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人质与南京现代性

2023-06-21 08:15王春林
扬子江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叶兆言现代性南京

王春林

我们的话题必须从叶兆言的一次研讨会说起。那次研讨会上,在谈到作家与城市之间关系的时候,我曾经强调:“现当代文学创作有两大脉络,一个是乡村书写,一个是城市书写,我主要从城市文化书写来谈叶兆言先生的独特意义和价值……从这个角度来衡量评价,我觉得叶兆言就是一位南京的书写者,我不愿意用‘南京这个词,而是更愿意用‘金陵这个词。不管是叶兆言的小说还是散文,更不必说长篇非虚构作品《南京传》,都一直在书写他的金陵。要找一个南京书写或者金陵书写的代表性作家,恐怕非叶兆言先生莫属。在这一点上,是不是可以把叶兆言称为‘叶金陵?”“叶兆言是中国当代少有的带有名士风度的作家,他的作品充满了‘旧的意味。‘旧味儿并不是陈旧的‘旧,他这个‘旧带有‘雅的意思,以旧为新,骨子里他是一个带有特定历史时期的精神气质、文化气质的作家,这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并不多见。所以读他的作品,总会让我们联想起杜牧那句很有名的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用这句诗概括叶兆言的创作,大概能传达出他想要表达的一种历史的、人性的、生命的苍茫的、苍凉的感觉,穿透历史的风雨,看破人类存在的一些东西。”①无论是南京书写的延续也罢,还是作品中那种带有一定名士风度的“旧”气也罢,叶兆言这部聚焦历史变迁的长篇小说《仪凤之门》(载《收获》2022年第1期)的问世,再一次证明了笔者所言不虚。

所谓“仪凤之门”,指的就是那座一向被看作是城市后门的南京北大门仪凤门。正因为把仪凤门征用为小说的标题,所以,在“楔子”部分,叶兆言首先开宗明义地以极其简洁的笔触概述了作为明代南京十三个城门之一的仪凤门的最早出现,叙述它在明清两代数次被堵被毁的情形。如此一种情形,一直延续到光绪二十一年也即公元1895年。那一年,“两江总督张之洞重修仪凤门,把炸开的城墙重新补好,还修了一条路,这就是名噪一时的‘江宁大马路。江宁大马路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条官家出钱修筑的现代化公路,它从江边的下关码头出发,穿过仪凤门进入南京城,循着往日的旧石板路,直抵总督衙门,与城南最热闹的夫子庙联系在了一起。当然修这条大马路,不是为了方便老百姓出去,而是要让外面的人能够进来,南京的下关开埠了,开始允许外国人进来经商做生意”。这一段文字的关键处主要有二。其一,意在强调与仪凤门的重修紧密相关的这条江宁大马路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条官修的“现代化大马路”。现代化三个字,非常重要。其二,与江宁大马路的修筑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南京下关的开埠,一种难能可贵的对外开放。当然,一种显在的事实是,对于已经完成了大部头著作《南京传》的作者叶兆言来说,“楔子”部分的如此一番有关仪凤门与江宁大马路的梗概式介绍,毫无疑问是轻而易举的小儿科。叶兆言的《南京传》,从公元211年孙权迁都秣陵写起,一路沿着东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南唐、明、太平天国、“中华民国”的朝代更替顺序,一直写到1949年的百万雄师过大江,以极其翔实的史料与精准的文笔,书写了南京这座城市历史上长达一千七百多年的兴衰荣辱。在文学的范畴中,它应该被视为一部优秀的长篇非虚构文学作品。如果逾越文学范畴的局限,将其放置到一个更大的范畴内考察,或者我们也更可以把《南京传》干脆就看作是一部带有信史性质的史学著作。不知道其他人的感觉如何,反正我自己的一个判断就是,像《南京传》这样同时兼备史学与文学双重价值的著作,倘若舍却叶兆言,其他人未必能写得出。之所以要特别强调这一点,是为了充分凸显长篇小说《仪凤之门》与《南京传》之间不容分割的内在关联。但在讨论这一问题之前,首先需要注意的,却是小说的命名问题。那就是,南京北大门的名字明明叫仪凤门,叶兆言却为什么非得在三个字之间嵌入一个“之”字,将其变为“仪凤之门”?尽管不知道叶兆言命名的具体动机何在,但在我的理解中,如果说“仪凤门”是南京城一个实实在在的城门名字,那么“仪凤之门”的具体所指虽然同样是那座城门,却似乎更多地赋予了仪凤门一种作为历史见证物的人格化特征。所谓“仪鳳之门”,就是那座叫仪凤的城门的意思,意在强调仪凤门作为一种人格化的存在见证着南京城一段跌宕起伏历史上的风风雨雨。在对《仪凤之门》的命名方式进行如此一种辨析的基础上,需要特别强调的一点就是,某种程度上,长篇小说《仪凤之门》完全可以被看作是《南京传》的副产品。如果没有《南京传》,就不会有《仪凤之门》的生成。尽管在《南京传》之前的叶兆言,也一直以书写南京为己任,但只有在对南京城的历史进行透彻把握的前提下,才可能产生创作《仪凤之门》的理性自觉,恐怕也是无法否认的一个事实。当然,换个角度说,我们也可以把《仪凤之门》看作是《南京传》的一种小说版,只不过叶兆言只是撷取了南京漫长历史上从1907年(虽然“楔子”部分张之洞重修仪凤门以及建筑江宁大马路的时间是1895年,但到了小说的正文部分,故事正式开始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慈禧太后驾崩的前一年,也即1907年)到1927年这二十年的一个片段而已。也正是着眼于这一点,一种具有相当可信度的结论就是,《仪凤之门》其实有着双重的主人公。如果说常规意义上的主人公可以说是杨逵,那么,另一个非常规意义上的主人公,就是南京,或者更精准地说,就是南京这个主人公现代性的发生与发展过程。因为从晚清到1927年的南京,恰是这座城市现代性生成与发展的关键时期。又或者,如果我们从艺术结构的角度来考察,《仪凤之门》中很显然存在着两条或隐或显的结构线索彼此缠绕交叉发展这一现象。其中,显性线索毫无疑问是杨逵个人在一段历史中的起伏沉浮,隐性的线索则是南京城的现代性问题。这里,我们先来看南京的现代性这条线索。

