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思考方式存在
——程维的语言后水墨

2023-07-19 01:30夏志华北京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3年6期
关键词:程维孤山水墨

◆夏志华(北京)

程维,1962年出生,著名诗人、小说家、画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第十届副主席,南昌文人书画院院长,现居南昌。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浮灯》《皇帝不在的秋天》《海昏:王的自述》《双皇》,诗集《妖娆罪》《他风景》《古典中国》,散文集《南昌人》《南昌慢》《南昌记》《豫章遗韵》《水墨青云谱》,画文集《画个人》,书画集《程维诗书画》等。曾获中国作协第八届“庄重文学奖”、首届“天问诗歌奖”、首届“滕王阁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等,入选“中国新诗百年百位最有影响诗人”。画作被英国、法国、日本和中国香港等多家艺术馆、博物馆及海内外藏家收藏。《文艺报》《中国艺术报》《收藏家》《艺术家》等百余种海内外报刊重点推荐。

这个冬季北方实在是有点冷,昆玉河水早结了冰,烟雨园树只剩下道道寒影,似乎一切都停止了思绪。读到程维的《孤山图》《东风破》《狮子林》《快活林》(2022年11月)、《江湖有酒江湖醉》(2022年12月)等新作,原来仍然有不冻的江河,仍然有人在赣江之滨思索。内心里又有了一些热景。

《孤山图》《东风破》《狮子林》《快活林》是程维在这个冬季新创作的几幅语言后水墨。画中今人与古士、时装与古貌、严服与曝裸、戏剧与生活、舞台与现实、手枪与大刀、道具与工具、诱惑与抵抗,在混淆与对抗中展示出种种热闹。画中的这些热闹有某种类似性,就差时间来确认了,但是,画中人物的服饰特征让时间距离当今总是有一步之遥。《孤山图》等画中时间止步于哪个历史刻度,又是那么的模糊,时间短缺,时态残损,历史注销了这些水墨的当代性。而读画人与画画人在功利上极不匹配,读画人总是索求画家在画些什么,可是当代性从画中逃逸,画中的热闹就被别的语境转移了。面对《孤山图》《东风破》,需要我们不再迷信,历史并不注销艺术的当代性。

山中清荫图 国画 程维

程维的语言后水墨断章残态,并不讲究画到美为止,其审美目的也不是只为分享某些优雅、闲情与逸趣。不过转移画的当代性必定会让人追寻其当代性,追寻这几幅作品的当代性过程又总能让人遭遇许多类似的热闹,但是类似性不能成为其入画与思考的确凿依据。对于不同表达者,艺术表达根据有的在眼前,有些表达根据则很遥远。

读程维的语言后水墨总会遭遇形而下迷雾,即使有这种心理准备,初看时也会不得要领,《孤山图》《狮子林》就开始以游戏与戏剧展开接应。程维的这几幅新作几乎都有一到两个戏剧人物,并给予他们舞台般地位。《孤山图》中是一位执大刀的黑髯公;《悬崖》中有一位拄着红缨枪的戏曲武生;《东风破》中一位持蛇矛的水泊豪杰对峙的是一位挥大刀的三国英雄;《快活林》中则有一位抚琴的魏晋奇士,围绕周围的其他人物也是高度概括,大都是一道道符号。这些具有统治性的戏剧性和游戏气息,令人无法回避不能忽略。

戏剧与游戏性质与功能基本互通,程维的语言后水墨仍然在面对游戏与消费。展示就是面对的开端,表达就是思考的开始,程维的这几幅新作十分自然地让人深入到“游戏世界”或者“戏剧世界”。“游戏世界”是哲学家用观念对现实性质的关联。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世界是天神宙斯的游戏”。柏拉图特别自信,特别相信自己带有理想性质的哲学有极强的保证性,他想用他的哲学规划游戏的品质,在推进赫拉克利特“游戏说”时,柏拉图非常理想地说游戏是人的一种自由精神,通过游戏人可以接近神,促进“世界的游戏”或“戏剧世界”驱向神性。不期的是柏拉图规划的游戏品质在飞速流失,越来越浓郁的世俗情绪让从哲学家到世俗人群都感受到游戏既不是“世界的游戏”,也不是“天神的游戏”,更不是“上帝的游戏”,而只是人性的游戏。越来越多彩的生活与丰富的物资让游戏摆脱了哲学的规划与保证,而仅仅只能成为世俗生活中一种较为消极的观念,以及相应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

