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起画

2023-02-08 23:02本刊编辑部
油画 2023年4期

本刊编辑部

微风拍着羽翅,

在柔嫩的沙子上,

飒飒地写下迷离的文字。

微风向洁白的河堤,

吐出低低切切的絮语,

盈盈秋波传递。

太阳落进了西山,

无限的音籁、阴影与光彩,

自由嬉戏在你的温存的两腮。

海滩的宽阔、干枯的脸庞,

好像漾出了你的惝恍,

奇妙的浅笑,万千模样。

——〔意大利〕加布里埃尔·邓南遮《夏日谣曲》

当旅人同沐旷野之风,当友人同赏四时之花,当归人遥忆去岁残雪,当四海同望一轮明月,当古今中外将同样的情感倾注于不同时空下的风、花、雪、月,在这样的一幅画卷里,思想同汇聚,天涯共此时。面对世界万千可亲、可敬、可赏、可思的同一物象,不同时代、不同流派的艺术家总会怀着不同的情感以不同的艺术语言记录它、讲述它、描绘它,并从中追忆和缅怀某段时光、某种情感。面对同一事物,不同艺术家在刻画时究竟有着怎样的差异?广大油画爱好者又能从中学习到怎样的技法、体悟到怎样的观念?基于此,《油画》杂志推出“在艺起”专栏,围绕当期限定主题和刻画对象,呈现不同艺术家的纷繁创作面貌,帮助油画爱好者在集中式、对比式的欣赏和学习过程中了解特定物象的刻画方法,感受殊途同归的绘画之美。

本期主题:朝与暮

“沧海天连水,青山暮与朝。”破晓时分,野蔷薇悄悄开花的那一刻,太阳同样披上了蔷薇色的晨袍。这晨袍拖着漫无边际的薄纱,轻柔地笼罩着睡眼朦胧的大地,令这凡尘中的一切物象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画家的双眸盛不尽这甘甜的晨雾,遂将指尖触向白日的尽头——在那里,张狂了一天的烈日正伴着田园牧歌缓缓谢幕。它挥去额头上的汗水,余晖碎屑跌落在平滑如镜的湖面,激起了一片片金色的涟漪。怎么忍心错过这一日里的娇艳双姝?诗人与画家总是争相将之呵护——归来吧游子,看看这故园的朝与暮。

一、月夕花朝,一日好景

罗马神话中有一位主司黎明的曙光女神,名叫欧若拉(Aurora)。这个名字象征着暗夜转为白天的第一道光芒,“极光”一词便是伽利略据此而创造。欧若拉从不贪睡,也没有“起床气”,总是在旭日东升前的破晓时分蹑足涉水而来,将收拢在围兜中的晨光作为礼物,抛洒向酣眠中的人间。这份礼物是美好的、柔和的、明亮的,泛着清新扑鼻的香气,可以令人嗅到希望与期盼。不过,欧若拉也会有悲伤的时候。彼时的她裹挟着满身的清冷,于天空长久盘旋,看着自己的泪水悄然滴落,化作晨间的露珠。

多愁善感的她与一名凡间士兵相恋了。不堪忍受离别之苦的她向众神之王朱庇特求赐“不死之水”,以帮助恋人在战场上转危为安。然而,西方神话中神祇的“恩赏”总是一体两面的。朱庇特赐予这位美丽臣僚的药水并非西王母赐予后羿的不死灵药,无法使她凡间的恋人如嫦娥般立地飞升,反而使伤口再无愈合的可能。此后的故事说来也唏嘘,不过并未如东方神话般展开哀婉凄切、浪漫至死的主线剧情。面对痛苦难耐、日日哀吟的恋人,欧若拉不仅没有与之“鸳鸯双栖蝶双飞”,反而弃之而去,甚至施咒令其变成了一只丑陋的蟋蟀。这曾经浓烈却又顷刻而逝的爱恋就像草叶上弹跳的“泪珠”,一旦同兴致勃勃“上班”来的朝阳打了照面,便很快悄无声息地蒸腾为一片过眼云烟,正如曹操一生追寻宏图霸业,却难免感叹“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在爱琴海蓝色柔波淘洗过的希腊神话中,也有一位与晨光为伴的黎明女神——厄俄斯。她肋下生双翼,日行千万里,总是身着云霞般明艳的绛色纱裙,用沾满太阳光辉、玫瑰一般的手指在天空肆意涂鸦:时而点云成杯,打个响指便擎满一盏清风;时而化雾为袖,轻轻一抖便回收一捧星辰。她和罗马神话中的欧若拉犹如花开并蒂,皆是日神为兄、月神为姊,一家子把这浩渺苍穹占了个满满当当。霞光照射在哪里,哪里就是她显露神通的舞台;彩云在哪里腾挪,哪里就是她遮羞藏笑的帷幔。她俏皮、风流,明艳如“红珠斗帐”的樱桃,飒爽如路过群山的东风。

