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陕北汉画像石看儒学对边塞地区的影响

2023-02-13 19:01刘向斌
关键词:画像石陕北儒家

刘向斌,李 芊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汉代是儒学昌达的时期,到处可见儒家思想的影响。汉画像石作为汉代地下墓室、享堂、墓阙、庙阙等建筑上雕刻图像的石质构件,同样蕴含着丰富的儒家思想观念。从产生年代看,汉画像石大致产生于西汉昭帝元凤元年(公元前80),盛行于东汉,并在东汉末年逐渐走向衰落。

作为一种祭祀性丧葬艺术和石刻艺术,汉画像石携带了大量的意义指标,体现出浓郁的民族特色和时代特征。它用一种特殊的语言传达着汉代人对世界、生死等哲学母题的认识和思考,具有明显的符号学功能。同时,这也是我们了解汉代民众的社会生活状况和精神风貌的重要窗口。而在陕北一带所发现的汉画像石,实际上组成了一部石头上的汉代陕北乃至北方地区政治、经济、政治、文化、军事、民风民俗的绣像史。[1]2从中可以看到,儒家文化思想的触角已深入到上郡、西河郡等汉代边塞地区。

一、上郡、西河郡等边郡的文化概况

汉代的上郡、西河郡辖区基本上在今陕北地区。而这片区域也是陕北汉画像石出土最为集中的区域。根据考古发掘的结果来看,汉画像石在全国的分布极不均衡,不同地区的汉画像石在内容题材及艺术造型等方面各具特色。汉画学界将全国汉画像石的分布区域划分为山东、河南、四川、陕北四大分区。其中,陕北地区的汉画像石主要分布在绥德、米脂、神木、子洲等地,且数量居多。[2]178如前所述,这些地区在汉代隶属于上郡、西河郡等边郡辖区。总体看,上郡、西河郡等边郡属于多民族杂居区,自然也是多元文化共存的区域。

在汉代以前,这些区域的民族构成比较复杂。商、周时期有鬼方、猃狁等部族在此活动。春秋时期,又是白翟、赤翟、林胡的活动区域。战国时期,今陕北西南部为义渠戎所控制,东部受制于魏国,而北部地区先为林胡控制,后林胡被赵武灵王击败,便成为赵国的统治区。[3]70

秦汉时期,在今陕北地区设置了郡县,民族构成又发生了一定的变化。主要包括中原地区迁往陕北地区定居或屯戍的居民、(1)这些人主要是因为灾荒、战争或政府的边郡政策等等缘故迁来的官吏、百姓和罪犯。匈奴人、龟兹人、羌人等。复杂的民族构成,造成了这一区域文化的多元性特征。《汉书》中明确记载,天水、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一带“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4]1644这说明该区域具有鲜明的“尚武”传统,和游牧文化特征。而在此之前的《史记》,亦记载该区域的风俗文化特征:“天水、陇西、北地、上郡与关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5]3262可见,在汉代史家司马迁、班固等人的眼中,上郡、西河郡等汉代边郡似乎不遵王化,崇尚孔武有力,具有浓郁的游牧文化气息。

此后,陕北地区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经历了民族大融合,在隋唐、宋夏、金元及明代,基本上都是边防要塞,是守护王朝的北大门。直到清代,陕北的边塞地位才逐渐丧失。到了十九世纪末的晚清时期,陕北的文化地位依然被忽视。光绪皇帝曾派遣了一位巡视陕北的大员王沛棻,因此而作《七笔勾》。其中有“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的感慨,似乎也印证了当时人认为陕北地区不受儒家文化浸染的历史状况。

