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读猫

2023-04-08 11:57李晶
万松浦 2023年6期
关键词:龙龙

1

龙龙是先来的。那天存存在校友录里发现有人求助,说准备回国发展,只好转让自己的爱猫,四个月的小公猫,已经做过去势手术。图片上一只黄白相间的小奶猫,睁着宝石般的大眼睛,好奇又纳闷。存存决定去接它。从匹兹堡到克利夫兰,驱车来回五个小时,并且还冰天雪地的,龙龙难耐长途颠簸,在提篮里大声哭叫,又拉又吐,折腾了一路。

匹兹堡的租房虽然算一居室,面积却很大。龙龙来到还没定神呢,先被洗得湿呱呱的,撂在地上东躲西藏,最后选定煤气灶后面的死角,隐匿了三天才敢露头。孤弱的小兽怯生生地踏入房间,小心翼翼地四处探测,新环境又静又陌生,它还不知道自己多有福分,从此算是入对了门,一待便是一辈子。

存存高中时养过猫,名字叫毛毛,是妈妈朋友送的。因为忙于物理奥赛,家里条件也有限,毛毛终于还是被送走了。存存心里留下好多歉疚,为此他写了篇作文《再见了,我的猫!》,语文老师读得泪目,又拿到班上读。到大学时,存存在小动物保护协会当组织者,救助无数校园里的流浪猫,一只三脚猫还给他带到宿舍,一住好久。

龙龙很快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开始重现毛毛当年的生龙活虎。喜欢登梯爬高,像羽毛般轻盈,尽显高弹身段;还喜欢玩文具盒,不断地给自己开发小游戏。有时无端地造戏,自作诡异,隐在角落里伏击,忽然跳出来空扑两下,再疾速跑掉。所有的撒欢都是毫无前兆,不可知的动力汇集着,没事找事,床铺沙发桌子书架,哪里都要肆意翻滚。

美国猫跟中国猫有何不同?都愿意待在水龙头边上不错眼珠地盯着,那水滴似落不落;夜里主动打更当值班长,袅悄踏步煞有介事,查遍屋里所有的暗角。它不是野猫了,仍属老虎的袖珍版,不会错过任何一点神秘信息,捉到一只小潮虫也要松了小虎口撂在地上细究……那百叶窗怎么总嗒嗒响?拉绳为何微微抖动?疲了累了,跃上电脑桌,舍我其谁地毛身子一横,是生气自己被冷落了太久,还是催主人赶快睡觉?

据说,狄更斯有只小聋猫,夜里总想方设法扑灭桌上的蜡烛。

这是存存在卡内基梅隆读博的第二年。课业繁重,废寝忘食,每天在家时间有限,但只要回来,立刻就被龙龙吸引,神经一下子松开。龙龙跳来跳去,在腿前轻抱,围着裤脚绕圈,发现饭桌上有鱼,跃上桌角,趴一边静等,那么执拗神气,能不给它来一块吗?酒足饭饱之后它要洗洗睡了,小粉舌頭的倒刺如此绵密,舔得自己晕头转向了,仍唯恐遗漏一寸,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线,蜷作一团不见首尾,睡到猫国里去了。

龙龙在匹兹堡待了两个月,又被乐乐(存存媳妇)接到普林斯顿。那里跟匹兹堡不同,外面没有超市和花园,只有僻静的校园和教学楼。乐乐一见龙龙便爱不释手,一声喵呜叫得心里发颤,立刻引发要带走的冲动,为此她还特意换了校方允许养猫的宿舍。

乐乐也正值学业压身的辛苦期,早出晚归地在实验室忙,白天龙龙照例自己待着。它虽然想做一只好猫,却全然不懂该如何爱惜房间的整洁,想玩耍还是酣畅地玩耍,祸事接二连三,刚买来的旅行气垫床让它抓了小孔,白纸灯罩划了道口子,壁橱里的衣裳垛整个翻倒……面对糟心的战场,乐乐埋怨着,哪舍得拿水枪射它脸?

