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岸流

2023-07-23 09:25赵雨
天涯 2023年3期
关键词:小宁潜水沙滩

到三亚的第三天,我们住进海景酒店,面临亚龙湾。

我们是我、小宁和徐潮,小宁是我老婆,上半年刚结婚,徐潮是我堂弟。我们开了两个房,这会儿,徐潮正在他的房间休息,我和小宁躺在酒店外的沙滩椅看海景。小宁穿了件比基尼,戴了一副太阳镜,镜片遮住了她的眼睛和睫毛,她的睫毛很长,像假的,眼睛的弧线很美观,刚认识时我就是被这对眼睛迷住的。此时,我们像两条被拍上岸的鱼,仰躺在沙滩伞的阴影下,这个季节三亚的日照并不烈,体感温度适中,阳光从云端射下,照得远处海面一片金光闪闪,一丝微风吹来,更远的地方有人在冲浪,还有快艇划破水面的影子。

你给我涂点防晒霜,小宁这会儿说。

她从沙滩椅旁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交到我手里,我拧开盖子,倒了点在手心,她翻过身,背部暴露给我。我合掌抹开,从她的肩胛骨往下,顺着脊椎,到盆骨上端的皮肤,一遍遍抹均匀。她把脸侧着,垫在两只交叠的胳膊上,舒了口气说,这才是度假,昨天那林子,到处是大蚊子,咬得我鼓起一个个包,活受罪。我说,那是热带森林公园,《非诚勿扰2》就在那拍的,还嫌弃。她说,反正不喜欢,你用点劲。我问,再用劲就变推拿了。她说,那算了,也够了。我说,防晒霜只涂背?她说,众目睽睽下,你还想涂我胸?我说,自家老婆有什么关系。她说,得了。她从我手里拿走小瓶子,放回包里,重新躺下。

我坐在木椅边沿,刷了一阵手机。小宁问我,你老弟还在睡觉?我说,他还能干吗?她说,搞不懂为什么非要带他一起来。我说,别搞错,是我阿姑知道我们来三亚,一次次上门跟我说,能否带她儿子一起来,我说,阿姑,我和我老婆是去度假啊。她说她知道,度假就是去玩,就是去玩才轻松,让阿潮一块去走走,否则他在家就要发霉了。我阿姑小时候对我可好了,一半时间我是她抱大的,我能说什么?就一起来吧,我原以为那家伙不会来的,结果他同意了。小宁问,徐潮?我说,对,他几乎足不出户。小宁说,没人能足不出户。我说,他就能。小宁问,工作呢?我说,他不工作。小宁问,靠什么为生?我说,我阿姑养着他,她说养得起。小宁说,这也太宠溺了。我问,是吧。

手机响了,是徐潮,我示意小宁别讲话,一接听,传来一声慵懒的“喂”。我说,醒了?他说,你们在哪?我说,外面沙滩,出来走走。他说,哦,来了。我挂了电话,小宁问,他来了?我说,对。

十分钟后,徐潮从沙滩外走来,穿了条平角短裤,上身一件白背心,脚下一双人字拖,进了沙滩,啪嗒啪嗒来到我们的遮阳伞边,顺了一眼小宁的上半身。她穿的比基尼严格意义上不能算真正的比基尼,露了背,正面只袒了个肚脐眼。徐潮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这是他的常态。他的头发刚洗过,贴在脑门上。其实他长得不赖,至少比我帅多了,小宁第一次进我家门,见到徐潮,背地里跟我说过,你弟如果精神点,女朋友肯定少不了。这会儿徐潮站着,我坐着,小宁躺着,多少有点不合适。我从椅子上爬起来,摘下墨镜说,走,我们去踩水。

近中午,沙子被太阳晒得闷热,踩在脚下有些烫,越往沙滩外沿走,沙质越松软。海水冲过的地方黏糊成一团,一个脚印下去,软乎乎的,即刻又填平。海水撞到脚上,拍成细碎的浪花,来势快时,能溅到腰部的高度。不少孩子在大人的带领下,在海水能舔到的最高处,借着一点海水的残迹玩沙子,用各种沙滩玩具,这里挖一道沙沟,那里堆一座城堡。有人放风筝。每隔两百米左右,立着一架瞭望台,顶端坐着一位救生员,不时吹一吹口哨,以示游客的某些行为存在安全隐患。沙滩延伸入海的地段,有人在游泳,有抱着救生圈的,有什么都不依附的。远海除了快艇,还出现摩托艇,艇尾甩出一道道高达五六米的水柱,各种急转弯、水上漂移,游客抱着驾驶者的腰,尖叫声此起彼伏。

