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腕底起风云

2023-02-02 16:45徐梦晨
中国书法 2023年12期

徐梦晨

方介堪(一九0一—一九八七),生于永嘉县(今温州市),初名文榘,号介盦,后更名严,字介堪,别署玉篆楼、松台山馆等,晚号蝉园老人、蝉叟、晚香堂主,八十二岁后迁居木杓巷,又署木杓居。幼承庭训,稍长拜识浙南大藏家谢磊明,得以饱览珍藏,眼界大为增阔,打下了扎实的金石学基础;后拜入赵叔孺门下,不断精进,终确立个人印风。曾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新华艺术专科学校、中国文艺学院教授书法篆刻,后任职于故宫博物院古器部,编辑《宋贤名翰》《元贤名翰》等。新中国成立后,先后担任温州市文管会副主任、温州博物馆馆长、西泠印社副社长、中国书协名誉理事、浙江分会副主席等职。

关键词:方介堪 汉玉印 鸟虫书印

因家学熏染,方介堪自幼习书,后渐与谢磊明、张忠祥、吕渭英、戴家祥等师友结识。一九二五年,方介堪经吕渭英引荐,得拜赵叔孺为师,并参与《古印文字韵林》的勾摹工作。自此见闻日广,技艺精进,规模汉玉印风,进而在鸟虫书印一路独出机杼,成为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篆刻家之一。

篆刻筑基宗秦汉。方介堪习印,初学浙派徐三庚,后改学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三家,其师法吴氏之作神情毕肖,夹杂于吴氏印谱中,识者多难辨其真伪。后见秦魏印谱,方介堪始知『取法乎上、法本正宗』之理。由是,方介堪开始大量摹拟秦汉印,并于汉白文印用功尤勤。其曾以『横平竖直,匀称饱满,形法小篆,笔兼隶意』来概括自身对于汉白文印的理解。方介堪以隶笔作篆入印,与邓石如『以书入印』观念相合,但其亦有创见,即增加隶书之波磔入端严板正的汉白文印,如『何必桃源是故乡』印,笔笔皆带曲势,点画浑厚,隶意扑面。

于小篆朱文印,方介堪不满元明人纯师李阳冰玉箸篆一脉,承邓石如汉篆之法又有所突破,兼收博采,将汉篆与唐宋篆结合,形成一种方圆自适、意态安雅的印风。如『袖手无言味最长』『白巂楼』两印,较宋元朱文印更为灵动,较清人流派印则更为规矩典雅,可谓恰到好处。

方介堪在《玉篆楼谈艺论》中,具体谈到了他总结自身经验得出的习印方法。其将篆刻分为『篆』与『刻』两部分,『篆』指篆法,『刻』指刀法。『篆』又细分为『别篆』『择篆』『书篆』三步,其言:『别、择既正,书篆又佳,始可谓得篆法。』

方介堪所做的『别篆』工作,正式开始于一九二三年,谢磊明邀其至家对所藏印玺进行札记、双钩、勾摹文字等梳理工作,以成印谱。亦在此时,方介堪开始编纂《玺印文综》。《玺印文综》辑录自战国至秦汉魏晋间的古玺、官私印用字,古玺单字计三千余字,汉印文字计两万余字。一九三三年,因编辑《印谱过目考》之便,方介堪摹写汉晋官印七百方,辑成《汉晋官印考存》,惜原稿于一九三七年由北平逃难至天津的途中,与《玺印文综》末卷一并丢失。