只要稍加留心,我们就可以在整部《仪凤之门》的叙事间隙里时时处处发现那些与现代性紧密相关的蛛丝马迹。比如小说正文部分的开头,就相当耐人寻味。这个开头,与“楔子”的结尾部分,显然有着情节上的一种承接关系。“楔子”的结尾部分是:“同一年(指1895年),仪凤门重修完工。南京城的后门再次打开,这时候,有一个叫朱老七的中年人,说着一口安徽话,拖儿带女,在仪凤门的城门口开了家棺材铺。当时附近居民也还不多,有了这家棺材铺,人渐渐多了起来。”第一章的开头部分则是:“这些故事开始的时候,离仪凤门不远的一家棺材铺门口,一架老式手摇唱机,正反反复复播放一段京剧老生唱腔。”这段老生唱腔是著名的《沙桥饯别》。与此相关的叙事段落是:“手摇唱机是隔壁一家杂货店老板家的,有一种特别的沙沙声,当时也算稀罕之物。”实际的情形肯定并非“也算稀罕之物”,如果考虑到那个时候还是晚清时期,在当时能够拥有一架老式手摇唱机,其实应该是非常稀罕的。尤其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叶兆言在这里巧妙地把这架老式手摇唱机与古老的京剧段子并置在一起,所传达出的某种潜在深意就是,中国这样古老的帝国,竟然也出现了如同手摇唱机这样的现代性器物。与这样的开头相映成趣的一点,是这样的一种描写。那是在杨逵受仪菊之雇在码头迎接她哥哥振槐一家的时候:“因为听过振槐给仪菊的介绍,杨逵对这几个人的关系,很快有了初步了解,让他感到奇怪的只是,一身时髦打扮的仪菊,一看就是一个新派的女士,却有着一个衣着非常古板、说话极度保守的哥哥。”仪菊这样的新派女士与振槐这样的社会遗老并置在一起,正如同手摇唱机与京剧唱腔的并置一样,也是那个特定时代的社会景观。很大程度上,如此对比极其鲜明的景观,也只有在现代性刚刚萌生的时候才会形成。唯其如此,作家紧接着才会写出这样一段多少带有一点议论性的叙事话语:“此时还是在晚清,北京皇宫里的那位慈禧太后,还得再过一年才会驾崩。随着开埠通商,南京城的衣食住行,完全融入了现代因素。江边的下关码头,码头附近的大马路,不能与上海租界相比,开放程度也是相当可观。”是的,作为位于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一个重要城市,南京的情况虽然不能与拥有长江入海口的上海相提并论,但相对来说,这座城市仍然是中国较早发生现代性的地区之一。也正如同上海的租界地区一样,具体到南京城,能够最早接触并体现现代性的地区,肯定是下关码头、仪凤门,以及那条江宁大马路。叶兆言的笔触之所以要聚焦到这个地区,根本原因正在于此。然而,需要提请注意的一点是,叶兆言的妙笔在于,他在《仪凤之门》中对南京现代性因素的书写,往往会与故事情节的演进紧密结合在一起。