海风挺舒服,小宁在我和徐潮前面保持三四米的距离,一个人走,不时停下来,看看海景,海浪打来,她发出几声并不夸张的尖叫,海浪退去时,她快跑几步,去追浪花的影子。我说,小心点,别跑太外面,万一有离岸流。她回头问,什么叫离岸流?我说,一种可怕的东西。她说,我怎么没听过。我说,叫你来之前做做攻略,起码的安全知识学一点。她问,徐潮你知道吗?徐潮摇摇头。她对我说,你给普及普及?

我说,这离岸流是要命的。我想了想百度百科是怎么写的,接着说,它形成的原因是,一波波的海水,前面的海水拍上来,来不及退,后面的海水接着拍上来,撞上了,前面的海水于是千方百计想找退路,形成一股往回的拉力。这拉力有多强呢?一艘小船分分钟就给拖进海里,就像海的深处伸上来一只鬼手。小宁说,鬼手?我说,这比喻不大恰当,但就这么回事,像一只鬼手,把你往深海拽,不管你怎么挣扎,水性多好,都挣脱不了。小宁说,那是蛮可怕的。徐潮问,怎么分辨离岸流和普通的浪?我说,这我哪知道。小宁笑着说,你的攻略也不见得做得多充分呀。我说,反正小心为上。

再往前走,出现一片礁石群,形状奇特,小的如一块块石墩,表面平整,垫脚石一般排列在海岸线。游客们跨步踩过去,爬到大礁石的上面,石高两米,三四人抱不过来,可容纳五六人站立其上,爬上去的旅客都举着剪刀手拍照。也有空心的,游客钻進去,踩在细沙上,弯腰,举手,摊开掌心,撑着石壁,海水浸没脚踝,有沙蟹出没,绕着脚跟,扑簌簌爬行。天空蔚蓝,海水碧波净,清澈见底。小宁说,徐潮你看,多漂亮。徐潮说,还行。她说,所以你要多出来走走。这就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我老觉得小宁有时说话不过脑,正想说点什么转移话题,正巧这时有人给我发信息,是导游介绍的潜水项目联系人。

之前,飞机在三亚一落地,我就和地陪导游联系,让对方帮我找个潜水教练,这是在来之前就决定的,别的无所谓,我是非得要有潜水体验。我们原定在三亚待五天,我特意将潜水安排在第三天,一趟旅程,开头两天是适应期,快结尾时用光了兴致,中间档的情绪最饱满,适合干最期待的事。徐潮答应和我一起潜水,小宁对这种大项目有点害怕,一早就说了不去。

我说,潜水的给我发信息了。徐潮问,怎么说?我说,让我们下午一点在酒店外等。小宁说,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们下午要去潜水。我问,你真不去?她说,不去,你们男的喜欢这,我不掺合。我说,就是胆小。她说,胆小怎么了,还不许我胆小了?我宁可在沙滩躺一下午,也不去潜水。祝你们玩得开心哦。

下午一点,太阳最猛的时候,我们在酒店外碰头,徐潮穿了一条泳裤和一双人字拖,其他的都没带,我还卷了一条浴巾。门口摆了两根半人高的吸烟柱,几个人凑在一块抽烟,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玻璃旋转门几乎没个停歇。站了一会儿,徐潮说,要不,我也不去了。我说,干吗?他说,觉得没多大意思。我问,潜水没意思,什么有意思?钱都付了。他说,唉,老哥你总爱替人做主。我说,让你们这帮小鬼轻松,不好?他说,有时候不好,也不轻松,我妈就特别喜欢替我做主,烦。我说,别跟我啰嗦,再废话,滚回家去。几个堂兄弟,徐潮从小和我玩得最好,我不担心几句玩笑话惹恼他,换别人,他真能把玩笑话听成真话,这人内心敏感,比小姑娘还玻璃心。

