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哥阿妹跳脚来

2023-02-13 21:32李少伦
金沙江文艺 2023年12期
关键词:巧珍弦子老表

◎李少伦

1

杨水看见阿德时心里阴了一下。大门开着, 堂屋门开着, 阿德脚朝屋门叼着烟躺在沙发上。 阿生叫了爸。

阿德被杨水惊了一跳, 一轱辘翻爬起来, 把夹在手指上的半截烟弄掉在地上。 阿德第一个念头就是找个地方躲起来, 儿子和杨水又堵在门口。阿德的第二个念头是打电话给媳妇,让她赶紧回来。 阿德的第三个念头就是一只鸡不够, 得三只吧。 今晚得请人吃饭, 让院子里热闹。

电话不能立刻打, 两个年轻人在。阿德骂阿生: “你是阴魂? 回来不吭一声。” 阿德崴了崴脚上的鞋子, 理了衣服, 拉了裤子盖住脚踝。

“大门也不关? 昨天不是给你们打过电话了吗? 我妈呢?”

“有人在家关什么门? 你妈呢? 跟你姨妈打逛去了, 说是要去看什么花。 你问她去! 你赶紧打电话给她!我给你们倒水。”

还好阿德把热水器开着, 里面有现成的热水。

“不用, 我们有水。” 阿生扬了扬手中的杯子, 阿德看到杯子里漂着些小花, 起了疑问: 两人用一个杯子?阿生把头偏向杨水: “她叫杨水。”

阿生又对杨水说: “这是我爸爸。”

阿德拘谨地对杨水咧了咧嘴。

杨水木讷地叫了一声: “叔叔。”

阿德没答应出声, 用手胡乱挠了几下头: “你们先坐, 我给你们做饭去。”

“我们在县城才吃过不久呢, 不饿。”

“不饿你个头! 你不饿人家还饿呢, 还不赶紧招呼她坐?”

2

阿生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一家装饰公司做设计, 几年下来都做到部门经理了。 阿生昨晚打电话说要带女朋友回家看看, 阿德一直猜测着姑娘的模样。 习惯了周围的姑娘, 阿德被杨水吓了一跳, 大城市来的人, 那皮肤就不是肉长的, 是水做的。

阿德上午在东山村老表家喝喜酒,这老表拐了几拐, 处得投缘, 就比别人亲。 老表家嫁姑娘, 阿德去做客。姑娘昨天嫁的, 酒喝到今天中午, 要不是家里丢不开, 得晚上才能回来。

不知道老表醒了没有, 说酒不醉主人家, 老表在嫁姑娘的早上醉了就没醒来, 事情知道, 就是话多, 啰唆, 没力气去做。 也难怪他醉, 听说他姑娘嫁了个有钱人家, 做钢材生意的, 省城县城都有房, 轿车有几辆。嫁姑娘这早, 他拉着接亲的人, 左一杯又一杯, 姑爷他也劝, 女儿她也劝。 姑爷喝得脸叫一个红, 要不是别人拦着, 他还不让新人出门。

阿德怨起表嫂来, 你说家里还一大堆事呢, 非得去浪。 帮忙的帮你家把事办完了, 你不得在家煮两顿给人吃? 什么事都交给兄弟家两口子? 不就是学了驾驶证, 买了辆车, 要拉着自己媳妇去显摆吗? 媳妇也是面耳朵, 别人让她去她就去, 都说儿子要回来了, 还好是初春, 田地里活计不多。

表嫂也真是! 不就一辆车吗, 谁买不起? 不就是两头牛的事? 其实自己早想买了, 就是驾驶证难学, 听说村里的学昌学了三年, 气得教练每次见面都用屁股对着他, 说猪都学会了。 别人笑学昌, 学昌说: “笑我个? 老子拿到驾驶证, 想怎么开就怎么开, 想挂一挡就挂一挡, 想挂二挡就挂二挡。 想一挡起步就一挡起步,想倒挡起步就倒挡起步。”

