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亭

2023-05-30 10:48庞培
翠苑 2023年1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生活的秘密,有时在于那些伟大人物的极度贫困。

爱情——仿佛竭力要从黑夜醒转的某种愿望。但是醒来,四周会有些什么呢?

要让文字变成诗句——进而言之——变成乐曲,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这意味着不顾死活的和时间的争斗,用你内心的旋律线。一般的社会和时世早已远远循去。格斗的主角、场面如此抽象,屡屡变化——以至于人类必须发明出“上帝”“魔鬼”这样的称谓。

一本书,坐在沙发上看的一本书——那就像一个天空!

学会写小说在鸟儿啁啾声中?

只需从楼梯(三楼到一楼)走下来,这么来回走上一遭,足可以把一生,一个人全部的一生毁掉!

诗是在我们成年之后能够跌落进幼年。诗是到达时转身离开——是类似童年般美丽的邀约。

我屈从于茫无边际的爱,屈从于无人理会……

人早已把罪恶之门打开,只不过幸运的是后者暂时——也有可能是偶然的——没有进房间。罪恶之门空空荡荡。人再次把这扇门关闭时他已经把他的羞耻心丢弃。我们每个人,都曾至少把这扇门打开过一次。

作家难当是因为沉默不语通常比把一句话说错说糟糕容易些。

我想到人类的诗歌史就像一场战争,一直有局部零星的战火。我置身其间仿佛在凭吊一个古战场。浪漫主义、玄学派和中世纪的骑士诗歌;中国的魏晋南北朝、盛唐、宋明……都曾打过几次成功的战役,但总体而言,牺牲是悲壮惨痛的。我们的失败显而易见,我们的荣誉看来更像伤痛。奥登、拜伦、李白都是将领级别的,其余是优秀的校官——更多的则是那些一生奋战、籍籍无名的士兵。

诗歌是虽败犹荣的事迹,不断有新的恶、新的敌人冒出来(言辞束手无策),在你毫无防范之际。

所有对别人说的话,实则是对自己说,另一方面也是对死者说。

诗人之孤单等同于自然本身和孤单。如果是春天,春天的脸上就写着诗,就有诗的红晕。刮风的天气,诗人就像那些发白的江水,那片芦苇滩、村庄、防波堤。诗人是陆地上的一片树林,深深植根在望乡的水手们的眼神。

大不列颠若要再在世界崛起,除非再写出一本《鲁滨孙漂流记》,再有一个笛福,一场关于海洋的丰富辽阔的想象。

伟大的诗——如同不肯(能、可、愿)轻易吐露的爱情。

爱在欲现未现时,花色最美。

我能够感到熟悉,感到亲切,毫无保留的——是我的童年。

当一个好作家大概只需十天时间,外加一个伟大了不起的转念。

吃,是中国人隐秘的狂欢。中国人的狂欢仪式是在桌子边度过的。

人不了解自己的再生——因为他(她)自己活在这再生里,而更多地隶属其中的毁灭坍塌。

现世的诗歌基本虚假,只有到了彼世,诗的册页才会真正被打开,已经闭合了的眼睛,会再睁开一次:永恒词语的眼睛。

艺术家想要回归传统犹如发射和已经升空了的火箭想要回到发射塔。火箭不仅仅是飞往太空,并且发射过程中已连续脱落了三层裹有秘密燃料的外壳。第一级是遥远的往昔,也即过去的现实;第二级是他的童年、少年、青春(那艺术家的青春!);第三级……是他一度拥有的内心现实……

诗歌中“会写诗”的“会写”两字,是绝对安静、私密的,属于完全的个体,一种自在生命的无限奉献。

诗人并非依靠正确,而是依罪错误完成他的美。

诗歌的美多么短暂!由于这一份短暂,人世显得更加短暂了!闪电更快、更亮,风暴更加骤急!

诗人,乃是从双重的短暂,捕获永恒。

爱情——文明世界里一种野蛮的习性!

写作伴随我的一切举动——即使我偶尔瞟一眼窗外,我脑子里也有一只手在飞快地写下什么。

真正的诗到达时,我们都没有适逢其时,使自己迅速在其中成长为诗人,相反,诗歌(有时,一个国家的诗歌)在生理上和诗人的成长相悖。我们受困于这种颇为矛盾的相悖。一名诗人往往生动逼真地回忆自己一生创作中各个不同时期的困苦,他们在需要出手最快,写得最好时往往迟钝鲁莽,犹疑不决;或者(身体和精神的)状态平平。他们一生中勉强可称之为满意成功的作品,均是有意识的磨炼,虔诚的修正所至……于是,诗人们更像是第一个到场的救火队员,而不大可能成为火灾现场不幸矢亡,事先曾长时间啼哭不止的美丽婴孩。诗人和真正的火焰,尚有生命因子,宇宙元素之别。

心灵的万千深渊,唯有诗歌曾经到达。

当诗人说“记忆”——实则人类早已经遗忘。

伟大的书是睁开了的眼睛——只睁开一小会儿。

这意味着:诗人很可能是(宇宙间)凛冽的大气,但却是吹掠过高原山峦、陡峭河岸的那一部分。

宁静有益生长、有益于毁灭——但更益于庄严从容的死……

诗给予人在时间之外的交谈倾听(的特权)。

人讲解不了他自己——如何让石头讲解瀚海?

只需一个下午,诗人且可完成他的一生。完成之后他还可以去趟菜市场或游泳馆,在街头电话亭和他心爱的人聊上几句。看五分钟风景,踱步到窗前发一小会儿呆。

然后他就可以坐下来,在沙发的一角,静静等候他的死亡。

我不太喜欢卡夫卡就像路过一家医院时不太会想要进去(那种将来可能的就诊?!)

我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的心灵。可以说,我的心灵已经幻化成一部或数部正待呼之欲出百般思量似有似无(正待成形)的书籍。我的身体欲化作一捧捧新鲜的纸浆,它们正在被其他机器的传达带装帧制作并包装成精美印刷品(亦且完整的文本)的途中……那书籍遥远的路途。

一首诗的写成仿佛并非发生在日常时间内,它远远地越出时间的范畴,到达它所探求,渴望的真正的地点、空间、场景。

诗人的文本实验参与进了人世的变迁,它的奇特变异以及最终的若隐若现,是岁月沧海桑田的一部分。它那在大地上的居所,成了眾多生命哀伤无告的标志……

无言本身已经替代更多的中国百姓,说出他们自己。

一些书不能够坐着读,必须躺下,像接受秘密的开膛手术或分外惬意的睡眠——换句话说:接受爱抚……

他的诗之美……仿佛少女脸上陡生的红晕——

人必须是孤零零的,必须消失于山野僻径……才能呼吸。

他的灵魂,才能够像山中无名的小花。

诗人是生活的形容词,唯一妥帖而又……略带晦涩。

真正的诗不会流失,它会在砂石中站立起来。泥沙的水平面将会沉落、降低——而诗歌上升。

言辞,它悬而未决,就像人。

不必再看,所有阅读都是一双已经闭上了的眼睛。

以童年瓦檐的灰蓝色,我被早晨小心地引领。

个人的努力十分有限,在这种有限面前,就连诚挚也变成了虚伪。

只有一种书值得一写:可能的禁书。

新旧时代相拼接!问题是:新的都是标语口号、商业广告——旧的全是古诗词,没法拼!

