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你叫周晓丽

2023-06-15 16:18郁小简
湖南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阿勇女同学女儿

郁小简

想了想,还是不太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吴小莉头有点晕,本来这几天重感冒,晚上的聚会想推掉的,还是架不住大家的热情邀请,一个个地轮番电话微信轰炸她。关键是他,说我去接你,过来坐坐就好,不用喝酒。酒是肯定不能喝的,她吃了头孢。

谁要再劝酒那就是想要我命了。

她在饭桌上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最活跃的那几个也就转移了目标。饭桌上不缺酒量大的,更不缺女同学。

是他做东,两大桌,市里最好的酒店。这几年他混得风生水起的,又换了车,锃亮的奔驰越野,高大霸气,跟他很相称。吴小莉不太懂车,只知道是好车,真皮座椅,空间宽敞。他给她调整好座椅,顺手帮她扣上了安全带,他做得自然,她却微微红了脸。这几年他发了福,有了一点将军肚,不过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撑着,这点发福反而给他增添了一些气派。人到中年,事业有成,气质和风度都出来了,行为做派又总让人那么舒服,不止对她,对任何人他都随和亲近,又豪爽大方,大家都叫他勇哥,只有她还习惯叫他阿勇。他对她,终究和别人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本来两个人已经没有交集了,从那个偏远小镇失散后。吴小莉想,不知用失散这个词语对不对,但确实这么多年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啊。她也想找个替换的词语,可脑海里再搜索不出第二个恰当的词语了。那便算是失散吧,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这样想?三年前意外重逢后她总想问问他,可一直也没开口。算重逢吗?既然心里想的是失散,那便就是重逢了吧。

三年前她带着女儿回到夏林市,回来的第二天就遇上了。很奇怪,以前在夏林市那么多年,他们从未有过交集,后来,她又离开了好多年,等单身带着女儿刚回来就遇上了。就在街头,跟电影里的画面一样,他们擦身而过,忽然又停住了脚步,伫立在那一小段光阴里,踌躇了半刻,又或者说恍惚了,毕竟隔了太久的岁月,还好,重逢并不狼狈。是他的原因,他身上那种天然的亲和力,让人无来由地感觉放松,她是有点慌乱和无措的,可他一开口,她便安心了。

回来啦?

家常话语,好像他们才刚刚分开不久,全然没有中间隔了二十几年的悠长光阴,也没有了那点龃龉不快。

她答得也家常。是啊——声调竟然拖起一点小尾巴,带了几分慵懒随性,好像她刚刚出门遛了个弯回来。答完又想,他怎么知道她刚回来的?但她也不问,她是个习惯兜藏心事的人,也习惯别人的善解人意,可人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善解人意啊,即便是他,做得已经算很好了,可也没善解人意到当年能留住她。

吴小莉听到心底一声悠长的慨叹,竟有了几分酸味,还夹带了点幽怨。她没有喝酒,却在觥筹交错间熏染了几分醉意,同学们喝得热火朝天,今天是固定分红的日子,每个季度固定一聚,勇哥给大家分红,其实应该说发放利息更准确。大家都是亲同学,别人是一年拿一次利息,你们是一季度分一次红利。他已经有几分薄醉了,春风得意的人生哪有不醉的道理?

勇哥就是我们的亲哥,敬勇哥。

包厢里又掀起一轮高潮,酒过何止三巡,筵席散時已经近十点了。大家摇摇晃晃嘻嘻哈哈告别,八月天气,风清月朗,他不知怎么来了兴致,偏要喝第二场,不去夜排档,要带上啤酒去城外的星月湖畔吹吹风。吴小莉和几个铁杆同学留了下来,这也是他们平时固定的小圈子,三男两女,一胖一瘦两男的,还有个吴小莉印象模糊的女同学。大圈子一季度一聚,他们几个是每周都要聚上一两次的;其他人的利息是一季度一发,他们是每月都拿。吴小莉想这几年得亏是他,让她那点积蓄每月生出不少的钱来养自己和女儿。他们几个对他是心存感激的,除了那点感激以外多少还有点巴结。他是大家的财神爷。

吴小莉回来后也找了工作,名片上印的是保险经理,其实就是个没有底薪的保险业务员。她拉不下面子去满大街兜售,电话推销总有种电信诈骗的感觉,好不容易按公司提供的客户名单拨出了电话,一张嘴对方要么直接挂了,要么一句冷冰冰的话从听筒里直灌耳膜,呛得她无地自容。还是他帮了她,都说保险做的是亲戚熟人的生意,亲戚这些年她已经没有了,熟人是街头偶遇的。他们找了个地方坐下,是他主动问她现在做什么工作。不是寒暄客套,话语里传递过来的是关心。吴小莉领了这份关心,说没有什么工作不工作的,刚学着在做保险。哪家保险公司?她说了公司名字,他回了一句知道了,再没问别的。没隔几天他就拉了保单过来,还不是一单,隔三岔五的,一年多时间,她好像啥也没干,他介绍的那些保单就让她那张装门面的名片上的经理头衔名副其实了。她进了同学会,那些真真假假的同学无一例外都成了她客户,功劳当然是他的。他是大家的财神爷,更是她的财神爷。

几个人只有吴小莉没喝酒,司机只能是她了。从饭店搬了一箱啤酒放车上就出发了,从城里到星月湖半小时车程,正值月半,他打开天窗,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在头顶上跟着跑,晚风吹跑了暑气,也把他们一身的酒气吹散在空中,夜便染了三分薄醉,越发迷人起来。

