉起来,一起外出吃饭、看电影、野餐、到咖啡馆看书、到郊外的纳帕海去抓拍黑颈鹤、去大宝山原始森林徒步。而你跟她,也越来越有共同话题。你俩对于一部作品的看法也惊人地一致,你俩都是读过那么多的书又有比我更为丰富的人生阅历,我也常常从你俩的交谈中收获很多,我们三个人维持着一种让我十分愉悦的平衡。就这样大概过了几个月,有一次,我跟林淼淼刚到瑜伽馆,在换衣间换衣服时,她说把眼罩忘在你车里了,我赶紧给你打电话让你掉头,并让她出去跟你拿。随后,我换好衣服到瑜伽教室铺好我跟她的瑜伽垫做课前的调息。吸气高高延展脊柱到头顶,呼气肩膀坐骨下沉。在几个呼吸后我依然不能像往常那样把心收回到教室,把注意力关注在自己的身体关注到呼吸上,我心里莫名有种隐隐的担忧和不安,我不断偷偷睁开眼睛看向门口的方向。这是自我们认识以来,你俩第一次单独接触。一种担忧和责怪自己不该多想的复杂情绪交织着在心间一点点发散、弥漫。五分钟过后,林淼淼还没有进来,我已经无法静下心来做调息了,便站起来走到教室门口张望,只是依然没有见到林淼淼的身影。或许是你在掉头回来途中遇到了什么问题,那段进瑜伽馆的路狭窄又拥挤,要是前面遇到个不熟练的女司机或是随意停车占道的,得等半天道路才能通畅。我想着各种理由,这样反复安慰着自己,便努力静下心来回到瑜伽垫上调息。五分钟过后,老师走进了教室,我打电话给林淼淼想通知她赶紧回来。只是她没有接听电话。我说服自己静下心来跟着老师的口令开始上课。在做完第三组上下犬流动在下犬停留调整呼吸时,在抬头看向肚脐的瞬间我从双腿间看到了推开门走进教室的林淼淼,她迅速轻手轻脚地走到我身旁做课前调息。我能安下心来上课了,只是整堂课下来,我不能像之前那样全神贯注,不时还是会走神。课后我小心翼翼地问林淼淼怎么去了那么久,她只是说在楼下等了你好久。那晚当我问起你时,你只是说“林淼淼说她眼罩的松紧带好像失灵了,于是我便陪她去附近的精品店里买了个新的”。随后又补充说“你不会是怀疑我喜欢上她了吧,怎么可能,小脑瓜子不要多想啊,我最爱的永远是你。而且,据我观察,她对你真心挺好,真的把你当成妹妹那样关心和照顾,你为什么还暗地里吃她的醋呢?”听完这些,我心里像是有一阵潮水慢慢上涌,把整个胸膛堵得难受,但又无法说出来,似乎找不到恰当合适的理由埋怨你们,或许真是我不够开阔多想了,误会了你跟她,但是为什么你们的说法却又有出入呢?

我们还是像之前那样一起吃饭、看电影、到郊外徒步,林淼淼对我也越来越贴心了。在寒风里外出时她会把我忘记戴手套的冰冷的手放进她温暖的衣兜里,在给我递水果刀时她会把刀尖朝向自己。她甚至记得我的生理期,在生理期快到时提醒我不能吃冰喝冷饮。我时常因这些细节而感动,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之情。但是渐渐地,我感觉到了我们三个人间之前的那种严实、愉悦的平衡感一点点有了裂缝,很多时候我插不进话,时常被遗忘在你俩忘我的谈话中,三个人在一起时我似乎有了一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我也越来越留意你俩之间的一些细节,比如递东西时有没有碰手,你是先给她倒水还是给我倒,三个人走在一起时你是更靠近她还是靠近我诸如此类的。而我也在暗中观察和模仿林淼淼的一举一动,学她吃饭、说话、走路的样子,拼命训练眼部肌肉,模仿她微笑时眼部呈现出来的好看的月牙形,学习她穿搭衣服的风格甚至悄悄下单买了她使用的护肤品。我越来越照着林淼淼的标准修正着自己,甚至渐渐陶醉和满足于她跟我一左一右走在你身旁的画面。我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在不断隐忍、迎合中迷失着自己,找不到出路。