或许正是因为上述缘故,以往学界对陕北汉画像石的研究,更多关注边塞地区受到的不同民族文明与文化的冲击与碰撞,从而更突出它的边郡特色。(2)参见王娟《画像石艺术考据——陕北、晋西北地区画像石艺术的传播及区域特色》,《社会科学家》2010第12期;贺小娜《从汉画像石墓看陕北地区的民族融合》,《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第4期;吕静《陕北汉画像石的文化考释》,《榆林学院学报》2004第4期;高莹《浅析陕北汉画像石的地域特色》,《美术研究教育》2013年第1期;张俐《陕北汉画像石与楚文化》,《文博》2005年第3期等。例如,陕北汉画像石中的狩猎图居多,便是受匈奴等游牧民族文化影响的结果;而对羊、鹿的图腾信仰,可能与羌族有关;“训象”图、乐舞百戏图,很有可能是通过内附的龟兹人传过来的;“野骆驼”图、“胡人牵驼”图等则是习染胡风的体现等等。[3]72甚至陕北画像石的边饰,多以灵动的流云、卷草纹或几何纹饰,灵兽祥瑞隐藏其中,有时又间采简单的线条勾勒祥瑞数量,虚实结合,以增加画面的艺术感的手法、意趣也颇似楚国漆器之装饰风格,是其受到楚文化影响的例证。[6]59因此,这也就势必淡化了学者们对其所蕴含的儒家思想文化的深入研究。

我们知道,秦汉时期,地处陕北的上郡、西河郡等作为大一统帝国控制西北少数民族南下侵扰和拱卫关中京畿的军事重地,明显受到农耕文化、游牧文化等浸染,故而该区域出土的汉画像石也确实体现了边郡的特色文化。但不容忽视的是,陕北汉画像石中也有明显的儒文化色彩。

根据考古发现,陕北出土的汉画像石,时间跨度主要在东汉和帝永元二年(90)至顺帝永和四年(139)年西河郡治南迁至离石以前。从出土的一千余块的数量来看,说明地处汉代上郡、西河郡的陕北地区,汉画像石墓葬曾极为盛行,流行了大约半个世纪。而这一阶段,恰好也是东汉政权对该区域有效管理的时期。随着政局的逐步稳定,以及匈奴内部的分裂,汉朝再次恢复了对上郡、西河郡的统治。也正是这一阶段,作为官方哲学的儒学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它深深地影响了上郡、西河郡等边塞居民的宇宙观、世界观与生死信仰,使得当地百姓粗犷豪迈的性格中,又潜藏着儒文化的“温润有礼”,并一直遗传至今。甚至可以说,当今陕北人善于与自然相处的蓬勃生命力中,就体现了儒家文化的中庸之道。从这个意义上讲,研究陕北汉画像石与儒学之间的关系,探讨汉代边塞地区的儒文化,是有价值的。

二、陕北汉画像石中的儒文化凝结

诚然,与儒学发源地山东地区所出土的汉画像石相比,山东汉画像石中蕴含的儒家道德观更为浓郁,但陕北汉画像石同样别具一格。在汉代,该区域虽然处在边塞这样的特殊地理位置,但是在我国古代社会发达的纵向传播结构和汉朝大一统的时代背景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潮流,还是对其造成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视死如生”的生死观、“仁、义、礼、智、信”等美德、“入世”“务实”“中和”“节制”等思想,都在汉画像石中有着明显的体现。

(一)“视死如生”观念

在儒家思想体系中,“仁”是最高的道德原则和道德境界,它包含了“忠、孝、节、义”等核心内容。孝道是“仁”的根本,是维护社会秩序和人际关系的精神内质。《论语·为政》提出,对待父母应该“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7]13《礼记》要求“事死如事生”。[8]89汉初,由于秦末大动乱,统治者采取“无为而治”的政治措施,极力提倡薄葬。至汉武帝时期,社会经济得到全面恢复与发展。为顺应时代发展的潮流和统治者的需要,董仲舒对先秦儒学进行了改造,以“天人感应”学说为基础,引入阴阳五行观念,糅合黄老、法家、名家、杂家、术数、方技等各家思想,建立新儒学体系,形成了今文经学。汉朝统治者深谙儒家“家齐而国治”的道理,极力提倡“以‘孝’治天下”。这实际上就将以家庭为单位的道德规范升到了国家层面,形成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封建等级文化观念。于是,传统双向化的君礼臣忠、父慈子孝、夫义妇顺等人际关系被无限放大,逐渐演变为“三纲六纪”的单向道德要求,从而实现了伦理和政治上的大整合。至东汉,统治阶级甚至亲自作出表率,《白虎通·养老之义》中言:“天子临辟雍,割亲袒牲,尊三老,父象也。”[9]248自此,文帝时期,贾谊、贾山、韩婴等儒生提出“天子于学躬养三老五更”以表孝悌的儒家礼制构想,经王莽初行,得以完善,成为定制,完成了养老礼从中央到地方的转移。儒家“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理想家庭模式示范,其文化象征意味更加明显。[10]153同时,这一时期还推行“举孝廉”的官吏选拔制度。可以说,这些政策的实施,均与当时“孝悌”的文化思潮紧密相关。从而也进一步催生了社会上的厚葬之风。“孝子”们通过妥善地安排墓地和建造精美祠堂,一方面得以履行公众责任,另一方面以博得个人美名,获取进入仕途和升迁的机会。这种“以厚葬为德,薄终为鄙”[11]51的现象一直延续到汉末。