乐乐也跟存存一样,宠溺起来毫无底线,甘当猫奴,只是匹兹堡带来的小玩意儿现在一概不见了,哪怕一圈猴皮筋也了无踪影。此时里里外外“坚壁清野”,能进抽屉的全进抽屉,可供猫仔游戏的玩具虽然添了几样,但眨眼间龙龙就兴致全无,只好一次次压扁了毛身子钻到床底下搜寻,总是一无所获。

只有晚上,实验室换成家,节日气氛骤然掀起。乐乐进门先将龙龙高高举起,拉长音儿大叫“龙宝哦——龙宝!”一天的紧张疲累在叫声中化为乌有。人与猫亲切相逢,龙龙刚睡得软塌塌的,现在鼻唇翕动,屏息享受主人的顺毛。

雨果说,上帝创造猫,是为了让人类体会到爱抚老虎的乐趣。

然后吃喝玩乐活力焕发,龙龙轻功大展,玩不够荧光棒。熄灯后不再四处打更,而是倚在枕边跟着迷糊,开动它体内神秘的呼噜机。夜半醒来,乐乐第一时间意识到龙龙近在眼前,它早睡够了,空气中弥漫着猫仔的奇妙味道,温软的大毛团传导着信赖,幽亮的眼睛闪动着,赶跑了屋内所有的孤寂。

假日里存存来到,也是先将龙龙拎上肩头,在屋里转悠好几圈。体会着与主人的高度忽然相等,龙龙受宠若惊,乖乖忍着不动,只尾巴尖儿有节奏地轻晃。存存说,龙龙沉了不少,毛脸也胖一大圈儿。乐乐说,白天没人,它睡不够,哪能不胖呢?

可是龙龙好像比以前蔫了,眼瞅着Ipad里游动的小鱼,爪子不肯摸,便便拉完也不再长叫一声通报,给它扔乒乓球,嗒嗒两下骨碌远了,竟不去追,只是发愣。乐乐收起乒乓球,说龙龙一身静电,不要又钻床底下当墩布。存存说,你把什么都收起来了,让它百无聊赖,人家是猫啊,大脑神经元有三亿个,比狗多了一倍,它最想要的是空间和玩耍,而不是秩序和听话!现在还不到一岁呢,就不叫人家玩儿了?乐乐说,那咱们给龙龙找个伴儿吧?存存马上说,好主意!

圣诞节后的一天,他俩开车直奔纽约法拉盛,把咪咪接来了。咪咪比龙龙小俩月,是猫妹子,也做过绝育手术,看上去毛脸和腰身却比龙龙大一号,背毛是狸花和三花的混合,胸前也有围嘴似的白三角,整个显得结实匀称,器宇轩昂的,多少还带点野猫的气质。它的前主人是个台湾的小女生,因过敏而忍痛割爱,临别时她泪涟涟地嘱咐他俩,日后千万不要遗弃它,咪咪以前是流浪猫……

龙龙大难临头了,哪想到咪咪进门便怒目发飙,意欲发动一场战争——人与动物在这点上没有多大区别,入侵者向来比原住民更凶蛮。猫篮刚一脱离,咪咪便朝前来探看的龙龙龇牙咧嘴,猫脸变作狮子头,脊背也高躬起来,浑身的毛开花般猛奓着,发出一阵可怕的低吼。龙龙平生哪见过这等恶煞的同类,惊悸之下身体紧缩,向着一边歪斜,恐慌又疑惧地盯着刚刚驾到的凶神。

情急之下,存存抱开龙龙,乐乐引着咪咪熟悉新家。台湾小女生担心咪咪换地方认生,将一应家当都带来了。咪咪看见自己的厕所——一只大绿塑料盆,过去嗅嗅,撒出一大泡,里面猫砂是粗粝如大盐似的白颗粒,毛爪踩上去咔啦啦响,好奇特呀。

存存两人望着就笑,一眼没注意,只听一声岔了音儿的尖叫,两只毛兽已扭作一团,谁是良民谁是土匪,根本没法分辨,即刻又都跳开,虎视眈眈爪牙并举……赶紧给它俩上猫酱!咪咪反应快,抢似的快步凑前,埋着毛脸大吃;龙龙看也不看,索然转身,拧着毛发凌乱的身子走开了。

猫间难以合作,有同伴也是没同伴的样子。那阵子咪咪声色俱厉,好一副暴脾气,总是凛凛然不许靠近,森森的眼神看人看猫一律是戒备。也许它一心想要占据领地,宣告自己为老大。龙龙挨打成家常便饭,不知何故便被咪咪的利爪突然一拍,速度比拳击手还快!

