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修广场舞

2023-05-26 16:14金孟
大学生 2023年5期
关键词:领舞广场阿姨

金孟

周三晚上6时许,乔飞飞夹起餐盘里最后一块西兰花,匆匆放进口中,端起餐盘边走边嚼。他将餐盘一放进餐车,便向外冲去。

乔飞飞今年大二,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在读。他要去千人礼堂门口的小广场,抢占广场舞第一排的位置。

路灯下,一场舞会在BFSU(“Beijing Forever Square-dancing University 北京永远跳广场舞大学”)开始了。

在高校跳舞的后勤阿姨

青青阿姨是北外廣场舞的发起者。她在学校体育馆做保洁,每晚7点左右就会在3个北外舞队微信群里,通知大家出来跳舞。10年前,青青阿姨和另外两个职工商量,一起在千人礼堂门口的空地上跟着音乐跳跳舞。后来人数逐渐变多,大家都来跟着跳舞。青青阿姨买了一个音箱来教大家跳舞。她爱跳,也是学得最快的,她经常从抖音等平台上找来视频,将动作一个一个拆解开再教大家。

阿姨们的主打风格是“老年机彩铃风”,放的都是电音DJ版怀旧老歌,其中,凤凰传奇的歌几乎是每晚必放曲目。大家一起跳到9点多,就渐渐散了。

“看见”的力量

乔飞飞是在2021年9月第一次关注到这群跳舞的阿姨们。后来有了更多的“乔飞飞”——一开始有两个研究生加入,后来又有路过的同学很认真地问阿姨,是否可以加入。越来越多的同学参与进来,三两好友相约一起去“体验”广场舞,这种社交娱乐活动好像变成了一门每晚不定时开课的全校通选课,广场舞在北外人的朋友圈、视频号、B站账号里火了起来。

人最多时,从南边的圆石墩子一直排到操场正门。“比上课占位子还难,尤其是想站第一排。” 第一排的位置特别重要,方便学动作,但得提前半个甚至近1个小时去抢。小广场上密密麻麻挤了四五排,实在站不开就去操场上跳,有种“集体蹦迪”的感觉。同学们站在阿姨们后面,看着她们举手投足间的娴熟,自己却在节奏里手忙脚乱。

为了让大家看清舞蹈动作,阿姨们穿插着站在队伍前排。无论白天里她们是在游泳馆负责擦去地板上的水渍,还是在食堂给热腾腾的面舀上一勺浇头,到了晚上,她们都是热情的“广场舞导师”。“抬手,抬手!”青青阿姨一遍遍地纠正着动作。

无论路过还是特意来跳,这里没有限制,随时加入,去留自由,想站在哪里站哪里。大家一边跟着旋律,一边不停地跳,00后再一次感受到了广场舞的魅力。

简单的舞蹈动作对大学生来说很容易上手。“很多都是16步或者32步教学,甚至一首歌里,同一套动作面朝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重复一遍。重复到第二或三遍就能学会。”这种通过模仿就能快速习得的过程,特别容易给新手带来成就感。

“第一次跳的时候,真的想跳无数遍。”乔飞飞没想到,自己会从广场舞歌曲中感受到一种由心而发的冲动感。对于一些从未跳过广场舞的同学而言,之前认为广场舞“土、俗”,因此第一次跳时“有点不好意思,但又隐隐感到开心”。

有套动作是“先对镜捋头发,再双手扶额扭头扭脖子,最后左右两边扭胯,幅度要大一点,最后拿出‘姐就是女王的自信向前迈步”。虽然动作土得令人发笑,但当大家一起做时,反而有一种纯粹的、不分年龄段的快乐。

在B站上,有关“大学生校园广场舞”的视频有几百条,基本都为校园封闭式管理期间,各地大学生自发组织的活动。有网友评论道“原来我们讨厌的不是广场舞”“提前感受40年后的老年生活”。有同学表示,“在校园里跳广场舞有一种奇妙的违和感”。

两代人的相遇

在北外高级翻译学院读研三的龚骏从去年10月份开始跳,一周左右便把阿姨的舞记得很熟。黑框眼镜和口罩是他去跳舞的标配。“小伙儿跳得真好,会扭。你上来领舞吧。”一个阿姨说。就这样,龚骏站到了领舞的位置上,虽然他内心觉得“我跳得一般呀,怎么就选中我了呢”。从那开始,龚骏就再没回到后排过。领舞者不再仅限于阿姨,一些舞姿得到阿姨肯定的大学生也站到了第一排。

人数增多,跳广场舞的时间也在延长。一个同学花了100多元买了台纽曼K99音响,方便9点半之后继续领舞。后来为了更长续航和更好的音质,大家又一起凑钱换了个200多元的新音响。

