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立方米的自由

2023-05-26 07:57樊英泽张婧刘琴赵书宇
大学生 2023年5期
关键词:驾驶座块钱出租车

樊英泽 张婧 刘琴 赵书宇

他们身下有四个轮子,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却只能将自己安置在小小的驾驶座。

他们知道“路在何方”,也有着迷茫,他们随心所欲又离自由很远。

一立方米

每天清晨5点多,窗外的鸟叫都会吵醒周方,她全身松弛地在床上躺两分钟,然后起身。收拾停当,在6点整拎起车钥匙出门,在家门口的早餐店买三个包子和一杯豆浆,然后上车,将车缓缓驶入还没有醒来的街道。

“早上吃两个就够了,多买一个,以防中午正好有客人,或者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周方说。

一般情况下,周方会边开车边把早餐塞进嘴里。遇上冬天里极冷的日子,前挡风玻璃结了霜,发动机也需要预热,周方就会偷个懒,打开暖风,坐在驾驶座上,安安稳稳地吃完一顿饭。

作为出租车司机,这样的生活,她已经过了8年。

“一大早出车困不困?”周方闻言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大家都不容易。”

20世纪末,随着上海的经济和综合实力飞速发展,出租车行业一举兴起,作为当时服务业中的“高薪”代表,吸引了很多年轻人,唐飞正是其中之一。

那时的唐飞20多岁,结婚生子后,急需一份更高的收入来填补生活支出的空白。他在2000年花了4000块钱学车,考出了驾照。

这在当时不是一个小数目,可唐飞没有办法。“我学历低,也没有别的技能,出租车司机在当年收入还不错,就转行去开车。”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只带着对“高薪”的美好渴望,拉开车门,走进了驾驶座。

出租车牌照通常由公司向政府购买,然后租给司机,司机按月向公司缴纳“份子钱”。唐飞选择了“两班制”,和搭档两人承包一车,一人一天换着开。当年,唐飞每月上交的份子钱高达五六千,除此之外,油钱、修理费都需自负。“我每天早晨六七点开车出门,总要到下午五六点,才能开始盈利。”

唐飞有时会工作到后半夜,后来身体敲响了警钟,于是改为夜里12点收车。他每个月能有六七千块钱到手,在十几年前,算是不错的收入。然而换回这几千块钱的,是每天400?500的公里数,相当于从上海到苏州两个来回。

他花十几个小时开完这些路,与一成不变的坐姿、环境、空间,长久地相伴。

一立方米左右的空间,有人待了三五个月,有人待了两三年。唐飞坚持了7年以后决定离开,而李国林将自己的身体折叠进这小小的空间里,一折就是二十几年。

1993年,20岁的李国林在广州拥有了第一辆自己的出租车。二十几年间,从广州,到深圳,再到东莞,最后到长沙,4辆车,三四百万公里,是他人生的全部轨迹。在漂泊,也在扎根。

一天里,除去空载、等红绿灯和吃饭的时间,剩下的才是他能得到回报的有效出租时间。于是李国立学会了压缩,压缩自己吃饭的时间;也学会了延长,延长自己工作的时间。

“我跑不动了”

入行第三年,周方患上了胃病。

“到飯点突然来了客人,就只能饿着。有时候到不熟悉的地方不敢乱停车,所以要么去熟悉的地方吃饭,要么就吃面包、馒头。”

后来周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买了保温桶,自己带饭,每天定时定点停车吃饭,情况才有所缓解。

实际上,吃饭难是出租车司机普遍面临的问题。他们跑到哪儿是哪儿,没有固定的吃饭时间、地点,卸客后只能就近寻找餐厅。统计显示,停车是出租车司机就餐时考虑的最重要的因素,上海市一次违章停车的罚款是200元,可能是一个出租车司机一天的收入。

当年的患病经历曾让周方十分坚决地想要转行,但最终,她还是被现实生活牢牢绑在了驾驶座上。而对于唐飞来说,困扰他的,除了胃病,还有颈椎病。“脖子疼、背疼、腰疼,开完车回家以后,第二天基本都要睡到中午。”

除了上述这些,周方还提起了该群体的难言之隐:“你憋过尿吗?我开车不敢多喝水,就怕找不到地方上厕所。”

据她介绍,“憋尿”是出租车司机工作的常态,由于找厕所较难,即使找到了也不好停车,所以有些男性司机会直接在车内准备塑料瓶作为“尿瓶”;实在解决不了的时候,也有人会找个僻静地方停车,拉开车门形成一个三角空间,背过身,面对车门和车形成的夹角,就地解决。不过这些都是男性的“办法”,作为女司机,周方只能开着车满大街找厕所。“要是车开在高速上或者堵住了就没办法了,只能忍着。我现在感觉自己肾不太好,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周方无奈地说。