没有一部诗集,超得过我在童年扉页上看到过的那种(神秘庄严的)题词。

爱是一种退缩,是灵魂辛酸的求索。

故乡是一个人最后的机会,我早已将之拱手让出。

人一旦拥有了爱——连死亡也是一种享受。

我是灯光的苦行僧。我并不照亮谁,甚至自己也只是(有)一片漆黑。

她已没有了一场婚姻,而我丧失了故土。

我的悲哀是一名(类似于)患了不孕症的妇人的悲哀。

一方面,我不能真正做到完全把自己丢弃;一方面,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远方——经由一首诗来振翅欲飞的远方!

独创性!——他把这自古皆有的三个字在耳边狠狠地叮嘱一遍!

——我不要死人(死去的大师们)站在我这一边。我要光、泥土,人间景象或闪电站在我一边!

一个愿望:把自己亲手埋进土(地底)里,去埋上几夜,再挖出来看看。

修改?老天!修改一首诗所需的运气远比写一首诗更重要——也奥妙得多!

错过一本书比错过一个人(一名知交)后果更严重!

如今,我看中国江南的村镇就像一只蝴蝶回首看它的蛹!那个死亡了的、不幸的虫蛹空壳……

祈祷时忘了前方是神还是魔鬼(有时能够记起,但没有力气分辩)。

死是肯定的。问题是——和谁一起死?如何死?

高更,或恺撒——西方著名的那个命题到我这里,全变成了(改变了人称):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要去哪里(去往何方)?

——没有声音可以在这白色中被说出!(啊,伟大的凋零!)

一种美学意义上的——生的权利!

诗,且意味着跟一切人无法交谈;跟诗人自己也无法交谈。

一个人就是所有的死者。

书写的庄严。喝茶(时)的庄严。午夜,他听见半沉的热水瓶被放回桌面的声音。

对于穷苦人家的女孩,性的快乐是一桩多么奢侈的事情啊!

人都在受苦——所不同的是:在有些人,那是结束;在另一些人,则是开始……

人在爱的最好的时候,也只能爱一半。

诗歌是遥远之物,是失去了的生活的光辉,是那反复咀嚼着我们的命运的舌头。

一首歌开始、结束,最终仍是未开始。

使读者感到光荣,感到充实——好作品的标志。

我们——只有接近我们奇特命运的时刻,而没有写作的时刻。

人,如果能比闪电快一点,就有生还的希望。

文体——即:行动。

肖邦《夜曲》中有一个音(和弦),跟长江江面一样开阔。

人们在这样的年代所要做的,不是完成,而首要的是開创,或者说——恶劣的环境使我们意识到:不可能再会有什么纯粹意义上的完成——唯余开创!……

个人必须成为山巅的积雪,而且也只是巍峨庞大的山体峰峦之上——积雪的那一部分。

流逝的灯光……甚至我早年的经历:一束被人世遗忘了的白色贫穷之花。

我们急切地奔向对方,穿过数不清的遗忘;穿过时间、岁月的迷宫。我甚至不忍心让她独自一个人出门。她说一声“走啦”,就独自走了。只听见门“砰!”的一声碰响——如此轻盈——仿佛永诀!整夜思想着那“走啦”的轻快无声——无声地奔向房子里的寂静,穿过默不作声的童年的注视,一个人独自留下来,抗拒着周围的荒凉。也穿过夜色中的歌曲,踉跄着……穿过晚风拂开的会面,夜色中露出的你的孩子气的眼睛——

一个人原本是有着广大的天地可以改变生活,放置他的梦想。然而天地之大——足以使他在原地伫立,诧异莫名地一无所有……

对于干涸的记忆,永生犹如突然注入的河流,从天而降的甘霖。

书籍相互紧挨着,虽然它们已化作尘土。

道就在这其中。

他对长江熟悉得就像他平时睡觉用的床。

一些人不理解我,由于有过困难的经历,尝过命运的尖酸刁钻;另一些人不理解我,由于经历有限,没有尝过命运的滋味……

有些东西是对人的一种判决:一次会面,一个眼神,一种突如其来的天气……

唯有音乐是在享受并且肯定着人生。

在一个吻面前,我们只剩下阴影……火焰的举止,水流的慌乱动作。我们是在自己的身体以外寻觅并用手捧住那颗“砰砰!”跳的心……

村舍、田野、集市……所有的景物,都跟人穿了身旧衣裳一样木讷着,逢人便笑,相笼着手,脑筋只记得古旧的乡间传说;只记得爷爷奶奶们讲的鬼故事、“长毛来啦!……”离奇的年代,离奇的有关上海滩、拳匪、东洋鬼子、战乱生活的逸闻。树(尤其是那些柳树)跟人一样,一生也从未出过远门,连死了尸体也未曾被抬到过县城街上那么远的地方。人跟滩涂、潮讯、河岸上的茅草相厮守,跟河上的船桨、鱼鳞、炊烟、木柴灰、稻草垛、节气、霜寒相攀交,心心相印、老实巴结,互相称兄道弟……

她那双黑黑、漂亮的眼睛。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四下里如此之多的书——和隐没在其背后寂静的时光——也许他真应该坐在这里,在写作中认命。

那些摧毁他的东西最终曾经是他的教养?

他必须果敢走出去——从他的体内。

他经过的那个站好像叫“……”(站牌一半被建筑物遮着了)。午夜,站台上有些人站着,一晃而过,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的亲人。一辆体积很小的火车在前面开,像玩具小车,突然喘着气就停下了(里尔克的诗,开始出现长句子了)。

(广播里说;火星上至少有三种以上颜色的岩石)。

弄堂口,生煤炉的烟在空地久久不散,大地仿佛在用它沉思人世的荣辱……

他的笔在问,房子周围的寂静也在问:这首诗对于宇宙有意义吗?

他知道死的最直接对立面是天真。

他对面的少年邻居是个小女孩。她朝他做鬼脸,他仿佛爱上了她。一度,所有人都显得自在放肆(这跟昨晚上那次令人痛苦的排练有关吗?)

人的品质通过其周围的家人亲友,既受到挑战也遭受了损害;换句话说:既获得庇护也逃脱不了——或许更为必然的——彻底的裸露。

人存在——应具备某种哲学的可能性。

黑洞巨大的吞噬力、抵制、反抗的业绩寥寥无几。——一旦他思想的聚焦不能对准这一点——他当然是他们中的一员……

整个冬天,他最好的经历是那名教堂角落作默祷的老年妇女(眼里满含一年来的哀怨、委屈、绝望的赞美)。他只看了她半秒钟。

和解——以及从体内每一黯然处分泌出想象……

艺术家有时是某个时代在其中觉醒的标志。但(单个的)称其艺术家是远远不够的。

(作品的)大善生成必有大恶相伴随,得以从伦理上,检验善恶之力量……

了不起的时代——它摧垮他,所以它了不起。

诗人吸气(交谈、朗诵、说话)时,世界的一切败露无遗。

他的手指在那些钞票的票面上有了春天的感觉。

诗人诞生那一天,村庄周围的泥土仿佛掀开的黑色琴盖,湿漉漉、清新。那儿的草木疯长,那儿的日出、日落、晨露、雨雪、四季、昼夜……跪伏在地,悲恸失声,全留下哭泣哽咽的印迹。绕经村子的河流,那条草色青青、常想到死的小河,也常用“香客、圣骨、十字架”等词来喃喃自语,安慰地上的蚂蚁、腐烂的阳光、无名的棺椁——