比如,那位曾经一度有可能与仪菊发生紧密关系的手持宗主国英国护照的澳大利亚人史蒂文斯:“史蒂文斯是澳大利亚人,当时澳大利亚还没独立,属于大英帝国,因此拿的是一本英国护照。”史蒂文斯出生于第一次鸦片战争发生的1840年,但南京的开埠却与1858年的第二次鸦片战争有关:“这一次是《天津条约》,根据这个条约,长江流域‘俱可通商,也就是说南京要‘安置埠头,为通商之所,像上海外滩那样,像镇江九江汉口的租界那样,为全球开放通商。”问题在于,一贯就没有现代契约精神的清政府,总是一再尽可能地拖延,一直拖延到四十年后,才在下关那里正式开埠。那个时候,时年已经五十八岁的史蒂文斯,已经在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度闯荡多年。下关开埠,“史蒂文斯成了金陵关税务司的首任掌门人,这是非常肥的差事,掌门人是洋人,其他的重要职员,也都由外国人担任,所有公文来往,都是用英文”。由于史蒂文斯的妻子来中国的时候,身体状况已经非常糟糕,所以,身为他家庭秘书的新派女士仪菊,差一点成为史蒂文斯的继任妻子。情况到最后之所以会发生变化,主要是因为仪菊结识了彭锦棠的缘故:“没想到世事难料,又好像一切早就安排好,就在这时候,仪菊遇到了彭锦棠,彭锦棠遇到了仪菊。两个人在一次聚会上不期而遇,缘分突然就起了作用,他们一见如故,他们一见钟情。”既如此,也就没史蒂文斯什么事了。但请注意,正是借助于史蒂文斯的相关书写,叶兆言精妙地切入了南京现代性的主题内涵。

比如,与南京现代性紧密相关的杨逵他们那个“三仁货栈”的出现。首先是大的历史形势的叙述与交代:“正是在这期间,上海到南京的‘沪宁铁路开通了。火车站就设在下关,从此人们去上海,不仅可以在下关乘船,乘江轮,还可以在这直接坐火车。几乎就是在同时,通往市内总督府的‘宁省铁路也修好了。杨逵他们亲眼见证了它的动工,眼见着有人在修铁路,眼见着有人在修火车站,又眼见着突然就通车了。小火车呼啸着开过来开过去,这是中国城市历史上第一条轨道交通。从此,上海坐火车抵达南京,可以在下关转乘小火车,以最快速最便捷的方式,进入市区。”火车也罢,被称为“小火车”的市内轨道交通也罢,毫无疑问都是现代性的标志物,它们在南京、在下关的出现,当然是现代性发生的症候。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些新生事物的出现,带动了下关地区的迅速发展,使其很快繁华起来:“晚清最后的那幾年,下关地区的发展,让人目瞪口呆,让人震撼惊骇。此地繁华程度,很快可以与南京城内任何一个热闹区域相媲美。”关键的问题是,伴随着下关地区的日益繁华,杨逵他们的黄包车生意却因此而遭受沉重的打击,以至于不得不另谋生路:“从下关进城,可以选择通往市区的小火车,也可以乘坐成泰马车公司的马车,不管是小火车还是马车,都比黄包车更受人欢迎。黄包车生意一落千丈,杨逵他们最后也不得不跟着改变,不得不抓住机会,看准了时机,变‘三仁车行为‘三仁货栈。”尽管在这个过程中,也还有炳哥的因素在发生作用,但从根本上说,“三仁货栈”的出现,乃是为下关地区或者说南京城现代性的趋势所逼迫的一个结果。