坐在星月湖畔的石坝上,月光洒在湖面,晚风荡漾,银光粼粼的湖面上有野鸭浮沉的身影,水鸟低空掠过,又翱翔而去,隐在远山朦胧间,一幅动态水墨山水画,看得人心安逸。

几个人把啤酒排开在堤坝上,月下临湖畅饮,比在酒店喝得更为欢畅。吴小莉坐在那望着湖面发呆,自动屏蔽了耳畔的聒噪。几个热闹的人不知在谈些什么,不外乎国家大事、经济形态、夏林市的奇闻八卦,还夹杂着些怀旧。那点往事在他们口中风一样跑过,碎片般匆忙,他们关心的是未来的事业利益,重温往事只是添加一点情感佐料,巩固下现有交情,没有人真正往心里去。他们更热衷于投资的话题。吴小莉的心思从他们的投资话题岔出了很远,被那点怀旧佐料绊住了。星月湖以前是个水库,初三那年,学校组织春游去过。学校难得组织这样的春游,从他们所在的乡镇中学到水库要走两个多小时。去的时候队伍有模有样的,阿勇扛着队旗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吴小莉在队伍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领头的阿勇,他一路高举着旗帜也不见累,也不用老师让别的同学替他。在四月的春光里,他像一株蓬勃的植物,一棵树?一蓬葳蕤的草?田里的庄稼?说不好,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像,他就是一株叫阿勇的植物,蓬勃有力,用野蛮发展的势头在吴小莉眼里热烈地发着光。

吴小莉不记得当年是在湖畔哪个位置了,眼前的湖水和远山还是当年模样,只是青翠的山峦上多了几座亭台,在清冷的月光里灯光迷离恍若琼楼玉宇。

他们坐到离岸稍远的地方,一棵树冠茂密的松柏树下,太阳的光斑从树缝里筛落,在他们身上笼上明亮圣洁的光环。阿勇一直没有离开,他跟她说着一些话,吴小莉听得很真切,却又完全想不起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闻到他身上的汗味,还有发光的笑容。她整个人就像在一片晃动的湖面上,有种眩晕般的快乐。

回去路上突然下起了雨,虽然出来前老师嘱咐过大家带伞,但还是有很多同学忘记又或者不屑带伞。本来有个男生挨到了吴小莉伞下,她求助似的望了一眼身旁的阿勇,他一步跨过来伸手接过她的伞,自然就把那个男生撇到了伞外。男生嘿嘿一笑,挤出个眼神,心知肚明地跑开了。一把不大的折叠阳伞几乎都倾向了吴小莉这边,阿勇半个身子在伞外,为了不让他淋雨,吴小莉只能挨近一点,再挨近一点,两只冰凉的手臂碰上了,受惊似的躲开,那一小块肌肤底下翻滚起一片滚烫的岩浆。

你读高中吗?

好。

那我也读高中。

这是他们一路的对话,惜字如金,夹在哗哗的雨声里,却异常清晰。现在想起这个简单的约定,是怎样纯洁坚韧的一句誓言。吴小莉原本要考中专的,这是母亲的遗愿。母亲是在吴小莉读初中那年生病走的。母亲虚弱的声音说,女孩子读师范或者卫校,出来就端铁饭碗,不用那么辛苦读高中考大学。父亲频频点头,你说得对,你放心,不会让她吃苦的,一定让她读中专。母亲依恋不舍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吴小莉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点着头。可现在吴小莉改了主意,阿勇是体育生,读高中对他比较好。两个人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吴小莉知道父亲不会同意她的决定,第一次做了胆大包天的事——瞒着父亲修改了中考志愿。

落榜在意料之外。两人约好上县高中,凭吴小莉的成绩本是没有悬念的,不知是因为瞒着父亲改了志愿心虚,还是心里藏着阿勇分了神,总之是她以三分之差落榜了。而阿勇作为体育特长生如愿拿到了县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父亲怎么也想不到一向乖巧的女儿会这样忤逆,做出这般胆大包天的事。他瞪着吴小莉,眼睛里除了喷射的怒火还有不解的陌生,两片灰白的嘴唇控制不住地抖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县高中落榜,师范和卫校也没得读,任何一家中专高中哪怕是技校都与吴小莉无缘了。她只填了一个志愿,笃定能和阿勇上县高中的。

阿勇见到吴小莉的时候,她肿胀的左脸上还留着父亲的手掌印。这是父亲第一次打她,吴小莉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咬着牙受了父亲一巴掌,连躲也没躲一下。暴怒之下父亲的手掌攒满了力,吴小莉觉得自己一边的脸颊像被架进蒸笼里的馒头,热乎乎地发酵膨胀起来,薄脆的皮肤一点点撕裂撑破,额头上滋出一层冰冷的汗珠,却没流一滴泪。倒是阿勇流了泪。他让一个女同学找了个机会把她约了出来,看到她肿胀的脸,阿勇的眼眶瞬间红了。接着他做了一件吳小莉意想不到的事——从裤兜里掏出县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几下撕成碎片,一挥手扬了出去。阿勇说,咬牙切齿地对着吴小莉说,我们复读,明年再考。吴小莉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没有给她阻止的机会,也不跟她商量,吴小莉心里又惋惜又感动。他又问她,疼不疼?好不好?吴小莉回了“好”,又说“疼”,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从酸疼的眼眶里跌落出来。

一如之前那个简单的约定,他与她又约了一次。

吴小莉想,如果当初没有那个变故会怎样?可人生是没有如果的。

吴小莉不知道他们喝了多久,耳边叮叮当当的酒瓶声,一股浓烈的酒味。阿勇坐到了她身边,一扭头,煞白的月光里一张通红的脸。

没喝醉吧?

没有——

拖长的声调,有点亢奋。

我就是从那时候学会喝酒的。

哪时候?

