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与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的历史回忆

2023-07-06 09:34钱理群
教育研究与评论 2023年5期
关键词:语文教育教育改革

摘要:参与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的历程 ,大致可以分为这样几个阶段 :从开始参与国家教育体制改革 ,到后来推动新语文改革实验 ,在中学开设鲁迅作品选修课 ,再到和一线教师中的理想主义者共同进行静悄悄的存在变革 ,去支持边远地区的农村教育改革事业 ,最后又倡导家庭教育亲子共读。

关键词 :语文教育 ;教育改革 ;历史回忆

今天 ,能够和我的第二故乡 ———南京的中小学教师见面 ,我很高兴。

我是 1998年,59岁的时候 ,关注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的 ,到现在已经有 25年了。我的介入 ,直接来源于鲁迅的 “立人以立国 ”的教育思想。20世纪末 ,我对中国的国情做了一个基本的判断 ,就是我国的根本问题是人心、国民性出了问题 ,人心、国民性出了问题是因为教育出了问题 ,而教育的根本问题又出在中小学教育上。我国的改革必须从教育特别是中小学教育入手。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我25年前作出的这个论断恐怕还是有意义的。

我写的关于中小学语文教育的第一篇理论文章 ,题目就是《以 “立人 ”为中心 ———关于九年制义务教育中的语文教育课程改革的一些思考》,我也是怀着这样的教育思想投身于中小学教育改革的。而我参与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 ,选择在 59岁的时候 ,这当然也是我生命的需要。我当时就表示 ,我之所以这么大的年纪还要关注中小学教育 ,就是因为我开始步入老年阶段 ,唯一没有绝望也不敢绝望的事 ,就是为孩子们 ,也是为中国与世界的未来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工作。我愿意为此贡献自我生命的最后的微薄之力。

那么 ,我是怎么参与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的 ?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 :受聘作为中等教育改革领导小组顾问 ,推动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

1998年2月,我接受《北京文学》的采访,以一个人文学者的眼光看教育、谈教育。我提出要追问教育的原点问题 :大学是干什么的 ?中学是干什么的 ?小学是干什么的 ?我的这三问 ,引起了社会的强烈反响 ,也引起了教育领导部门的关心。最后 ,教育部中等教育司领导小组就聘任我为中等教育改革领导小组的顾问。开始的时候 ,我以我是大学教授、不懂中学教育为理由拒绝了。但是教育部的领导对我说 :“在中小学界内部推动教育改革阻力很大 ,最需要你这样的 ‘外行 介入。”这倒说服了我。因为我想 ,教育从根本上说是一个国家行为 ,应该依靠国家的力量来推动。因此 ,我就接受了聘任 ,担任了顾问。我开始是以一个思想者的身份介入的 ,以我的 “立人为中心 ”的教育思想,对现行的教育体制进行了十分鲜明而尖锐的批判。

我这么做 ,在当时的中小学语文教育界引起了强烈反响 ,但我也因此成为 “保守势力”的打击对象。

第二阶段 :推动新语文改革实验 ,在中学开设鲁迅作品选修课。

教育部的顾问当不成 ,我就到民间去 ,推动民间的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同时 ,我想改变我的思路 ,不纯粹以思想者的身份去介入 ,而是把思想和实践结合起来。于是 ,我开始编写中小学语文的课外读物 ,推动新语文民间改革实验。我开辟了一条以出版市场为依据、以出版社为中心的发展民间教育和学术的新途径 ,先后编出了六大系列读本:《新语文读本》(小学卷、中学卷、大学卷),《新语文写作读本》(小学卷、中学卷 ),《名家文学读本》,《跟着名家学语文》,《诗歌读本》,《中学生区域文化读本》。其中,《新语文读本》《中小学名家文学读本》《诗歌读本》,畅销至今。

最近 ,《跟着名家学语文》编委会的朋友们告诉我 ,在疫情期间 ,他们在全国著名的中小学教师培训网站平台讲名家作品 ,结果每一次都有三万多人观看。这个是我们当年编新语文读本、编名家文学读本时万万没有想到的。这样 ,我就发现 ,教育和新媒体结合 ,可能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天地。

这次的疫情危机 ,同时也给我们的教育带来了新机遇 ,昭示了教育改革的新途径。疫情之后 ,我们的教育包括中小学教育会不会有新的发展 ?又将是一种怎样的发展 ?这个问题太大了。我想今天提出来 ,供诸位一起来探讨 ,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问题。