再比如,炳哥被害案的最终告破与新式警察之间的紧密关系。炳哥的尸体在江中小沙洲上被荷兰人约翰发现并报案后,接警的就是时任下关地区巡警的张海涛:“张海涛是江南巡警局第四路五区的巡警,负责下关地区的警务。”借此契机,叙述者对新兴的警察制度做了一番介绍:“当时的警察制度还不健全,警察还是个新东西,是个从日本过来的新名词。地方治安全靠保甲制度维护,偌大的一个南京城,也只有一百多个巡警,再加上差不多数量的保甲巡勇,合在一起就成了保甲局。”如果说警察是一个现代性的新事物,那么,保甲制度就是延续传统的陈旧事物,而半新半旧的“保甲局”,则正好成为历史转折时期一个必然的过渡性存在物。饶有趣味的一点是,或许与炳哥一贯的臭名昭著有关,巡警张海涛明明已经由那一卷麻绳断定水根就是杀人凶手,并且已经以旁敲侧击的方式暗示警告了水根(其实,张海涛是在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给水根通风报信或者说是打草惊蛇):“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事,不可能是船上人干的,不可能。究竟谁干的,你水根知道,我张海涛也知道,我们心里都已经有数了,是不是这样?”但,他却偏偏没有马上采取行动,一直等到水根跑掉之后,方才装模作样地上门捕人。关键还在于,尽管由于张海涛的网开一面,水根这一次侥幸逃过一劫,但等到小说即将终篇,北伐军已然攻入南京,与直鲁联军混战之时,身为直鲁联军下级军官的水根,却还是不幸命丧张海涛指挥的北伐军之手。通过水根的命运遭际,叶兆言所真切写出的,其实是命运所具有的那种神秘色彩与吊诡本质。

事实上,类似于以上这些积极有效地凸显现代性的细节与情节,在《仪凤之门》中还有很多。比如,杨逵第一次见到睡衣。那是在他和冯亦雄虽然想着要出城去递送情报但却因仪凤门关闭出不了城门的情况下,又冷又饿的他们只好跑到彭锦棠家里临时歇脚。就在那一次,杨逵无意间看到了身穿睡衣的仪菊:“这是杨逵平生第一次看见穿睡衣的女人,他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这叫睡衣,因为只是第一次看见,觉得很好看,觉得穿在仪菊身上,她显得更年轻,显得更漂亮。”一方面,来自于西方的睡衣,在辛亥革命前后,当然是现代性的一种象征。另一方面,杨逵是在仪菊身上第一次看到睡衣,因为睡衣本身带有极强烈的私密性特点,所以,这个细节其实又在暗示着杨逵和仪菊这一对男女在未来的日子里将会发生一点什么情感或者身体方面的纠葛。再比如,海陵门的新开辟。因为时任省长的韩国钧认识到,随着南京城的日益快速发展,现有的仪凤门已经显得拥挤不堪,亟须在下关地区重新打开一个新的城门,所以他便以官方的名义联手已经成为大富商的杨逵一起开通了这个海陵门(“韩是扬州府的泰州海安镇人,泰州古称海陵,叫海陵门,不是明摆着要让后人忘不了他吗?”):“开通海陵门,进一步改变了下关地区格局,下关的区域因此变得更大。以往在江边一带,都以靠近仪凤门为优,挨着仪凤门,进城更方便。在江边工作的人,无论中外人士,大都还是居住在城里,都要从仪凤门下走过。现在不一样了,首先长住江边的人开始多了,与开埠初期相比,仪凤门外的下关,各种生活设施,已经相当完美。下关变得越来越热闹,非常繁华,出现了大片的商业区和居民区。其次,就算是住在城里,也不一定非要经过仪凤门,可以选择从更近的海陵门走。”对于南京这样一个由遥远的古代延续至今的城市来说,由于新城门比如海陵门的开通,而更好地促进商业的发展与城市的繁华,这当然应该被看作是现代化转型一个重要的环节。正因为如此,小说中才会出现这种叙事话语:“海陵门这样的市政工程,给韩省长带来政绩和名声,给杨逵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从晚清开始,下关江边码头的重要性,开始突显出来。可以这么说,南京城的现代化,正是从下关地区启动。”但多少有点出乎杨逵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会因为投资海陵门的开通,以及开通城门后的盲目购置土地而开始陷入经济上捉襟见肘的状态之中(不能不指出的一点是,叶兆言这里的描写似乎多多少少存在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一方面,他在强调海陵门的开通“给杨逵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但在另一方面,接下来的相关描写,似乎又在告诉我们,正是对开通海陵门的投资这一事件,某种程度上成为杨逵经济事业由盛转衰的滑铁卢)。从根本上说,正是从开通海陵门事件起始,杨逵陷入了一种每况愈下的人生困境之中。