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图早已过世,哪能去追究哲学家的责任呢?剩下来的只能面对只有思考。也许从游戏的性质发生变化的那一刻起,就促成了世界的永久期待,程维的新作和他早年的作品一样,仍然在面对这个游戏与消费的世界,《孤山图》《东风破》《狮子林》就是世界期待的游戏以外的方式与态度。哲学家说艺术以游戏的形式存在,从程维的《孤山图》《东风破》《狮子林》能看到,他没有遵循这些规则,依然坚持他的信念—他的语言后水墨以游戏的方式表达,以思考的形式存在。《孤山图》《东风破》回应世界期待的就是思考。

程维的语言后水墨往往以某一幅画提出一连串问题,以某一或某一组画回应自己提出的问题。《孤山图》一画以人筑山,时装和古装混淆,时器与古器对峙,时空交错,由低向高由今向古递进。无论罗兰·巴尔特如何倡导作者之死,但作者仍然坚持活在自己的作品中,或隐或现就在画中某个地方。程维毕竟是诗人小说家,虽然语言后水墨独具形态早已是另一种创作,但他的文字总会争先恐后、出其不意地跃然画面。“作此画我又想到屈原的山鬼”,这句话一经出现在《孤山图》中,其意味和思考根据就深植到久远久远的历史深处去了。

程维生活在“襟三江而带五湖,承荆楚而引瓯越”的这么一个地方,程维神形之上有屈原那是很自然的事。楚国诗人屈原的《九歌·山鬼》描绘的是瑰丽而又离奇的神鬼形象,不过屈原这首诗是祭祀山鬼的祭歌。程维的《孤山图》环境与形象古今混淆,基本上是一幅不备祭祀形态的祭祀图,祭祀一种千回百折的不屈精神。而“程维的语言后水墨中的形象是他个人历史意识的凝聚。以现代人对历史的怀想,以历史对现实的照耀,甚至在语言后水墨创作中程维放纵他对历史的偏爱,放纵他对某个历史人物的崇敬,实际上表现出来的是对现实的认识与解释。”(《审美训练和焦点调校— 程维的语言后水墨》夏志华,2016年)古代已成存在根据,需要精神的是当代,在程维这个冬季的诸多创作中,山鬼百折不回的精神是诸多问题的答案。

程维与历史没有距离,不论是他的语言后水墨,还是他的诗歌散文小说,经阡过陌,走街串巷,在现实生活与历史场景中来来往往,总是那么自然娴熟。《东风破》《快活林》以游戏表达方式将一幅幅实景呈现在人们面前,看《孤山图》,总让人感到他信任历史要比信任生活多一点;看《狮子林》,让人看到他与历史要比现实亲切;看《东风破》,别看他表达得欣欣快快,却让人感到只要他在现实中碰到问题,就会习惯性地到历史中去寻求解答。

人与万物的区别就是一个文化动物,传统文化把历史从春秋战国从汉晋唐宋铺呈在人的身边,对于有文化延续性质的人,历史是第一真实,是以文化精神存在于人的生活中的真实,所谓的现实生活,虽然不敢说是虚影幻象,但也只不过是一种有待论证的实践。程维的语言后水墨大都是古今交融的历史场景和文化形态,程维对他的文学作品和语言后水墨也有总结,他说“我们生存的世界,最能唤起我的古代乡愁”,他说的“我们生存的世界”是其语言后水墨的创作语境,某些事物的“缺失”就成了他在语言后水墨中怀念崇尚的出发点。程维的语言后水墨十分洒脱,但也难掩伤心欲滴的古典乡愁。程维也坦陈,“我写的诗篇和小说,都是表达一个现代人对古代的怀念,那是与当今物化现实相比不算美好的过去,是人类的前世,它印记了我们今生的过失”(程维《我的古代乡愁》)。程维面对“与当今物化现实相比不算美好的过去”,他早些年的《天问者屈原》就表达了他的思考。历史上一直存在大量人文过失,被称之为人文宿命,其往复循环性似乎无法破解,因此人们将其命名为“怪圈”,似乎只要命名为“怪圈”其怪就可以理所当然,人就可以置之不理,就可以以“怪圈”来理解来容忍。《天问者屈原》由离骚式发展为天问式,将其天问精神深深地植入程维的创作过程,奠定了他所有语言后水墨对现实的反诘基调,也提供了一条认识和理解程维的语言后水墨的路径。