媳妇跟表嫂走了, 阿德回到家喂牲口, 这两年牲口养多了, 喂它们出了一身汗。 喂完牲口, 阿德在沙发上迷糊了一小阵, 爬起来, 用篮子罩了只鸡, 用绳子绑了脚, 扔在地上, 点了支烟叼在嘴里, 看了看表, 又躺回沙发上。

3

阿德逃出屋门没有去生火杀鸡,而是出了院门绕到房后给媳妇打电话。 媳妇那头接电话的语气很高兴,阿德就吼她: “就顾自己玩了? 阿生带着姑娘回来了。”

“我晓得, 中午你不是说要回去杀鸡吗? 有米有菜的, 煮顿饭给他们吃还难了你?”

“你晓得, 你晓得, 你晓得什么?我煮不了, 你回来煮。 那姑娘, 那姑娘……” 阿德本来要说那姑娘长得太好看, 但说不出口。 阿德说你赶紧回来, 叫着老表嫂也回来帮忙, 我去请几个人, 你也打电话叫你妹子她们来。

阿德挂了电话, 想着要给那些人打电话, 请他们来帮忙, 请他们晚上来家里吃饭。 村民小组长, 林管员,在县城开汽车修理店的光明, 开彝族农家菜的娟子, 开刺绣店的巧珍……阿德心乱, 不知道要先给谁打。 阿德抺了几下头, 想起来了, 得先打给凤仙她们, 还好老表家办事, 凤仙和她的队友们去跳脚还没散, 得请她们过来好好热闹一下。

阿德的电话还没打完, 学昌提着尖刀, 拿着刮毛的刨子, 叫嚷着往院子里闯: “阿德叔, 羊呢, 羊拴哪里?”

听见阿德在屋后, 学昌绕到屋后:“阿德叔, 羊呢? 羊拴哪里了? 你还瞎打什么电话? 烫羊的水烧了没有?”

阿德挂了电话: “背时鬼来得快。正说要打电话给你呢, 让你来帮我整菜。”

“还打什么电话, 我看到阿生他们的车停在村史馆门口了, 我想着怎么你也得杀一只羊。 羊拴哪了? 我去看看大小。”

“谁说要杀羊了?”

“不杀羊?”

“杀吧! 还来得及。 都快三点了。”

“咋个来不及? 让你尝尝我的水涨羊肉, 正宗彝家风味……你还没烧水呢?”

“没呢, 本来想着杀几只鸡呢, 还是杀羊吧! 你赶紧去帮我把火生了,把水烧上!”

学昌进了院子, 也被站在屋厦上的杨水惊了一下, 刚才阿生他们下车时他远远瞟了一下, 没看太清。 看清了, 心里瞎冲动, 想着一会得好好露两手。

“阿生兄弟, 你那里骗来的姑娘?长这么好看!”

“学昌哥怎么说话呢?”

“对! 对! 我说错了。 阿生兄弟是我们村的高才生, 长得苗生生的, 什么样的姑娘骗不来? 你抱柴生火烧水吧! 我去看看羊。”

“要杀羊?”

“杀! 能不杀吗? 你带了个这么漂亮的个姑娘回来, 村里破天荒了。 让大家都沾沾光, 饱饱眼福馋馋心!”

阿德打完电话走进院子, 学昌便和阿德到院子后方的牲口圈里瞧羊。

牲口圈与院子由一堵高墙相隔,也是一座不小的院子。 六间牲口圈排了一排。 去老表家做客, 牛羊都在家里关着, 正好, 省得到山上撵。

学昌望着圈里来回窜的羊群:“德叔, 你瞧杀哪个?”

“你瞧着杀吧! 别太老了, 老了煮不烂。”

学昌进了羊圈, 让阿德关上门,几声羊叫, 阿德打开门, 学昌拉了只一岁左右的小骟羊站在门口。 “就杀它吧! 三十来公斤, 不大, 好煮, 肉也甜, 够吃不?”