一人老远跑来,戴着顶草帽,下身穿一条夏威夷裤,浑身皮肤晒得黝黑。他跑到跟前,手举在额边敬了个礼,嚼着槟榔,张开一嘴黑牙,问我们是否就是一点钟去珊瑚谷潜水的客人。那一口纯正的广东腔,他似乎怕外地人听不懂,加入一些普通话元素,反倒弄得奇奇怪怪。我说,就是我们。他说那就好,便让我们跟他走。我们沿着一条长满椰树的林荫路,穿过沙滩,他在海岸边打了一通电话,即刻有一艘快艇从远方驶来,艇身白色,外壳侧沿涂着两条红线,他跳上舷侧板,放下踏板,让我们上来,还找了两件救生衣给我们。我们在艉板前的凳上坐下,快艇驶离海岸,四周被海水包围,尖尖的船头劈波斩浪,水花迅速从两旁散开,船在海面如一支箭,速度之快有些出乎意料,我感到轻微头晕,徐潮的头发被风吹得迅速抖动,像野草,我的也差不多。

五分钟后,快艇靠近一艘游船,船上站着两个人,就是待会儿要陪我们下水的教练。我们换乘游船,跳上去,船身一阵摇晃,徐潮扶住护栏,伏下身,干呕了两下,我问,怎么了?徐潮说,有点晕。我问,还行吧?他说,应该还行。一位教练问,小哥们儿第一回坐快艇?我说,对。他说,有反应正常,吹下海风,马上就好。果然没过两分钟,徐潮说他好了。教练拿出两件潜水服,叫我们换上,这玩意比我想象的要难穿,摊在甲板上,像一条剥皮鱼的皮,团在一起,找不着首尾。好不容易摆对脚的位置,湿哒哒的橡胶塑料贴着皮肤,顺不上去,在教练的帮助下,我才穿妥,但不透气,整张皮裹着身子,闷热无比。徐潮说,我们穿着这玩意下水?还没下水我就热死了。教练笑道,小哥别急,下去就好了。教练介绍了潜水的基本要领,比如到了水中,先吸气,再呼气,要有规律,不要着急。说完,教练给了我们一人一只氧气筒背上,还给了一人一个面罩和咬嘴,我们简单做了几下热身运动,就下水了。

一入水,果然就不感到热了。两位教练一对一,各托着我和徐潮的身子,我们隔着十来米距离。我的教练问我,准备好没?我说,好了。他说,现在吸气。我深吸一口气,他拉着绑在我腰间的橡胶绳,潜下去,水下的能见度很好,透过潜水镜,能一直望到底部。这是浅水区,最深处不过四五米,镜面将水中的东西放大了好几倍,那些五彩斑斓的珊瑚镶嵌在高低不平的海底,像小时候看过的万花筒。其中一丛的中间部位呈现蓝色和红色,犹如一朵硕大的大丽花;有几丛的内部碧绿,外沿裹着一圈金线,像金边黄杨;更多的是紫色和大红色,大小不一,在玻璃世界中透出梦幻般的色彩。

我遵照教练教的方法吸气、呼气,水下呼吸并不容易,和陆地上不一样,有水压,背着氧气筒,力不从心,心头掠过一丝恐慌,这时拉一拉腰间的橡胶绳,教练就在身边,轻轻一提,将我带出水面,原来下潜还不足半米。这样上下几回,我有了经验,似乎掌握了一吸一呼间的节奏,再次下潜,试着伸开手脚游了几下,还不错,放开胆子又往下潜一点,游鱼多起来,穿梭在珊瑚和海葵之间。有一种小指般细长的鱼,浑身发蓝光,一群群聚在一起游,看上去像一蓬棉絮团,游速极快,人一靠近,一窝蜂散开了。大一点的鱼,各种颜色都有,红橙黄绿蓝,被放大好几倍,慢悠悠从潜水镜前游过,我不敢捉它们,估计真去捉也不一定捉得住,总觉得这种色彩丰富的生物是有毒的。我慢慢将身子放直,裹着潜水衣的双脚站到珊瑚上,居然成功了,但脚底板痒酥酥的。我借着水的浮力,走了几步,抬头,仰脸,往上看,只见射入水中的阳光铺展成一块金色的物质,金光点点,如将一块质地纯正的水晶放在聚光灯下折射出的光泽。水波微微荡漾,在那层光泽上蒙了一层朦胧的纱,这是一个真实又虚幻的水下世界。