接下来,我们的分析重心就由南京现代性这一隐形线索转向了杨逵那堪称跌宕起伏的人生命运这一显性线索。但无论如何都应该认识到的一点是,很大程度上正是为了呼应南京现代性这一潜在主题的缘故,所以叶兆言才能煞费苦心地把主人公杨逵的终极社会身份设定成一个做生意的商人(尽管现代性的内涵极其丰富,但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核心内容,却很显然是现代意义上的一种商业贸易。比如,我们之所以总是要把晚明时期理解为中国本土资本主义萌芽的一种可能性征兆,也主要是因为那个时期中国的商业贸易曾经一度如同《金瓶梅》中所真切描述的那样繁荣昌盛)。然而,不容忽视的一点在于,身为商人,而且到后来竟然成为商界巨子的杨逵,也经过了一个从不起眼的丑小鸭到漂亮天鹅的艰难蜕变过程。虽然他们家一直到曾祖父那一辈都属于富裕阶层,家里不仅有钱,而且“既是读书人,也是做官的”,没想到遭遇太平天国这一大浩劫,房子被烧,钱一时散尽,连人都死了好几口,一个大户人家便从此无奈败落下来。“到杨逵父亲这一辈,只能给人家当伙计,帮别人打工。杨逵母亲在儿子十岁时死了,父亲还没来得及再娶,也死了。”既然家境彻底败落,父母已然双亡,小时候曾经读过私塾,“也算是识了字,能读点书”的杨逵,也只好来到城北仪凤门外的下关,投奔姑妈杨氏,从十四岁的时候开始就依靠拉黄包车来勉强维持生计。杨氏虽然曾经一度想过要以亲上加亲的方式把女儿凤仙许配给杨逵,但没过多久,由于内心里一种势利心态作祟的缘故,她便反悔此事,强势做主把女儿嫁给了棺材铺老板朱老七那个曾经留学东洋学习法律的儿子朱东升。需要留心的,是凤仙和杨逵他们两位貌似青梅竹马的当事人在这一事件中所表现出的不同态度。内心里喜欢杨逵的凤仙,对母亲的强势与专制表示出了强烈的不满,但或许是因为对凤仙不怎么上心的缘故,杨逵的表现却是有一点满不在乎。然而,命运的莫测与吊诡处就在于,过了很多年之后,凤仙和她的夫家一起联手,竟然在关键时刻予以杨逵致命的一击。杨逵偌大产业的最后衰败,与凤仙、与朱家无论如何都脱不开干系。大约也正因为如此,叶兆言才会在小说结尾处以假定的方式大发感慨:“那时候,杨逵与凤仙好像是要成为一对的,起码大家在当时都是这么想,都是这么认为。那时候的凤仙很泼辣,那时候的凤仙很天真,也像现在一样喜欢做别人的主,尤其喜欢做杨逵的主。岁月正在穿越,时光已经倒流,如果杨逵和凤仙后来真成了夫妻,如果没有芷歆的出现,没有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没有这没有那,结果又会怎么样,谁知道呢?”是啊,谁知道呢?最起码身为当事人的杨逵、凤仙、芷歆他們都不可能知道。能够知道的,大约也只有所谓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上帝了。关键的问题是,上帝又在哪里呢?某种意义上说,上帝不也是人类所臆造出来的吗?!也因此,叶兆言结尾处的这一天问,一定无解。