“龟山公园到了……下一站,月光广场……”。

这一站上下车的乘客都比较多,慢腾腾地下去了几个低头看手机的年轻人,又上来了两个背着菜篮子的老奶奶以及三个满脸兴奋游客模样打扮的年轻人。那两个老奶奶穿着十分相似,她们都穿着当地的藏式短上衣,下面穿着黑色的裤子围着蓝白相间的围腰,她俩头上都带着一圈枚红色的针织头帕。她们像是多年的老姐妹,默契地相互搀扶着落座后欢腾地说着话,边说边从篮子里拿出了一大袋仙人果分给了前后的乘客,并示意坐在离他们远些的其他乘客也来一起吃。其中一个老奶奶看向我说“姑娘,吃个仙人果的,奔子栏的仙人果,今早刚摘的说,特别新鲜特别甜”。我微笑着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轻轻走到老奶奶那边的座位上从袋子里拿了一个仙人果。在转身往回走时偷偷看向你,想知道你有没有被吵醒。只见你依然像之前那样闭眼坐着,只是又把头靠在了左边的窗户上。还好此时阳光躲到了一朵很大的云团后面,洁白的云团边沿沁出一些没有形状的杂乱的浅灰色,像是一些四处试探的触角。车里大家都开始吃着仙人果,整个车厢里飘满了仙人果清甜的香气。

渐渐地林淼淼成了我们三个人生活的重心,只要她想去的地方我们都会找机会去,她的话不多,但句句都是我们听的重点,我已经找不到那个曾经的自己了。终于在第二年四月的某一天,你跟我说林淼淼跟你告白了,我不敢抬头看你的眼睛,心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大脑仿佛属于真空状态,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双唇颤抖着失控似的微微张开但意识里又极力控制着想让它们上下合拢。我有了一种奇怪但无比真实的感受,像是大学运动会时,在全场的欢呼声中跑完了一万米,那种既轻松又虚脱的感觉。其实,我心里早有预感,在一种害怕与期待夹杂着的情绪中等着这一天,而这一天却也真真实实地来了。那晚我删除了所有你和林淼淼的联系方式,像是一个医术精湛的外科医生在一台阑尾手术中,准确而又利落地切除了已经发炎溃烂的盲肠。

之后的几天,从不失眠的我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睡不着,就算能睡着一会儿也是在关于你的无穷无尽的梦里沉沦。我找各种办法说服自己接受和放开,在外人面前,我极力隐藏着自己因失眠而红肿的双眼。刚好单位里有个去某沿海城市进修一年的名额,我努力争取到了。我迅速收拾好行李马不停蹄地离开这个高原小城。到那个城市后,新的生活环境、新的朋友以及上课下课紧凑的生活节奏似乎暂时转移了我的注意力。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沿海城市,每天晚饭后我都会跟来进修的同学一起去海边看落日和散步。我们倾听着海浪,脱鞋赤脚走在海滩上感受着细沙从脚趾间挤上来又落下去的滑腻感。海风抬起又放下我耳边的头发,不停地钻进我的身体里鼓胀着我的衣裤,我像是被一个吹饱气的气球驾着抬升向上,我闭着眼睛,分不清此刻的现实和遥远的梦境。一年的生活里平静无波,除了班级群里的消息及家庭群里的消息外,我不看微信里的任何消息,也关闭了微信里的朋友圈功能。我在尽力融入同学群里时,也不自知地保持着跟他们若有若无的距离。

在离开前的那个傍晚,在昏黄的落日中,我独自来到海边,坐在海滩上折了三只洁白的纸船,并在纸船上写下了你的名字。我把纸船轻轻地放进了幽蓝广阔的大海里。随后我把我们在一起这三年里所有你的相片一张张放进水里,无数个看着我或笑或严肃的你,随着波浪缓缓离开海岸渐渐四散而开。纸船和相片越漂越远,最后变成了飘荡在蓝色大海里的白色小点,像夜空中一闪一闪的星星。我在岸边许了一个愿,希望能忘记你。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正站在故乡晨雾笼罩的小河边,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书包朝我笑着。你缓慢弯腰一一把水里的纸船和相片捞起来装进书包里。捞完所有的照片和纸船后,你站起来笑着说了声“再见”,背上书包往河水的下游走了。我看着你的背影一点点融化在清晨的雾气中,直到最后一点黑色的线条消失在雾帘中时,我才大声朝着你的方向说了句“再见,保重好自己,我爱你!”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是满脸的泪。梦醒后,我发现枕头被浸湿了一大片,我抱着潮湿的枕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我永远失去了你,就算有再多的不愿、不舍和不甘,我还是失去了你。