诗集,黑暗中擦掉的眼泪。

对于优秀的诗人,连痛苦和罪恶也含有某种难以言及的圣洁。

美所跨越的第一道门槛,是寂静。

时间从不流动的抽象的死寂——艺术家只需把其中的线条指明就可以了——但一般人却从生理上抗拒这类寓言性质的死寂。

唯有人群前行的脚步才能真正实践(体现)一本书的完好的天籁。

他永远在追赶的一个人——他自己。

天空的废墟、纺车、指南针,是石头里的脊柱骨、石头里的人性、丝绸的绵长眼泪。天空,是最终理解其使命是无言的一代代人……

他有一种痛楚的感觉,甚至在屋子外面散步时也能感知谛听到桌上一部书稿的日趋荒凉……

明喻相等于音乐中的大三和弦、正和弦;隐喻,或暗喻相等于小和弦,减七和弦,或和音中的——不和谐和弦。

他看待窗外的春夜像提琴手俯下身去看舞台灯下一行行乐谱。

窗外,处处是嚓嚓响动的树叶声音,那似乎是一年之初的第一阵飓风,带来了飞沙走石的大地上的黎明。那像是病人在倾听自己血管里的声音——他俯下身子,再次在灯下察看那页诗稿……

他有那么多书,这几乎成了一件可悲的事情。

他身上清晰地产生出一本书已经离开,已离他而去的幻觉……

晕乎乎的夕照。他每年都要记录这些——灵魂的泉眼!

优秀作家最初总是以他是名良好读者而闻名。

人们在四周走来走去,使其产生他已落入陷阱的恐怖感觉。他只能(假装)放弃逃跑的努力并且面露微笑,仿佛对陷阱本身保持适度的尊敬。

他不能够在其中决断,于是坐下来,像一只被人关进了笼子的饿瘦的狼。那可怜的狼认可笼子原是为一顿幻想中的饱餐——可那是多么愚蠢、折磨人的幻想啊!

少年气质。篇幅是他最糟糕的品质。

因为连睫毛和眼球也有权感知春天,预先为可能的好天气兴奋莫名……

早春的风,像天真烂漫的少女,准备对自己纯洁的将来听天由命。黑暗和浩大的天地似乎使她惊悚得睁大无辜的黑眼睛……在雨湿的田野上(街上沿马路自言自语的菜农们几乎有点对它感激涕零),在信的邮戳上,在翻过去的书的页码上(信中的问候语夹着原野上细润无声的雨丝)——雖然不断有公路附近汽车的声音,每一天,她把黑夜擦拭得亮而又亮,像一只薄胎的青花瓷瓶——一边出神地想着心事(“温柔的少女天生分成两类,一类在行婚礼时脸色绯红,一类脸色发白”托马斯·哈代语)。似乎把想心事时的孤单神情也在不知不觉中嵌入了那花瓶的传自古代的釉彩中(裙子下面露出美丽洁白的膝盖)。

诗的海拔问题——他多次感到需要随处找块地方,歇一口气。而他全部的供氧设备只是诡秘山峰之间广漠无垠的夜空。因而,肉眼所见的星星,像是他身上的血液,稀薄清冷。

有时我停下来飞翔一次——但是不,使我着迷的永远是那些更孤独艰难的跋涉。

你怎么可能设想你想要的生活在你的生命之外呢?你已经完成它了。造物的次序已先于你的物质存在而在各个侧面到达。时间只是漫长人体的黑暗中逐个充盈的细节。话语最终并非因为言说,而是为了揭示言说之前的沉默和之后长时间的寂静……

她对他完全不抱希望了,作为一名男子,他辜负了她的爱。时间(那一瞬间的时间!)把他跟她永久分开了。那一刻的时间,把他和她分开,犹如一点小小的酵母进入它周围的面粉……于是,她的两只瞪大的眼睛变成他生活在其中的唯一的世界。

歌德使他很好地和宁静相处。

他身上有一个隐秘的出走者,仿佛只要推开房门,令人欣喜的阳光就会照射进来。

在优美中一跃而起的人。

并没有会面,只有遗憾的分手。人们在爱情中创造了别离。

孤独之于欢乐犹如黑暗之于阳光。

人们所说的“心灵”不过是他们对“空间”的另一种认识、称谓。

阳光仿佛在燃烧。人的选择是有限的——要么做树木的绿色,要么溶化进明媚大气……

他希求跟人保持的距离恰好是一只鸟所要跟人保持的距离。

草地上有仿佛蛇在吮吸露水的“吱吱”声,或许是那些初春的草根的拔节、生长。白杨树,它的叶子声音特别好听,比银杏树的更响一些,脆亮而爽朗,像北方话的口音。

连他的脚趾也能感觉到的她的微笑。

一个人写作时必须能时时感到自己呼吸到的全是早晨清新的空气,露滴还在草叶尖上闪烁滚动——他对于词语的敏感必须到完全自然的地步,犹如山上的牧人手里提着斧头,大步迈向他在松林中的木屋。

……废弃的工厂和码头,突然快拆的老街,旧弄堂,耳边的风声,注定短命的娱乐场所和那些离文学太远,似乎早已被艺术和美遗弃了的俗气姑娘,乡下中学生,老人、工人——那些每天在我们身边的生活的梦游者——离得太近以至于你要仔细盯着看才可能记住大概的轮廓。——给我时间和静默。请给我不被打扰的漫长岁月!我的身体仿佛正待越过这个夏天——去紧紧攫住秋天!我的未来,我的狂热的海上桅杆!

诗人……就像人们指着平原深处的群山说“远方”。

他坐着的样子像刚出院的病人,身上有某处创口尚未痊愈……

困难的、难以达到的美是那种无端的美。

《拜伦书信集》,甘美风雅的文字——仿佛他正是近两百年前的那个收件人。

如今他每天就靠吞食一两段话语过活。“在这期间,无爱可言,可怕的是若在这无爱可言的黑暗中,灵魂停止了爱,那么,上帝的不在场就成为终极的了……”(西蒙娜·薇依语)

某种程度上,与其说它具有对人的一种吸引力和对于人类灵魂的再造不如说是一种远为严厉的拒斥——艺术,只是使得人类黑夜更深更幽暗的那么一种宇宙内在的尊严。

一类古代逃难的妇女命运;她们为了不让沿途兵匪认出并垂涎她们的美貌,就用锅底的黑灰抹在自己脸上。

正如误解是可怕的,正确的理解也同样可怕。

他阅读她时就像在热烘烘的太阳底下走路,而且天色瓦蓝,大地一片生机。

艺术是由克制来完成的某种程度的放纵。

如同美对语言有天生的敌意和不信赖——她也要离他而去。

沉船。桅杆倾倒在甲板上时汹涌的海水冲刷过那上面最小的铆钉。

一页书中的闪电的喉舌。

死亡,诗人才华的最后变体。

有时似乎出现这么一种情况:是否活下去取决于人的耳朵……

内容是以并不意识到自己是内容而加强其效用的。

——打开自己,那个小小、旋转着的宇宙。

隐喻的触动。句子结构意外的转折……有趣的是,文字常常会在写作过程中反过来向作者倾诉——诗与诗人在灵魂上相互撕咬——一般而言,说出来的真理和美,在它们原初的作者身上寻求报复,但并非恶意的报复,而是善意、不易宽恕、逗趣式的——如同两名恋人之间的情形。