如果说身体不适是促使唐飞思考离职的一个重要因素,那么收入的减少,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国的私家车拥有量在从2000年到2008年,翻了近6倍,同时,黑车生意开始抢占市场。而在行业内部,最初一波的竞争与迭代已经完成,小公司倒闭或被兼并,剩下了屹立不倒的大公司,开启了竞争与相对垄断的新时代。

油价、修理费、生活费——一切都在上涨,只有收入在原地踏步。唐飞进入而立之年,父母逐渐老去,孩子步入小学,压在他和妻子眼前的,是钱,更是生活。

“我跑不动了。”他说,“这个行业也不行了。2005年、2006年左右,上海几乎家家都有车了,越来越难做,我只能转行。”

离开了出租车驾驶室那一立方米的局限,唐飞转身成了一名公交车司机,并坚持至今。不只是他,当时同一车队的同事也先后辞职,但并未改行,大多还是以开车为生。

唐飞的出租车生涯结束了,出行方式的革命却未停止:地铁和公交的不断发展、网约车的出现,都导致行业困境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与此同时,众多“唐飞”却还在不断地入行。比如刚开出租车三个月的林超。

从地铁九号线松江大学城站出来,沿着路向西走十几米,会看见路边有十几辆出租车。下午3点左右,人流量较少,师傅们干脆熄火停在这里休息。林超,便是其中一员。

于他而言,开始做出租车司机是觉得自由,然而现实却与理想大相径庭:入行3个月,他已经换了3家公司,现在一天的净收入,是两三百块钱。“这个行业很苦的,到最后钱没挣到,腰也坏了,胃也坏了,大肚腩也出来了。”林超抱怨道。

“物价在上涨,收入没变化”是许多从业者的共同烦恼。20年来,油价从两块多涨到了7块多,出租车司机的收入却依然停留在五六千元沒有改变。

但是也依然有人选择坚守,比如李国立。“虽然这个职业很辛苦,对身体伤害很大,但我没有讨厌过它,因为它可以养家糊口,比较安稳。”他这么说道。

作为一个无法再繁荣,却也无法消亡的产业,它却和无数新兴的、热门的产业一样,背负着千千万万个家庭的生计与希望。它以一种无奈的姿态,努力而被动地延续下去。

一百种黑夜的样子

在入行的3个月里,林超已经多次和乘客闹矛盾了。“从虹桥打车到松江,一共是130块钱,拼车也得120块,乘客说80块钱怎么样?我说票给你,你投诉也好,怎么也好,钱一分不能少。”林超说:“这样不看表乱砍价、胡搅蛮缠的人,就是出租车克星。”这样的事情,3个月他遇上了十几次。

对于唐飞来说,从业生涯中有一件小事让他难以忘怀。他在某天深夜为朋友代班,送一对提前订了车的老夫妇去医院。可在等待良久后,顾客却突然改变主意,取消了出行,并满怀歉意地给他20元作为补偿。唐飞认为“这没什么”,并没有收钱,老夫妇却在不久后给公司写了感谢信,并再次表达歉意。“我们公司当时还奖励了我100块钱。钱不重要,主要是我蛮开心的。”谈起多年前的旧事,他依然憨厚地笑了。

可工作经历并不总是这样愉快。

“你喜欢开车吗?跑在路上是什么感觉?”当被问及这样的问题时,唐飞沉默了,否认得平静而无奈:“一点儿都不喜欢。平时和家里人出门我都不愿意开车。做出租车司机那几年,就为了生活,没办法。”

逢年过节,由于份子钱照缴,唐飞往往也不敢休息。别人阖家团圆时,他开着车独自游荡,最大的感受就是孤独和对家人的愧疚。

对于这种孤独和愧疚,周方感同身受。

“我觉得我见过这座城市一百种黑夜的样子。”她以这样的话开头,讲述了不久前,那个跨年的夜晚。

12月31日晚上,周方还在外面跑车。那天晚高峰时,她在城区载了一位客人,因前方路段发生事故,在路上被堵了40分钟。客人着急,在半路直接付钱下车,骑车去了地铁站,留下周方和车,一点一点往前挪。

“车一点都走不动,我也没办法接单,就坐在这儿,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路边有很多对母女,应该是去过节,而我女儿只能一个人玩。”

不到1厘米厚的车窗,阻隔了“里面”与“外面”。里面的人无时无刻不向外看,从清晨看到黑夜,从每座城市的百态人生边疾驰而过。可是,外面的人看不见他们找不到厕所的窘迫,看不见他们吃不了午饭的叹息,看不见他们腰疼得龇牙咧嘴,却仍想着:再跑几单。他们唯一有机会被看到听到的,是乘客拉开车门坐进去时,那声简短的“您好”。

责任编辑:贾倩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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