那么,杨逵这样一个家境潦倒不堪,父母已然双亡,从十四岁起就开始以拉黄包车的方式自食其力的普通劳动者,到底是怎么样由丑小鸭变身天鹅?怎么样一度发达成为南京城大富商的呢?只要详加考察,我们就不难发现,杨逵人生中的各种转机,都不是他自己主动追求的结果,其背后似乎一直存在着某种神秘力量的强力推动。比如,“三仁车行”的开办,就与那个疯狂追逐芷歆一直到南京的潘美仁紧密相关。因为芷歆随同父亲从四川逃回南京,不甘罢休的潘美仁,竟然不管不顾地携同管家老金一起追逐到了南京城。没想到,他们误打误撞地竟然还真的就发现了芷歆的踪迹。于是便设计想要收买利用给芷歆拉黄包车的杨逵,以达到成功绑架芷歆的目的。尽管面对那白花花的大洋,杨逵也曾经一度心动,他甚至还迅即联想到了当初在下关码头接芷歆父女时,箱子里露出来的那些财宝(请注意,这个真实的细节,说明杨逵的潜意识里曾经有过强占这些财宝的欲望)。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巧妙地将计就计,连同水根和冯亦雄一起,在烧掉潘美仁和芷歆他们俩的一纸婚约的同时,更是把潘美仁事先许诺的六块大洋拿到了手里。他意外地拥有了这第一桶金之后,才有了所谓的“三仁车行”:“从潘美仁那里得到的几块大洋,最后成了杨逵他们开创事业的起点。千万不要小看了这几块大洋,正是凭借着它们,杨逵才有机会与水根和冯亦雄联手,合伙在阿二家第一次挂起了‘三仁车行的招牌。”如此一种情形,当然可以称之为是歪打正着或者无心插柳柳成荫。