人们用霞光未散时的一切美好感受为美丽的女神造像,难怪伏尔加河畔喜爱在晨雾中读书的苏联作家高尔基把早晨描述为“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因为在这一时刻,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天是怎样诞生的”。既然一日之计在于晨,“晨”便是这一日好景的第一个注脚。说起来,现代人对“朝”与“晨”具象化的文本印象其实脱离不开这样一种景致,那就是“海上日出”。幼学之年的孩子们在晨起的课堂中琅琅诵读着巴金的《海上日出》,第一次在脑海中酝酿出了磅礴的光彩,学会了用“红霞”“金边”“鱼肚白”这些如画一般的词汇渲染喷薄而出的金乌。这璀璨而不失迷蒙的景致也确实在画中出现了,即便当时学院派的画家们几乎笑掉大牙:“快看呐!這简直是凭印象胡乱画出来的,统统都是‘印象主义!”当光与色的变奏演绎出了一曲海平面上的《日出·印象》,印象派便如那刚刚跃动而出的晨间红日,轰轰烈烈地将霞光铺满了半卷西方艺术史。

透纳、柯罗、毕沙罗、莫奈、克里姆特……都曾伴着晨光熹微追逐朝阳,都曾听着鸟鸣用画笔祝祷。什么样的时刻会比早晨更适合与骄阳对望?什么样的空气会比早晨更适合将双眸浸润?树影如表针般指向西方,伴着叶片的沙沙声一步步向东轮转——这是时间印在大自然的脚步。你不必担心无人听见这一声声岁月的呢喃,画家会用油彩记录这一切。

二、暮色四合,余晖柔照

与厄俄斯同属泰坦神族的阿特拉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擎天巨神,因开罪宙斯而被罚以双肩支撑苍穹。赫斯珀里得斯三姊妹與之比邻而居,生活在一座未知来处、不辨去处的孤岛之上,为天后赫拉看守花园中的金苹果神树。三姊妹同掌黄昏:一人名“埃格勒”,主司光辉;一人名“厄律提娅”,主司红霞;一人名“赫斯珀剌瑞托萨”,主司日暮。三人并排而站、衣裙相连,便可勾勒出傍晚时分的霞光变化。有三姊妹相伴,化作山川巨石的阿特拉斯不必深陷于亘古的寂寞,天空也长长久久地热闹起来了。

大漠黄沙蒸腾而起的热浪将地平线周围熏烤得通红,姑娘笑靥般的红色缓缓向上爬升,仿佛调色盘上流淌的颜料,在被天空的灰蓝调和过后,蔓延成不均匀的一片烟紫。这烟紫如女子散开的发辫,柔柔地浮动着,一部分扒住背光处的黑云,将之包裹成一枚枚沉甸甸的桑葚果,一部分与夕阳余晖恋恋不舍地勾连着,好像是杂乱的触手,一股脑儿将高悬的红日拽了下来。残阳就这样被七手八脚地捆绑成一个红彤彤、橘灿灿、毛茸茸的硕大毛线球,拖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头,在铅块状云朵堆成的阶梯上向下弹跳,仿佛随时会爆裂出一地的灿烂。直到一切终于安静下来,归林的倦鸟衔着最后一丝流云飞过,镶嵌着星辰碎片的黛蓝色帷幕缓缓放下,凡·高的“星月夜”降临了……

夜幕的开始,是对短暂黄昏的盛大告别。“天空家族”的大部分成员都会伴着暮色四合欢聚一堂,日与月并悬,星与云共舞。要是赶上了夏日傍晚一场酣畅的骤雨,闪电和彩虹也会来凑凑热闹。所有的宇宙来客牵动着人类孩童的目光,一起欢送太阳、欢送自己,当然也欢送今日——这个往后余生中最年轻的一天!关于告别的情感,不必特意去诗中寻找,民谣歌手会在乌云镶上金边的时候将心事哼唱出来:“后来再未见过那么美的日落,天黑了影子会消失在路口。挥手的温柔却仍陪着我梦游,是晚风,是星河,是我哼的歌,是宇宙坐标闪烁。”

“明天,又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一天天偷搬着这种琐碎的脚步,直到时间记录的末一个音节。”黄昏正是这样一个令人忐忑而期待的造梦时分,我们必须在彼时直面“明天,又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这数不完的未到来的“明天”便是民谣歌手也哼唱不尽,于是黄昏的余韵从口中流泻到纸间,在画家的笔端接续演绎。

刚刚还在与朝阳平静对望的莫奈,下一刻便兴奋地想要一把火点染整片天空——立于海天之间的教堂即将被翻滚的“流火”所吞噬,孤零零地蜷缩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剪影。列维坦显然更内敛、平和一些,只想快快送走聒噪的“天空下班族”,静静地与夜幕降临前的灰紫色苍穹独处一会儿。浮嚣的白日就要过去了,下一缕晨光已在候场。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古人曾言“朝闻道,夕死可矣”,亦言“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可见这朝与暮不仅是时空景致的一体两面,亦是精神情感的一体两面。朝阳跃升,人们在精神澎湃的早晨感叹“世界灿烂”;夕阳归落,人们在繁华褪去的傍晚高呼“欢迎回家”。朝与暮,同样短暂,却也同样绚烂。它们犹如花、叶永不相见的曼珠沙华,面如双生、诞于同日,却相隔一整个“今天”的距离。它们因为隔绝时光而无法拥抱,却也趋驰着同样的意象与这世间美好环环相扣。“暮去朝来颜色故”,这朝与暮即是造物主的画布。

下期主题:昨夜雨疏风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