龙龙的幸福感被撕碎了,它哪懂什么疆土意识,躲避的方式唯有登高,跃上攀爬架,高度与窗户齐平。它抑郁、断食,在攀爬架上一待就是大半天,再好吃的罐头也引不下来。

咪咪却食量惊人,可以呱呱地吃双份。这大肚囊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毫不客气,因此又比照出龙龙一向的吃相有多斯文,永远是细细切切静吃,绝不饕餮……这自然跟龙龙成长期的舒适有关系。龙龙自小是被妈妈姐姐呵护着;咪咪呢,已知它有过一段颠沛流离的凄凉身世,被收养时已近成年,暴脾气肯定形成于早年街头的饥寒交迫,而今记忆复苏,视新环境为陌生丛林,上来先欺负龙龙,虽然对手不堪一击,它的愤怒还是不打一处来。

好笑的是,每当屋里的热空调发动,咪咪总像得了号令似的拼命抓挠龙龙的磨爪板,似乎是抗议老电机的轰鸣太过刺耳。只有猫薄荷能让它暂且放松,在地上仰翻打滚,舒服得爪钩子都张开了。龙龙则卧在攀爬架上,方寸恢复,静静俯视,同情中不无迷惑。

这天乐乐发现,咪咪白茸茸的左前爪比右前爪肿一圈,好似戴了只白手套,这是在哪儿狠摔了一大跤?真可怜,猫也不能表达,看来咪咪就是个没轻没重的傻妹子。傻妹子的能量有时太足,啥都新鲜,龙龙的花皮球,它爱不释爪,紧抱在怀里又啃又蹬,忽然皮球一蹦老高,它烫着似的跑掉。存存点燃一支来自萨尔斯堡的小烛灯,焰苗热气驱动一圈金亮的吊片滴溜溜转,好奇妙!咪咪不错眼珠地盯着,完全被迷住,毛脸凑得太近,胡须都快燎着了……

咪咪最热衷的还是嗅探,整日里蹑足潜行,鬼鬼祟祟,哪儿都要了如指掌,新纸箱跳进去体验,壁橱有缝就钻,里边隔层可作伏袭地。可它不会像龙龙那样,当柜门挤不进去时,会耐心地拨动一点,再从下边轻轻钩开。

长大是瞬间的事,龙龙开始接受咪咪,像厚道的猫大哥,以大度的姿态、妥协的距离,宣布和平共处——你我都是一个家庭的成员,或者叫“陪读猫”——咱们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啊!

现在每逢开饭,龙龙都先溜到一边去,静等咪咪大吃个够,饱食而走,它才慢慢踏过来。这是否意味着新秩序的建立,还是龙龙根本不与傻妹子一般见识?

局面已经控制,剧情回归日常,咪咪终于淡定了。主人的不偏不倚和环境的适宜,让它看明这是一个仁善的家,用不着焦虑张狂,元气迅速恢复,尾巴爽朗地直竖着,连叫声也有了微调。(猫尾巴直竖表明心态好,尾巴耷拉则是有悲观情绪。)

其实咪咪是很受看的,阳光下流线型的柔软身段闲庭信步,华丽的毛皮微波浮动,显出乌金的深沉条纹,双眸琥珀般珍奇,透着天真的执拗。只是有时太过生硬,当龙龙试图示好,小心地朝它细嗅时,它不是漠视如空气,就是出其不意给出一记毛拳,令龙龙扫兴。

看来距离也是猫间相处的律法,随时应当遵守,然后才是共同玩耍。它俩时而高跳着追成一阵风,拉扯了长条台布,把电视也给带倒了;或者蹿到床上搂抱撕咬,密不透风,那阵势不像是凌厉的攻击报复……不管怎么说,两只猫仔厮伴总比一只茕茕孑立好太多了。虽然存存每次来到,购买猫砂猫粮都成一宗要事,可它俩带来的乐趣实在是多,家的味道比以前更浓了。

爱猫人说,猫不提供服务,只提供自身——

马克·吐温说,在所有上帝创造的生物中,唯一不能当成奴隶驱使的就是猫。

存存说,养猫不为别的,就为欣赏!