吴小莉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到阿勇的目光在她脸上搜寻了一番,耐人寻味,渐而惆怅。

就是那年夏天。

吴小莉方才明白,眼下这个季节这个时间不正是“那年夏天”吗?她去回忆里漫游了一圈,却忘了故事里的地点和时间都在重逢。吴小莉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们回避的那部分真的要在今天揭开吗?少年心绪搁在中年生活里,多少有点尴尬了。

好在还是有默契的,阿勇从不让人尴尬,他是体恤的,当年是,如今还是。

走吧,都在这待两天啦。

可不是,这都凌晨一点了。

撤撤撤。

阿勇起身,用手掸了下屁股,顺势拉了吴小莉一把。几个人呼呼啦啦地吆喝着上车,吴小莉想去开车,却被阿勇一把拉开。

你去边上坐着,我来开。

吴小莉迟疑着,被阿勇推向副驾驶。

大半夜的路上也没人,放心,我这清醒着呢。

拗不过他,吴小莉看着他发动了车子。音响里郑钧唱着私奔,苍茫的声音里满溢出往日情怀,在静谧夜色里伴随着速度嘶吼出来特别有感觉。几个人都很亢奋,后半夜了没有一点睡意,阿勇加大了油门,夜风从车窗里灌进来撩着他们滚烫的身体,跟着郑钧一起嘶吼,好像青春又回到他们身上。吴小莉的身体也在发烫,在湖边吹了许久风,感冒好像又重了。她歪躺在副驾驶上,被阿勇他们的快乐感染,并不觉得辛苦。

阿勇走了一条新路,刚建成的公路没有限速监控,他加大油门,享受风驰电掣的感觉。究竟是好车,车速又快又稳,吴小莉看到仪表盘上车速飚到了一百六十码,心想要不要让阿勇开慢一点?一抬眼,看到前面路口的红灯,阿勇并没有减速。没有监控摄像头,这个路口的红灯如同虚设,况且又是大半夜了。没有人看到那辆黑车是从哪冒出来的。巨大的撞击声从黑夜里爆炸而出,仿若凭空砸下霹雳,天崩地裂。吴小莉耳膜震得嗡嗡作响,脑袋里一阵轰鸣,身体被用力抛掷,额头磕上车前台,又狠狠倒向一侧,手肘处一阵剧痛。尖锐的痛感唤醒了意识,恍惚中不知多久,巨浪里颠簸的身体安稳了下来。

一片死寂,车厢里响起呻吟声。前排的吴小莉和阿勇绑了安全带,后排没绑安全带的三个人滚在了一起,万幸没有被抛出车外。破碎惨白的灯光里,依稀看到一辆黑色小轿车侧翻在七八米处。

疼痛和惊慌之后,一个惊恐的事实从黑夜中撕裂而出——出车祸了。五个人除了身体撞击的疼痛没什么大事,这点疼痛很快被眼前的画面冲走了。令人窒息的安静,几分钟后,阿勇几乎是滚爬着下车,跌跌撞撞冲向侧翻的轿车,后座两个男的踉跄着跟跑过去。几个人的身影很快杵在那坨黑黢黢的黑影前石化了。吴小莉下车后,整个人像踩在一团飘忽的云里,她梦游般来到那辆车前。黑色轿车一侧凹陷进去,半边车头支离破碎,几乎还原成了一堆废铁,吴小莉惊恐地看到,车厢里被挤压的两个身影……一摊血色迅速漫上她的眼眶,她失声大叫,一瞬间魂魄飞离了躯体。黑夜里刺耳的尖叫声让僵化在车前的几个人一个激灵,阿勇醒了,一把拽过她的手臂。没事,没事,先回车上去。他压着嗓子,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他把她推向跟随而来的女同学,把两个失魂落魄的女人用力往后推去。回车上!低沉的嗓音突然犯了狠,吴小莉看到他失神的眼睛里一片血红,即刻就要爆裂。

阒静,清白的月光不知何时被扯进了一层浓厚的乌云里。这处荒野处的公路,四周只有静默的田野,十字路口孤零零的红绿灯一霎红一霎绿,像匍匐在黑夜里冷酷窥视的野兽。这处新公路还没有安装摄像头,不在约束下的行为总是任性恣意。吴小莉蜷缩在车里,浑身颤抖,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意识缥缈混沌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阿勇回到车里,咬牙切齿地发动车子,一下没打着火,连续几次,终于着了。吴小莉清醒过来,颤声问道,去哪?先离开这里。阿勇的喉咙被割破了,钝裂,嘶哑。吴小莉惊惶地瞪大眼睛看过去,车子呼一下前冲,她的视线撞出去,没入无边的黑暗中。

这是吴小莉第一次到阿勇家。车驶入一个小区,悄无声息地滑入一间车库,他们机械地跟着阿勇,从车库后门进入电梯间。不知道是几楼,几个鬼魅般的身影跟在阿勇后面,幽灵般走进一间屋子。

灯光骤然亮起时,黑夜里走出的几个人呆立着,有种不知所措的慌张。家里没人,吴小莉知道阿勇儿子在外读研,但女主人好像也不在家。

她去娘家了。

阿勇像在解释,这里没有外人,他们自然就成了捆绑在一起的一个团伙。吴小莉脑海里突然弹出的词语让她打了个冷战,团伙这个词通常与犯罪捆绑在一起,太过惊悚,不该往这上面想。