2004—2005年,我在南师大附中、北大附中和北师大附中开设了鲁迅作品选修课 ,成为1949年以后第一个到中学兼课的大学教授。

这次讲课所编选的《鲁迅作品选读》,经过审评 ,被选定为全国通用的选修教材。之后十数年来 ,都有中学老师选用开设鲁迅作品选修课 ,产生了持续的影响。需要说明的是,《鲁迅作品选读》的选修教材出版时 ,署的是我的笔名 ———赵黔生。

第三阶段 :到一线中去 ,总结和推动实践创造的教育新思想、新潮流。

这之后 ,我又改变了介入方式 ,进入我和中小学语文教育关系的第三个阶段。这就是到一线中去 ,总结和推动实践创造的教育新思想、新潮流 ,这是我的一个基本信念。教育 ,特别是中小学教育 ,在本質上是理想主义者的事业 ,总能聚集一批教育理想主义者。尽管能够坚持下来的总体人数十分有限,在每个学校也许只有一两个、三五个。但是由于我国的人口多、地方大 ,绝对数量就不会太小 ,这些理想主义者才是我真正的知音。

我们需要找到某种方式 ,将这些一线的理想主义的教师聚集起来 ,互相支持、彼此协作。这个时候 ,我前一段努力产生的全国性影响 ,就发挥了作用。我登高一呼 ,引起了理想主义教师的强烈共鸣。他们通过写信、发电邮的方式和我联系 ,我也一一认真回答 ,这是我的一个习惯。这样 ,在我的周围就聚集起了一大批分散在全国各地、处于不同教育层面的教育理想主义者。最后 ,我就和其中的28位最有影响、最有创造力 ,有丰富的实践经验的老师 ,成了 “生死之交 ”,其中的骨干,就是以王栋生老师为首的南师大附中语文教研组的一群老师。

他们遍布广东、湖北、四川、浙江各地 ,其中就有湖北某个乡镇中学、浙江某个乡镇小学的民办教师。我逐一研究他们的教育个案,进行理论总结。最后 ,汇成一本书 ,叫《写在中小学教育的边缘》(东方出版中心 2020年出版)。我在后记中深情地写道 :我“最珍惜的 ,是那些与一线教师进行精神交流时所写下的文字。这里有对 ‘中小学教育是干什么的、什么是真正的教师 的真诚思考 ,有对中小学教师生存困境的直接面对 ,有我对 ‘如何坚守教育 ,推动教育改革 的苦苦探索 ,更有对老师的创造性的劳动中积累的教育思想、经验、智慧的总结。”我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成长 ,多少有点自己的想法。可以说 ,这些老师将我引进中小学教育之门。

我由此形成了三个基本的信念。第一 ,我坚信一切教育理念、一切教育改革措施 ,最后都要落实到一线教师的课堂教学中 ,并接受检验。因此 ,一线教师理所当然是教育的主体。第二 ,我坚信实践出真知 ,具有教育生命活力的教育思想存在于民间 ,存在于一线教师真实与严肃的教育实践中 ,也就是存在于你们中间。要创造中国自己的现代教育 ,不能简单地搬用中国传统的或者外国的理论 ,借鉴是必要的 ,但立足点应该在总结我们自己的实践经验。第三 ,我对中小学教育改革仍存有希望。原因是 ,我发现仍然有很多教师出于教育的良知 ,坚守在教育一线 ,凭着他们的教育韧性精神和智慧 ,在有限的空间里 ,改变着自己的教育存在 ,有限却有效地影响着学生。在我看来 ,这正是中国教育的希望所在。对这样的教育自身力量 ,我同样坚信 ,至今不变。

这背后其实是有一条 “似乎可走的路 ”的设计。以下是我从一线教师的实践中总结出来的两条思路。

思路一 :倡导静悄悄的存在变革。

这里也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是 ,不期待特殊条件 ,而采取现实主义、经验主义的态度。从底层教师的自救开始 ,我们自己救自己,不指望任何的力量 ;从当下、现在做起 ,从自己能够做到、能够尝试的地方做起 ,不追求根本改变 ,从一点一滴的改革、改良做起 ,能帮一个学生就帮一个 ;在既定的教学环境下 ,做有限的可以做的事 ,并从中获得益处 ,部分实现自己的 “教育利息 ”。在自救之外还要互助,我把它叫作 “好人联合起来做好事 ”。第二层意思 ,不直接对抗 ,只是在现有框架内加上一个异数。在自己的课堂上 ,按照我们的教育理念做教学工作 ,有限度地创造 ,无须张扬,要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 ,符合教育本质。做好了 ,有效果了 ,也就有说服力、影响力 ,会有人和你一起做。