2

假期来了,存存和乐乐准备出游,事先约了给猫的上门服务(给工人留钥匙)。没想到这服务很到位,不仅铲屎喂食,还给做护理,临走还送了猫玩具——一条手编的小草鱼。小草鱼很快成为咪咪的最爱,每天总有个时辰,它叼住小草鱼,嗷咦嗷咦大声呼唤,在屋里来回走绺,仿佛是召唤远方看不见的宝宝。

咪咪毕竟是母猫,虽然手术了,母性还是犹存的?时间一长,小草鱼叼得烂乎了,宠物店里找不到同样的玩具,工人也说没有第二条了。没法子,把小草鱼包上小网袋,捆得结实点儿,咪咪倒也不在意,继续日夜嗷咦着召唤宝宝。这天忽然就不见了小草鱼,給它任何玩具也代替不了。存存正在欧洲开会,转到北京时停了几天,整理箱子时,发现那小草鱼怎么给压箱子底了?是咪咪藏得忘记了?不用说,回去还给它带上。此后再怎样搬来搬去,那条网袋包扎的小草鱼始终不离咪咪左右。

龙龙喜欢什么呢?应该是瞭望吧。这时乐乐的所在方位是新泽西普林斯顿的一个角落。大学小城相融一体,校园尽是参天古树和哥特式的老教学楼,沧桑的氛围典雅深沉。尤其不远处的高等研究院最为著名,那是科学家的天堂,曾几何时,世界上最杰出的大脑在那里聚合,如今依然汇集着各路大神,他们在乔治风格的红楼里神秘出没,时而在宽阔的草坪上漫步交谈,四面围着静静的池塘和小森林,为那些“神人”阻隔开现世的喧嚣。乐乐的小木屋坡顶独栋,门口一个小小廊台,远看像童话里的房子,窗子仍是百叶,视野再简单不过:人迹稀疏,尽是草树,不远处楼影幢幢,校园班车偶尔驶过一辆。

如此宁谧单调的风景,龙龙怎会望不够呢?一来就在窗台坐成雕像,毛尾巴拢到脚前,眼睛忽明忽暗忽静忽动,看的什么景?小鸟松鼠一会儿飞一会儿跳,雪花飘飘真奇妙,雪花比什么都要轻,眨眼间到处变得更加洁白,树枝都裹上了厚厚的霜雪。

这天外面走来一只黑白花的猫小姐,它戴着漂亮领结,在门阶前盘尾落座,痴望着窗内的龙龙。龙龙跳离窗台换到门口,门上的玻璃窗开得低,可以跟猫小姐咫尺相望。咪咪发觉了,也凑来坐下,隔着门窗盯视来客。龙龙情绪有些激动,毛爪子往前捌个不停,被玻璃隔挡着,它不满地咕哝;咪咪则岿然不动,无趣地瞧了会儿,走开了。

来客是邻家的,主人是一对德国夫妇,也是白天不着家,但人家猫小姐可以自由出入。以后它常来“串门”,总在固定的位置上端坐,一味地凝望门内的龙龙——你为啥不出来玩儿呀?为啥还不出来?龙龙渐渐习惯,只向对方默行注目礼,眼见人家耷着尾巴离去。

普林斯顿的清寂时光终于结束。乐乐博士毕业改换门庭,要去旧金山工作,和存存筹划着,带上俩猫来一场由东向西的大迁徙——搬家的大车前脚启程,他俩后脚提着猫笼上飞机。

这并非易事,须先给猫仔分别备好专用的航空笼,再开健康证明(须10天前的)和疫苗记录;掌握好时间差,给它俩服镇定药,猫笼里备好猫豆和浸水毛巾,垫足尿垫,一种喷雾剂喷入笼内以缓解紧张情绪。过安检时,猫笼过机扫描,咪咪趁此机会忽然逃脱,存存和安检员紧追,存存的手背让咪咪抓出了血道子。

总算进到客舱,猫仔无缘欣赏窗外风景。猫笼在座底下,巨大的轰鸣声没有影响咪咪,龙龙却不屈不挠地低叫,释放满心恐惧,一会儿又晕吐,存存不停地收拾,把猫笼拎上腿面安慰着……无比煎熬的旅程啊,倒飞机、租汽车,简直活受罪。多少钟头挨下来,俩猫又惊又吓又疲惫,已经捂得臭不可闻了。

身为家居猫,怎能理解主人为啥要千辛万苦地大搬家?为啥要从一个空屋子搬到另一个空屋子?难道“空屋里的猫”是它们永远的命运吗?