“应该够了吧。”

学昌用脚踢了被他抓住角的羊,“还挣什么? 一会儿就肚子里见了,养你就是为了吃你。”

阿德帮着学昌把羊拽出圈, 拿绳子和学昌把羊拴在村子下方的汤灶旁。 学昌忙着生火, 阿德让学昌, 汤灶上的锅里少烧点水, 等家里的烧涨了挑来。 学昌说, 啰唆, 忙你的去吧! 阿德便回家煮肉。

年猪刚杀了一个来月, 杀了两头,腊肉挂了几竹竿。 肉还没干透, 好煮。 阿德挑了几块精瘦肉在盆里洗了, 在院里生了风炉, 拿了汤桶, 装上水, 把腊肉放进汤桶里。

素芬抱了一大抱青菜, 领着女儿进院来, 女儿拿了一捆葱, 一把香菜。 “家里没有姜, 一会儿我让娃娃去别人家瞧瞧。 这菜倒挺嫩的, 今年种多了, 吃不完, 好几家都到我地里拿菜吃。”

“你帮我看着风炉的火, 帮我把米煮上, 米在旁边那间屋里,” 阿德指了指房间, “门一推就开, 米在柜子里, 你帮我多煮点! 我挑开水去给学昌煺羊。”

阿德挑了家里的热水来到汤灶旁,学昌已经和两个小伙子捆好了羊, 扔在汤灶上, 见阿德来, 学昌坏笑着问: “德叔, 念经是你念还是我念?”

“念什么经?”

“那我念了。” 帮忙的小伙子笑了起来。

学昌装模作样地用刀拍了拍羊头,在羊身上揩了揩刀子: “该生么生,该死么死! 养你就是为了杀你。 不是我要吃你, 是他们要吃你。 杀么我一个人杀, 吃么大家吃。”

学昌让一个小伙端了盆接羊血。学昌刀子下去, 穿透整个羊脖, 羊凄惨地叫着, 脚在空中无目的地划着。阿德说: “还好你们几个在家。” 学昌说: “不在家, 我一个人, 也不会让你们吃生的!”

帮忙的小伙说: “你就吹吧?”

“吹什么吹? 大不了吃晚点, 是吧德叔? 在家里, 早得早吃, 晚得晚吃。 你把羊血端回去捂着, 小点火,别捂碎了!”

阿德看装羊血的盆上写着 “苗”字, 知道学昌犯懒到家里拿盆, 接羊血的盆让帮他杀羊的小伙子带来了。

4

阿德挑了空桶端了羊血回到家,院里帮忙的不止素芬母女了。 五六个人在院里忙着, 碗筷也有人在洗, 阿德定了心。 抬了凳子在厦上抽烟。 阿德吸了两口, 冲屋里的阿生说: “你别净看手机! 去帮你孃孃他们做点什么!”

“不用, 让他陪姑娘玩。”

阿德盘算着晚上的菜: 羊肉, 腊肉, 花生米家里有, 豆腐皮拌粉丝家里也有, 干蘑菇家里也有, 用热水发赶得上; 菜, 素芬抱来了, 青蚕豆,帮忙的带来了, 家里还有杀猪时吃剩的干巴, 菜单调了点。 阿德给媳妇打电话, 问她到哪儿了。 没等媳妇回答, 阿德说: “你让表嫂开快点, 拉你到城里一趟, 看有什么新鲜的菜买点。” 媳妇问他买什么菜, 阿德说:“你就知道问?” 阿德想起来家里的饮料少了, 又叮嘱媳妇买两箱饮料, 再买几袋纸杯。 阿德给学昌打电话, 问鸡还杀不杀。 学昌说: “鸡是你养的, 杀不杀你说了算! 我只管羊。”阿德怕来不及, 把厦上的鸡放了。

阿生递了支烟给阿德, 小声说:“爸, 其实你不用请那么多人, 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挺好的, 杨水爱静。”

“难道让亲戚朋友来吃顿饭就不好? 你说这些人家的饭你哪家的没吃过?”

