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感激（组诗）

文 范小雅

北方的果子们

这棵梨树长到了二楼

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

看见雨水路过密集的叶子和刚刚长出的稚嫩

的梨

并顺着它们的形状，滑落下去

从雨水经过的路径

我看到了天意

——把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擦亮

淡的烟雨擦亮淡的庭院

淡的烟雨打湿淡的江山

这一刻的北方

植物们幸福地吸吮着雨水

果子们

在枝叶间遥望着，心满意足

守夜人

踩着雨水和街上的寂静

深夜十二点

他去为死去的亲人守夜

窗外的淅沥

在他走后

一声比一声清晰

清晨回来

他脱掉棉衣挨着我躺下

大概亡人在人世的最后时刻

对他倾诉和依恋太多

他身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让我一阵颤抖

父亲的左手

有一次用餐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

父亲是左撇子：

左手夹菜，左手喝酒，左手吃饭

这前半生里

他还用左手拉二胡，吹小号，打鼓

用左手收拾庄稼

用左手教训我们兄妹中不听话的那个

脑部手术之后

父亲的左手失去了灵活性

有几次在病房

我看见他看着自己的左手发呆

仿佛不认识那只手

仿佛，那是一只死手

万马奔腾的心

在前方，在天际，云朵开出花来

大红，橘红，玫红，暗红

它们散开，又随时准备聚拢

它们的鲜艳点亮了我

县城有点小

县城上空的火烧云有点绚丽

该怎么告诉你

暮色中

这安静走着的一个人，她胸中

万马奔腾的心

无言的感激

迎着夕阳的方向

车子平缓行驶在公路上

车内的人没有说话

宁静，羽毛一样落在每个人心头

大雪已过，但雪花还没有来

路两边的冬青、香樟和杨树——

有叶子的，掉光了的

都浸染在一层浅金色中，各自欢喜

——在对窗外景色的凝视中

空气里流动一种无言的感激

好像此前经过的，大片的黑暗、晦涩和平庸

对每个人来说都值得，都有意义

路灯

黄昏时亮起的路灯

是浮起的夜色中开出的花朵

在公园，在马路

一朵一朵的花

静静开放，独自燃烧

它们不簇拥

各有各的位置

它们不说话

各有各的热烈

像天上的星

像人群中的你和我

苦楝树

楝树的果实真的很苦

掉在地上鸟雀也不啄食

楝树后面的那家人

日子过得也苦——

年关将近

他们出门打工的儿子还没有消息

老祖母的一只眼睛也瞎了

最小的女儿还得了一种怪病

两个中年人含着苦

推着日子一步步往前过

那一年，男主人经常坐在门前的楝树下

抽烟，望着远方

偶尔有楝树籽掉下来，砸到他

他苦笑，令周围的空气也变苦

樱花大道

道路两边，这些粉白的花

开得多么轻盈

甚至一阵微小的风，也让它们颤抖不止

纷纷扬扬

花瓣雨落在车前

引得两个女人惊叹，浮想联翩

一到春天，美好的事物接二连三

让生活，一下子失去重量

在淡淡的烟霞中

在一场真正的风花雪月中

我们轻声，说着迷人的文学

我们轻声，说着谜一样的人生

我愿意为这些而活着

一马平川，高速路在延伸

打在我车窗前的阳光跳跃着，也在延伸

道路两边，冬天的枝丫清瘦

——符合我中年的心境

更低一些的树林中，浮着淡淡晨雾

它们流动的样子，恐怕最好的画家也难以描

绘

——这些寂静，加深着我内心的崇高

更崇高的是前方天空——

霞光微露，玫瑰色、橙色、赭石色、蓝

色……

组成一层一层的云海

我的眼睛，迎着这喷薄、这壮丽、这辽

阔……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不渺小，也不卑微——

光明，温暖，希望

世间这么多的美好

洒满我身

立秋

这天的风把青草的弧度吹得特别好看

当一个女子走过阳光下的花园

她看到了风的形状

她看到风，也来到自己身上——

白色的长裙轻轻扬起

裸露出来的小腿，感到一阵抚摸

这一天，有些微妙的变化在天地间发生

可能是星座

可能是气流

一个女子穿过阳光下的花园，走进一个会场

那么多人坐在那里，但她想

她和他们不一样——

秋风刚刚吹过她，她身上

还留有秋风的情意

雪豹的孤独

月圆之夜

雪豹眼睛里的蓝色显得更蓝

在和月亮的对视中

它们有了懂得和相惜之意

后半夜，山梁幽深，人间寂静

灵魂比躯体饥饿

形而上的，灰色的天空

适合寄托生的孤独，死的恐惧

花纹多么绚丽

山的脊梁在月光下多么逶迤

生命的形式，从来有另外隐秘的

打开方式

这世界是你眼中的世界吗？噢不

当雪豹仰起头，望向亘古的月亮；

当一种蓝色，在凶猛的动物身上呈现梦幻般

的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