旧金山离着太阳又近了一块,满眼的茂密植被,鸟语花香,好多树上张灯结彩地缀着果实,成熟的社区秩序静好,邻居照例百忙,白天难见人影。但外面的世界真奇妙,微风送来温暖气息,蝴蝶翻飞,昆虫爬动,处处生机!见惯了冰雪的俩猫仔现在看不过来了。

其实它们见到的风景是很局部的,新家有了自己的小院,院墙两米高,底下留出空当仅几寸,却也可见外面绿草茵茵,清风送爽,招引得它俩激动不已。一面玻璃拉门通向屋里,乐乐上班前关好,回来打开玻璃拉门,留下纱门——这纱门隐含着可乘之机。

猫本处于食物链顶端,是高效的猎手,可它俩现在连老鼠也不认识,猫粮里含有牛磺酸,无须再去捕捉,可是禀赋的缘故,捕猎不为觅食,只为享受过程,那种对大自然的纯真向往和寻趣之心,为猫的实在难以抑制。周末早上,咪咪扒烂纱门,轴实的毛身子挤出去,匍匐前进几下子,从院墙底下钻没影儿了。乐乐妈妈这天在家,出去找时,发现咪咪潜伏在灌木丛里正窥视着,毛爪沾满泥土。

纱门很快修好了,乐乐妈妈再找来几块长板子,把院墙下的缝隙挡住大半。咪咪的“突围”宣告失败,龙龙倒升起勇气,这天看准玻璃门没合严实,也偷偷挤出去,噌地蹿上围墙——那利索劲傻妹子绝对没有,犹豫两秒跳了下去。乐乐妈妈又出去找,一会儿她哈哈笑起来,龙龙真是有心无胆啊,正贴着窗根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眼睛紧张地盯视周围,早傻了一半儿!

此后那道玻璃门日日严加防范,它俩终于明白了,外面的世界永远只是用来看的——乐乐妈妈教育它们,咱家不能开猫洞,那样你们就变野了,知道外面有跳蚤、蜱虫吗?染上可是大麻烦!

纱门成了“瞭望哨”,每当“臭大姐”或马蜂之类的撞过来,俩猫立刻仰起毛脸,目光炯炯地盯牢“敌人”,小下巴痉挛地颤抖,隔着纱门追逐扑打……它俩若记性好,一定都难忘旧金山的日子,虽说还是不许出去,可挡板难挡大自然的气息,芬芳的泥土和鲜嫩的草丛里永远啾啾响着,总有活物在隐隐作祟,那动静经久不息,越小越奇妙,猫仔的眼睛、胡须和耳朵机警地弹动,捕捉的热情一会儿一冲嗓子眼儿。

这时乐乐还想更理想地发展自己,工作之余她又申请了哈佛法学院,然后埋头准备,心无旁骛。offer(录取通知)如期发来了,小两口欢声笑语,其乐滔滔,再次筹划着返回东岸。家当又是有卖有捐的,龙龙、咪咪再次被哄进提笼,人猫同机,告别旧金山,飞往波士顿!

剑桥城的老公寓离哈佛法学院很近,乐乐走着去上课,十分钟就到了。三楼窗下环着窄街,窄街临靠剑桥公园,园内的宁静气氛跟普林斯顿很像,树丛里掩着几座纪念雕像,红砖道上嵌着铜质的马蹄印——那是历史标识,1775年华盛顿指挥大陆军打响独立战争的第一枪,此地是为出发点。

现在人迹大多集中在公园南侧的哈佛广场,那里是“美国人骄傲的心脏”,哈佛的休闲地,挨着地铁站,游客众多,街头表演不绝(默剧杂耍,各路吉他)。熙熙攘攘中,学霸与游人在COOP书店、餐厅、咖啡馆间穿梭,空气里流动着高超的学术分子,也弥漫着旅游旺点的喧嚣,甚至哈佛对面的教堂墓地里也晃着人影,他们毫不忌讳,就在那里倚靠着墓碑安坐,敲电脑,喝可乐。

此前龍龙和咪咪一直都算“村猫”,忽然来到美利坚的诞生地,并且是最大的教育重镇(波士顿又称“博士屯”),它们当然不懂这里如何高大上,只是日夜领受着外面的光怪陆离。大屋南窗前摆着餐桌,它俩常跳上桌面凑近窗棂傻看。