这是一种有别于任何技能但同样又是人为的停顿——诗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一次(在万物中间)小小的停顿。

词的受热还不能仅仅是一般的受热——必须使之白热化。奇怪,这种白热化反而有助于诗歌神经的清晰……

一个人丧失某种能力比获得它更重要——他目前需要的就是它:丧失。

整个群山安静得像一只屏息的蝉。他在其中一条小径的台阶上坐下,仿佛灵魂已经出窍。

表面看上去远为生疏离奇的联系(火车的这种颤动有点像盘子里的肉冻)。

这本书是从混乱无序开始的——它将达到最终的清澈。

我往前走一步,到达我的无知。如今我的脚就踩在这些无知上。

美的事物总含有某种无端的寂灭,诗人在看它们时常常会被后者吸引……诗人研习生命的无常,乃至昆虫的翅鞘,所用不过是内心的寂然(写那些短小的抒情诗,恰似动物的悲鸣……)

有一股无言,永久沉默的阻力……人世的荒凉黑暗,藏在每一行、每句诗后面,藏在那些字和词的缝隙,吞噬着任何可能的修辞……但唯有修辞成其为可能……

他睡觉时顺手拉过那些天空的云层、霞光,沿岸的翠柳和树荫,轮船甲板上波光粼粼的夜星空。穿過了子夜的缝衣针,他的银行坐落在一条僻静小街上。

他们仍像去年那样大笑,用街上看见的、谈话中的一切来取乐对方。

中国的中原农村在现当代文学中的不知所终。

没有比天才走了味更坏的气味了。

在不同的遗忘、愚钝,在数个或更多时代,光亮、黑暗——之间,作者是穿墙而过者,是现实世界伟大的遁身者。他悄然隐没,在最后消失的一刹那使用了令人眼花缭乱、古老文字的障眼法。

他不知道究竟哪个更好,是窗外的雨还是那本《俄国诗选》(他正在看)?他不能肯定它们之间谁更加完善,或者说:高尚?

大海,一种遥不可及的成年。

他有一种感觉:仿佛他的身子正在变得干枯(坟墓在哪里?)

他在她的美貌中,看出了自己凄凉的身世。

看见千千万万棵形状各异的树,笔直、粗壮——但却没有一棵能使我们忘却生活的悲痛。

像一只无形的小鸟,他栖息在森林的枝丛叶簇。他回来了,从我们的闲暇中,从大门口一个恬静的院落。他打开窗前的灯,他坐在我们中间,看着我们眼睛里的泪水(耳畔充满了死亡无声的言说……)

童年随着(被贪吃分食掉的)月饼里的馅心一去不复返了。

只有作者被时日分散了的注意力才是最集中的注意力。

艺术,需要出身本源的震撼……

她眼神中那一大片燃烧起来的硫黄——她眼神中那微露的舌尖……

好诗予人充足的睡眠。

万物乃诗人桌面的平整。

女人幸福的话,就会落在一个男人怀里;女人不幸福的话,就落在他手心里。

一首好诗,将同时蕴含生与死两种气息,前者的热切跟后者的冰冷相掺杂!……留予读者的更可能是死;使诗人得以继续前行的必然是热切的生。

死,是更热烈的措辞,是作者不能用手摸到,但却可能以柔软的心感触并最终拥抱的抽象形式。

人仅模仿死的圣洁,而对于活着时的圣洁,佯装不知。

他们在采石场附近找到他。大家一起站在山脚下,周围嶙峋、延绵的群山,高耸入云。“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他用手指了指附近苦役犯集居的窝棚。“月夜,黑暗。”在说到这几年的生活时,他只用了一个形容词——“平淡的”。

无论如何,你会感激涕零。你会活得(甚至)很恬淡……早晨,你感激涕零地醒来,想着你一天的苦活——感到命运深处从未有过的甘甜。

读者——作者抱负中最深奥的部分。

当你消失在一行诗句里时你并非睡着了,而是异常的清醒。智慧的乐趣在于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精力充沛,跃跃欲试——更不惧怕失败。

与其说陶醉不如说惊悚!与其说力量不如说无能——与其说是美不如说是恶……

做一名诗人就要被淹没,即将被淹没,或者至少,他没有能力在这之上长久地漂泊。

一场雪使他们各自经历了对方,最后融化在同一块土块上。

他正是那个站在她童年小路上的人。

脚步声,意味着一份赞许。

诗人——他知道一名遇难水手眼睛里的陆地的价值。

她的嘴唇为他保留着春天的滋味。

除了爱和被爱,大地之上,将不再留有他的任何踪印。

世界的广阔图景和一个人的孤独融汇一体!夏天也就这样进来了,在此时,因一本不知名的书而改变了。

他仿佛正在穿越一个回忆的巨大沙漠。他形影孤单,人世的遗忘烈日一般烘烤他,每日每夜,使他焦渴难当。

人在每样东西上留下他自己。他为自己以为找到了的某种确定的温暖而暂时地忘却了外面广漠的严寒。

他的半只耳朵还留在那里,留在夜的过道里,留在了最古老的汉字象形的走廊……

那最初的休憩始于兒时生活的地方。

写作,是孤独的写作者在永恒黑暗中所作出的对自己的辨识——只要抓住一个特征,一种光亮——漫长的黑夜才能得以真正莅临。

抓住书页的那只手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成为身体内部睡意沉沉的那部分。书页的翕动声越来越像是苍白的梦呓,是一名梦游者所可能经历的古怪的寂静。

诗歌,一名笨孩子的喘息。他在楼梯上,落在别的孩子后面,拼命想赶上已经接近尾声快结束的游戏。对他而言,世界太有序,太训练有素,并且始终都铁板了脸,像满脑子旧规章的女教师(她瘦脸上的眼镜片在远处走廊上闪烁……)诗歌,是某种意识的迟疑;是数字上抽象的对立:一对十一,对一千,一百。是统计学形式的锐减和清空。一个回忆中的人在时间的阴影中缓缓回过神来。

不能、不应该有太多的话说,要对说话的欲望保持克制和警觉。要节俭、朴实无华——并在一首诗里注入(如果不是浩大也是深广的)沉默——以及从容、深深地凝望。

痛苦、无常、不幸——他对此有一种几乎害羞的发现。

幸福或愉悦之事就在于:房间的隔壁还有一个空房间。

午夜过后,周围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两样事物在活动,不远处建筑工地上的搅拌机和他的头脑……它们赖以运转的对象是一致的:内部或外部的废墟。没日没夜的挖掘、填塞和建设。

有时,他像一名关闭在偏僻省份,在错误的教义中昏睡过去的虔诚教士。

为了那一小块阳光照耀,个人的阴暗几乎是唯一的广角镜。

“会写”和“写”其实是两码事。一个所谓“会写”者其实不一定“写”了,反之亦然。

第一流的好诗都有一个隐衷,作者拐弯抹角,想方设想要把它隐藏起来。

记录。想象。创造。

有可以去记录的现实,可以去想象的现实,更有创造更新的现实。

里尔克说:“一个人是可以永久观看的。”