离开现场,暂时进入了一个安全的空间,大家绷紧的神经稍稍舒缓下来,惊魂未定地瘫坐在沙发上,集体失语。

吴小莉呆坐在沙发上,失神地望着对面的阿勇。灯光里无比颓唐的面容,被酒精浸染的潮红的面颊被一大块淤青覆盖,眉头紧蹙,眼睛下一瞬间长出两个青灰色的眼袋垂挂下去,腮旁的皮肤流沙般垮泄,整个身形都垮了下去,像被灯光烤煳了。

空旷的客厅里响起一阵梦呓般的自语。

怎么办?怎么办……

阿勇的双手叉进头发,五指慢慢收拢,攥紧。并不茂密的头发扭作了两团,下一刻随时会被拔离头皮。

蜷缩在一旁的女同学突然哭出声来,先是轻声抽泣,不一会儿哭声放大,跌跌撞撞从沙发上爬起身,冲向卫生间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喝太多了。

一阵折腾后房间里有了响动。紧接着胖同学起身,嘀咕着去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出来。吴小莉手肘处破了皮,手臂弯曲时牵动着一阵剧痛,她也去洗手间收拾了下,看到额头有一块青肿,脸颊通红,手掌抚到额头,触手滚烫,她发烧了。

阿勇最后走进卫生间,一个人在卫生间待了许久,出来时冷静了许多。

我没办法,只能离开。

他垂头坐在那,自言自语。

现在怎么办?

一个蔫蔫的声音接上,没有回应。

那两个人能救过来就好了。

瘦同学叹了口长气,能听到他胸腔里空荡的回声,许是房间的叹息。

会有人去救他们吗?

呕吐完的女同学很虚弱,惊惶间声音在打飘。

打过120了。

那就好……

吴小莉心里嘘了口气,稍稍安定了点。希望他们没事,老天保佑。她在心里求了菩萨,如果真有菩萨的话,哪怕自己发烧一个月,或者他们几个都生一场大病,他们愿意接受惩罚,只要那两个人没事。

现在怎么办?还是这个问题。

天亮后去自首吧,还能怎么办?

不行。

阿勇低吼出声。

天亮后一样能测出来,还是酒驾。我不能自首,酒驾加逃逸,还不如不逃。

一阵沉默。女同学抽泣着说,早晚能查到的啊,对了,你们报警用的电话,很快就能查到的。

是用他们的电话打的120……

当时那个甩出来的手机刚好在阿勇脚前,不知什么原因,就是下意识地弯腰捡起了它。破碎的屏幕微弱地闪亮着,他颤抖的手指触碰到屏幕,竟然还有反应。

那就好。

没人再说话,每個人都陷入了沉思。吴小莉觉得自己一半的魂魄还留在车祸现场,破碎的汽车,两个满脸是血挤压在车内不知生死的人。她的身体一阵冷一阵热,意识也恍惚起来。会不会是个梦?她在一个恐惧的梦境里,这是个梦魇。吴小莉撑开疲沓的眼皮环视四周。这是个不大的客厅,正正方方,头顶一盏方形吸顶灯,四周刷了白墙,一面白墙上挂着一个不大的电视机,也就三十几寸的样子。她和女同学陷在一张米黄色的双人布艺沙发上,另一张双人沙发上一胖一瘦两人仰靠在靠背上,两双空洞的眼睛瞪着天花板发呆。阿勇坐在一张木头圆凳上,双手撑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不清他的表情。一个朴素到简陋的空间,这是阿勇的家吗?不真实的感觉越发浓郁,煞亮的白炽灯泡和四面空荡的白墙把几个人影泡得苍白浮肿,魂魄游离在虚无中,瘫坐在那的只是一具空壳。

吴小莉想象中阿勇的家富丽奢华,可这里比她租的两居室还要简陋。

吴小莉回来后先是租了间一居室,女儿不愿跟她住一个房间,说需要安静的学习空间,吴小莉知道是借口也只能依着她。房子是阿勇帮着找的,说是朋友家闲置的房子。小区环境不错,装修也有品位,价钱还合理,母女俩一看就喜欢上了。后来女儿上大学去了,房间空着有点浪费,吴小莉想是不是换个小一点的房子,这时候因为阿勇,她每月都有一笔不少的进项,想着搬家也折腾,很难再找到这么好的房子,再说女儿假期还得回来,就打消了换房的念头。

当年离开时以为再不会回来了,是没有留后路的,哪里想到不过短短几年时间她又带着女儿回来了。当年离开,所有人都以为吴小莉带着女儿去了国外,这是她跟老公离婚时说好的。回来时不是没有顾虑,可女儿考大学必须回原籍,她别无选择。吴小莉犹豫了很久,女儿父亲已经去了省城有了新家,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呢?只是不知道自己父亲还在的话会不会怪她任性,枉费了他半辈子的心血。

那些年吴小莉跟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中考失利后,她按照父亲的安排一路往前走,读书、工作、结婚都在父亲为她设定的道路上,再无忤逆。卫校毕业后吴小莉就进了卫生系统工作,老公是一个系统的,相亲认识,谈不上什么爱情,就是看着顺眼,彼此合适,结婚第二年就生了女儿。平时她从不回娘家,父亲跟她老公说,你们工作忙,我一个人,进城方便。老公也奇怪她家平时没有亲戚来往,她也没有要好的同学闺蜜,问过她,她说母亲死了后就没啥亲戚了,至于同学闺蜜她没有作出解释。老公眼里,吴小莉是个寡言内向的人,在单位跟同事的关系也是平平淡淡的,从来没见她跟谁亲近过。或许她就是这种性格吧!老公医院工作很忙,而她把家打理得很好,什么事都不用老公操心,除了性格寡淡些,她算是个好妻子了。

父亲临死前,目光忧伤地看着她。父亲已经很老了,干瘦,枯萎,他的肉体在慢慢滑向黑暗的沼泽,只是眼睛里还拼命攒着一点光。

吴小莉不知道这么多年里那家人一直找父亲要钱。从她工作后,每一年那家人总会找各种借口找父亲“借钱”,父亲被一点点榨干,榨老。

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不开心。

父亲终于说话了。

我走了,谁找你都不用理,我把该给的都给他们了,我死了,他们也该死心了。

吴小莉心里又惊又恼又痛。

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她大声责问父亲,眼泪不争气地滚下来。

他们这是敲诈,凭什么?