比如,张海涛对“三仁货栈”的介入,以及杨逵他们无意间与革命党人发生的关联。那还是在水根杀死炳哥案发逃走之后:“时间到了1909年的春天,这时候,大清朝摇摇欲坠,南京城却欣欣向荣,毫无亡国征兆。南洋劝业会增加了这个城市的繁荣气氛,下关地区变得更热闹。三仁货栈因为水根的离去,名存实亡,黄包车生意也就是勉强维持,天天能把饭吃饱就不错了,如果不是张海涛再一次找上门来,杨逵和冯亦雄可能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继续下去。”一方面,是整个下关地区的繁荣与热闹,另一方面,却是“三仁货栈”的奄奄一息,两相对照之下,一个必然的结论就是,杨逵和冯亦雄他们俩经营与管理能力的欠缺。如果没有张海涛的积极介入,“三仁货栈”很可能就会这么无声无息地倒闭。而张海涛之所以要主动介入“三仁货栈”的事务之中,却又与他所从事的同盟会革命事业紧密相关:“张海涛站在门外,脚踩着落在地上的桃花,观察了好一会儿。阿二的房子,杨逵他们的黄包车,这两点是张海涛看中的。有了阿二的房子,这里可以成为革命党人的联络据点,革命党人的枪支弹药,也可以存放在此。有了杨逵他们的黄包车,还可以用来运输革命党人的物资。与当初炳哥入驻三仁货栈的情形相仿,张海涛很轻易地就反客为主,成了货栈的实际掌控者。”就这样,不仅神不知鬼不觉,而且更关键的是连同杨逵和冯亦雄这样貌似“三仁货栈”的主人也都处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三仁货栈稀里糊涂中,成了革命党人的据点”。从此开始,“三仁货栈”便处于张海涛的掌控之中:“再下来,张海涛便提议大家一起合作做生意,做木材生意……其实也就是他变成了新的老大。杨逵和冯亦雄这一年刚好满十八岁,仍然需要有个人带领他们……比起水根和炳哥,张海涛不知道要厉害和精明多少倍。”“木材生意做了不久,张海涛又开始转做煤炭和洋油生意。最初的目的,还不是为了赚钱,甚至都没想到赚钱。”但正所谓“鱼和熊掌可以兼得”,尽管张海涛的初衷肯定不是为了做生意赚钱,但实际的结果却是一箭双雕,他在从事地下革命活动的同时,却也做生意赚了钱。关键处还在于,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根本就不知道革命为何物的杨逵,竟然也“稀里糊涂”地成了革命党,而且更把冯亦雄也拉进了革命党人的队伍之中。结果,多少带有一点反讽意味的是,在如彭锦棠这样真正的革命党人付出牺牲的代价之后,包括南京在内的辛亥革命终于成功,但享受革命果实的,却是如杨逵这样始终都没有搞明白革命是怎么回事的所谓“革命者”。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有如下一段叙事话语的出现:“很多事情一开始,杨逵就没有真正搞明白,也用不着搞明白。南京光复,张海涛说得最明白最透彻的一件事,就是革命成功了,革命军兴革命党亡,革命军来了,革命党就应该消亡。现在革命党人该做的事,基本上已做到了,已经做完了。”那么,对于杨逵他们来说,又该怎么办呢?用张海涛的说法就是:“革命党人该干什么呢?又该解甲归田,再以后,就是要多赚点钱,就是要把我们的买卖给做好,搞好工商实业。”吊诡之处在于,尽管已经经营“三仁货栈”(也包括此前的“三仁车行”)日久,但杨逵却根本就搞不明白什么是工商,什么是实业,他所知道的,就是“坚定不移地跟着张海涛干,跟着他干就行了,跟着他干就不会有错,就会有前途”。正因为坚决认定了这一点,所以,明面上是杨逵,暗地里是张海涛,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三仁货栈”很快就更名为“三仁贸易有限公司”:“接下来几年,三仁公司大赚特赚,在杨逵的一系列运作下,很快成了下关最能赚钱的公司,规模迅速发展壮大,不仅拥有了自己的码头,拥有了自己的仓库,还拥有了自己的运输船队。很快,也就是短短几年时间,杨逵完全变成了一个人,变得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由以上分析可见,尽管在不算很长的时间里,黄包车夫杨逵的命运便几经更迭变迁,从“三仁车行”到“三仁货栈”,再到“三仁公司”,一直到后来的“快活林”“小西天”“歆琪记”,伴随着商业贸易的日益扩张发展,杨逵很快就摇身一变成为南京城显赫一时的大富商。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忽视的一点是,如此一种人生的蜕变发展,虽然不能说与杨逵自己无关,但推动其实现的根本力量却肯定另有其人。而这也就意味着,无论是作为一个商界人士,还是作为短暂的革命者,杨逵从来就没有真正地确立过自身的主体性。既然主体性无法确立,那杨逵的人生实际上更多地处于一种随波逐流的状态之中。这一点,甚至还表现在他和仪菊、杨芷歆两位女性的关系上。杨逵与仪菊、杨芷歆她们两位的关系,早在他还是一名黄包车夫的时候,似乎就已经带有了一种命定的意味。唯其如此,叙述者才会做出这样的一种带有暗示性质的叙述:“每天都可能发生很多事,那天最重要的事,杨逵见到了仪菊。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杨逵遇到了芷歆。”之所以特别强调这两件事情,是因为杨逵在后来的生命历程中,与她们两位都发生了深度关联。更进一步说,杨逵和他们两位的深度交集,却又与他“稀里糊涂”地成为革命党人紧密相关。正因为成为了革命党人,他才有更多机会既接触彭锦棠的妻子仪菊和仪菊的侄女杨芷歆。这样一来,也才有了他那如同阿Q一样的“奇思妙想”:“三年过去了,这两个处在不同年龄段的女人,还是那样风姿绰约。杨逵觉得她们更漂亮了,比以前更好看。百无聊赖的杨逵,突然产生了一个很奇怪的念头,如果眼前的这两个女人,让他可以选择,他会选择哪一个。”“毫无疑问,他理所当然地会选择芷歆,当然是要选年轻的,选一个与自己年龄相当的,没结过婚的。然而芷歆会选择他吗,芷歆会选择杨逵吗?当然不会……”“紧接着,一个更加奇怪和大胆的念头,出现在杨逵的大脑里:如果选择了仪菊,又会怎么样?首先,仪菊是有夫之妇。其次,仪菊年龄也要大出许多,辈分也不一样。这么想有点下流了,为什么要这么想呢?”请注意,当杨逵产生以上这些“奇思妙想”的时候,虽然已经开始“稀里糊涂”地介入到革命行动之中,但其社会身份依然是社会下层的黄包车夫。既如此,他的这些想法,肯定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南柯一梦。