搬家又一次惊扰了它们,所有的信号又被全方位扰乱,在重建的过程中,它俩融洽起来,先前分散的作息现在开始重合。

窗外的车流时疏时密,最惊扰它们的要数无轨电车。那庞然大物在公园出口设有终点站,总见乘客上下车,车顶高挑着电缆杆攀住上方的轨道,那轨道如巨大的蛛网罩在半空,一直延向哈佛以远。大电车驶来驶去,一路嚓嚓响,电缆杆上不时跳闪出白烁烁的火花……

养猫人都知道,猫的视听神经最为敏感,甚至能听见潜伏老鼠的呼吸声,同时它们又是无比脆弱,对光亮的刺激最排斥畏惧,尤其是电光石火。

夏目漱石给自己的猫写下这样的墓志铭:——在九泉之下,没有电光闪耀的夜吧!

那些日子,龙龙和咪咪是怎样的惊惧昆乱啊!眼见电车大怪物—会儿一现身,它俩杏眼圆睁,止不住上牙打下牙,口中发出鸡鸣般的咔咔声,可越是胆寒肝颤,却越是盯得紧。

说来俩猫这辈子处处受限,要适应的事儿真不少,包括不能跟那些野外的猫一样寻情生养,不能真切感受四时八节的阳光雨露,在星月之下临沐夜风,追打嬉闹,在错落的屋顶上肆意游荡……现在周遭环境在它们眼里有多少奇诡光影,就有多少不安定因素。可是,有什么法子?家居的代价就是大啊!

眼下乐乐忙得更厉害,学业第一,生活第二,能保证它俩日常寝食一如既往已经不易,哪还顾上细察其余?不过乐乐总记得,那些日子,每当夜晚独自回来,举首去望三楼窗子,准能见到两只尖着耳朵的小毛脸“哥俩好”地挨一起,定定望着主人回家的必经路。

然后它俩又都有过“出逃”。那天趁乐乐出去扔垃圾,龙龙闪出门外,贴着过道墙边一步步往前走,三分试探七分惧怕,走至电梯时不知该怎么办了,长长的过道里静无一人,它夹着尾巴待在那儿,忽见主人从一只小门(垃圾通道)里出来,赶紧喵呜一声。咪咪那次又是激烈的,存存正搬运新买的猫砂,它噌地跑出去,一眼发现步行梯,扭头蹿下去,一分钟后被存存从暖气片后边拎出来。

这年两位主人才算真正团圆了,存存博士毕业撤离匹兹堡,转到麻省理工做博士后,乐乐法学博士圆满修完,俩人决定再换一处宽敞的新公寓——离开哈佛,搬到麻省理工附近,这样存存每日来去方便,乐乐去新公司搭乘红线地铁也不远。

搬家距离只在几英里间,未出剑桥城,可东西收拾起来动静仍是不小。对此咪咪还淡定,龙龙却开始发神经,一直躲躲藏藏,神情隐晦。待搬家大车开来,存存见识到,龙龙一旦浑起来比咪咪难弄得多,简直疯似的撒泼反抗,几次蹿到窗台上乱挠乱叫,宁可跳楼也不要再进那个可怕的禁闭笼,存存手上就又添了血道子……

3

新公寓名字叫“水”,楼前是查尔斯河小码头,码着红红黄黄的船垛,看着鲜明耀眼。每逢周日天气晴好,甲板周围早早有人排队办理租船手续,他们领取舢板或独木舟、船桨和救生衣,小船一只衔一只悠然划出河湾,拐向宽阔的大河面。码头沿岸矗着写字楼,夜夜灯火通明,公寓边列着餐厅,餐厅屋顶与公寓露台相连,是公共活动区,设有花圃和运动场,周末会放映电影,一侧把角①装了烧烤炉,有房客出来搞聚会,欢声笑语香气阵阵,不断向楼上发散。

现在七楼的窗子敞亮,东面的落地窗拉开合页帘,眼前辟出好大一派风景,仿佛对着超大的视屏。阳光辉耀着远处的建筑群,近处是河湾、码头、小船,各样的人和飞鸟儿,还有野兔在沙地上跳,一切一览无余。南窗挨着水池,稍微留点儿缝隙,底下便缕缕袭人人间烟火。正与这些景象相吻合,此时存存两人开始过小日子了,每天晚上自己烧饭、刷锅、洗碗,然后一人抱只猫陷在沙发里看电视,过会儿又各自开电脑继续做自己的事。