父亲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浑浊的眼泪从繁复的褶皱里跌撞着滑落。吴小莉扑在父亲怀里泣不成声。

爸爸,对不起,我从来没怪过你,对不起对不起……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把耳朵凑过去,听到父亲轻不可闻的声音,那点弥留的声音里流淌出不舍和悔意。

丫头,别怪爸爸,当初该让你去复读的。

吴小莉蜷成一团,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脸上爬满了冰冷的泪。哪里有回得去的当初,即便是今夜,短短一个多小时前,时间也回不去了。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大家惊了一跳,是瘦同学的手机。瘦同学瞄了眼手机,蔫蔫地说,喝醉了,在勇哥家睡下了。骂骂咧咧的声音从手机里蹿出来,大家屏息听着,死寂的房间里有了一点生气。

还是要想个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呢?你说好好的你开什么车啊?去的时候知道喝酒不能开车,回来非抢着开干吗呢?如果不是你开车,还是她开车能有这事吗?就算出事也不至于这么大啊,也不是酒驾啊……

胖子叽里咕噜一通说,突然刹住了。房间里所有的人都看向了吴小莉。

对啊,要还是你开的车多好啊!

可是这世上哪有后悔药吃?吴小莉也想如果是自己开车多好,她开车慢,也不会去走那条新路,那么,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瘦同学突然双眼盯牢了吴小莉。

有一个办法。

阿勇的眼睛唰一下亮了,房间里所有灰暗的眼神都亮了。

快说,什么办法?

瘦同学犹疑了一下,支吾着说。

你们看啊,能不能就当回来是她开的车?

什么叫就当是她开的车?

女同学有点糊涂,她的酒基本上醒了,可车祸让她的思维迟钝着。

我知道了。胖同学一掌拍在大腿上,腿上的肉颤了一颤。

我们几个就她没喝酒,让她替勇哥,那条路没有监控,这件事就我们几个知道,我们不说没人知道。

对啊!阿勇也拍了下大腿,“啪”的一声,一脸的愁苦拍散了,好像所有的难题一下都解决了。

小莉?

他看向吴小莉,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了她。

吴小莉的脑袋是蒙的,一时间分不清状况。

小莉。阿勇把凳子挪到她跟前,目光炯炯望牢她。

你看,这是唯一的办法,只有你能帮我,你知道,酒驾是要坐牢的,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你会救我的对吧?

他的声音里有了哀求的味道。

你放心,你没喝酒,最多就是赔钱,钱我有,赔再多也没事,只要把钱赔足啥事也没有。

是啊,你做保險的也知道,车祸嘛赔钱就行,保险公司赔了,再让勇哥多赔点钱给人家,这就是小事。

对对对,只要不是酒驾,钱赔到位就行,小事情。

沉闷的空间一下活泛起来,几个人围在吴小莉身边,唧唧喳喳的,场面一下变得欢腾起来。

你看,我们肯定要保勇哥的,总不能看着他坐牢吧?再说我们都在现场,谁也逃不了责任。

瘦子说得诚恳,阿勇感激地拍了拍他肩膀。

兄弟。

应该的,勇哥平时这么照顾我们。

胖子插嘴说。

不是说过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吗?

阿勇眼眶倏地湿了。吴小莉心中一阵不忍,她被一圈殷切的目光围住,真诚、怂恿、哀求、鼓励、期盼,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难道真的看着他去坐牢?可车祸现场两个血色模糊的人影不时在她眼前晃动。

那两个人会死吗?

不会不会,我们走的时候人很清醒,打了120,到医院就没事了,放心吧。

吴小莉不再吭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这时候沉默也成了一种确定的态度。

阿勇盯着她看了几秒,一下冲上去紧紧拥抱了她。

谢谢你,小莉。

他的眼眶里涌出了热泪,就像那一年,他看到吴小莉被父亲抽肿的脸庞。

吴小莉心酸了。没有理由不帮他的,怎么能不帮他啊!

小莉,你放心,有我呢,天亮后咱们就去自首,你什么都不用做,我都会安排好的,相信我。

阿勇又回到了以前的阿勇,自信,果敢,有担当,让人心安。没有什么事是他不能摆平的,现在也是,今晚的车祸成了吴小莉的事,他会帮她摆平的。

你发烧了。

阿勇感觉到她身上不同寻常的热度,伸手试了试她额头。

我去给你拿药,你先在沙发上躺一会儿。

阿勇转身去房间拿药了,一件大事已了,房间里几个人都松弛下来,各自歪倒在沙发上。

一颗药摊开在吴小莉面前。

没找到感冒药,你吃这个吧。

阿勇没说是什么药,她也没问。她用两根手指轻轻捏起那颗药,接过阿勇递到跟前的水杯,与他的目光飞快撞了一下,莫名慌乱。

透明胶囊里包裹着细碎繁复的颗粒,分明是那些禁锢的烦恼心事,不肯离去的纷乱往事。吴小莉轻轻晃动手指,那些颗粒跌跌撞撞无处可逃。她松开手指,胶囊跌落掌心,慢慢收拢手掌,用力攥紧,无可名状的疲惫涌上来,瞬间将她淹没。

吴小莉倚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着,迷迷糊糊醒着,耳边几个男人的说话声,忽远忽近,缠缠绕绕,挥之不去。

我的钱先给我吧,你知道,我儿子下半年要结婚的。

哦。

后面的利息就不要了,这次的事算帮你分担些吧。

帮我?