流行于东汉中晚期的陕北汉画像石作为厚葬之风的产物,在体现孝道思想,表达汉代陕北人的生死信仰上,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作为一种媒介通道,它将活人与死者勾连起来,通过“祭”这一交往途径,生者获得了与祖先沟通、交流,接受祖先教诲的机会,血脉亲情也就通过不断的祭祀活动而得以延续。同时,汉代人对生命和死亡有着自己的认识和思维方式。因为留恋现世,恐惧死亡,于是产生了对生命延续和永恒的向往与追求。死亡对他们来说,是生的开端,是生命更高级、更饱满的一种状态,墓地则是到达另一“极乐世界”的法定转换场所。所以,在我们看到的汉画像石中,大多描绘的是一些踏歌起舞、庖厨宴饮、狩猎出行、纺织春耕等美好生活图景,氤氲着一种欢乐祥和的氛围,而鲜少有离愁别绪。这些图像虽然使用非常现实的手法进行刻画,但其所要表达的意义却不同于现实,而只是为了取悦亡者的灵魂。[12]226

到目前为止,陕北出土的千余块的汉画像石中,有大量的画面,诸如生殖崇拜、神话故事、神兽祥瑞、升仙飞天等,都深刻反映了一种“事死如事生”的观念。尤其在生殖崇拜方面,更能体现这一特点。李贵龙将这一类图解分为直观手法、象征手法和神话手法三种。[1]186其中,象征手法和神话手法运用较多,如绥德、米脂、神木等地出土的画像石上刻有“鹳衔鱼”。“鹳衔鱼”图像是一种通过鱼和鸟结合的寓意式图像,象征着男女交媾,阴阳互倚,表达了人们企盼子孙绵延、繁衍不息的美好愿望。显然,这是一种通过“肉体死亡入墓,灵魂借助生殖更新生命”[1]186的方法,从而达到个体生命乃至整个家族生命的延续与永恒。

用神话手法表现图像的,主要是伏羲女娲图和西王母图像系统。如米脂出土的“伏羲女娲与门吏”图,[13]130伏羲女娲均为蛇尾,露手脚,脚有三趾。这是陕北汉画像石中最精致的一幅伏羲女娲图。虽然此图伏羲女娲蛇尾未相交,但它却从另一个角度体现了儒家所倡导的“视死如生”观念。伏羲女娲原为传说中的人类始祖,而对人类始祖的崇拜也是一种生殖崇拜。绥德至今还流传着女娲在无定河边和泥造人的故事。图中伏羲左手持谷,右手持灵芝,寓意丰收吉瑞。下方是护卫门吏,持戈;女娲则右手持扇,左手持驱网,寓意住家舒适平安。下方则是拥彗的清扫门吏。这些寓意都表达了人们祈求死后能够继续享受(或享受生前没有)的幸福生活的心愿。再如,陕西绥德王得元墓门左右立柱画像,[14]73这是一幅典型的以西王母、东王公为对偶神像为核心的汉画像。图中画像分两层。上层内部描绘了一幅神仙世界:西王母、东王公坐于仙山神树上,图像配置包括跪奉的侍者、羽人、九尾狐、鹿,下边刻绘一执彗的门吏,外部刻绘异兽托举卷云。下层刻绘玄武,门楣上则刻绘着捣药兔、羽人献灵芝、朱雀、麒麟、异兽等,左右上角刻有日月。传说西王母为仙境极乐之地昆仑山主神,掌握长生不老之药。墓主通过拜谒西王母,服食仙药以达到肉体不死,直接成仙的目的。这是汉代人延续生命的另一种方法。可见,汉代陕北人虽处于边疆地带,但儒家的“事死如事生”观念亦对他们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除了图像,我们注意到,在陕北汉画像石中还有不少题记文字。不可否认,这些文字具有极其珍贵的史料价值,它们可补史载之缺、可考墓主生平、亦可观民俗风情,但其中所蕴含的思想文化价值同样值得关注。透过题记文字中称之墓葬为“室”“府舍”等,我们可窥见到,当时的人之所以用阳间活人居住的室宅称呼埋葬死者的居所,是因为他们确信,死亡仅仅是换了一种生存环境和状态,人们仙逝之后到了另一个世界,依然离不开衣食住行。这无外乎也是汉代民众“奉死如奉生”观念的明确表现。

