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逝赋》中的“感物”意识

2022-11-17 00:39邱雪慧
新阅读 2022年10期
关键词:陆机玄学圣人

文/邱雪慧

“感物”虽然在先秦时期就已出现,魏晋时人对“感物”起源机制也有一定了解,但并未对其进行系统的阐释与思考。陆机在《文赋》中提出的“感物缘情论”历来受到学界关注,并对后来文学理论及诗文创作均有很大影响。而陆机的“感物”意识在《叹逝赋》中也有体现,因受到玄学影响,《叹逝赋》也追求情合于理。《叹逝赋》是陆机入洛阳后所作,此时吴国已经灭亡,恰逢八王之乱时期,当朝的权贵排除异己,文坛名士多被迫害,陆机在赋中前序写道,追忆平生亲故,多半凋零,又忆起当年高朋满座、同游一处时的景象,哀情尽生,故作此赋。此赋正文共分为三大段:第一段写作者看到天地万物的自然循环,感慨万事万物都是不能恒常存在的,人亦如此;第二段写作者对亲朋好友的追思,感伤情绪浓厚,深刻抒发了作者“懿亲戚属、亡多存寡”的悲痛和生命短暂的悲哀;第三段又回到了理性思考之中,感物生情是正常的,但古今谁无生死,是早是晚,都要同归一处,不如放掉杂念,享受生活。虽然此赋是追思亲朋之作,但陆机在赋中对生命观进行了客观理性的思考。

陆机思想中“感物”与“缘情”的关系

先秦时期的《礼记》中就已出现“感物”,有心随乐动的说法,孔颖达在正义中释义:“‘言人初生,未有情欲,是其静禀于自然,是天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者。其心本虽静,感于外物而心遂动,是性之所贪欲也。自然谓之性,贪欲谓之情,是情别矣。”[1]认为人心本来为“静”,是没有情欲的,而“情”则是“感于物”的结果,“感物”是“缘情”的基础。陆机在《文赋》中所描写的“感物”思想也与此相似。“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秋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为四时“物色”而动,“叹逝”是遵循四时的规律的,“思纷”则起于万物之瞻,在陆机这里,“感物”仍是第一性的,是“缘情”的前提。《礼记·乐记》中所强调的是人生来就没有“情”,是感于外物而产生了“情欲”,而这种情欲的过度产生是不符合儒家伦理道德规范的,所以要“哀而不伤,乐而不淫”。陆机的“感物”思想与此相似,但更多是受到玄学的影响。“感物”在玄学中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观念,圣人“有情”与“无情”之争是魏晋时期玄学清谈时关注的一个重要的问题。《三国志·王弼传》裴松之引用何劭《王弼传》,何晏等人主圣人无情,王弼等人主圣人有情,何晏等人主张圣人无情之说,认为圣人道合自然,无累于物,圣人之位全在体道,所以无情。但此种言论忽略了圣人也会“感物”,只是把圣人“无累”作为结果导向。而王弼的圣人“有情论”则认为圣人也会“感物”生情,但是“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通无”即为体道,正是由于圣人的智慧所以才能体道,正因为圣人能体道,才能无累与物,所以王弼说圣人“同于人者五情也”,正是因为圣人的智慧才能“感物”生情后,理大于情,情中和于理之中,才能无累。

魏晋时期,玄学大行其道,当时的文学受玄学影响较大。而陆机也受到了王弼玄学思想的影响,认为圣人是有情的,圣人也会“感物”,在其作品《演连珠》中有明显体现。《叹逝赋》正是此时所作,陆机的“感物观”受到了玄学的影响,而体现出明显的自我意识和生命意识及自觉情合于理的特征。