我看得入神,并未触碰橡胶绳,没丝毫不适,教练突然拖着我,将我拽出水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示意我摘下面罩,我照做,潜水镜也摘掉,问,怎么了?他指了指那边说,你的同伴有点状况。我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徐潮,望过去,只见徐潮浮在水面,如溺水般仰天大口呼吸。我的教练和他的教练打了声招呼,在我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我们上了游船。

徐潮猛拉开潜水衣的拉链,剥落到腰间,并未完全脱掉,他跪在甲板上,像一只海豹,将脑袋探出护栏,呕吐起来,黄色的胆汁一口口吐进海水,不一会就稀释掉了,他用手背抹了下嘴唇,咳嗽起来。我拍他的背,问,怎么了?教练代为回答,好好在潜的,突然身体乱扭,怀疑是在水下发生痉挛,现在看看也不像——小哥,你瞧见什么了?我问,徐潮你不是见到水鬼了吧?两位教练笑起来,徐潮吐得差不多了,一脸苦笑,比哭还难看。我说,这样子没法继续了,回吧。

仍是快艇把我们从游船接过去,那位戴草帽的阿哥没想到这么快结束,以为我们对项目有什么不满,槟榔在他嘴里停了好几秒没嚼,直待得知缘由,才咧嘴而笑,迅速嚼动,连说可惜可惜。我们和两位教练告别,我觉得挺遗憾,如果没这突发的事,我还在水底畅游,观看奇妙的水下光色,但又不能表现出责备徐潮的样子,不管怎样,他状态不好,瞎子都能看出来,他不是故意的。我扭过头,盯着波光涟漪的海面,心想这趟三亚之旅差不多也就这样了。徐潮叫了我一声,他说,对不住老哥,扫兴了。我说,知道就好。他问,真生气?我说,开玩笑,我问你,到底怎么了?他说,发生了点事。我问,能有什么事发生?他说,是发生在很久前的一件事,你感兴趣的话,和你讲讲。我说,讲吧。

徐潮说,在我十岁左右,和一个朋友去水库游泳。你知道,那时每年一放暑假,我就不见人影,是去我外婆家。外婆家都是河,我没见过别的地方有这么多河,河里每天浮满了小孩。最吸引人的当然是那个水库,呈棱状,两道长堤,一面靠山,水库的水特别凉,夏天最热的正午,跳进去,游个来回,那个舒服劲,没法形容。但小孩们得偷偷去,让大人知道,要挨打的,水库里每年都会淹死一两个人,传说有水鬼,拉小孩当垫背。那天我和那朋友吃过中饭,闲来无聊,偷偷去,跑到靠山的那边,那里位置隐蔽,一般不会有大人看见。有块石头,天然是跳水的好去处,我们爬到上面,石头表面被晒得滚烫,先后跳下水,从水库边缘慢慢游到深水区,直抵中央。我们玩了一会儿,摊开双手,平躺在水面,我至今记得那天的天空,蓝得像是打翻的颜料,比眼前这亚龙湾的海水还蓝。云朵一条条,如车床刨出来的,我想如果就这样平躺在水面望着天空过一辈子也蛮好的。突然,我听到一声响动,扭头一看,那朋友在水面扑腾,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开玩笑。我说,水鬼来找你啦。后来发觉不对劲,他的姿态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出了状况,我想多半是腿抽筋了。在水库出事的人,百分之九十是因为腿抽筋,水库的水温低,和外界的温度相差大,入水前没做好充分的热身运动就容易出事。我和他相距不到五米,可以说他就在我跟前,他在喊我,喊声在我耳边炸裂,我脑袋一片空白,呆了片刻,决定去救他,两三下游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臂。现在我当然知道去救援一个溺水的人,这种方式是致命的,他会把你当作生命最后的依傍,不顾一切拽住你,死活不放,你是扛不住的。当年十岁的我哪懂这些,结果被他缠住,犹如被藤蔓缠住,一股强大的力道将我往下拉,我们双双入水。我失去了重心,水灌进我的嘴,意识到如果不挣脱他,自己将被淹死,于是我蹬他,用脚跟蹬,蹬了几下,他仍然紧抓着我,身子往下滑了一大截,我再蹬他的腹部、胸部,用盡全力,最后那几下感觉蹬到了他的眼珠、鼻梁,一点点将他蹬入水的深处,我借着反弹力,憋住最后一口气,浮上水面,游到了岸。