此外,一些题刻文字中有教人遵守道德规范联语或招魂词,也有类似的表达。如,1997年在绥德四十里铺田鲂墓发掘出土的纪年石上所记载的招魂词,从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汉代的陕北人民虽身处战争频发的边塞之地,但他们对人生、对生命乃至对宇宙万物都心怀敬畏,词中凝结的是他们对“事死如事生”观念的虔诚表达,体现了汉代包容一切,恢宏博大的时代精神与风貌。

(二)“五常”思想

儒学经董仲舒改造之后,成为官方哲学。因之,儒学所推崇的以“仁、义、礼、智、信”五常为核心的道德思想观念,也更加深入人心。汉代统治者倡导以儒家思想文化为根基,以绘画为实践手段教导百姓。政治的导向、教育的发展,亦延展到了上郡、西河郡等边郡地区。再加上汉朝所采取的边郡政策,使得陕北这片区域有了更为安定的环境,从而促进了汉画像石的兴盛。可以说,“汉代祠堂中所有历史故事画像并不是雕造者或祠堂所有者自由选择和创造出来的,而是严格按照当时占统治地位的社会意识形态选择和配置在祠堂中的。”[15]118由此可见,汉画的社会属性和政治传播功能。陕北汉画像石中的历史故事题材,相比于农耕、畜牧、狩猎等反映现实生活的题材和以表现西王母为主的神话故事题材,所占比例较少,但其亦是某种精神文化和诸多社会功能的载体,反映了当时人们的信仰追求和社会风貌。

汉代陕北民众表达儒家“忠”“义”思想的画像,可见“荆轲刺秦”图和“二桃杀三士”图。其中,“荆轲刺秦”图发现于绥德县[16]142和神木大保当M6。[17]61该图像记载了著名历史事件——荆轲刺秦王的高潮部分,即“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5]2535整幅画面选择故事发展的后半部分,通过激烈冲突的矛盾场景,对正面人物荆轲大义凛然的神情状态的描写,与反面人物秦舞阳因恐惧而全身伏地的状态,及“尽失其度”的侍卫、雄霸天下的始皇帝形成了鲜明对照,更艺术地再现了荆轲刺秦王这一场面的惊心动魄。画像在表现荆轲之勇的同时,也凸显出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美德,从而达到宣教的目的。显然,荆轲在此已经变为了一个文化符号,他是忠信的化身,是道义的体现。而这种忠义精神,也被汉代儒家当作士人阶层最高的道德标准而备受推崇。