“月光广场到了……下一站,舞凤山……”。

这一站随着车门打开,上来了两个相互搀扶着的藏族老夫妻,他们面带笑容一前一后摇着手里的转经筒缓缓走到座位旁。走在前面的老奶奶转头让身后的老爷爷坐进里面的座位里,老爷爷坐好后伸出手扶着老奶奶坐了下来。我转头看向你,你依然没有醒。我站起来走到离你近些的过道上,踮脚拉着拉环站着装作看向窗外的风景,并不时收回目光细细打量着你。只见身下的你十指交叉着把双手放在腿上,这个拘谨的坐姿让你看起来更加疲惫。这次,我确实看到了很多夹杂在枯黄头发中的白发。短短两年里,你的头发竟然白了这么多,我们在一起时你是没有一根白头发的,你的头发是男生里少见的乌黑和浓密。你还时常打趣说再过几年,你所有的朋友和同学都会面临谢顶的危机而你则不会。就只是那些白发发出的微光,刺得我的心不停地在胸腔里收紧。

进修回来后,我偶尔听到了一些关于你和林淼淼的消息,你俩在一起了。我虽然心里难受,但是心情已经不像之前那般难以平复。有一天,我在等公交车时还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林淼淼。那天太阳很晒,她打着遮阳伞,硕大的遮阳伞使得她的身体藏在阴影里。当我坐到车里,车子驶过路口掉头,经过她身边时,我看清楚了,那个人确实是她。她正看着脚下打着电话。林淼淼那么好,或许跟你在一起的人更应该是她。回来后一年里,我似乎改变了许多,说话做事都比以前沉稳了。工作上更加认真和投入,策划了几个大型的活动,一些重要的事情也能独自挑起大梁。渐渐地我从同事们的眼神里看到了肯定和赏识。连我爸妈都说我似乎比以前成熟了。我努力生活着,努力工作、健身、阅读和看电影,周末和节假日会跟一些朋友去原始森林徒步。那次在大宝山原始森林徒步,林子里到处都有从树叶间流淌下来的细滑光线,当我轻轻踩在充满弹性的厚厚的松针上,闭眼深深嗅着森林散发出来的那种沉静的气味时,同行的朋友给我拍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里,我在毫无知觉的状态下嘴角上扬、眉心舒展。两年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笑容。慢慢地,我能忘记你的手机号了,那串曾经深刻在脑海深处时刻可以脱口而出的数字,也在时间这块橡皮的擦拭下,一点一点形状模糊。看到你名字里的“杰”字时,我也没有什么感觉了,之前这个字像一根带钩的刺,无论我如何视而不见它也总会钩住我的目光,刺得眼睛隐隐作痛。我换了一家瑜伽馆继续练习瑜伽,而两年里我就只有那次见过林淼淼。而你,像是彻底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在这两年里我从未见过你,有时候我甚至想是不是你有意绕开或是躲避着我,或者是你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只是每个在梦里有你的夜晚,我还是会失眠到天亮。

一个人所有的成熟似乎是从失去开始,而这次失去却让我更加了解了自己,知道了自己的好与不好。而我也越来越清楚了一个事实,就算没有林淼淼,两年前的我也迟早会失去你。林淼淼衡量出了你我这份感情可以到达的距离,而我通过她也更加懂得了你。

“舞凤山到了,请下车……”

最后一眼,我看向你,你依然闭眼睡着,只是此时从玻璃里射进来的阳光毫不留情地将整个你吞没,在明晃晃的光里我似乎看不清你了。你像是永远沉睡在了时光这块微黄而又美丽的琥珀里。我小声请求坐在你旁边的大爷为你拉上窗帘,与此同时,转身大步走下车门。在走出车门,下车的一刹那,浓稠的阳光瞬间哗啦一声,猝不及防地向我倾倒下来,我在一片炫目的光里,努力站稳了脚跟。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