唐陆柬之《文赋》(局部),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自我意识与现实的生命意识

魏晋时期,由于社会环境的急剧变化,士人心中普遍拥有一种感伤情绪,辞赋中也有许多因“感物”而成之作,曹植《洛神赋》序中就写到,是感于楚王神女的事,才作得此赋。西晋文学继承了建安文学抒情言志的总体方向,建安文人热衷于求取功名、立德立言,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他们将自己的小生命体验融入到社会群体的大生命之中,一生都在为实现自我的社会价值而奋斗。而西晋文人缺少这种对社会价值的追求,他们的文章批判的地方较少,更加注重个人与家族的名望,追求个人的功成名就以及所带来的家族地位的提高。因为活在乱世之中,仕途堪忧,个人志向难以实现,甚至生命也会受到威胁,所以诗文之中多有对“小我”志向难以实现的感慨和沉重的生命之忧。感伤生命的主题就成为当时文学写作的重要主题,其中,“迁逝感是西晋文士的共有心态,也是西晋文学表现生命意识的主要方式。”[2]陆机《叹逝赋》全篇都充斥着这种“迁逝感”。

《叹逝赋》写出了陆机在这种感伤情绪中对个人生命与天理的深沉思考。从赋的全篇来看陆机的情感变化,首先是对时光流逝之快,人生短暂而长生难寻的哀叹,接着是对自己亲人好友的怀念和旧知故交零落的慨叹,最后是感慨自己时日无多,不如“解心累于末迹,聊优游以娱老”的解脱,流露出作者浓厚的生命悲剧意识和悲哀情思。在作者的情感变化过程中,所感之“物”大致经历了从自然到人事再到自然的转换。作者从自然万物的四时之变中感到了自然时间的流逝,而后又感慨自己亲朋故友的凋敝零落,从自然与人事两方面来感慨生命的短暂。从自然万物的变化想到自身生命的难以长久,又从亲故的离世思考到自己的生命体验。作者正是感于这些物的变化而产生了浓重的生命短暂的悲哀之情。而从陆机的家学传统来讲,陆机从小即受到儒学求取功名、匡志济世思想的影响,陆氏是东吴名门,东吴破灭后,建功立业重振家业的理想一直深埋于陆机心中,但此时陆机人已中年,亲友零落,而自己性命堪虞,看不到实现平生之志的希望。国破家亡,身仕敌国,命途堪忧,这都让陆机在赋中呈现出一种浓重悲伤的生命意识。余敦康先生《魏晋玄学史》中认为,在竹林七贤时期,玄学已经发展,“自我意识与精神境界的问题变得突出了……玄学的发展进入了第二阶段,深入到自我意识与精神境界的问题中来了。”[3]陆机在《叹逝赋》中深刻思考了自身的命运,由感物出发,理性思考了生与死的问题,由此可见,陆机的“感物”论中也包含着自我意识。

自然生物的陨落,自然界的一切生死循环都能够触动作者,使其产生对自己生命的思考。陆机《叹逝赋》中对生命体验的感伤正是起源于自然万物变迁的感伤,作者深感自己正在自然万物之中,难以逃脱自然万物的衰败规律。而将这种自然感伤情绪融入到文学之中,成为作者赋中的生命感伤情绪。作者用了很多自然意象来加重这种生命感伤情绪,“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朝而遗露”以自然之理来喻人之死生自有常理,无人能超脱生死之道。后又用木槿来托喻生命之短暂无常,而世人终不能悟。“譬日及之在条,恒虽尽而弗悟”,“亮造化之若兹,吾安取夫长久!”对生死的盛衰之理有比较理性客观的思考。

《叹逝赋》在《文选》中被归为哀伤类,魏晋六朝时期,文学作品中出现了大量哀伤主题作品。西晋时期,权贵之争以及对文士的荼毒,人才凋零,文士们人人自危,感伤情绪更加浓重。而在对他人生命凋零感慨的同时,文士自然而然会联想到自身的生命处境,不免感慨更深。同时,西晋文人对功名的追求又让他们深刻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为了缓释这种沉痛感,又会从对人事的变迁上升到自然天道哲理上,陆机的《叹逝赋》正具有这种特点。