徐潮说,那朋友就这样死了,他是我童年最好的朋友。

徐潮说,刚才下水,透过潜水镜,我看到了珊瑚,看到海底的沙子也看到了游鱼,很漂亮是不是?但在一丛珊瑚上,突然看到了他的脸,浮现在海水和透入水面的阳光之间。这些年我没忘掉他,不知做过多少回噩梦,梦到他站在我面前,从头到脚滴着水,两只眼球鼓凸在外,像金鱼的眼泡,他说自己的整个身子被水胀破了,问我为什么这么使劲蹬他,蹬得他好疼,又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不救他反而害他?我告诉自己,他不是我害的,我的初衷是想救他,当自身遇到危险,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自救,这有错吗?但为此蹬了他那么多下,也是事实,尤其是蹬到他眼珠的感觉,我敢肯定,最用力的那一下,我的脚趾头抠进了他的眼珠,那一坨软体,叫我恶心惧怕了二十年。没想到刚才他又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吓得我停了呼吸,咬嘴脱落,吞了几口水,幸好教练及时发现,否则不知会怎样。

快艇靠岸。

晚些时候,我们在酒店一楼大厅吃自助餐。

小宁睡了一下午,精神饱满,食欲旺盛。这一餐下了血本,餐品异常丰盛。我老家那边也是临海之地,海鲜品种不可谓不多,单就贝类,我所知道的无外乎花蛤、毛蚶、蛏子、牡蛎,这儿却大大小小有不下二十种,名字都叫不上来。螃蟹除了梭子蟹、花蟹、石蟹,别的蟹我也不懂,这儿花花绿绿也有十多类,味道还不一样。海鲜都是活的,食客提着个玻璃桶,捞上来,去加工区让厨师煮熟,盛了满满一盘。

窗户是一整面一整面的落地大窗,透过每一面窗几乎都能看全外面沙滩的景致,我和小宁坐在进门左手第二块玻璃旁,边吃边等徐潮。我发现每次集体活动,我们都在等徐潮,这世上就有一类人,永远不会准时,是专门让别人等的,你和他一起行动,除了等他,还是等,你根本做不了别的。徐潮是我最好的老弟,我不会为此恼火,反正后天回去,各过各的日子,不知多久才见上一面,想等也没法等了。我告诉小宁潜水时徐潮喝了几口水,她问我,他怎么了?我说,不懂潜水,正常。我没跟她说徐潮告诉我的关于他童年的那件事,担心她又口无遮拦,没心没肺讲一些叫人无语的话。别的事我没那么防她,对这个如果不出意外将会伴我终老的女人,我打骨子里是满意和喜欢的,但这两天和徐潮在一起,不得不小心翼翼面对她针对徐潮说的每一句话,我是在保护徐潮的那颗玻璃心。

徐潮来了,他说,你们都吃上了。我说,去拿点,海鲜特别新鲜。他绕了一圈,拿回来一只壳上有小刺的螃蟹,一块里脊肉和一份生蚝。小宁问,就吃这么点?徐潮说,够了。小宁问,好些了吧?徐潮说,什么?小宁说,潜水。徐潮说,哦,没事。小宁说,幸好没出事。我说,别大惊小怪。徐潮低头吃蟹,掰下蟹脚,牙齿一磕,剥出蟹肉,一点点吃。小宁问,徐潮你什么时候找工作?我在桌下踢了她一脚,她叫了一声,干吗!我没想到她会叫,这让我很尴尬,我说,别开口闭口工作,烦不烦?小宁说,怎么就不能说工作?徐潮现在没工作是事实,我觉得有点反常,就问一问,每次一提这个,你就被毛虫蜇了一样,又不是什么禁忌话题,有必要这样吗?我说,越说越多了,不跟你讨论。徐潮说,没事。小宁说,你看徐潮都说没事。徐潮说,我也正想聊一聊。小宁说,对,索性就敞开说一说,自家人,聊点走心的。她瞥了我一眼,我说,怎么聊,你给他介绍啊?她说,他需要的话,当然可以,你也可以,谁还没一点人脉呢?但我觉得问题不在于他想找什么工作,而是他想不想工作,我觉得——徐潮我这么说你别介意,你压根不想工作。徐潮说,可以这么说,我确实提不起多大兴趣。小宁说,这就是症结所在,为什么呢?徐潮说,不喜欢。