阿生拿了烟去院里散。

吸完烟, 阿德在院里哪都帮不上手, 成了跑腿的, 别人要香油他去提香油, 让拿大蒜他去拿大蒜。

学昌动作是快, 素芬刚煮了米蒸上, 他就提了刀, 扛着刮白开好膛的羊回来。 学昌把羊扔在阿德拿出来的大盆里, 指使跟着他回来的小伙子把羊肉宰了。 学昌边让阿德生炉子煮羊肉, 边问阿德: “酒在哪里? 先倒口来我润润嗓子! 出汗了, 口渴。”

阿德说在供桌旁边的酒罐里, 喝多少你自己去打。 阿生从热水器里接了水来给学昌。 学昌说: “哪个喝水? 水是你们读书娃娃喝的。”

5

凤仙领着的人是唱着调子来的,摩托车在山间田野行驶着, 调子在山间田野飞着, 顺了光滑平整的水泥路, 一路招惹了花木招摇了出土不久的麦苗。 摩托车在村史馆前的场地上停下, 车声熄灭, 弦子响起来, 调子显得更动听, 让人心浮荡。 “高山砍柴木渣飞, 难逢难遇做一堆……” 狗跟着叫唤, 鸡跟着啼鸣。

阿德迎出大门, 凤仙几个人围着阿德跳了起来, 脚随着弦子的音符节奏起落, 身子抖动着, 身上的花衣服, 花帽子抖动着, 弦子上面的花球抖动着。 花衣服花鞋子花帽子, 每个人就是一棵跳动的花树。 有人把弦子递给阿德: “你来玩会儿!”

阿德接过弦子, 左手一按, 右手一拨, 其他的弦子也跟着和起来, 阿德跳起来, 人们跳起来。

一曲终, 阿德看到扶着墙角的老表: “你也来了, 酒醒了?”

老表比阿德矮半头, 晃着身子斜瞪着阿德: “都没醉, 怎么醒? 你是不是心疼你家的酒? 等会儿我喝水?”

“老表你怎么这么说? 早上在你家吃饭时你舌头都理不直。”

“你才理不直呢! 就那点酒能醉人? 就是头有点晕, 脚软。”

有人打趣道: “哪条脚软?”

众人哄堂大笑。

“脚软么你就别来了。”

“咋个不来? 车轱辘走路又不是脚走路, 你热闹完我了, 我也来热闹热闹你。 酒够不够? 我不喝, 其他人喝的够不够?”

“不够还上你家拿去? 我穷人不穷酒, 家里的喝完了村里就有烤酒房。”

阿德扶了老表领着一串人进了院子, 氛围显得更烈。 阿德两层的新楼衬着一院子穿篮戴花的人, 衬着院子里扭扭曲曲升腾出院子四处飘散的炊烟。

几口酒下肚的学昌围着凤仙和几个女人打趣: “媳妇们来了? 约这么齐?” 说着去搂凤仙的肩头。

凤仙打开他的手: “你媳妇还在你丈母娘腿肚子里呢, 你还不赶紧提点食去喂喂。”

“你不就是我媳妇, 看看你这腰,看看你这屁股, 哎哟! 你的胸是不是被蜂叮肿了。”

一院子哄堂大笑, 凤仙脸上的红色透过脂粉洇了出来。 凤仙一把抓住学昌, 一个绊腿把学昌绊倒在院里,人们笑得更响。 凤仙说: “信不信把你的裤子给脱掉, 让阿德大哥家的鸡把你的虫虫给吃了?”

学昌用力拽凤仙的裤子: “裤带还挺紧! 拉我起来, 我得去煮羊肉呢! 我把好东西留给你, 看你裤带松不松?” 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凤仙一把扯起学昌, 在他背上掐了一把。

那头男人们又弹起弦子, 干活的女人们和起调子 “高山顶上茶花开,阿哥阿妹跳脚来……”

阿德给他们搬了凳子, 说先休息休息, 我给你们倒水去, 晚上好好玩下。 男人们接了阿德的水悠闲地喝着, 凤仙她们已挽起袖子帮上忙。

6

杨水看着一院子的烟火气, 心生悲凉, 意识里模糊着: “阿生? 阿生是不是省城里的那个阿生? 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阿生? 早晨离开省城时的车轻、 新风、 鸟鸣、 美丽的田野……难道一切都是通向梦魇之道?”