思路二 :倡导韧性和智慧。

作为一个普通老师 ,一辈子只能做一两件事。比如要让学生认真读书 ,养成读书习惯,就需要你不断地引导 ,月月引 ,年年导 ,不动摇 ,不放弃。没有太大的幻想 ,这么一来就会影响很多学生。每个学期因为你的影响 ,有 5个学生养成良好的读书习惯 ;每学期的影响不够 ,你教书 10年、20年,就培养出 100个、200个爱读书、会读书的学生 ,这就是了不起的成绩。要做到这一点 ,还要有智慧 ,懂得如何找到发挥的空间和余地。我想诸位在第一线 ,都知道这样的空间和余地是存在的 ,就看你有没有智慧去寻找。

我就这样和一线的中小学教师一起 ,一直坚守到 2014年。这一年出版的《中学语文教材中的鲁迅作品解读》,是我对中小学语文教育的最后服务。我赠送给了近 100位语文教师。这是我的告别纪念。其实是告别不了的。2015年 7月 10日,我搬进养老院以后 ,也还是对中小学教育藕断丝连。

第四阶段 :对教育问题的关注、思考与参与。

到了2022年,突然遇到两次机会 ,我有了“最后介入 ”的机会 ,于是我又有了对教育问题的关注、思考的权利。这便是第四个阶段。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 ,我在回忆和讲述自己与一线教师的关系时 ,特别强调了我和湖北乡镇中学、浙江乡镇小学以及广东民办中学的老师的交往。这其实是显示了我对中小学教育的关注和介入 ,逐渐由城市重点中小学转向了乡村学校。这不仅是因为我希望自己不要再锦上添花 ,而应该雪中送炭 ,更因为根据我当年在贵州安顺的经验 ,我认定在边远地区 ,可能更有发展的空间。我也确实从农村一线老师那里 ,发现和体认到乡村教育的新天地和重要意义。

我在养老院里有机会接触到一位非常出007色的乡村教育志愿者 ,一位叫肖诗坚的老师。肖老师是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学生 ,后来成为哥本哈根商学院国际商业硕士 ,回国后担任跨国公司大陆市场总监 ,能力很强。她从 2008年进入乡村教育。大概也有一点受我的影响 ,她跑到贵州的正安县兴隆村 ,担任田字格兴隆小学的校长 ,成为 “乡土人本教育 ”的创始人。2019年,她出版了一本《校长札记》,明确提出要探索出一条 “立足乡土、焕发人性、还原教育本质的教育 ,一种属于乡村孩子的未来教育 ”之路。她希望我为她写序 ,我欣然同意。万万没有想到 ,在我最关心的贵州的边远山区 ,居然还有这样新的教育改革的实验。

以后 ,肖老师又把这种田字格小学的经验推广到贵州的正安、毕节、贞丰等 62所学校,参与者有近万名学生。这非常动人。我又用录音的方式 ,参与了 2022年12月31日“二十人教育论坛 ”的网站活动 ,为肖老师站台。2022年的最后一天 ,我提出要 “脚踏大地”,要扎根于 “自然、乡土、教育 ”这三大永恒因素之中。这也是我在疫情后 ,在中国与世界的巨大变动中 ,对身处 “自然 ”和 “乡土 ”领域“教育 ”的 “永恒 ”意义和价值的新认识、新概括。

我住进养老院以后 ,和著名的儿童文学家王金波先生相遇。王金波先生是非常著名的儿童文学家 ,与他的相遇 ,唤醒了我当年做的梦。

1956年,我高中毕业的时候 ,学校举行了一次演讲比赛 ,题目是 “我长大了做什么”。我参加了演讲比赛 ,并且获得了第一名。我的讲题就是 “我长大了要当一个儿童文学家 ”,想做儿童文学的创作。我当年之所以考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 ,也是因为希望在北大新闻专业毕业以后 ,到《中国少年报》去当记者 ,甚至可以到全国各地跑 ,积累不同的生活经验 ,然后把它提升为文学创作。

但是我一进北大就很快发现 ,我这个人理论概括能力强 ,对文学的细节不太注意。所以 ,我是不適合做儿童创作的 ,我适合当学者———当然 ,最后也就成了一个学者。但是 ,儿童文学我一直放不下 ,当年的梦我一直放不下。到60多岁的时候 ,我还提出 :我不创作,我研究儿童文学。但是阴差阳错也没成功。

到80多岁 ,和王金波先生会面 ,终于有了一次圆我儿童文学梦的机会。我们合作 ,在2022年到 2023年出版了《昆虫印象》《我与童年的对谈》这两本书。书中明确提出了我们共同的儿童文学观、儿童教育观。

我们要树立一种什么样的儿童教育观 ?