现在白天的家不总是“空屋子”了,存存离得近,有时中午回来。这样龙龙又添了心眼儿,早上罐头不好好吃净,剩到中午等着换新的。咪咪早不是大肚囊了,很少再给龙龙“打扫残局”。可龙龙骄纵的毛病愈发厉害了,口味越来越刁,对美味佳肴总“浅尝辄止”,好奇大于馋嘴,发展到存存一旦出远门它便断食,几天里耷着尾巴心事重重,退到角落里如同摆设,或者狗一样守门口,像有时间感似的,预测电梯将升至七楼,它小耳朵雷达般一抖,眼睛睁开……

终于等来主人了,一声万能的喵呜混合着委屈,龙龙款步上前蹭存存裤脚。然后一反常态大吃,不再讲章法,吃得消化不了便吐,那高亢的反胃声、剧烈抽搐的难受样,夸张得吓人。乐乐蹲下去收拾,埋怨存存太惯龙龙。龙龙吐得舒服了,身心恢复,扬起尾巴回自己垫子,辨出主人后一副安适迹象,前爪编个花篮,趴出好看姿势。此一轮分离焦虑症暂告结束。

相比之下,咪咪的神经就强得多,不像龙龙那么足智多谋,也不那么“专情”,别管主人谁出远门,它都无知无觉,饥来食,倦则眠,神经笃定,脑仁简单,消化功能超好。家里来客人,龙龙总是亲疏有别,肃肃地走开,谁也不理,客人要抚摸它,它宠幸地忍着,到第三下就胡须抖动,低吼警告,扭身甩脫了。咪咪则从不高冷,只要招呼它,递个小玩意,它一定眼珠晶亮,颠颠地跑来,像触碰电门似的呼噜噜表示领情,一旦熟了,还喜欢拿小脑门轻轻顶你,像在举行秘密仪式。咪咪甚至会留意主人醒得晚了,很体恤地轻踏枕边,细嗅你的鼻息,确定你是否还活着——这时它又显得太实用,看你起来了,它抢先轻跳下去,一串小碎步往前引领,朝空荡的食碟走去……

是咪咪从不挑人,与人互动好,还是龙龙审慎、自我,“烫手山芋摸不得”好?大概龙龙那叫“忠贞不二”,咪咪要算“情商高”?反正各有各的路数。

水公寓的空间比以前大了,七楼的高度对猫来说也合适,外面秩序井然,它俩都先消解了危机感,把心装到肚子里。这时又都变成独立的小兽了,若即若离,井水不犯河水,偶尔莫名其妙地掐几下,从不凑近了相互舔舐。

海明威说,猫有真正的情感忠诚。

这是说猫与人,大约猫只跟人做朋友,同类之间心意相通就是难事了。

每天凭窗眺望,仍是它俩持续的功课,窗外景致生动,日日常新,怎么望也望不够。如果说从猫眼里能读取时间,那是因为猫从不吝惜时间,甚至一天睡20小时,它们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悔恨;可是说猫有九条命,其中八条是用来睡觉的,那就不太对,因为它们每日看风景的时间怎么也要占上几个钟头。

梭罗说,城市是一个几百万人孤独生活的地方,对猫来说这却再好不过。尤其当夜深人静,月亮又大又圆,灯火明灭闪耀时,它们无眠地分守窗前,全世界都在视听中——那千般动静、万种气息,是猫生世代解读不尽的课题——那纹丝不动、端严专注的姿态,实在是感动人,只看着它们,你就被治愈了。

“你比恒河和落日更远,你就是孤独,你就是秘密。”博尔赫斯这样写猫,意在思悟猫眼中的世界吧。

与人类所见大不同,或许它们与万物间的距离其实更切近一些?以猫特异的灵性和卓越的感受器,尽可以在弱光中看个究竟,不动中自有动,虚无中透着有,因而乐此不疲,冥顽不改,深谙孤静之美,任凭时间流逝。此番性情多像人类的冥想者,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静守在自己安生的小空间里,做这个世界最沉迷、最敬畏的看客。

这天龙龙、咪咪发现,家里忽然添了机器人怪物,太讨厌的诈唬毛子,每隔一天它就吱啦吱啦清扫各处。也太智能了,一经启动便要折腾俩钟头。它张着机器嘴,避开障碍光顾所有的犄角旮旯。它当然是毛尘的克星,可是反反复复深度清洁,令猫心烦躁不已。它们恨恨地凑近,却全无招数阻止,只有干忍,眼巴巴等那怪物耗尽电能返回底座。