阿生看到杨水脸上的异样, 问杨水怎么了, 杨水说想出去走走, 阿生跟父亲打了招呼, 陪着杨水出了门。杨水想闭着眼睛, 穿过院子走出大门, 又担心跌倒在什么地方, 只好把眼睛似闭似睁着。

走出大门, 走出村子, 走到村子上方, 杨水发现这个村子坐落在从大山顶上延伸下来的山梁半环起的山坳里, 村子东面又是一道道延绵不尽山梁。 山梁下面是一道深箐, 深箐对面也是大山, 难怪这个村子叫花猫嘴,之前阿生跟他说过, 他们的祖先过去称老虎为花猫。

花猫嘴不大, 一条光滑平整的水泥路, 从村后的山梁上蜿蜒下来, 穿过村子, 翻过村子对面低矮的山梁,从山梁那面伸了下去。

“下面还有人家吧?” 杨水漫不经心地指着路的方向问阿生。

“有呢, 不过快到河岸的公路边了。”

“什么公路?”

“连接县城到省城的国道, 是单行道, 河两岸一边一条。” 阿生拿了纸巾给杨水擦脸。

杨水挡开阿生的手: “公路边的村子也是彝族?”

“也杂了几家汉族。”

“我要不跟你来, 还真不知道这些地方藏着人家。”

“这里不就这样, 山水相连又相隔, 一层山一层人。 我之前跟你说过, 我家住在美丽的地方?”

杨水鼻子哼了哼: “是够美丽的,天山相平, 鸟语花香的。 可以看日出日落不用爬山……你们村的水呢? 水从哪来?”

“从箐里接出来, 村中有个水坝,阿生指了指山林深处, 水倒不缺,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 源头自来水用不完的, 流到下面的箐里, 箐里有田。”

杨水看到了, 箐底有一片相对平整的土地, 从箐里的土地到村里地势很陡, 一条机耕路从村子弯弯曲曲绕了下去。

阿生指了村子西边: “那里也有个龙潭, 只是现在水出得小, 过去村里吃水洗衣服都在那里, 我们来时被房子遮挡了, 要不要去看看?”

“龙潭? 还虎穴呢?” 杨水看向四周, 如果没有这个村子, 没准这里真有老虎出没。

村子西头的龙潭是个直径二十来米的不规则水泥池子, 水泥边大概围了五分之四, 水泥边的两端插在山梁上, 嵌进山梁土坎里。 土坎上方是十几棵大栗树。 栗树粗壮高大, 枝牵叶连。 枝干上缠着藤蔓, 长着不少寄生草。 栗树上结满了红绳子, 树根上插着一把把香筷, 散落着些纸钱、 硬币……水就从栗树下方的土坎浸出来,掺上雨水, 不算太清。

杨水指着树根: “你没来这里烧过香?”

“我没有, 小时候奶奶带着我来拜过树神, 献过斋, 高考时我妈来烧过香, 让我来我没来。”

“难怪考上省里唯一的双一流大学, 得了超自然力了?”

杨水心情缓和了些。 “这地方能走出去你真不容易! 都没法把你和省城连起来。”

“我不算什么, 村里有在县城开修理店的, 有开饭店的, 有开大车的,有开刺绣店的, 这水池就是他们捐款修建的。”

“你没有捐?”