所谓创造也只是一种记录。

你用一把口琴吹出那个词:夏天。

诗是被忽略的事实。恰恰是诗人本身,是通过虚构产生的,而不是诗。

我生活。我在倒伐的树林中倾听沉船。在三月的晚风里我发现航海者的梦想。所有歌手的琴弦都在日光下满含泪水,仿佛江水中的陡峭的山崖。我生活……无数死者像扔下手套一样把这难言的生活扔给我——

一个人失败到如此程度,以至于成功已不复存在。

音乐在夜间的光辉移动一些人的情感,仿佛河流在暗淡的水流深处移动水草。我们这些像水草一般沉默的人,留在原地的人,听凭着流逝的水的声响以及石头里的光亮。

我们称之为技艺的东西,不过是诗人本身在长期劳作中所积累下的一种创作习性。这种创作习性,这一诗的奥秘,在它将诗歌本身呈现的一刹那,且已完全消失。

多少年来,我一直在重复回忆那些稚气的嘴唇,雨中怅然若失的等待。落叶和风雨不断扑打我那扇朝南的玻璃窗,道路在远处因流浪者和歌手们无家可归而悔恨交加。多少年来,我仍旧无法找到我的家园。一些昔日的崇山峻岭已被夷为平地……多少年来,话语已经忘却,只留下一种熟悉的眼神在尘埃下闪烁,黎明的露水将为谁而开启?

一只蟋蟀离开洞穴,开始它小小的秋天之行。它首先用身体撞碎一颗露珠中的行星,继而对一位冥想中少女的黑眼睛发生兴趣……鸟儿们飞得远远地,收藏起秋天的心思。

爱情,是对已有生活最直接的抗议。

诗人应比任何人更懂得现实生活各种可能性——一种在精神和物质生活之间微妙的转换和呈现。他应该更加敏锐,不断敏锐下去,并因为某种意外发现而不顾一切。日常生活里的一个手势,很可能决定一首诗的好坏、长短。我的意思是说:在一个可能的诗人有限的生涯里,有着某种注定的人格趋向,这往往决定其诗的本体范围。换句话说:诗,就是一种被节俭了的生命。它之感人,是因为它始终意味有一种灵魂深处的体验。就单个的体验而言,它是难以超越的。它在生命内部,在人生更暗、更深处照亮人,光线从更远的地方射来……而形式上,一首诗,正是那种可能把一根直线撕扯成无数根紊乱的曲线的艺术。把一根线变成线团,弄得越乱,越要求其本质上坚韧、纯净……

自由的品质是那么昂贵,房屋在倒塌时带着它愁苦的面容……

活着的人们翻动诗笺的“嚓嚓”声穿透我们的身子。

在诗歌里面,最重要的还是人,人是我们介入或离去的这个世界的根本。

一位老人弓着腰,悄无声息地凝视你。通过你的形象他记起了什么?……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婴儿的啼哭?黎明的清脆的苦痛?

这个夜晚,我又一次记忆故乡漫长的河堤。所有那些远去的荒凉的船只,夕阳下一只木桨无声地啜泣……

我清晰地记得那些船民,曾对着少女时代母亲漂亮的身影频频挥动手臂。我记得他们贫困得近乎羞涩的外套、肩膀和赤脚的心思。踏在温和、坚实的船板上,背对沉沉暮霭,河水不停地晃动船的两侧(也晃动我此刻的诗句),这时我看见母亲满脸绯红。她忧愁的发辫在风中飘散……

爱情!爱情!锤子敲打着钢铁。时间敲打着人。

一个女孩子留给我的印象:耽于梦想的二十年。一头黑发,无数直率的手势以及圆润的语音。

一个诗人首先要做的便是设法意识到他在死亡中。

那些地上的青草,一夜之间遍及四周的青草,在微热的风中如蜜蜂的双翅颤抖……

说到底,诗和爱情都是对于人生最严峻、精湛的一种考验。两者都要求有内与外的完美的结合。不仅要求其幻觉的、力量的部分,还要求其本能部分的……和谐。

或许?一个女人是一个男人梦想的牺牲品?在某种特定的时刻、某个特定的地方?

他容忍一切,他已习惯热爱人类。唯有爱才有可能磨损他。

他清晰的听觉遍及南方所有的平原。

诗人放弃了这个现存世界,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们幸存下来,各自分散,而成为大自然,有时是纯粹意義上的个人——那么一点点真实的影子。这些影子在夜风中飘散,犹如一些零落的诗句在人类时间的长河里沉浮。

……亲爱的,我拉着你的手,这是人类迄今全部的历史和事实,是所有的争斗、战役、发现和创造。是僧侣们仅有的记载,是英勇事迹以及全部罪人的勇气,是一切的黑暗、胆怯……今夜,我就是使无数先祖们流血的原因,是使一切母亲固执起来的理由。

人是无法完全左右自己的生活的。他甚至左右不了他身上穿的一件衣裳。人的一生就是认识万事万物,并不知不觉地被这些万事万物磨损的一生。

多少个夜晚流逝……我发觉爱情仍在我心中,它无法给予任何人。它的向外的努力只能伤害它,而它又全然依靠这黑夜中的伤害滋补着……痛苦保留了它!任何离别、破碎、毁灭都像雨水一样冲洗它,使它在另一个早晨更显得青翠欲滴。

爱情。或者改变一切,或者能使一切又恢复原状。

他在下过雪的地上听见一种童话的声音。许多诗稿散乱在书桌上,仿佛波光粼粼的水面。

一个真正的诗人必须感受到他心里有一个致命的目标。这个目标是永远也无法讲述的,但需要时,他仿佛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他的眼睛于是就向那个方向凝视。这有点像植物在太阳光底下的情形。一个诗人必须能忠实、自觉地追随他生命之外的那个太阳。

梦中的路是抵达深山的路。

人的所谓青春不过是冰块形成之前那一片仍旧在浮动着的散乱的冰霜。

很可能,诗不过是诗人特有的一种前景。

我深信诗歌里自有它的一种稳定的价值。由于形式或时代审美的诸种不便,人们对于这种价值所持态度已经越来越模糊……诗本身是无辜的,错误的是人类。因此,今天我们品味一首诗的最基本标准,就是找出这种稳定性。以此达到诗艺的趣味。

肖邦的部分乐曲:一种全神贯注的苦痛。

真正的诗歌是无法回避的。

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仍在哭泣的孩子。我永远走在被遗弃的路上。不仅被世界的痛苦部分,而且也被世界的优美部分——所遗弃。

古罗马诗人贺拉斯说:时间磨灭一切。那么,留下的也许仅仅连一些幻觉的可能性也没有。

我们可以把艺术称之为一种疾病。但这种病症恰恰能对死亡产生免疫力。

小心翼翼地想把痛苦放在什么地方——三分之一的肖邦。

在纯美方面,在音乐的背景方面,肖邦极富童话色彩。他的优雅和苦痛,都兼有王子的意味(这可能成为人们攻击他的理由。据说他应属于新浪漫派。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好的诗人,在他的身上或在他创作的诗句中,一定会闪烁出一种清晨的露珠般的气质。这也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天籁”。一首好诗要具备一种遥远的美。它是古老、悠久的。它是事物的真相。