再如,绥德四十里铺发现的“二桃杀三士”图,亦体现了儒家“忠信”“节义”的思想观念,从而散发出震慑人心的艺术感染力。该图处于墓门横额左幅。[18]114三士指的是齐景公时期的勇士,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人。齐相晏婴因他们傲慢无礼,向景公献毒计让三士论功争二桃。画面仍然和“荆轲刺秦”图一样,将故事的主要情节展现出来:二桃和三士被置于画面的中心位置,且三士的形象高大威猛,孔武有力,正是两汉尚勇重义之风的直观映射;而两边侍从形象塑造得明显矮小,则体现了儒家的尊卑等级观念。通过这种处理方式,抓住事件发生最精彩的瞬间:三人论功而食,古冶子因未抢到桃而自刎,公孙接、田开疆两人清醒后羞愧难当,最终均弃桃自杀,反映了当时社会“崇尚名节”的价值取向。正是儒家所宣扬的君臣之“义”、朋友之“信”,成为汉代石刻艺术家热忱刻绘的主题。

综上所述,地处汉代北疆的上郡、西河郡人虽崇尚气力,却也崇尚儒家的“忠”“孝”“义”“信”等规范。除此之外,陕北出土的汉画像石也不乏有表现儒家的“仁”“智”美德的遗痕,例如绥德县出土的“完璧归赵”图。[19]19该图像处于门楣位置,画面中心中以曲柱为分界线,两侧分别为故事主体人物,左侧为头戴冠穿长袍,焦急紧张的秦始皇,右侧手持和氏璧的则是蔺相如。蔺相如是战国时期赵国上卿。他虽是文人出身,却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挽国于水火,救王于困局。其智勇双全、大仁大义的精神,堪称士人之典范。正如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5]2451可见,“智”不仅仅囿于“智谋之力”,更体现着时代的道德观念与价值取向。同样诉说着“智性”故事的,还包括陕西省横山县党岔乡孙家园子墓室壁画,右下柱最下方刻画的“孙庞斗智”图等。

同时,我们也应注意到,以上所列三个历史故事,共同体现了儒家“尚勇”的思想。此外,在陕北汉画像石中,狩猎图占据大多数,其中包括《天界狩猎图》《牛君狩猎图》《林地狩猎图》《双骑猎虎图》《车骑狩猎图》等,内容丰富多彩、气势壮观、动感强烈。[13]3这也正与汉代边塞区域的“尚武尚勇”风气相契合。

在陕北汉画像石中,儒家崇“礼”的思想也有所体现。如见于绥德军刘家沟墓门右竖框的“孔子见老子”图。[16]185整个画面构图简洁明了,省略了孔子乘坐的车马与随从,仅保留了问礼过程中的主角,即右侧的老子、中间手持蒲车的项橐以及左侧谦虚问礼的孔子。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孔子手中站立的飞鸟形象,与山东平阴、山东嘉祥武氏祠“孔子见老子”画中亦有雷同。图中刻画出身为士大夫的孔子执雁拜谒老子,表达了对老子的谦卑恭敬,体现了儒家的尊“礼”思想。同时,“礼”也被赋予了政治与伦理的双重性。它作为两者的综合体现,并日渐发展成为一种等级制度和道德准则。

也有学者指出,孔子见老子图的意义与价值远不止于此。东汉时期,谶纬思想风靡一时,占据着人们生命与精神的核心地位。“故事中的老子、孔子皆已脱却了肉胎凡质,升华为道教中的神仙。传递当时汉代民众对极乐仙境的向往,祈求逝去的亲人也如画中人一般登仙而去,这种思想正是原始道教教义的重要体现。在墓葬这一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孔子见老子的宗教意义远大于历史意义。”[20]138某种程度上,这也反映了儒家“视死如生”的观念。

同样表达儒家“礼”的思想观念的,还有在子洲县发掘出土的墓门右门柱画像石最上端所刻的“周公辅成王”图。此外,在目前陕北已发现的汉墓中,绝大多数在墓门或墓室口的竖石上刻有“门吏”图。[13]173门吏一般为双手执彗、执戟、捧笏和佩剑捧笏的形象,且身体前倾微躬或躬身俯首做迎迓状。从这些图像不难发现,在大门外迎接宾客,是当时迎来送往的基本准则,或者说是已经成为一种集体的约定俗成。