呃,不是,也是应该的。

那,勇哥……

你又咋了?

嘿嘿,你知道我的钱都是借来的,他们都在跟我要。

你也要拿回去?

我也不想啊,我也想多赚点,可不是没办法吗?都催着要呢。

拿拿拿,都拿回去,以后别来求我。

嘿嘿。

吴小莉睡不安稳,无数个“钱”字在耳边绕来绕去。她有多少钱在阿勇那呢?脑袋里发胀生疼,竟然想不出具体数字了。本来是一部分积蓄,后来全部积蓄都给了阿勇,每个月阿勇给的利息她只拿固定的一部分。除了房租和女儿的生活费,她的开支并不大,她需要多攒点钱,就把多余的利息转成本金继续放在阿勇那,利滚利钱生钱,这几年应该是笔不小的数字了。奇怪,这么久她竟然没跟阿勇算过。吴小莉额上滋出一层冷汗。

勇哥,你看这钱啥时候能给我们?

等这事了了就给。

那……这事得花多少钱呢?

看那两人伤得不轻,连看带赔少说也得两百万吧。

这么多,还不如直接挂了好。

瞎说什么?

本来就是,医院就是个无底洞。

一阵静默,有人清了清嗓子。

你看,我那钱能不能先给一部分,新房在装修,要用钱呢,儿媳妇那边也得下彩礼……

我也是,几个亲戚催得紧……

有完没完,现在是要钱的时候吗?不看看什么时候!

阿勇的吼声把吴小莉彻底炸醒了。

你俩去医院看看什么情况。

现在?

对,就现在,天亮去派出所心里有个底。

一胖一瘦两个人影在吴小莉迷糊的眼瞳里迟疑着。

忙完这事钱就给你们,利息也给,不差你们这点钱。

就说勇哥爽气,这点钱对你小意思。

嘿嘿,那我们去啦。

去吧去吧,打听仔细点。

“嘭”一声,两个人走了。对面沙发上的女同学睡得很安稳,对她来说事情都解决了。吴小莉看到阿勇的身形一下委顿下去,像提线的皮影一下松了劲瘫软下去。

阿勇去了陽台抽烟。外面起了风,他的身影贴在防盗窗棱后有些轻微变形,飘忽的烟雾一阵浓一阵淡,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

吴小莉空洞的凝望里浮出幻影。

父亲严肃的面容忽而流露出苍老的悲戚,一样的夏夜,相似的哀求,吴小莉心里满是不忍和无奈。

父亲对着母亲的遗像说,你放心,我答应你的做到了。

他转过头,看着吴小莉,一字一字对她说:告——诉——妈妈。

吴小莉哭得说不上话来。是的,我去,我去,去上卫校。

父亲胸腔里舒出一口长气,走过来用宽大的手掌抹她脸上的泪。你要记住,这是一辈子的秘密,谁也不能说。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爸爸是为了你好!

吴小莉不知道怎么跟阿勇交代,她羞愧又难受,不用父亲禁足,整个夏天再没走出过家门。临走前的几天,她托女同学带话,用父亲对外的说辞——姑婆给她找了家技校读书,让阿勇去读县高中。离开前的几天,吴小莉天天趴在窗户那,渴望看到那个身影。可父亲仿佛知晓她的心思,看管得更严了。还好女同学带来阿勇的话——你放心去读吧,我会去读县高中的。

后来她写了很多信去县高中,阿勇都没有回信。

吴小莉的头像灌了铅一样重,虚弱的眼神里看到阿勇把烟蒂弹向窗外,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流星般坠落。

怎么不睡了?

轻快温柔的声音,恍惚数十年前的少年。

阿勇?

吴小莉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全身发冷,被无形的恐慌包裹。阿勇突然伸出手,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当年,父亲用宽大的手掌抹去她脸上伤心的泪,现在,阿勇强有力的臂弯箍起她的惊惶。吴小莉曾经畅想过他的怀抱,阳光般温暖的气息,现在,她被他紧紧扣在怀里,一股汗液和烟味,混合着一丝清冽的酒意,听到他心脏“怦怦怦”跳动的声音,规律有序的鼓点,微微带快了节奏。

小莉,你放心,等过了这关,我把放在外面的钱都收回来,不用多久,疫情就过去了,我的外贸厂就好了。你的钱全部给你,我再给你一半补偿,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一只蚊子一直绕着吴小莉飞,“嗡嗡嗡”的,她有些分神。

小莉,你知道我有多拼吗?我一个晚上就睡四五个小时,这两年企业都不好做,银行贷不到款,我只能用高利息借钱,主动借钱给我的人越来越多,找我借钱的也越来越多,我就把借来的钱再借出去,赚点利息差价,发现效益并不比做外贸厂差,挣钱还更轻松。可没想到这场疫情会持续这么长时间,好多借我钱的都还不上钱,我也挺难的,可我相信再熬熬疫情就过去了,经济就回暖了。小莉,我现在真不能坐牢,坐牢的话全完了,保险公司不赔酒驾的,我的钱收不回来,你们的钱也拿不到。

吴小莉听到了最担心的一句话。

小莉,你要帮我,你一定会帮我的。

这是在求她吗?