灵魂正是那种把我们从夜半噩梦惊醒后而仍旧模模糊糊惦念着的东西。

诗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也不是你可能否论的那种。诗就是诗。或者说:诗,就是诗本身。除了在这个本身的意义上,它什么也不是。诗正是那种我们在语言的土地上可能挖掘出的唯一矿藏物。也就是说,除了这种被称之为诗的矿产外,其余的均为……泥土。

在童年时代,人们是多么接近他们的梦想。同时他们对于这些梦想来说又是多么脆弱,多么无能为力……

仿佛全人类所有的孤独都集中在肖邦那里。有时候,他似乎又在说:活下去——活下去吧,但是要骄傲!骄傲!一种俯视人间的音乐。我指的当然是肖邦。用汉语表达:一种出世的声音,如贝多芬,就是入世的音乐,就算是吧。那么像瓦格纳、门德尔松或施特劳斯之类,则几乎是人群中的音乐。

人类似乎置身于一个拖延久了的巨大失败中。迄今为止,我们仍在梦想一些伟大的诗篇,而这恰好是失败的预兆。

肖邦是傲慢的,優雅而神经质的。并且显然对自己的音乐感到绝望,缺乏信心。他的很多作品听上去都像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的自言自语……

肖邦最后几首夜曲变得非常缓慢、谨慎而又细致。他那特有的悲凉使我禁不住想起普希金一首名诗“我的名字对于你……”。但是……不对!甚至普希金的诗的调子仍旧是急切的。也许所要讲的大致相同,但明显有区别。在这里,在音乐中,肖邦又一次显示出他那世所罕见的消沉的美。更主要的是,我居然从这些乐曲中断定出普希金的诗是急切的这一迷人的结果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突然感到自己很驯服。有一天晚上,我恍然大悟,原来,我把自己变成了我现在这个模样。我所信赖的一切,我回避的地方,这一切变得清清楚楚了。我终于浮出了水面。

诗人们永远是这个世界的今天的灵魂。

热爱生活吧!热爱生活中的苦难和屈辱!热爱这个世界的缺陷的那部分。只有这样你才能变得更强壮,只有这样你才能飞翔于你自身灵魂的深渊上空。

当人们走进大自然时,实际上正在走向他自己的内心。或者说,灵魂。当他在大自然里什么也发现不了,体会不到,这等于是说他内心一片空白。

大自然给予我们一种生命的气息。整个大自然,仿佛上帝把一口气吹到我们脸上,我们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在靠近什么,一种神秘的迹象……

一名伟大的、天才的诗人身上,总有一种被天空雷电击中、烧焦的痕迹。这种被烧焦的痕迹,不是在他的语言上,而是确确实实在他的内心深处,它迟早会重现。一种惊骇,一种深深的、狂暴的力量。

哲学家们像一群群企鹅,在人类智慧的岛屿上来回走动。有时,他们争先恐后突然跳进冰冷的海水,向着远处某一块移动的浮冰游去,接下来发现并不可靠,又陆续跳下,向另一块也许更脆弱的浮冰前进……

我们必须意识到眼前的黑暗,它已不是一根正在燃烧的木头,也不是木头的已近冷却的灰烬,宇宙是巨大的!这句话可能比人类精确计算了一万年的数字,它那事无巨细的分析,更加真实。

温和的意味,秀美的韵脚。

我好久没有读契诃夫的小说了。在这样一个清冷的秋夜里,我突然想起他。外面,街道在落叶堆里发生“簌簌”的声响。应该这么说,他的小说里有一种永远的温馨,并且他风趣,这是大多数人做不到的。我静静地体味他的文学生涯带给我的深远、美好的印象。这对人性的亲切、信赖、宽宏和近乎绝望的爱正是我所理解的世界文学精华——

写作,就意味着脱离自身,走得离自己越远越好。走远了,就有一种自由的感觉。

顾城的孩子气,他那乏力的悲伤感,这些都深深地打动过我。他的诗往往有一种飘忽不定的美。像所有其他成功的诗人一样,他的诗也曾赋予某些字眼、词汇以特有的生气。如大海、城堡、秋天、纽扣、光亮,等等。但是在大部分情况下,他又从这些固有的情感范围内挣脱了出来,像一只鸟,触动了这些字眼。使它们像金属粉末在阳光下洒落,然后又在这些字眼里飞翔出来……他化解了这些字眼,用自己的体温使它们像白昼的海水一样,从一首诗的表面蔓延开去。所以顾城的诗,任何一首都有一个很讲究的表面。近看,远看,都不同,而且特别光滑,质地温和,仿佛能用手摸却又成了一股清澈的水流……

其一是不知不觉的约束,其二是不知不觉的放任。超现实主义是表面上放任了,并且理论上也貌似放任。但最好的超现实主义作品恰恰具有实际上的约束。

已有家庭中根本的障碍来源于家庭成员之间的文化上的差异。对文化潜在的信心和了解,以及各自的姿态、处理方式,这造成直接的误解和距离。其中有一部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一个完整(不能说完美)的家庭氛围是文化胜利的一种微弱标志。

诗歌作品中过于限定的理解力对一首诗是不幸的。而我们的习惯创作,往往容易形成这种无聊的局面。

诗人通过语言跟这个世界保持一种奇特的联系。他们互相信任,同时又相互诋毁。

我最终意识到诗人食指以来的时代并没有改变。甚至于从前的一小片僻静的河岸也在坍塌,河水则更加混浊了。我最终意识到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在这个时代的结局也同样悲惨。某种潜在的环境更加恶化了。我们在这漆黑的夜晚被折磨得哑口无言。

一首诗从无到有的过程,是奇迹,也是虚无。

……渐渐地,这些字眼有了生命,并且带上他自己的命运的迹象。

一些字眼是明亮的,一些字眼是暗淡无光的。但诗人有时通过一种成功的书写改变它们原有的色泽。

……夜渐渐地来临,过了这么多年,我仍旧独自一人,坐在遭受挫折的房间里,写下一些昏暗的诗句。我仍旧无法开始自己的生活,我仍旧被动地生活下去……那些城市的公寓里典型的暮色。一只孤独的鸣蝉不知何故突然叫起来,它那没头没脑的叫声似乎带给我一点幽静、深远的大自然的灵性。这跟平坦的原野上的河流有关,跟路上平息的尘埃以及树荫底下的村庄有关。月儿就要升起了,炎热的盛夏也悄然隐灭在向西的草地上。

我亲眼看见一些诗人作出牺牲。他们在愁苦中露出微笑,作为活下去的一些人中的一员,他们似乎已忘记生活中最主要的现实,而把各自的精力投放于对黑暗的孤独的琢磨。他们在冥想中度日,脸部的特征逐年消失。他们见过沧海中的桑田。这个世界以它一贯的势利伤害他们,并在遗忘中篡改他们的才华……但我们仍亲眼看见了他那才华的熠熠生辉。