由此可见,即使当时上郡、西河郡等汉代北部边塞地区的人们受到游牧文明的冲击与影响,但由于这种文明本身所具有的脆弱性和不稳定性,在与其不可避免的颉颃中,他们的思想深处仍会自觉地倾向于本土的儒家礼仪文化,甚至于蕲向以此同化他者。

(三)“入世”“务实”精神

汉朝经历七十余年休养生息后,土地兼并和财富集中的现象日益严重。汉初所推行的“无为而治”思想,显然已不适应统治阶级的需求。董仲舒的“新儒学”作为治国纲领,促使入世思想成为儒家哲学普世化的途径之一。由此,汉画像的题材在精神层面上多体现出浓郁的儒家思想文化。画面中所洋溢着的欢乐祥和的氛围,“是一种感官产生的直觉审美境界投射到精神上的映射……并成为汉代精神主旋律的主体部分”。[21]129陕北汉画像石中的庖厨宴饮、农耕纺织、狩猎骑行等反映民众日常生活、生产活动、娱乐活动等诸多方面的题材,就体现了这种入世思想。

由于地域的原因,陕北画像石中的乐舞百戏图相对较少,但是其灵动而富有美感的人物形象,极富生命力和表现力。这些百戏图作为陕北地区一种独特而深厚的精神文化资源,犹如用不同的乐器奏响了汉代边塞人民对于生活的热爱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例如,米脂官庄画像石墓室壁的“四人戏”和“五人戏”两图,[13]164其表达手法直率、简朴、热烈,更像是一种民间娱乐,折射出了汉人一种积极进取、蓬勃向上的乐观主义精神。还有绥德四十里铺出土的田鲂墓后室口横额石刻绘的庞大的歌舞杂耍场面,也是如此,整个画面布局丰满、对称、均匀,人物造型生动形象,神态栩栩如生。从中我们可窥探到汉代气魄宏大、勇于开拓的拼搏精神,豁达自信、对现实生活无限热爱等时代风貌。此外,绥德出土的汉画像石,在大量展示现实生活和生动形象的艺术刻画方面,可谓独树一帜。例如,一些细致表现陕北人民农耕劳作的汉画像,几乎囊括了从牛耕、下种、锄草、拾粪到收获的全过程。[22]24整幅画面生活气息浓郁,也是儒家新的理性精神——“务实”思想的真切反映。

一个奇怪的现象是,陕北地处汉代上郡、西河郡,当年虽是中原王朝与北方少数民族相争之地,但画像石中却鲜少有战争场面的描绘,更多流露出的是汉代北疆人民对于现实生活的热爱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与向往。这一方面或与“反其道而行之”的艺术创作有关系,也就是说,越是有战争的地方,越是渴望和平,正因为如此,和平的生活才是该区域汉画像石表现的重要题材。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儒家的积极乐观的“入世”“务实”精神,对汉代北部边塞地区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四)“中和”“节制”观念

儒家的中庸之道最能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的思维方式和实践原则。“中庸”即“中和”,讲究恰如其分,过犹不及。儒家思想文化中的“节”,指的则是节制、节操与气节,小到妇女的“名声”“贞节”,大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坚守与风骨。儒家倡导的这些思想观念,在陕北汉画像石中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陕北汉画像石特有的“边栏纹饰”与分层配置法,就体现了儒家的“中和”思想。“在陕北汉画像石中,边栏纹饰与主题画面在面积上平分秋色,反映了汉代陕北人的艺术追求和审美观念的特殊性。”[1]202它们的存在既装饰美化了主题,又使构图更加完整。同时,“长生不老,成仙升天”的主题思想也得以升华并外化为实物状态,成为沟通生死、连接天地的具有双重意义的媒介通道。

陕北汉画像石边栏纹饰画面,绝大部分由祥云瑞兽、嘉禾灵芝、人物神仙组成。据研究归类,陕北汉画像的边栏纹饰代表性和使用频率最多的为绶带穿璧纹。它的典型代表是绥德县延家岔汉墓和米脂县官庄汉墓画像石组合上的边栏纹饰。[1]203众所周知,璧为我国传统的玉石礼器之一。在汉代,玉璧是富有、权力的象征,除此之外,它更主要的是辟邪,还有复活生命的象征。陕北汉画像石此类边栏纹最多,即反映了汉代人对生命的延续和永恒的追求。当然,以祥云组成的边栏纹饰,[1]203以羽仙、瑞兽、嘉禾、云纹组成的边栏纹饰[1]203在陕北汉画像石中也不少见。这些边栏纹饰基本贯通门楣和两侧门框,呈对称分布,从而体现了儒家“中正平和”之美学追求。