当这片广场完全交给年轻人,领跳的曲目比之前要丰富得多。“我们也想发掘一下我们这一代人喜欢的歌曲,所以古风、街舞、小甜歌等什么类型都有。”贴在音响上的歌单,已经排到了160多首。动作也变得复杂,身体波浪(爵士舞中的常见动作)、民族舞的抖肩等简化版的专业舞蹈动作,开始出现在广场舞里,同一套动作最多重复两遍。手写的歌单时间一长,被磨掉了大半。前面100多首歌曲的顺序,龚骏基本都清楚,没标记也能准确按出序号。“虽然阿姨选的音乐大部分都不太符合我们平时听歌的口味,但她们是带我们跳的动力和初衷。”

谁有想加的新歌,都会发在群里,学会了之后负责教给大家。而阿姨们的歌单也并非一成不变,最高纪录是一天内加了3首新歌。龚骏感叹道,“就像是在跟我们搞竞速比赛一样”。但阿姨们曲风单一,多是《千年等一回》《策马情歌》等节奏动感的歌,《红枣树》是其中少有的抒情慢歌。且动作集中在手臂,下肢动作基本只有点地、前进或后退等基础舞步。

一次,大四学生小檬偶然路过广场,听到正在放《lemon》,他立刻就站在石墩子旁跟着跳了起来。“感觉DNA动了!”从此小檬成了广场舞的忠实爱好者。广场舞就像开着盖的大熔炉,能容纳不同风格的歌。由音乐而“路转粉”的事件,时有发生。很多人加入进来,可能就是因为一首歌。

学生领舞从一开始的3个人,发展到现在的十几个人。他们有自己的小群,叫“魔仙堡”。他们每个人有自己擅长的曲风,因此有了各自的广场舞艺名。乔飞飞是“土嗨小王子”,有K-pop感觉的女孩叫“动感老妹”,还有“幼儿哥哥”“开心姐姐”等。

龚骏算是全能,大家一般叫他“龚老师”。他尤其擅长跳古风类,《芒种》《牵丝戏》等都出现在了9点半后的舞单里。他身高中等,但偏瘦,无论是抬手还是扭胯,动作的幅度和身体线条都很明显。他没有舞蹈基础,但跳起阿拉贝斯克舞步(一种常见的芭蕾舞舞步)如杨柳徐徐舒展。龚骏习惯录下自己领跳广场舞的视频传到B站上,其中最火的一条有17.8万的播放量。

但龚骏的舞蹈天赋得到的并非全是赞赏。青青阿姨觉得,“龚骏教得太快了,别人跟不上。” 因为加入了丰富的曲目,也就必然不能像阿姨们那样 “一个舞连续教五六遍”。龚骏他们都是一首跳完,紧接着随机切下一首,不会重复。但青青阿姨坚持认为“最起码一星期学一个,如果后边的人都不会、跟不上,就没兴趣了。”

龚骏觉得,“虽然没有单曲循环,但每晚都来跳的话,重复几晚上也能学会。”小檬比较喜欢这种不循环的模式,一是能听到更多元的歌,二是“虽然跳好一首确实需要不断重复,但大家来跳舞更多的是为了放松”。

对于学生领舞者来说,即便是“一致觉得很难”的舞,他们只用两天时间就能跳熟。大家一起在教工餐厅出口旁的镜子前反复练舞,等到饭点向左一拐正好进餐厅。“我们把这戏称为‘军训。”除了学舞,他们还尝试自己编舞,大多时候他们都会自行将动作改编简化。

比起职工,学生们的时间更为松散,随时可能有人加入,要想实现统一的教学几乎是不可能的。

正因为此,作为一种集体舞,这里似乎永远都跳不齐,但也没人要求要跳齐。大家都按照自己舒服的节奏和喜欢的方式,“群魔乱舞也没关系”。

适合社恐的公共娱乐场所

在这里,有人享受熟练掌握动作后的乐趣,有人享受手舞足蹈却总也跟不上拍子的忙乱。龚骏曾经特意站在后排跳,既为了让更多人看清动作,也想观察一下后排同学跳得怎么样。他发现,“前两三排同学的眼睛一直跟着领舞走,动作也跟得紧,眼睛都在用力,但后排同学就完全是自嗨模式”。不管是哪种,大家都很投入。

“最开始动作组合都不会时,注意力会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王木瑞最初跳广场舞时,抱着“我要把动作都记熟”的目的。但后来他发现,并没有人在意自己跳得如何,动作做得是否标准,节拍能否跟上。于是,王木瑞不再在意自己是否跳得对,而只专注于聆听歌曲的旋律,把动作做到让自己舒服。

對王木瑞来说,跳舞是件张扬个性的事情,前提是需要对舞蹈足够熟悉,方便自由发挥。而广场舞的很多动作足够简单,跳起来得心应手,为他提供了在其中游走的空间。

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跟着大音响跳舞,随时可能碰到熟人。王木瑞说自己有“轻度社恐”,在全是陌生人的环境下,他会把大部分的自己藏起来,不会主动展露,但跳广场舞治好了他的社恐。在这里,大家基本互不认识,来的目的也不一样,有人是为了强身健体,有人是为了喜欢的音乐,有人是陪着朋友一起来。“广场舞提供了一个平台,大家在这里各取所需。”一旦开始专注自身,很容易“跳着跳着就逐渐放开了”。