然而,命运的吊诡处就在于,杨逵以上这些看似根本就不着边际的“奇思妙想”,到后来竟然“破天荒”地成为了现实。之后,伴随着杨逵变身为大富商,他不仅娶杨芷歆为妻,而且还在暗中拥有了一个人寡居的仪菊。如此一种同时坐拥姑侄二人在怀的情形,即使他自己想起来也会感觉有点荒唐:“杨逵和仪菊之间的这种不正当关系,已持续了将近一年时间。在一开始,光是他们自己,就非常震惊。没想到这么荒唐的事,竟然真的就发生了。首先是年龄差距,仪菊比杨逵大了一轮,都是属兔的。其次,仪菊还是杨逵妻子芷歆的嫡亲姑妈,不管怎么说,也是他长辈。这无疑是桩大丑闻。”或许与如此一种艺术安排的反常规性质有关,我们注意到,除了曾经简单地提及杨芷歆和她的父亲杨振槐对这桩婚姻表示过反对态度之外,关于杨逵当初的“奇思妙想”如何最终美梦成真的过程,叶兆言并没有做具体的描写交代。但尽管如此,从家境到所接受的教育程度,以及所归属的社会阶层等多方面来考量,我们所难以设想的一种情况就是,杨逵和仪菊、芷歆她们姑侄各自单独相处的时候,除了男女间本能的性爱一事,还能交流沟通什么。大约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一旦写到杨逵和她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作家的笔触便大多会驻停在男女之事的描写上。写到男女性事时,有一处细节很是值得注意:“杨逵似乎不在状态,心不在焉,注意力集中不了。他喜欢芷歆坐在他身上,喜欢处于被动。女在上是仪菊擅长的,她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来控制局面,来左右形势。芷歆一开始接受不了,她觉得这样怪怪的,又龌龊又下流,内心深处难免会有抵触。”或许叶兆言在描写时未必特别经意,但正所谓“作者无心,读者有意”,我所专门注意到的,就是其中叙述者强调的杨逵“喜欢处于被动”这一句。如果联系小说里所展示的杨逵大半生经历,那么,所谓的“喜欢处于被动”更可以被看作是他的一种基本人生态度。岂止是性爱,在人生的其他很多方面,杨逵自觉或不自觉持有的,很多时候都是一种随波逐流的“被動”姿态。虽然不能说他就没有丝毫的主动性,但从总体上来看,他的人生可以说一直都是被某种强劲的外力所左右的。说到这一点,有两方面的相关描写不容忽视。一个是在下卷刚开篇不久,就出现了这样的一段叙事话语:“土著的南京居民,对后人引以为傲的南京城墙,谈不上有多少喜欢。城墙有什么好呢,它把城市围了起来,围在里面看似安全,真遭遇了乱世,恰恰让你无处可逃。老百姓成了人质,成了围栏里的牛羊,要忍受围城的饥饿,忍受守城者的暴躁,忍受即将破城的恐惧,以及城破之后的烧杀掠夺。改朝换代不可怕,可怕的是战乱。革命党人围城的时候,南京人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历史重演,仿佛当年的太平军和湘军又要来了,新一轮灾难又要开始。”这段话语里所一力强调的,是老百姓面对历史时只能被迫充当人质的那种无奈与无助。再一个则是,等到北伐军与孙传芳的部队在江西作战的时候,杨逵听从了朱老七的建议,从南京去往上海做了一段时间的万国博览会审查委员。没想到,就在他乘坐轮船返回南京的路上,这艘轮船竟然被军方莫名其妙地拦截扣押。足足停留了四十多个小时后,这艘船才重新起航,驶向南京。在被扣押的那段时间里,除了发自本能的焦虑不安,即便是如杨逵这样拥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大富商,也只能处于束手无策的状态之中。前一处叙事话语所凸显的,是一个历史人质的问题,后一个情节所凸显的,是被劫持状态下的束手无策。如果我们把这两处描写,与杨逵那总是处于“被动”与“随波逐流”状态的大半个人生联系在一起加以考量,那么,一个具有相当可信度的分析结论就是,杨逵或者也不仅仅是杨逵个人,而是所有的人类个体,在足够强大剧烈的历史潮流面前,除了被裹挟而去做一个万般无奈的历史人质之外,恐怕并无别的出路可供选择。

2022年4月19日下午18时许

完稿于西安寓所

【注释】

a莫言等:《文化记忆与城市传奇》,《作家》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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