方介堪的『择篆』学习,与『别篆』同步进行。通过在谢磊明家日常勾摹印谱、玺印,方介堪的篆法经验得到快速积累,此在其印章边款中留有线索,如『韩去非』印边款『集战国时期小玺文』,『方约·节庵』两面印边款『拟秦代两面印刻法』,『陈佩秋印』印边款『仿汉铜印』,『洪承祓印·洪洁求印』两面印边款『仿汉官印刻法』,等等。可见,『印宗秦汉』观早已深耕方介堪心中。又如『槃散人』印边款『仿李阳冰篆意』,『轻柔心性』印边款『拟赵松雪刻法』,『陈氏果行』印边款『仿元人刻法』,『目寒』印边款『拟完白山人』,『翼华』印边款『拟让之篆意』等,自唐李阳冰至清代流派印诸家,亦皆在其『择篆』对象之列。如『尗·渊·德源·叔渊』两面连珠印,『德源』白文印仿汉私印,『尗』『渊』两朱文印力求工稳,『叔渊』朱文印则专仿吴让之,各印面虽取法不同,然皆气息纯正。

至于『书篆』,方介堪刻印不喜在纸上打稿,其印稿大多直接起于印石上,刻白文印以墨汁涂满印面,再以刀尖写出印文;刻朱文印乃以毛笔反写印文内容于印面,之后便快然奏刀。这一方面展现了方介堪于篆法的深厚积累,另一方面则体现其用刀如用笔,在篆刻过程中追求书写感的自然状态。

披沙拣金究源流。方介堪于篆刻的一大成就,是对汉玉印的钻研。(汉玉印有摹印篆与鸟虫篆两种风格,为更细致深入分析,文中汉玉印皆指摹印篆风格,鸟虫篆风格则归于鸟虫书印另论。)一九二五年,方介堪开始着手编纂《古玉印汇》,摹录谢磊明所藏《顾氏集古印谱》及《范氏集古印谱》《十钟山房印举》等二十一种印譜中的先秦两汉玉印,计三百七十四方。在《古玉印汇》中,方介堪从钮式、著录、递藏、印文考释、艺术特征等方面对古玉印逐个详考。

得益于编纂《古玉印汇》的经历,方介堪对汉玉印之精微奥妙多有领会,他不仅刻石拟玉,还直接刻制玉印。据《方介堪先生年表》所载:『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三五年间,先生手刻印章种类除石章外,有水晶、玉类、玛瑙、珊瑚、牛角、象牙、犀牛角、海鱼牙、角化石(龙角)、铜、银、金、铂金等。』[1]其中晶玉印达好几百方,故时有『切玉高手』之誉。

方介堪所刻玉印皆无汉玉印板滞之习,印风平和宁静、富有灵性。以其所刻『张如元』印为例,将此印与《古玉印汇》中之『张始』印对比可知,『张如元』印的『张』字、『如』字『女』部皆从『张始』印而来,但方介堪并非亦步亦趋地模仿,其对空间布局稍加改动,使整体更加匀密,点画更加劲挺、饱满;转折处减少方折,增加圆转。又如『为怜他种种清香好难为不醉』印,整体规模属汉玉印,『好』字『子』旁下部、『为』字中部偏左之留红,则取法赵之谦,为原本略显严肃的印面带来生气。

玉印因质地坚硬,点画线条较为纤细,这无疑对治印者的篆刻技艺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方介堪所用刀法为『走刀法』,区别于篆刻家普遍使用的『切刀法』与『冲刀法』,讲究执刀如执笔,行刀由上而下一气贯通,中间不做停顿,刀锋在行进过程中凭腕的运动极细微地左右摆动,与书法运腕的要领完全契合,更利于展现书法的用笔特征。如『戴家祥幼和印』『在情理之中出意想之外』二印,即以『走刀法』刻就,不论朱、白,线条皆乍看工稳,细观则有极细微且密集的锯齿,显得古意盎然、巧中寓拙。

方介堪在上海美专期间,曾撰写《论印学之源流及派别》一文。于『源流』,其言明魏晋以降,古法渐趋于下的原因:一是由于历代制度、字体之变;二是由于自宋迄明,印章用途、印材之变。就印材而言,元以前之私印多为玉、牙、角,明以后则为花乳石。方介堪认为,玉印材质珍贵、坚硬,制作精美,虽经历岁月,然笔法、刀法皆较为完好地保存下来,故喜择晶玉等坚硬材质刻印,以贴合古人刻印之感,及体味古人笔意。