不要对我谈论什么艺术,谈论一些人的脆弱的举止吧。谈论他们默不作声的思想,黑暗中的前额。谈论他们梦中被迫更改的容貌……

诗人在本质上是安逸的,他代表一种庄严的死亡。他站在大地的沉寂的一边,面对人世间永远的尘埃和苦痛。使一个诗人难以忍受的正是这活生生的生活。

一位诗人,也只有一位诗人,才可能注意到那些流逝的光阴背后事物的生气。

从肖邦那里,他听出一种致命的轻柔。

肖邦的钢琴所触动的是人类爱情生活中属于空气的一部分。这一神秘、缥缈的境界是很少有人能涉足、企及的,但他卻把它们创作、演奏得那么自然、优美、轻柔,并且自始至终都萦绕着一层完全不可控制的激动人心的韵味。有时候,肖邦的钢琴体现出一种镇定自若的痛苦。他从不对更多的人说话。一旦有可能,他就自言自语。这是表现在那黑白相间的琴键上迷人的天才特征之一。弗雷德里克·肖邦,一个完美的艺术家,一个习惯于抑制自己的内在感情,从不轻易在艺术活动中放纵自己的人。他很少有在琴键上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因此他最成功的音乐作品总是处于一种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境界。他的音乐是缠绵、忧郁、感人的。有时,他竟又开始旁若无人地倾吐他心爱的梦幻,冷静得像轻轻吹落的一阵覆雪……从这里,又开始一种亘古苍凉之美。风格从一开始就显得谨慎、细腻、知足……他从不强迫自己去试验什么,他从不扮演。他只是平静地述说。他表达,这就是一切。而他音乐质地中特有的敏锐、清澈宛如天生。他的音乐对诗歌尤其适宜。它们非常接近,几乎能彼此相挨着抚慰对方。这是音乐史上一种奇特的现象。至少我这样认为。我从未在别人那里得到相似的感觉。这种感受是终生的。每每夜深人静,我打开唱机,听上一组夜曲,我就体会到:这是一种空前绝后、销魂蚀骨的音乐艺术。我永远相信这一点。我迷恋。我几乎能在黑暗中用手指摸到这蕴含其中的人性温暖的力量。弗雷德里克·肖邦,难忘的波兰人,一生把他的爱情献给了沉寂于黑暗中的空气的一部分,在远离祖国和亲人的极大悲哀中忍受了生命自尖锐的孤独深处流逝。让我们说:是的,这样的人是不会死去的!

音乐啊!在你的光辉里,多少尘世的灯火已经熄灭……

——飓风未来之前,树在哪里?

滥情、媚俗、伪装——那又怎么样?谁都离终极真理很远。

现实是:美不在了。

普鲁斯特,人类在文学上最后一个伟大的构想。

你就是那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星星,在儿时的夏天。

作者,是对虚无的一种感恩形式。

他在想一个程度问题:人受命运愚弄的程度。

那个手势!——一切取决于人群中一个无言的手势。

诗人,乃世间万物间一次秘密的旅行。旅行者是人、是神?抑或无常的人生?

言辞,是那双秘密造访中睁开的眼睛。

他有一颗可以被晨风吹动的心。

他曾写过一首没来得及索找纸页的诗。

他写下的诗是那些在风中弯得最低的树枝。

我已经是块钢了——我再也不是铁了……

永恒甚至不是将来时态,而也许是过去时态。

对于钢琴家是琴键的,对于诗人是词语。

书,那是什么?那是人的血肉;那是一个人的最内在的希望!

——为了淡漠,我们付出了多么鲜明的印象!

一个人灵魂中说不出的部分,确保他的思想。

写作——那船舱里沉甸甸的货物对于水手来说是多么陌生!

一个女人的性格反映在她被吻的嘴唇上。

不必对当代文学过分在意。长久的看,它们不过是一间没有人住、缺乏光照的屋子里的灰尘。

学会爱吧!既然你爱的人已为他人所有!

无所谓“晦涩”,只有写得太清楚,太简白,这倒是一个毛病。批评家们难道看不出?有时清晰易懂本身就是最大的晦涩——无可更改的晦涩?

“依我看,你必须对赛马的步伐有一个准确的判断……我跟我的马之间有一种沟通。在赛马时,马自身的作用起到90%,人只需树立起他的自信心——”(引自电视里一名英国赛马师的谈话)。

诗,这就好比一切感动人的事物都曾有的那种片刻的宁静。

一切真正的艺术都必须具有某种程度的先锋性,但这种先锋性并非人们通常以为理解的那种——它源于艺术家个人的生活,并且必须是其中最质朴的部分。

多大的风才能做成一只蜜蜂的翅膀?

有时,诗几乎是词与词之间的一种抚摸;一份亲情的认可。

他这样静静地坐着,而大海却在远处千百次地翻腾……

爱情像碧绿的草的液汁代代相传。

一个诗人最重要的是设法达到写作,而不是——完成写作。

我和我所处的这个时代没有任何联系——我这样说,用以表明联系之深切。

我在幻想一种诗人,他写出完全破败的诗行,是一切失望者所秘密渴望的——夜里的霜那样白的诗人。

诗人为了找到一种精致的盐,尝遍所有盐碱地。哦,倘若有人问他——生活有什么意义——他的嘴巴早已咸得发苦。

跟普通读者有关的智力才是最伟大的智力。那种只跟作者自己的暧昧有关的智力——是我们时代卑劣的走向之一。

……头脑不坏,可是血液坏掉了(对某类诗或写作的指责)。

爱是自然之美在人身上的延续。

从诗人眼睛里世界获得了秩序……获得了对于万物、对于纷乱人世的短暂一瞥。

夜色与人的命运交织……他的耳边又出现了草木的低语……

——他写得越好,遇到的困难越大。

或许,我们只是为某条街上行人的影子写作?为落叶写作?为一个黄昏写作?(啊,岁月在流逝,技艺在加深!)

为什么长久以来,他缄默无言呢?(这应该是什么呢?)他的生活中出现了某种无形的努力,某种跟伟大事物的完全隐匿相关的倾听。

没有什么比写一首诗更具体的了。写一首诗就意味着进一步具体、具体、再具体!

(评语:)他的诗歌的清澈程度……以他独到的质朴和抒情,结束了一个时代的谶语。

我愿成为冰河最初、或许也是最细的那道裂缝!

孤独是他身上斑斓的皮毛。

一个人不到被生活结结实实毁掉的程度,不足以有条件生活。

……他从事这桩神秘的事业……他像一堵墙那样老了……他把自己放在辽远的位置上,直到再也看不清自己——

痛苦,一本书中最安宁的一页。

诗歌是像灵魂那样无形的事物——诗人的写作依靠对无形事物的凝视。

我为少量的心灵写作。他们不说话,我写得更少。荣誉,我未做考虑——因为它是一种悲伤的概念——需要我们适时躲避。

诗总是在快要成形的时候容易出问题。

如果诗歌代表一种光明,那么,诗人单个所面对的黑暗,不仅仅是他的黑暗,也是几乎所有人的黑暗。

他一直想达到真实,但却发现了虚假。

一个人有时就是人最远的地方。宁静是他走路最有力的那双脚。

今夜他在哪里?他的提问肯定包含了他所看到的夜空的一部分。

从房间到胃,他未能找到合适的曲调。

雨,一个人命运的注脚。

为什么一些较有名气的诗人风格类同?原因只有一个:不是因为普遍的技巧,而是因为普遍的没有技巧——症状是一样的,缺乏使我们相互模仿。

他就像一名喝醉了酒的人那樣掉进了自己的命运。

……中国诗歌的心智尚不清晰,因此(我们),必定得受苦。

他时下所忍受着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合适的——对于黄昏抵达家门前(那么一种)令人疲乏的黑暗——有时他在想,即使他是去搬动一张椅子,他用的恰好也是他能用完的最后一点力气。

他在叫喊。但另一方面,在别人的眼里他只不过保持了应有的那份沉默。

写作必定是对写作者最秘密的一件事——他怎么可能让它——光天化日之下——见诸文字呢?被人阅读是极度危险的——但也正是一名写作者在写作中所能把握住的最微小的部位。

一个人如果要说话,必须在人家想听、愿意听的时候。如果满房间的人都在七嘴八舌,谁又能弄清他言谈的内容呢?——合适的名誉、声望就是在人面前的那么一点安静!