不久它们又经受了一次巨大的刺激。那天庆祝独立日,自夜间十点半始,窗外突然炸起了雷,整个夜空亮如白昼,火树银花灿烂之极。俩猫大惊失色,快速逃到床下瑟缩着,满耳充斥着毁灭之声,好恐怖呵!直到欢庆仪式结束,存存和乐乐回来,它俩还惊魂未定,迟迟不敢露头。这次惊吓咪咪也缓了两天,龙龙更不用说,那几天又是密切关注存存的举止,发觉他要出远门时,整个神情都是僵的。

搬家的大日子又来到了,要从东岸再度折回西岸,这次是奔圣地亚哥。存存获得教职了,offer下来,他和乐乐沉浸在大喜悦中。那是理想的大学,更是迷人的城市,那里有完美的天气,无际的海滩,是世界级的度假胜地。为此乐乐要再换一家新公司,俩猫又要再次钻进猫笼跟主人乘飞机,可是,别无选择,全都值得!

已经是第三次了,腾云驾雾,受尽煎熬,终于落地,飞机的大轰鸣换成车轮的沙沙声,俩猫在提笼里早沤成了猫坨。

此时它俩做梦也想不到,眼前世界正呈现出怎样的奇景:棕榈树高耸入云,野鹅在坡上闲逛,海豹在海滩打盹……一座依山傍海的美妙城市,正向它们敞开怀抱。笼里传出难受的咕哝声,是龙龙的,它醒了,咕哝声压抑沙哑,老气横秋的,与当年存存从克利夫兰接它到匹兹堡大相迥异;那时龙龙一路哭号,孩童般的尖声好扎耳!

岁月至美,在于它必然流逝,这流逝何其匆匆!

现今龙龙、咪咪虽然表面看着食欲正常,牙齿俱佳,望向主人的眼光依旧灼灼,然而实际上,它俩都已猫过中年。因为平日里活动量太有限,有效燃烧热量的时间便少,新陈代谢速率日益下降,昔日英姿勃发的小帅猫再也不见了柔媚精致,都已变成松松垮垮的肥猫球了。

可是,两个大肥猫球在主人眼里,绝对属于真正的家庭成员,是一起生活在地球上的好伙伴。几年来,无论在西岸还是东岸,无论严寒酷暑、春花秋月,人与猫悉心陪伴,互享恩泽,共同提升“快乐指数”。作为家中有形的灵魂和忠实的守夜猫,它俩有幸真切见证了主人艰辛的求学生涯——无数次的凝视谛听,它们最熟悉的是电脑桌前不灭的灯光,灯光下苦熬的身影,主人时而抬起头来,发出疲倦的叹息,或是自我赞叹的笑声,把温软的夜猫子轮番举抱起来,在寂静的屋里一走好几圈……

龙龙和咪咪的故事到此该进尾声了,那天,它俩随着主人撤离了短租房,正式搬进刚装修好的新居。接下来,又有多少稀奇精怪,令它俩寝食难安、日夜巡查——凡新入门槛儿的物件,无论巨细,两只“验收官”一律提起警觉,甄别细嗅,标识盖章(留下气味),仿佛毛爪底下有个隐形的扫描棒。

然而,以猫的聪明判断,新环境处处彰显着不同以往的信号,这些无不表明,周围都是自己家啦!

新生活就此掀开喜乐的篇章,白日纷繁,夜晚诡秘,统统在毛爪把控间!两只走南闯北的猫仔开始气定神闲,尽情消受猫生大福,时而坦着肚皮酩酊大睡,时而在厅堂和楼梯间穿行弄影,溜达不停,捉迷藏的游戏玩起来便没个腻,于是很快见出减肥效果。

身为家居男猫,龙龙忽然显出责任感。那天一只陌生的花猫愣头青地闯进来,龙龙立刻雄风焕发,蹿下楼去抵御“外侵”,一通闪电追击将人家撵跑,一直撵出老远才折回大门,自己还像个卫兵端坐在那里。

存存说,好家伙的,从来没见过龙龙那样霸气,跑起来快得不像它了,那真是非常矯健,非常矫健呀,呵呵!

注:

(①路口拐角的地方。)

(李晶,作家,现居天津)

责任编辑:张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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