“村里人都捐了, 我家捐了二百,那时我家正盖房子么。”

阿生想领着杨水看看村史馆。 杨水说没劲, 不想去。

7

阿德打电话给阿生, 说阿生的表姐妹们来了, 找他们呢, 让他们回去, 饭也快熟了。

阿生的表姐妹们等在门口, 表姐妹都穿了花衣服, 描了眉, 搽了脂粉, 嘴唇抹得艳红。 表妹秀梅看见阿生要跑上去拉他, 被旁边的表姐秀琼拽了一下, 秀梅这才看到杨水。 秀梅走上去拉着杨水的手: “长得真好看, 到底是大城市里的人。” 秀梅对着阿生说: “你真毒, 回来也不给我们打个电话, 要不是姨爹给我们打电话, 我们还不知道你回来呢。”

秀琼也来拉杨水的手, 秀梅就放了杨水去拉阿生: “让表妹好好瞧瞧, 读了大学在城里工作就不一样,眼睛能藏事了, 一脸的深沉。 还记得我们摘柿子, 你掉在泥田里的事吗?还有捉黄鳝捉到蛇, 吓得你见到绳子都一跳一跳的。”

秀琼抬手打了秀梅一下: “让老表他们先回去。”

院子不少人, 多数男人女人都是一身花。 开修理店的光明, 开刺绣店的巧珍……开饭店的娟子没有回来,巧珍告诉阿生, 娟子饭店下午人多,走不开, 让巧珍带了礼物回来。 巧珍把礼物给阿生, 是一件漂亮的衬衫,一条领带。 阿生接了礼物, 拍了巧珍的肩, 说你帮我谢谢她, 你们到省城时联系我。 巧珍送给杨水一套手绣的彝族服装。 杨水把衣服打开, 稀奇了半天。 杨水褪下手上的玉镯: “你看我什么也没带, 这手镯送给你吧, 是我在桂林玩时买的, 送给你做个纪念。” 巧珍死活不要, 杨水拗不过巧珍, 只好把手镯戴回手上。 光明换了干净的衣服, 套了花褂子, 穿了花鞋子, 手上脸上却没有洗净。 光明伸出手又缩回去: “我就不跟你们拉手了。 你瞧我这手一年四季都油乎乎的, 结婚那天也没洗干净, 晚上差点一个人睡。”

阿生问: “嫂子和孩子呢?”

“看店呢, 她现在很多事都能干,身上也油, 再不嫌我了。” 说完哈哈大笑

阿生母亲回来了, 正和表嫂捡她们买回来的平菇, 菜花则由其他人削着。 表嫂放下手中的蘑菇, 站起来岔在阿生和众人之间, 一惊一乍: “哎哟! 都长这么大了, 长这么好, 让姨妈好好看看! 没有被城里人欺负吧?”说着拉了阿生的手: “你手怎么这么嫩! 记得小时候你也干活。”

阿生母亲也站起来拉着杨水:“让孃孃好好瞧瞧, 怎么长这么好看呢! 稀奇得很, 跟阿生在一起上班吧? 听阿生说你是省城里的姑娘?”

姨妈也穿了花衣服, 厚厚的脂粉不均匀地涂在皱了的脸上。 姨妈拉过杨水的手, 对阿生母亲说: “哎哟哟! 还不是你家人呢, 就喜欢上了?”

阿生母亲摇着杨水的手: “不是我家的人是哪个家的人? 你别听她瞎说八道, 她就乌鸦嘴。 阿生没有欺负你吧?”

“是, 是你家的人, 我乌鸦嘴。 还是读书好, 把城里的姑娘都 ‘读’ 到我们这山旮旯里来了。”

“你姑娘不也嫁到城里去了吗? 嫁了大富人家。”

“什么大富人家, 不就是过个日子。”

“人活着就是过个日子, 日子就是太阳升起来落下去算一天, 太阳升起来落下去算一天。 刮风了, 下雨了,花开了, 冷了饿了才是日子呢。”

杨水被她俩拉着不舒服, 也搭不上话, 阿生看出来了: “姨妈, 我们去帮他们摆碗筷。”

“不用你们, 有人, 你们闲会儿。”

阿生还是拉了杨水走到一边, 姨妈说道: “是长大了, 会护女人了。”

8

一共摆了六桌, 阿生、 杨水、 秀梅、 秀琼、 光明、 巧珍, 还有两个年轻的小伙围坐一桌。 姨妈要来跟他们挤, 被阿生母亲拉走了: “让他们年轻人在一起, 我们另坐。”

姨妈刮了阿生母亲一眼。 学昌和阿德老表坐在一起, 还没开席呢, 学昌已经醉了。 俩人相互搂着肩头, 学昌给阿德老表说他煮的羊肉, 说他新买的车。 阿德老表给学昌讲他家的牛, 讲他的庄稼。 话讲不到一起, 但相互应和着, 情深似久不见面的知己旧友。

凤仙和几个姐妹端起酒走到中央:“阿老表, 端酒喝! 阿表妹, 端酒喝!喜欢呢你要喝, 不喜欢, 你要喝! 管你喜欢不喜欢, 也要喝!”