——但是黑夜掩盖了多少亲吻。像掩盖夜风中“沙沙”作响的树叶。

他的麻烦处境在于:即使他站着不动,也在越陷越深——

……啊,只有诗歌能够分享死亡牢牢占据的一切!

一个人的日常忧患跟他的创造力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也非常重要——我们断了这层联系,就断了我们最终的理解力。

诗歌表达那种最迫切的生存——不,不是一般!……诗歌甚至……不是话语——啊,几乎跟话语无关——如果我们中间还有一种希望那么诗歌就是这种希望的最微小的流露——唯其微小、谦卑,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种选择——一首诗选择它必然的语感、语词——仿佛受到极大惊吓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迈步——我们必须这样来认识我们的理解力。

诗像劈柴那样,必须在木块分半的瞬间同时留下木柴块的硬度和砍刀的利刃——干净、有力!

最真实的形式一定是符合日常生活的形式。

(诗人)必须重新去认识,一个时代的爱与苦难。

形式是一首诗的品格。内容是它所创造出来的一个现实。

他必须肯定他的想法,因为这涉及作品的具体构造。就像木工必须肯定他所参与的建筑物究竟有多高、多宽。

一首诗能说出这样的事实,这件事仿佛就在读者的身边发生,跟他的切身相关——这正是我理解的诗的紧迫感。

他说到爱——仿佛要用手指去抓住那些大地上的雨水……

痛苦、失败、挫折已经楔入他写作的必要性,写作的技艺中去。

一个诗人坐下来审视他的生活时他的体内有一种多么可怕的寂静!……他凝视着远处夜晚的目光将清晰地与万物、与人世残缺的命运相连。

他的最好的生活都全部在写作里了……欢快、安宁和梦——他微笑着躺在那些词语上面——日常生活以及与活人们的交往仿佛传自他体外的嘈杂声。有时他被它们覆盖住。但随即逃离。躲进他的身体里面隐秘的写作的知觉,仿佛躲进一团小小的火焰——休息着,继续梦着,在里面做人。

伴随着我的最高哲学、最高的爱就是这些诗了——这些我着手从事着的作品的冒险。一个语调的隐秘心跳,句式的内在骨肉——我用它来寄寓我在人世的感情。亲密的愿望,我的欢乐、忧伤。我已经不能、也决定做到再不理会此外的生活……我已经看到最高法则。借此我将在这夜晚的世上存活。我将与夜色同在。啊!别让人读到我此刻眼睛里的爱、双手的注视和面孔的抚摸……我没有别的精神了……能够成功、有效地给予人世,给予人、树、飞鸟、露水和整个自然的告白。

从容是我们时代(诗歌)的最高品质,也是——困难重重的品质。

埋首写作是一种命(多么可怕、多么伟大的命!)。是一根缝衣针的针尖。是落在纸上的无声的叫喊。要把自己隐蔽起来——不是它的痛苦,而是它的骄傲部分——在人群中严严实实地隐蔽自己,不说话、沉默(因为沉默是艺术的法则)。把自己伸向纸笔的手看成是一个被动、自愿、谦卑——主要是谦卑——的动作——写作是为了更好地隐蔽——是精神的隐匿、不在——藏起你的泪水、你爱别人的秘密——写作是一种爱的从不示人的方式、是远远地注视、凝望。

诗(人)要写到让人听清爽“是”或者“不”!

伟大的诗歌仿佛直接书写在天幕上,把那入夜的璀璨星空当作了他书写用的字板、稿本。

我只读雪一样的文字。我只读脸庞。

奥登:“诗歌就其本质而言是一种思考性的行动,拒绝满足于突然插入直接的情绪……”

一个人对生(存)活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要靠孤独和出走,靠任何类似众叛亲离的极端手段——换句话说:靠写诗——尝试去重新唤醒语言和言说的方式;重新着手建立人与人之间的关联!以成就他之生而为人。由此,他的一生仿佛是对于其无名诞生的一场漫长的庆典。

诗歌,是唯一经由死神默许、代代相传的降生。新生(也许还得加上秘密的)。

美率先在诗人之间展开争斗!见出其敏锐、黑暗、不屈、荣辱!诗人乃渡过这条激流之河,显身在其彼岸牺牲处。

童年,是唯一(被)准许的一次练习。

普鲁斯特,法国文学充足的睡眠。自他以后,法语有了一间又大又宽的卧室中央一张宽大的床。

诗也许是不再走动,但又笔直向前,也许迎接,但却拒绝;也许言说,但是缄默。

一首诗把它的墓穴建在空中。

他有一个原则。他把这个原则想好了,可是已經晚了。

写作——表达了我的另一种旅行的渴望。

永不再见面,实则是一种会面。

只有到了爱里面,人们才知道自己的心多么原始,愚笨,不开化,如同闪电降临——暴风雨夜——底下的世界是多么无助和嘈杂啊!

“回忆,喜欢对一个疲倦的负担过重的脑子开奇异的玩笑。”(约翰·勒卡雷语)

凡我们做不到的,不可完成的,最终使我们成其为人。

我们拼命努力,但诗却离我们远去。诗的眼神骤然间闪出一丝畏怯。它朝我们身后的黑暗退去,一步步退远。不忍心被我们立即看见——它视我们为一群愈来愈陌生、言词苍白的疯子……很有可能,(我们时代的)诗已一字不识。它和最穷苦的心灵在一起,只依靠原始的血肉存活……

他重新埋首在黑暗中。

除了诞生,新生——诗人将永不明了自己将面临何等规模的死亡!

在某些时刻,某种情形里,技术,比人类更接近于爱情。

不用看了,所有阅读都是一双已然闭上了的眼睛。

空无一人的房门口,伫立着人生一多半的幻象。

我们爱那些能够把我们的心掏走的人。

文学存在并非为公正,而是为了偏差。

我们的爱仿佛是我们亲手选择的死亡方式。爱情犹如一场华丽光怪的自杀。可是人们难道在这个问题上,会允许自己出错、马虎?他听凭自己放弃最满意的第一方案?而自愿(再一次地自愿)忍受第二种?

事实上,在世的诗人仿佛人群中的海市蜃楼;死去的诗人,也仍旧是那民众心中、传说中的缥缈仙境。

作者简介:

庞培,本名王方,当代诗人、散文家。1962年12月出生在江苏江阴。1985年发表小说处女作。1987年发表诗歌。1997年出版第一本书:诗文集《低语》。获得1995年首届“刘丽安”诗歌奖,1997年“柔刚”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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