与其他的舞种不同,广场舞没有明确的“观众”角色。学柬埔寨语的周羽同曾经学过中国舞和古典舞,也曾在院迎新晚会上表演舞蹈。她觉得那种舞蹈是在服务观众,服务舞蹈,跳完之后身心疲惫。“但广场舞不一样,我就是在取悦自己。”

阿姨们和年轻人融合的过程也极为简单而自然。“跟年轻人在一起,真的挺高兴的。但不得不承认小孩们腰软,有些歌节奏太快了,我们跟不上。”有时青青阿姨会站在一旁看龚骏领着大家跳,但多数时候她还是会努力尝试,当场就学会了《失恋阵线联盟》和《日不落》两首新加的歌。乔飞飞觉得这样的阿姨“很飒”。

在北外,跳广场舞的男生不少。有些人跳得太用力,有些人动作僵硬,但他们都铆足一股劲,“眼睛像长在了领舞身上”。也有像龚骏一样极有天赋的男生,能把舞跳得兼具柔美和力量,同时拍子又卡得很准。

广场舞里有不少动作都需要有些妖娆,做出来才灵动好看。龚骏认为,“妖娆”是个偏向中性的词。“不管男女跳得都很夸张,扭不到位就抓不住精髓。”

“如果你带有偏见或者预设,认为广场舞只有老年人才会跳,年轻人怎么会去跳那个?广场舞不是大妈的专利吗?正常的男性怎么会去跳?那我想你可能会失去快乐的机会。”

广场本来就是公共、开放的,没有天然的边界。“广场舞只是一个定义。最初是因为大家都在广场上跳,所以才叫广场舞。现在我们可不可以称它为校园舞呢?”

辅修广场舞

在北外,3个北外舞队微信群把大家松散地联系在一起。没有固定的“舞队”一说,不需要买统一的服装,不需要按时参加排练。跳双人舞时,大家找舞伴都十分随意。

王木瑞置顶了广场舞的微信群,他称自己是“英语笔译专业,辅修广场舞”,每晚到了7点就会开始期待。“时不时地看下手机,有没有通知的消息”,抑制不住地感到兴奋。跳舞时,他觉得自己能短暂地逃离现实。

小檬说:“我只要去,一般都会跳完全程,开始跳了就停不下来。”大四上学期,小檬身边的朋友陆续保研、拿到互联网大厂的offer。虽然他自己也在准备公务员考试,可总觉得未来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万一考不上呢?” 确定下考公务员的目标后,小檬去跳舞的频率从一周五六次降到了两到三次。跳舞算是他完成学习任务后给自己的奖励。“我可以全身心投入进去,忘掉那些压力和不开心,单纯地享受音乐的律动和快乐。”

乔飞飞坐在台阶上,一听到放动感舞曲就冲上去。他觉得广场舞会伴随他一生,“可能我以后择偶的时候,会优先考虑会跳广场舞的女生,这样就有伴了嘛。”

龚骏遇到很多同学主动来问最近加了哪些新歌,会主动去学,去练。甚至有人还会把自己练习的视频发给龚骏,让他帮忙纠正动作。

如何定义广场舞

龚骏和其他领舞考虑过向学校申请成立一个广场舞社团,但一旦冠上了社团的名义,就需要关心跳舞之外的事情。“你要做推送,要去发传单,要参加社团考核排名,久而久之会变成一种负担。”龚骏不希望违背初衷,“还是大家跳着开心就好”。

每当一晚上的广场舞结束,总会响起掌声。这成了一种习惯,也是大家的默契。“一是给自己鼓掌,二是给大家鼓掌,我们共同完成了这一曲。三是给领舞鼓掌,他们跳得真的很棒。”小檬说。

当领舞是有压力的。“动作必须做得标准、特别有力,尽量让身体的线条、轮廓更明显一点,方便后排同学看清楚。”因此,龚骏从来都不穿比较宽大的衣服来跳舞,哪怕是冬天,他也会脱下外套来跳。一晚上跳下来,基本衣服前后都湿一半。他还负责每天拿音响,11点半结束再拎回宿舍。大家都等着每晚龚骏开音响的那刻,“龚老师要是不来,天就塌了”。

同时,站在第一排的领舞是被所有人关注的。“你不能光跳得爽,你得跳对。”这是领舞的责任所在,所以龚骏练舞练至形成肌肉记忆。

但出错是不可避免的,忘记或跳错动作等状况随时可能出现。现在,即便出错了,龚骏也能坦然地继续跳下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通过肢体语言将感情传递出来。

王木瑞说:“广场舞不算真正的艺术,将它称为‘大众娱乐更恰当,但这并不妨碍它提供一种感官的愉悦感及由此诞生的美。”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每晚在广场旁都会有人驻足停留。有人拿着手机拍,有人则用眼睛记录下某个瞬间。

一种社交娱乐方式,一项强身健体的运动,一种通俗的艺术,到底该如何定义广场舞,取决于每个人不同的理解,但这些词语前都必定有一个共同的形容词——快乐。纯粹又真实的快乐,自带吸引力。

责任编辑:丁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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