我们强调要充分尊重孩子的天性 ,通过引导 ,把孩子的天性 ,提升到自觉 ,从自然人变成文化人 ,由自在的人变成自为的人。

我们认为这里有四大关键。第一 ,要引导孩子与大自然建立亲密的关系。第二 ,要注意 “爱”的天性的保护和提升。第三 ,特别是对 “好奇心、直觉、想象力 ”的保护和提升。第四 ,保留和延续孩子玩的天性。我们在 2022年、2023年提出与强调这样的儿童教育观 ,是隐含着巨大的忧虑的 :我们发现一些地区的教育 ,特别是中小学教育 ,越来越违背孩子的天性 ,孩子越来越远离大自然 ,丧失爱 ,丧失好奇心、想象力 ,甚至不会玩了。

我们现在教育不是培养孩子的天性 ,而是扼杀孩子的天性 ,这是多么可怕。那么 ,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

我们提出一个新的设想 ,就是倡导家庭教育。

在我们看来 ,回归家庭的趋势 ,在疫情后会继续发展 ,家庭教育和家庭文化的建构问题会逐渐凸显出来。我们要倡导的是 “亲子共读 ”,这其实就是中国传统的 “诗教 ”。说起来很简单 ,父母每星期抽一两个小时和孩子一起欣赏诗歌 ,开始是父母读给孩子听,然后领孩子读 ,最后是父母子女全家一起读 ;开始时读诗歌 ,慢慢再扩展到读其他作品 ,读一本书。坚持下来就会形成习惯 ,就会形成爱阅读的家庭气氛 ,甚至培育出家庭文化。

而且 ,我们主张这样的亲子共读要贯穿孩子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受教育的全过程。我们当年编的《诗歌读本》就提出 “让诗歌伴随你一生 ”。其中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亲子共读,以后还发展成为爷爷奶奶和孙子孙女一起读 ,这样的亲子共读就会形成家庭内部精神交流的重要方式。

有当父母经验的就会知道 ,有些孩子到了高中 ,十六七岁即将告别少年的时候 ,他会或多或少地表现出叛逆心理 ,拒绝和家长交流。很多家长都对此感到困惑。如果孩子从小就形成了跟你一起读书的习惯 ,这样彼此隔阂的问题就比较好解决。有了这样通过共读形成的文化交流的小环境 ,整个家庭的气氛就完全不同。文化的交流 ,实际上就是一种心灵的交流。

我们想强调的是 ,家庭教育实际是学校教育的重要补充 ,我们可以按照我们的教育理念、我们的教育思想 ,把家庭教育建构成 “第二教育 ”。我们倡导不仅共读 ,还要共玩 ,通过带孩子读课外读物 ,旅游参观博物馆、展览馆等等 ,给孩子提供一个学校课堂之外的新天地。

我主张以后有机会带孩子到农村去 ,让他们在田野里野跑。家长自己也可以通过这样的共读共玩 ,回归自己的童年 ,这就是與孩子共享童年、共同成长。

在我看来 ,这是一个全新的教育课题 ,里面的文章大有可作。

这样 ,从 59岁到 84岁,我参与中小学语文教育改革 ,确确实实是一个屡战屡挫、屡挫屡战的过程 ———从开始参与国家教育体制改革 ,到后来推动新语文民间教育改革,再到和一线教师中的理想主义者共同进行静悄悄的存在变革 ,去支持边远地区的农村教育改革事业。最后又倡导家庭教育亲子共读。

我始终在坚守 ,从不停止自己的探索 ,总在寻找 “似乎可走的路 ”,既质疑又坚持教育理想主义。

还是我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我存在着 ,我努力着 ,我们又彼此搀扶着 ,这就够了。”

(钱理群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现009代文学研究学者,《跟着名家读语文》丛书主编。著有《心灵的探寻》《与鲁迅相遇》《周作人传》《丰富的痛苦 ———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等。倡导 “立人为中心 ”的语文教育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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