汉画像石的图像配置,一般有两种配置法:独立配置法和分层配置法。而陕北汉画像石常用的是分层配置法,且更加具体、详细。宋莉将陕北地区墓门图像的配置方式分为六种,[23]75即一块石面或横或竖被分为若干格,每格的内容相对独立,画面层次因之更加分明、内容也更加丰富。例如,神木县大保当16号汉墓墓门左右竖石就是分段构图的代表。[1]223两石分层刻八组图像,歌舞宴饮中的各个人物动态,被展现得淋漓尽致。陕北汉画像石讲究对称与均衡、分层与分段、写实与写意,具有极强的地域特色,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种固化模式。西王母大多时候与东王公相对,日中有三足乌,与之相应,月中就会出现蟾蜍或玉兔。这些图像配置,也从侧面反映了儒家“中不偏,庸不易”的美学原则。

儒家的“节制”观念,在陕西绥德四十里铺出土的“辩经”图[13]100中表现得较为明显。由于儒家经学有不同学派,于是出现了对儒家经典内容、版本不同视角的阐说与解释。该画像石就反映了不同学派讨论儒家经义的一个画面。观察图像,前两组是跽坐扶膝一方与跽坐袖手一方相辩,第三组持幢节者代表上层发表意见。上层既已发表意见,于是前两组的人各自找与自己动作一致的人,双方开始总结心得。我们从“辩经”图的局部可以看出,双方辩到激烈处,两者之间距离会缩短,鼻子顶住鼻子,但即使辩得唾沫星子飞溅,也要正襟危坐,不露双手,展示君子风度,从中可见儒家的“节制”思想之一斑。

此外,目前陕北出土的汉画像石中,也有孝子、列女图像。这些图像虽然无明确榜题,但亦不是无从考证。见微知著,每种事物的存在都有其合理的价值与意义。如“一件有人物活动的画面侧有题刻‘览樊姬观列女崇礼让尊大雅’。”[24]27可以认定,图像内容与孝子列女有关,明显体现了儒家“节操”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

从先秦至明代,陕北一直是边塞区域。自古以来,该区域就是多民族杂居共处的文化融合区,各民族之间的融合与交流从未间断过,因此有着明显的边郡特色文化。两汉时期,陕北北部为上郡、西河郡所在地,也是重要的边防要塞,被称为“秦汉名邦”。正因为这个缘故,《史记》《汉书》等汉代史书中,也着意强调了这一地域的文化特殊性,尤其指出深受少数民族文化的侵袭与影响,而具有“高尚气力”的“尚武”精神。然而,通过以上四个方面的论述,我们从陕北汉画像石的生动描绘中,可以明确而真切地感受到,这块地处北方的边疆之地,依然深受儒家文化的浸染与影响。所以“视死如生”观念、崇尚“仁、义、礼、智、信”的美德、“入世”“务实”精神、“中和”“节制”的美学经验,都凝结在了一幅幅陕北汉画像石中。

当然,我们也知道,建造一所“万岁宅室”,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等。因此,陕北汉画像石墓并非普通民众所能建,多为边郡地区的官吏,或者是当地有地位、有身份的乡绅才可建造。从这个意义上讲,汉画像石中所描绘的儒文化思想,似乎并不具有普适性。不过,在“儒学大兴”的时代背景下,这一地域的普通民众,难免会受到耳濡目染的影响,而绝不可能是一张白纸。陕北汉画像石,就是从这片被认为是文化荒原之地上孕育出的艺术奇葩。这也证明,儒家文化的传播并没有遗漏这片边塞区域。历经两汉四百多年的影响,儒家文化思想已在此地深深地扎下了根,陕北汉画像石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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