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糟糕的咖啡

何明萱

久违的雨后晴天，空气和街道都一净如洗，草木的清香透过咖啡馆半开的窗户钻进店来，唤醒了趴在角落的桌子上入睡的女人。她抬起头来，在阳光中眯了眯眼，随即伸手抓住差点从背上滑落的大衣。

街道绿化带中养着的观赏鸟在尽情地歌唱着，给冷清的街道带来了一丝生气。安然在堆满杂物的桌上清理出一小片干净的地方，把大衣放在上面，然后从随身光脑中取出一张匿名电子支票放在大衣上。

伸了个懒腰，再舒展了一下心情之后，她终于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十几张薄页光屏叠在一起，自动汇集成了一块复合文档，然后折叠缩小，最后被她插入了光脑中。

咖啡馆还没有开始营业，打工的伙计还没来上班，老板娘亲自在柜台冲了一杯咖啡放到安然面前。

“清早的第一杯咖啡，我知道你喝不惯，但今天必须尝尝我新调的茉莉花茶鸳鸯拿铁。”

身材纤细高挑的女主人单手叉着腰站着，盘起的长发上绑着一朵浅粉色的茶花。望着安然生无可恋的表情，这位成熟稳重的女人不禁笑了出来。

“墨姐，我刚刚才睡醒，你就忍心让我试毒吗？”

“忍心。”老板娘的目光开始以安然为轴心打探起四周，“再说这怎么是试毒……”她一扭头看到放在桌角的大衣和压在上方的支票，“你又被人抢了啊？”

安然似乎知道她说的所谓“抢”，是一种怎样的行为，脸上的表情不可避免地僵硬了一下。

“我以为地表不会有这种闲人的。”

墨华发现自己提起了不适宜的话题，她拉着安然坐下，自己则靠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刚好挡住了对方看向那件大衣的视线。

这是一个需要对“善行”付款的时代。

做出“为趴在咖啡馆睡着的女人披上一件大衣”这样举动的，大都是进行了“性格改造”的有钱人。他们通过敲掉使自己感到“麻木”“伪善”的基因码，重新写进“善良”“温柔”的性格。由于基因编辑的价钱极其昂贵，大部分实行手术的人都奔着治愈先天性缺陷或疾病去的，而把钱砸在“性格改造”上的人，就是那些“我真的好闲啊生活真美好日子真悠闲既然有钱没地方花就让自己变得更受欢迎一点吧”的人。用安然的话来说，就是“脑子有病但有钱不治”的人。

昂贵的手术费促使那些人生出了“是我花了钱改造自己，才让你受到我的帮助，那么你给我点钱作为回馈也是应该的”的想法。久而久之，为“善行”付款不知不觉成了世界的共识。

当美好的品格、天赋和健康的身体成为有钱就能买到的商品时，所谓的“美好”也成了赚钱的工具。人类本性中的贪婪和虚荣终究无法被抹消，富裕的地下城早已无人在乎什么是“真实的美好”，只是在现有的“超能”中无限沉沦。

太混乱了，太虚伪了，太悲哀了。

安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选择逃离地下城的，墨华也紧跟着辞了职，在地表开了一家咖啡馆以求安身。她们来到地表后，出乎意料地发现，地表那些没有机会进行基因编辑的“穷人”，竟还保留着真实的三观，而那些所谓的“贫民窟”其实整洁有序，完全没有地下城城主给众人展示的那样落后和混乱。

地表也有不少地下城的辖区，身为基因编辑技术总研究部首席科学家之一的安然出逃，自然会受到地下城的通缉，于是她只好在咖啡馆里闭门不出；墨华辞职的动静固然也不小，却因为身份隐蔽而无人关注。明面上两人没有接触过，正好使墨华的辞职没有因安然的出逃而受到怀疑。

她们是挚友，是同志，是决心修正基因编辑技术发展的“清醒者”。如今众多“清醒者”在墨华的统领下，一边在地下城收集情报，一边在地表警戒地下城对安然等人的搜寻与追捕工作。他们获得的所有信息最终都会汇总到安然和墨华的光脑系统——诺亚宇宙中去。

“话说，你的研究进度怎么样了，‘矫正的攻关还是没完成吗？”墨华问道。

安然看了一眼桌上的咖啡，淡淡回答道：“难度很大，但有希望。我打算回地下城一趟，联络一下最早和我一起研究基因编辑的专家。”

“他们会认同你这种几乎要毁掉基因编辑核心技术的行为吗？”

“大概率不会，但我想他们之中应该也有具备‘清醒潜质的人。技术应该被人类掌控而不应该掌控人类，他们对这点应该还是有共识的。”

“不行，关键阶段你不能冒险。必要的话，我可以回去继续任职。”

“你的工作和权限与研究部完全不搭边，贸然出手会引起怀疑。我会从老师那边着手，找找还有没有仍在研究部任职的同门。”

“你来决定吧，我会让‘清醒者们也介入调查的。”

聊着聊着，墨华有些口渴，随手端起桌上那杯一口没动的咖啡，在安然復杂的目光中喝了下去。

“噗！这什么玩意儿？”

这下换安然大笑起来。

“叫你让我试毒，遭报应了吧！”

“你这家伙！别跑！”

曾作为地下城城主秘书，总领地下城内务的“墨鸦”墨华也有失态的时候，身为科学家的安然也不总是满脑子科研。她们如今只是两个在清晨的地表，一家尚未开始营业的咖啡馆中，因为一杯实在是很难喝的咖啡而追逐打闹的普通人而已。

一杯糟糕的咖啡之后，咖啡馆会照常营业，就像黑夜之后太阳照常升起，山火之后草木照常萌芽。今日的混乱或黑暗，绝无法阻碍希望和光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