小宁说,谁喜欢?——你喜欢吗?她问我,没等我回答,走个过场,她兀自往下说,我保证这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但工作不是你喜不喜欢就可以选择做不做的,我们都是成年人,成人世界有成人世界的规则,你家里今天有几千万,不工作OK,但你家没有,休息在家,就不正常。我说,史小宁,我第一次发现你口才原来挺好的。她问,有道理吗?我说,有道理的。她说,那就好。徐潮说,我想了想,刚才表达不准确,不能叫不喜欢工作,而是觉得没意义,这可能是钻牛角尖,我做一件事,首先会去打量它的意义,没意义的事就不想做。这下轮到我憋不住了,我说,你真有病,什么意义,哪有这么多意义?狗屁意义。小宁说,徐潮我问你,在你心里,有一种有意义的工作吗?徐潮想了想说,没有。我说,是吧。他说,也可以说,勉强有。我说,什么鬼?他说,今天下午,我们潜水时,那俩潜水教练,照顾着游客,潜下去,一门心思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出现状况,扶你一把,还有这么漂亮的海景可以看,整天游在海水中,如果非得干一份工作,我觉得这就是一份挺不错的工作。小宁说,蛮好,你觉得呢?她看看我。我说,是蛮好。她说,还有呢?我说,说不上来。她说,但这工作,我们那边不多见,属于特殊工种。

吃了一小时,塞下最后一只大虾,我们都饱了,小宁提议再去沙滩走走,这时候的沙滩肯定和白天不一样。到了外面,果然换了一副样貌,夜幕笼罩在海平面上空,天光还透着一丝亮,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尽头。这里的夜空和我们那边的不是一个概念,即便到了夜晚,质地还是蓝的,犹如海水,一蓝到底,是一种透明纯粹的深蓝。人少了些,有几架瞭望台上不见救生员的身影,可能去吃晚饭了,也可能交接班,或一到晚上他们就不上班。沙滩照明灯亮了起来,灯光打在沙滩表面,铺上一层暗黄的光泽,弧形的海岸线一览无余,一直通到一座小山的脚下。海浪声比白天喧嚣多了,一波波,冲到岸上,哗哗直响,海风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我们脱掉鞋,在沙滩上走了一会儿,夜里的海水凉意十足。沿岸酒吧传来舞曲的旋律、驻唱歌手的歌声,以及人们碰杯交谈的声音。我停下来,面向大海,站了一会儿,在我眼前是一片黑沉的大海,海面看不真切,几个浮标在海风中浮动。我卷起裤脚走下去,走到海水漫到我膝盖的高度,回头看了一眼脚印,有深有浅,弯弯曲曲的一排,犹如蜻蜓的腹部。这时我隐约听到一个浪头从远处卷来,凭直觉预感到这个浪头不简单,声音像千军万马压境。我退了下来,小宁和徐潮原来站在我身后,望着海面,待我回到他们身边,还是慢了一步,浪头的速度比我预想的快多了,一道半人高的浪墙,翻卷着,一下子撞上我的背,小宁和徐潮后退的动作都没做,估计压根没反应过来,我们三人以各自的姿态跌入海水。我感觉身子载浮载沉,被一股力道撕扯片刻,随后浪花退去,我站了起来,小宁尖叫着,浑身湿漉,从距离我三四米的软沙滩上爬起,嗓音中带着一丝亢奋。一颗硕大的月亮不知何时挂在银波万里的海平面上空,海上升明月,大概就是这副腔调。我没看到徐潮的身影,心里一紧,即刻又放下心来,只见他的半个脑袋从不远处的海面探出来,举起双手,交叉着,挥了挥,半个身子随着尚留余劲的波浪,一上一下,像坐在摇篮里,脸上带着微弱而恬静的笑。

月亮更大更亮了,整片沙滩像一整块洁白的绸布,我們微不足道地点缀其间。

赵雨,作家,现居浙江宁波。主要著作有小说集《蛇行入草》《白鹭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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