学昌拍了拍阿德老表, 指着风仙:“媳妇, 我媳妇, 好看。”

阿德老表指着自己媳妇: “老了,不好看了。” 逗得一桌子哄堂大笑。有人说: “学昌你这个背时鬼, 你看人家都醉成那样了你还逗他?” 阿德老表晃着头: “我没醉, 你才醉呢。”

凤仙领着姐妹们一桌一桌地敬酒,一桌一桌地唱歌。 人们站起来回敬,对唱。 到学昌这桌, 学昌站起来, 又被想拽着他站起来的阿德老表拽坐在凳子上, 站起来又被拽倒, 旁边的人帮忙扶起了他俩。 学昌接了凤仙姐妹们的调子脚唱道: “为花生来么为花死, 为花死来么为花活。 活要活在花树上, 死要死在花树脚……”

凤仙说: “哎哟哟, 瞧你这本事,才喝多少呀? 就醉成这样, 还为花生为花死呢? 你浇的鲜花吗?”

杨水没唱酒, 她平时最多也就喝点红酒。 凤仙说: “你来我们彝家,不喝酒可不行, 不唱歌不行。 我们彝族人会说话就会唱歌, 会走路就会跳脚。 阿生没跟你说过吗? 我们彝族人说 ‘麂子是狗撵出来的, 话是酒撵出来的,’ 酒够了, 话就真了。 话真了,心就真了, 平时有什么隔阂, 有什么不痛快也就开了, 散了。”

阿生说: “要不你用我的酒跟孃孃们喝一口?” 杨水端起阿生的酒,喝了一口, 红立刻从她的粉脸上显了出来。 凤仙说: “姑娘良心好, 喝酒上脸, 阿生好福气。”

9

天空的黑还没有完全落下, 两盏雪亮的灯从二楼阳台上伸了出来, 和日月争着光。

有的人吃好了, 坐在一旁说家长里短, 有的人还在喝酒, 有人弹起弦子, 就有人和着弦子跳起来, 花树抖动起来。 有人提议, 让喝酒的人往一起并并, 往一头挪挪, 把中间的场地腾出来。 这倒美了学昌和阿德老表,刚才他们靠在屋厦的石坎上, 现在稳稳地靠了东面的院墙。 阿生他们一桌人谁也舍不得离开桌子, 一起连桌子连人挪到院子东边。 凤仙领着人们跳上了左脚舞, 弦子声调子声经常淹没了他们的谈话。

秀梅实在坐不住了, 一把拉了阿生: “走, 跳脚去, 酒一会儿再来喝。” 阿生叫杨水一起, 杨水说不会。秀梅拉走了阿生, 秀琼也跟着走了。巧珍也拉杨水一起, 杨水不去。 巧珍走了, 光明走了, 两个小伙子也走了, 留了杨水一个人坐在饭桌旁。 跳脚的那面, 秀梅秀琼一左一右拉着阿生。 巧珍拉着秀梅, 秀琼拉着光明……人们手拉着手围成了圆。 脚跳动, 身子抖动, 忘记了杨水。

杨水感到了夜色的孤独, 尝到了孤单失落。 杨水想起 《荷塘月色》 里的句子 “欢乐是他们的, 我什么也没有。” 想哭。 杨水离开了饭桌, 走出院门, 用手机上的电筒照着来到广场上, 打开车门, 软软地躺在座位上。