开辟鸟虫书印新天地。方介堪是现代鸟虫书印的开拓者,鸟虫书印为其绝艺,自他以后,鸟虫书印的创作蔚然成风。

方介堪在摹录古玉印时,注意到秦汉玉印上鸟虫、鱼雁、戈头矛角等造型特点,渐而悟得鸟虫篆添头加足之理。中岁以后,经过对殳书印与鸟虫书印的着意研究,方介堪达到无一字不可作鸟虫篆,亦无一字有违字、画之理的境界。其《鸟虫书》一诗云:『戈头矛角殳书体,柳叶游丝鸟篆文。我欲探微通画理,恍如腕底起风云。』方介堪正是以画理中对物象的描绘与概括之法,来参透鸟虫书这一古老的美术篆字的。同时,方介堪在创作时极注重文字的精确性与图案的合理性,有法可依时不无故省改,无据可考时则参考《说文》与缪篆,绝不强行组合。

方介堪所刻鸟虫印、鱼雁印,大多随字赋形,形神兼备而不流于图案化的装饰效果,讲求印面设计的合理性和笔墨情趣。如『方明之印』鸟虫印,『方』『之』『印』三字之鸟翻转腾挪、顾盼相依,『明』字之鸟则缩于『日』旁内,好似伫立枝头歇息,给观者带来一种置身山林之感。『饶宗颐』鱼雁印,以一尾鲤鱼搭配若干各具姿态的鸿雁,仿若一幅群雁戏水图。潘伯鹰曾就此评价道:『水里的鱼,他可以画来作篆字。一盘炒鳝糊,可以引起他对于鳝鱼的活动加以构思,这种构思可以成为一种篆字。天上飞的鸟,可以被他采取姿态变成篆字。这并非胡思乱想,确乎又有来源。』[2]

虫书印的图案化较鸟虫印、鱼雁印为简,如『波罗揭谛』印,虽无鱼雁之形,然屈曲盘绕的线条,则呈现出另一种行云流水之态。殳书印则以『戈头矛角』为特征,如『武进吴氏』印,字形方正,点画圆转多于方折、曲势多于横势,平正中寓险绝,简洁中含变化。

秦汉以降,鸟虫书印多见白文,方介堪以自身实践为基础,开辟出朱文鸟虫书印这一新天地。朱文鸟虫书印因线条较细,故拉伸长度以充实印面,且图案较白文为多,易失之流俗。然如『白巂楼』印,以秦汉半通印制,结合虫书印、肖形印的风格,精心建构,极雅丽之致而无半分俗气。

方介堪的鸟虫书印中虽对鸟、虫、龙、鱼等形象多有应用,但这些形象皆附属于文字,是以画寓书,非是以画夺书。这正如徐无闻所言:『方先生所刻的朱文(鸟虫)篆和(白文)鱼鸟篆,形制的多样,刀法的灵活,形象的生动,确是同类古印的创造性发展,为现代印苑增添了一种奇丽的名花。』[方介堪从治印之初即注重法本正宗,体味古印中的笔墨意趣,后又以独到的眼光,关注古玉印、鸟虫书印的发展,并依凭自身才情开拓新境界,其形神兼备而不流于图案化的鸟虫书印一经问世,即为张大千、谢稚柳诸公所激赏,并在二十世纪中叶的印坛掀起一股新风。

方介堪曾言『豈靳靳于以印人名而已哉』,其理想实乃以『收藏家』的身份搜集各类玺印、印谱,编汇成册;以『考古学家』的身份尽观海内玺印,编成统系,穷究经史之缺;以『治印家』的身份研求篆法、章法、刀法,师古创新,最终臻至学术与艺术相辅相成之境。统观方介堪之篆刻艺术,实处处皆讲究宗法,并以小见大,立意深远,真『恍如腕底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