赋中前序陆机自述是感亲友零落,故写此赋。但此赋并没有一开始就书写对亲友的怀念,而是感慨天地日月的往复循环,人生生死之道的恒定,在自然的恒常之理面前,谁都无法逃脱。在自然的面前,寻求长寿也是虚妄,“怼琼蕊之无征,恨朝霞之难挹”,生命倏忽即逝,人生也已迟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在自然生死之理下,没有人能够跳脱生死轮回,最后都会像草木一般凋零殆尽,充满了对生死之理的客观思考,也表现了作者对死亡不可避免的哀叹。虽然认为生死乃客观之常理,却无法摆脱亲人逝去,而自己也老之将至的悲戚,后面一段用多个情感用词来表达作者的深沉情感。首先是“痛”“怨”而后是“悼”“愍”,这些感情词的连用将作者内心的悲痛表达得淋漓尽致。又回忆起当时亲朋出游的盛况,而现在则凋零过半,两相对比,更为悲痛。文中还多次出现“老”与“暮”字,可见陆机对时间流逝,人生易老,生命短暂的感慨。而在篇末写道“悟大暮之同寐,何矜晚以怨早”,看似豁达,但其内在的感伤情绪更为深沉。但作者并没有停留在这种深沉中,而是在文末表达了自己可以“解心累于末迹,聊优游以娱老”的期望。

全赋虽然充斥着浓重的哀伤情绪,但陆机并未沉浸于这种情绪之下,一蹶不振,而是清醒地认识到生死乃客观之理,生命虽然短暂,也不应就此悲观下去,而是要养生保荣,以有限的时间获得最大的价值。陆机的这种生命意识,早已融入我们的民族精神之中,成为古典审美的一部分。

生命固然短暂,对于生于盛世的我们,不必每天活在死亡的威胁当中,有更多的机会去实现心中所求,有更多的机遇实现自我价值,更应去把握这有限的生命,将小我融入大我之中,继承魏晋风骨,追求个人价值在社会中的实现,用奋斗将生命的空隙填满。正如陆机在赋的结尾中所说,“何矜晚以怨早”,不必忧心于生命的长短,不必担忧于时间的飞逝,在我们为心中所追求之物付诸努力时,时间就赋予了生命意义。

生命意识的情合于理

陆机受到玄学影响,其“感物观”中有情合于理的部分。陆机的诗文在后人中经常可看到缺乏感情之类的评价,沈德潜也曾经评价陆机的作品“令阅者白日欲卧”。但这正是陆机“感物”观念受到玄学影响而在文章中使情合于理的重要表现。虽然陆机的主导思想是儒学,但入洛后,受中原玄风的影响,其思想和作品中带有明显的玄学色彩。陆机出身于“文武奕叶,将相连华”的世家大族,因其是儒学世家,祖辈对《周易》研读颇深,这为陆机入洛后接受玄学思想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有情”与“无情”是魏晋玄学探讨的一个重要问题,陆机受到玄学“应物无累”思想的影响,“自觉追求情合乎理”,这在《叹逝赋》中也有明显的体现。

《叹逝赋》虽然感伤,却没有任这种感伤的情绪一泻千里、一览无余,而是将自然和人事两部分结合起来,将理思与辞藻结合起来,极少有对感情直观、激昂的表达。开篇陆机感慨时间的流逝,年岁之将晚,而后总结自然规律“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再由对自然规律的感叹转而表达对人事消亡的悲哀,用“痛”“怨”“悼”“愍”四个感情用词将自己亲友寥落,自身已老年迟暮,形只影单朝不保夕的情感表达出来。回忆当时高朋满座相谈甚欢的场景,不禁觉得“触万类以伤悲”,看到自然界的一花一木都悲从中来;再想起当时所心期追求者,所得不过千百之十一,哀从中来,失落感与孤独感倍增,渲染了浓郁的悲哀气氛。但陆机的情绪未就此一泻千里,而是收敛了这种情绪,想要将希望托付于后生身上,但发现后生更有自己的追求,自己不过是天地一客。最后作者参悟生死之理,谓“大暮之同寐,何矜晚以怨早?”不如养生保荣,抛弃杂念,安享晚年,将浓重的哀伤情绪冲淡,只留下作者对生死偏于理性的感悟,恰好符合陆机情合于理的思想。该赋全篇在抒发情感时都夹杂着理性的思考,并非沉浸在这种感伤之中,即便感伤之情浓厚,最终也回归到了生死之理上。

理性与情感杂糅,情与理浑然一体,在浓烈的感情之下,也包裹着作者的深沉思考,这正是陆机本篇文章的重要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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