江湖有酒江湖醉 国画 程维

江湖夜雨图 国画 程维

程维说他写诗和小说都是在表达一个现代人对古代的怀念,显然他的精神故乡是“古代”,他的乡愁源于他的文化故乡历史,这正是说程维与历史没有距离的根据。程维的乡愁既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既是情感的更是文化的,既是诗意的也是水墨的。水墨者逍遥天地也不失道,这一种责任这一文化性质大于纯粹情感的乡愁正是源于现实起于生活,源起于包括程维在内的当今世人的种种人文过失。对于程维,历史为他保存着解决现实问题的希望与方法,因此才有《孤山图》这类语言后水墨。

我读程维的诗很早,读于上世纪80年代末的书信和铁笔油印诗刊,读程维的画很晚,2016年才以《审美训练和焦点调校—程维的语言后水墨》一文写出读画感受。对于作家诗人,文学或者语言也有到达不了的层面和领域,语言后水墨也就成了文学创作者在写作之余或写作之中的一种延展性创作。这类水墨画不在于专业与规范,而有极强的文学性,是语言运动的一种艺术性转换,属于文人画而不等同于文人画。马叙、高行健、贾平凹、冯骥才、程维等人的语言后水墨画,是文学与绘画两种艺术的可视性与思考性的结合,可以让文学创作走得更远,也可以让文人水墨意涵拓展得更宽。虽然语言后水墨是文学的延展,但是两种艺术形态有机结合,其实就是另一类独立创作,其承接或者延展的不仅仅是文学创作者的余情余绪,而是呈现多个方向,在可视性方面向形象上向可体验性上延展,衔接另外一些领域;内容上则趋向别趣与纵深从而引向思考,因而在审美以及价值呈现方面展现一种合力效应,这些特征是把作家诗人的绘画独立为语言后水墨的根据。

程维有诗集如《古典中国》《纸上美人》等;有长诗如《为文学而哭》《唐朝》《汉字·中国方块》《喜马拉雅山上的雪》等;有散文集如《独自凭栏》《沉重的逍遥》《书院春秋》《豫章遗韵》等;有长篇小说如《戈乱》《虚鱼》《海昏:王的自述》等。程维的诗、散文、小说以及语言后水墨都是他的思考方式。读程维的诗、散文,小说,总感到他承受着较大约束。其语言后水墨汇聚他散文的灵、小说的魂、诗歌的神,在他的语言后水墨中更能感受到他的思考,奔放、开阔与自由。

程维在他的《灵魂》一诗中写道:

“我是凡人,我也很怕死

一想到妖魔鬼怪,也会胆战心惊

一想到不可知的一切,也会十分茫然

可我有良知啊,有做人的底线

我不会做令内心羞惭的事情,

我不会去写

令我羞悔难当的诗文。

所有文字啊,都长着一颗灵魂

……”

程维的诸种创作都秉持不羞辱汉字灵魂的精神,这既是他文学表达的注释,也是他语言后水墨的准绳,这体现在他文人的责任感上。《礼记·大学》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但凡人都“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程难说“我不会去写/令我羞悔难当的诗文。”程维对现实自觉地承担着思考的责任,不过程维远没有我这般容易沉重,他自有精神和力量承担责任而又飞扬洒脱。

程维自幼吟《离骚》《九歌》,从小与滕王阁形神相随,笔上有落霞孤鹜,墨中涵秋水长天,自是有笔墨担道义而又潇洒不羁的底蕴底力。看他的《江湖有酒江湖醉》(2022年12月9日),这也是他这个冬季创作的一幅新作,大有“且就赣水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寻得屈子忘把盏,吟毕离骚做近邻”之寄托。豫章赣江,两船相遇,绝不慨“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把盏作别,也不叹“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轻舟远去,更不渲张“众人皆醉我独醒”,而是各行各的,各思各的,各醉各的,各醒各的。《江湖有酒江湖醉》是程维这个冬季的自我总结,偶露超然隐逸之态,但洒脱不损他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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