你知道吗?那年我撕了通知书根本读不了县高中,可我不想耽搁你,你走后我就去县城打工,可找了所有的技校中专都没找到你。

吴小莉心里蓦地一抽,不敢相信地看着阿勇。

小莉,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是我自愿的,我知道,换了你也一样,你也愿意为我做任何事的!

阿勇的眼睛里除了笃定还有吴小莉看不懂的东西,她的头胀得快要撑不住了,一阵阵眩晕,心里分不清是感动还是难受。当年阿勇为她牺牲了那么多,现在,要换她为他牺牲了。原来,这世间兜兜转转,没有不用还的债啊。

天光渐亮时去医院的人回来了,疲惫不堪的两人一言不发,往沙发上一瘫,像两具破败的尸体。

阿勇问,怎样?

胖子瞟了他一眼,冷飕飕的目光里泛出一丝怨毒。

说话啊!

没人搭理他,阿勇想冒火,忍住了。女同学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嘀咕道,你们在吵什么呢?梦游一般,又睡去了。

跟个猪一样。

瘦同学咬着牙骂了一句,看到胖子和阿勇齐刷刷地盯向了他,又讪讪地补了一句。

都什么时候了,就知道睡。

吴小莉也“睡”着,阿勇让她休息好养好精神,她真想一直睡下去,可她根本睡不着。

一胖一瘦两张愤愤的脸对着阿勇,那是他从没见过的面相,跟之前常见的太不一样了。那惯常的笑容可掬的亲近中带点谄媚的脸再也不见了,现在,阿勇的脸也遽然黑了下来,他知道事情更坏了。

三个男人去了阳台很久,抽烟说话,烟蒂在掀开的天光里忽忽闪闪,话语却听不真切。许久,三个人拖拖沓沓走进来。女同学也醒了,在沙发上伸着懒腰,嚷嚷着浑身疼,骨头都撞散架了,头里发晕,天亮得去医院做个CT,不会撞出脑震荡了吧……吴小莉心里蓦地一紧,难熬的夜过去了,可深夜那场车祸好像才刚刚开始。

阿勇让她去冲个澡,吴小莉心里明白,他是让她做一些准备。

放心,有我呢,我一会儿找几个朋友打个招呼,你到时候不用多说话。

他在她耳边轻声嘱咐,语调温软,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卑微讨好。

我知道为难你了,都是为了我,你只说是你开的车就好,记得别多说话,都交给我处理……

他絮絮叨叨的,又伸手摸她的额头。

还有一点烫,冲好澡再吃颗药,我去给你下碗面条。

他殷勤地把她送到浴室门口,又招呼女同学过来照顾她,吴小莉拒绝了。

一个热水澡真能冲刷疲乏和烦恼,吴小莉沉浸在花洒下热腾腾的水流里不想离开。她问自己准备好了吗?父亲走后一年她提出了离婚,爱人并不意外,离婚时,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有夫妻生活了,起初以为她是丧父后情绪不好,后来发现,她连他想表示关心的拥抱也抗拒,任何肌肤之亲都不行,一个无意间的肢体接触都会引起她的恐惧。她睡到了女儿房间,他也越来越多地流连在医院值班室不想回家。

离婚时,他把家里的积蓄都给了她,她坚持带走了女儿,他同意了。并不是真的因为自己医院的工作有多么忙,而是知道女儿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成全了她,他是个好人。

沒人知道有段时间她老做噩梦。梦里父亲说,我走了他们就死心了,他们不会来找你的。可一转头一群人就把她堵住了,黑影幢幢,乌压压压过来,耳边乱糟糟的辱骂声羞辱声催讨声,她的老公和同事还有小小的女儿都在人群里,脸上挂满了讥笑和嫌弃。她想逃跑,人却被困住了,一动也不得动,终于挣扎过来,她知道,这一切都该还回去了……

看着脚下的水流旋成一个漩涡急速地坠往地漏之下,吴小莉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卷入了一个漩涡中,如果说当初有着父亲的因素,那么现在呢?就当是她自愿的,现在,是她自己在拿主意。

门外传来争吵声,透过耳边哗哗的水流声嗡嗡灌入耳膜,听不真切。吴小莉把水流关小,侧耳倾听,外面却一片寂静,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有人敲门,是女同学的声音,问她好了没有,要不要进来帮她?她连忙答马上好,在浴室很久了,不能一直躲在里面不出去。吴小莉匆忙收拾了一下,走出去的时候头发只吹了小半干。几个人都定定地站在客厅里看着她,让她觉得自己是不是衣冠不整,哪里没有整理好?她上下打量自己,好像没有哪里不对。听到胖同学干巴巴地笑着说。

嘿嘿,你头发还滴水呢。

是啊,你还感冒着呢。

瘦同学立马接了一句,女同学过来拉着她的手往洗手间走。

我再给你吹吹,吹干了好。

每个人都变得很关心她。吴小莉莫名忐忑,看了眼阿勇,他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投向她的目光意味深长。

女同学给她吹头发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她们没有交流,沉重的心事消弭在无形的空气里。吴小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额头上的淤青还在,熬了一夜的眼眶下也显出了淤青色。她已经有了白发,全长在前面头发分界处,特别瞩目,她只能隔两月染一次,最近她才染过,多久前?不到半个月吧,可现在它们又冒出来了,发根处一片刺眼的白,是岁月藏不住的马脚,触目惊心。

女同学吹着头发突然发了呆,嘴里冒出一句话。

造孽啊!

吴小莉刚刚走了神,没听太清。

什么?