几曲终, 阿生发现杨水不见了,放了秀梅秀琼去找杨水。 院子和屋里都找遍了, 没在。 阿生给杨水打电话, 杨水没接, 再打, 没接, 再打,杨水把手机关了。 阿生心紧了一下,赶紧出门去找她。 阿生在门口碰到母亲。 母亲见他走得急, 问他干什么去, 阿生说杨水不见了, 母亲也急起来。 母亲说要不要让大家一起帮着找找, 阿生说不用, 别没事弄出事来,没准杨水是上厕所去了呢。

10

阿生在车里找到杨水, 阿生叫杨水, 杨水没理他, 阿生拉车门, 车门被杨水锁了, 原来开着的车窗也被杨水关得严严实实。

“你怎么了?” 阿生敲着车窗焦急地问。

杨水没有回答。

阿生说: “你到底怎么了? 你说嘛!”

杨水静静地躺在车上, 感受着自己的委屈。

阿生守在车外沉默着。

杨水降下车窗: “你们是不是都挺随便的?”

阿生说: “你说什么呀? 什么叫随便? 你怎么会这么说?”

“你看你那表姐妹? 上来就拉你,拉得多习惯呀!”

“你说这事? 我们这不是差不多一起长大的表兄妹吗?”

“你看喝得醉醺醺的那人, 多猥琐? 是个女人都往前扑?” 阿生知道她说学昌。

阿生不知道怎么跟杨水解释。 阿生说你想多了, 这地方谁要不着谁?找借个东西, 帮忙干个活……老辈们不这么说吗 “灰掉眼睛里得有人吹,抓个背还得要人呢”, 这地方日子苦,在一起说说闹闹苦也就倒出来了, 日子还不是各过各的。

阿生母亲找到车旁, 听见母亲的脚步, 俩人都停了声, 杨水按下车窗。 母亲质问阿生是不是欺负杨水了, 说杨水大老远地来。 阿生说没有。 母亲又问杨水是不是阿生欺负她了, 杨水没答话, 想哭。

母亲问杨水到底怎么了? 杨水说想回去。

母亲说: “这哪行? 你大老远地来, 再怎么难在, 你也得在一晚, 明早天亮的再走。 母亲说着去拉杨水,杨水只好开了车门下来。 母亲拉了杨水到院中: “走, 跟他们跳脚去!”

杨水说: “我不会。”

“有什么会不会的? 又不是上台表演。”

母亲拉了杨水插进人群里, 杨水的手一只被阿生母亲拉着, 一只被巧珍拉着。 阿生因为刚才杨水的缘故,抱了手站在院里, 然后坐回酒桌喝酒。

杨水身子随着音乐抖动, 踩着节拍跟着阿生母亲、 巧珍出脚, 迈步。渐渐地, 杨水渐渐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耳里只有弦子在响, 只有调子声在响, 只有脚步声在响, 只有身子在抖动, 自由自在地抖动。 弦子声一曲停下来, 一曲又响起。 弦子声再停下来, 杨水发现自己一手拉着一个穿着花褂子的小伙子, 一手拉着秀梅。“母亲呢? 巧珍呢?”

休息的人有的倚着石坎, 有的站在院中, 有的回到桌子旁继续喝酒。

杨水走出院门, 风沁人心脾的新。院墙把院里声音阻隔了, 世界安静得出奇。 杨水看向挂满密密麻麻星星的夜空, 想起老师讲 “群” 字, 老师说群字是一个 “君” 和一个 “羊” 字。从我看, 我是我, 你是你。 从你看,你就是我, 我就是你。 你我他就是一个整体, 世界是一个整体。 万事万物是一个相生相连的整体。 杨水想起那句话 “自厚就是自大, 无厚就是无我。”

难道这里的山民, 早就通过自己的生命体验感知道了这些, 感知道了世界的秘密? 杨水回到院中, 把阿生从酒桌旁拉起来, 一手拉着阿生, 一手拉着刚才穿花褂子的小伙子。 阿生拉着秀梅, 秀梅拉着秀琼, 秀琼拉着弹弦子的人的衣袖。 圆圆的一圈, 人在转, 天地在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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