没什么,吹好了,走吧。

女同学冲她干笑了下,匆忙转身走了。

一切仿佛都準备好了。阿勇走过来,双手握牢她的肩膀,语气严肃。我已经和几个朋友打好招呼了,说是自首,其实就是去说明下情况,你就说昨天感冒头晕乎乎的,太害怕了,所以才跑了。记住,其他什么也别说。

顿了顿,他又放软语气加了一句。

你放心,就是一般的车祸流程,把钱赔了就没事了,相信我。

吴小莉点点头,阿勇忘了说过要给她下碗面条,也没再提让她吃药。每个人都心慌意乱的,她心口有点堵,不知道是不是紧张的原因。

吴小莉去沙发上拿自己的包,一低头瞥到沙发底下,那颗药不知何时滚落在那,灯光里,安静地躺着,纯洁无辜。她有种冲动,想弯下腰捡起它,一口吞下,药到病除,神清气爽。呆看了几秒,慢慢移开目光,机械地拿起包,掏出手机,思忖着要不要跟女儿说一下?想了又想,也没办法跟女儿开口。这些年她跟女儿的关系并不亲近,女儿像极她寡淡清冷的性格,当年女儿才小学,跟着她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隔了好多年又回到以前的城市。女儿没有亲密要好的同学,她们身边也无其他亲人,她跟总在电话里的父亲不亲,也不跟身边的母亲亲近。吴小莉知道女儿心里是有委屈的,很多次她想跟女儿好好聊聊,就是没勇气。这次女儿去社会实践了,等她回来一定好好跟她聊聊。阿勇那的钱拿回来后就去买个两居室,女儿不喜欢租房子住,以前她们搬过几次家,浮萍一样,每次搬家小小的女儿跟在后面,眼睛里的无辜和慌张看得她心疼,后来大了些,就是麻木般的冷漠。去年她萌生过买房的念头,可钱放在阿勇那收益那么好,她下不了决心,买房后还得生活下去,没有钱她心里一点保障也没有。她试着询问阿勇的意见,阿勇说,你的事自己做主就好,不过……他又让她衡量下眼下买房和租房哪边获益大,现在房市低迷,现金为王,况且她的钱还在不断生钱出来,买了房子能生出钱来吗?她立马打消了念头,女儿在读大学,很少回家,这几年多赚点,等她毕业后去她工作的城市买房,写她的名字。

吴小莉决定不跟女儿说了,这样的事本就无法开口,还是不要去影响她了。刚想放下手机却看到屏幕上弹出条本地新闻,触目的几个词映入了她的眼睛。车祸,恶性,逃逸。她慌忙点开,整个人都呆住了。

本市发生一起恶性车祸逃逸事件,一对年轻夫妻抢救无效死亡,死者有一个未满周岁的女儿,事发时受害人重感冒深夜输液后从镇医院回家……

死亡,孩子……

全死了……

吴小莉浑身僵住,人呆在那一步也移不了。阿勇发现她的异样,冲过来,眼睛瞥到她死攥在手里的手机,脸色一下就青了。

阿勇,阿勇。

吴小莉一把拽住他,慌乱地问道。

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死了,那两个人都死了,死了……

你冷静点,没事的没事的,死了也是普通车祸,你有驾照又没喝酒,咱只要赔钱就没事。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保险公司会赔,我也会赔,活着死了一个样,都是赔钱了事。

阿勇声音大起来,近似对着她嘶吼。

不一样,还有孩子。

吴小莉哭了出来。

孩子我养,我出钱养,要多少钱我都出。

不是钱的问题,两条人命啊,要坐牢的。

吴小莉嘶喊起来。

不会,你去自首,我保证你不会坐牢。

不是我,我没开车,人都死了,会查出来的,我不去,不是我开的,不是我……

吴小莉整个人都疯了,巨大的恐惧淹没了她,两张血肉模糊的脸浮出来,瞪大眼睛盯牢着她。

就是你开的,就是你,周晓丽!

阿勇叫她什么?周晓丽?她的胳膊被他死死扣着,手肘撞击那处一阵锐痛,还有她的心脏,像被谁死命摁住了,透不过气来。

你说什么?

吴小莉听到自己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梦境里穿越过来。

你什么都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扣在胳膊上的手臂慢慢松开,眼前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吴小莉从没见过这个男人。

对,你能替别人去读书怎么就不能替我?你太自私了,你知道吗?你不能总这么自私!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你以为你跟所有人断绝来往你就真的是周晓丽了,你爸让你冒名顶替被敲诈就是活该!

狰狞的声音。

是她得了肝炎没法去上学,是她家需要钱看病找的我爸。

嘿嘿,原来你还是救世主,好啊,现在你也可以开价,你要多少钱?

吴小莉浑身筛糠一样抖,明明八月天气,却阴冷侵骨。

我都不要了,我都还回去了。

不是你不要,你怕别人把你扒开,你怕那家人去找你,是你怕了,周晓丽。

周晓丽,周晓丽,周晓丽……

她现在也叫周晓丽,她的户口簿上,她的身份证上,她以为这几年自己做回了吴小莉,一切都回归了,现在她终于知道,吴小莉这个名字只有在父亲墓碑上才真正存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那个吴小莉了。

好,我就是周晓丽怎么了?

吴小莉的心冷了下去,连带面容和声音也冷硬起来。

酒是你喝的,车是你开的,人也是你撞死的,跟我没关系。

吴小莉看到阿勇诡异地笑了。他看着她,像在看一个笑话。

你是不是烧糊涂了,明明是你开的车,你感冒头晕,你走神了,你把人撞了。

你真无耻,你说是就是吗?

吴小莉把头转向一旁呆立着的三个人,问他们。

你们说是谁开的车?

令人惊悚的事发生了,她听到一个回答,清清楚楚的,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站立了起来。

他们说,异口同声对着她说——

就是你开的车啊,周晓丽!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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