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然的人化到人化的自然
——赵龙“无人风景画”的创作历程

2023-07-24 00:51哈尔滨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于莉佳
艺术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人化风景画水彩画

哈尔滨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于莉佳

回顾近年来赵龙的创作历程,他的风景画作品可概括为城市景观、文人风骨、涅槃修炼、师法自然四个部分。不同系列的作品从不同角度呈现出赵龙在不同时期水彩风景画艺术风格的演变逻辑。其发展轨迹不仅反映出赵龙对水彩风景和艺术理念的持续深化,也显示出他情感内涵与思想境界的不断升华,更体现出他艺术创作中一以贯之的人的主体自觉和精神自省。

一、城市景观:扩展场域的风景

法国著名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在探究社会关系结构时曾提出“场域”这一著名概念,用于指涉资本和权力形成的客观历史关系所构成的网络构型。从广义的场域范畴讲,文化、科学、教育等每一部分都有各自的独特场域。在艺术场域中,美国艺术批评家罗萨琳·克劳斯在《扩展场域的雕塑》一文中重提雕塑的纪念性意义,而对于雕塑的价值定位则依托其所在场域的特殊性,进而强化场域的选择对阐释作品的功用。与传统风景画描绘自然场域不同,赵龙的风景画则选择了笼罩在自然的微光之下的城市这一“人造”的社会场域。他在审视城市景观中物与物、物与人、物与景所重置的关系场域时,意象编织的视觉场域不仅具有社会学的含义,也扩展了传统风景画的固有视域。

赵龙《哈尔滨,您早》水彩画100cm×150cm 2014年

在《哈尔滨,您早》《黎明静悄悄》《破晓》等描绘城市景观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赵龙已摆脱风景画创作“对景写生”的传统惯例,而是依托文化理想,遵循艺术规律进行主观的绘景造境,通过象征性的知觉语言诉说着城市场域的独特性。赵龙对哈尔滨这座东北重工业城市寄予特殊的情感,虚幻旷达的画面寄托着超脱尘世,达于天际的情怀。显然,这些画作不是对城市景观的真实描绘,它有别于繁花似锦的都市盛景,而是匠心营造出挣脱异化、远离纷扰、虚幻静寂的梦境家园。

赵龙《破晓》水彩画100cm×150cm 2017年

赵龙《傲骨-62》水彩画105cm×75cm 2019年

赵龙《傲骨-66》水彩画105cm×75cm 2019年

赵龙《涅槃-7》水彩画100cm×150cm 2020年

赵龙《涅槃-15》水彩画105cm×150cm 2020年

在空间处理上,简化近景,虚化远景,强化中景。具体表现在,近景的留白,似大雪覆盖后的大地,留给观者丰富的想象空间。远景蓝灰色的昏茫天空给人一种冷峻疏远的心理感受,与近景营造的季节相呼应。中景的建筑物聚集在“圣光”普照之下,烟囱口翻滚的浓烟和天空中缭绕的云雾,烘托出神秘莫测的气氛。在色彩关系上,注重灰色调里的色相和明暗变化,使画面兼具视觉张力和精神内敛的双重气质。灰蓝色调的天色与柔和高远的天光营造出形而上的超现实意境。在透视关系上,通过“近虚远实”的反向视觉效果打破人们习以为常的“近实远虚”的视觉习惯,给人一种似真亦幻,恍若隔世的心理暗示。受画中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引导,观者的视线不自觉地被牵引至画面的中心位置,这种情境转化造成的时空错觉明显是主体心理映射的结果。这有效地使观者的视觉体验从平常无奇的现实经验中,穿越到另一种富有灵异感的心理情境中来。

“城市的风景”可视为“人造的风景”或“自然的人化”。这些描绘城市景观的风景画展示出赵龙精湛的绘画技巧和卓越的艺术才能,不仅为赵龙带来一系列的学术声誉,也无疑是对以往自然主义者描绘自然场域的风景画的艺术扩展。

二、文人风骨:托物言志的寓意

正所谓:“言在此,意在彼”。画家所绘之景,诗人所咏之物,即为客观之“象”;借景抒之情,咏物言其志,皆为主观之“意”。“意”与“象”合,即为“意象”,既是客观物象的再现,又是主观创造的成果。因而,《傲骨》系列正是赵龙文人精神的自觉展开和客观物象的意象表达的视觉产物。松常年青翠、不畏严寒、生机盎然的天性,象征君子雅士巍然屹立、百折不摧的高贵品格。赵龙的《傲骨》系列作品采取托物言志的手法,选择象征高尚情怀的“松”来寓意自己对高洁傲岸的情操和特立独行的品格的追求与坚守。

《傲骨》系列作品是赵龙文人风骨和艺术理想的完美结合。尽管他使用水彩这一媒介,但是在笔墨语言和艺术精神上则从中国传统文人水墨画中汲取艺术营养。借鉴文人画“书写性”的表现手法,塑造姿态万千、迎寒斗雪、傲然挺立的松树。在审美趣味上,赵龙又有意与文人画拉开距离,画中没有山泉潺流,闲云野鹤、亭台楼阁等,这些松树更似形态各异的独立生命体,映射出赵龙对社会众生百态的深刻思考。此外,通过简化色彩关系,弱化明暗对比,将水墨的分色技法与油画的光影效果结合起来,形成意境独特的画面效果和风格鲜明的艺术面貌。

由此,经历长期的创作实践使赵龙的水彩画在绘画技术上变得游刃有余,在笔墨语言上不断纯化精练,在绘画史学上具有创新价值。然而,单纯的关注特定对象的单一创作方法,已不足以表达异化社会中的宏大命题和自然浩劫后的终极思考。这促使赵龙的水彩风景画创作转向更高层次的精神修炼和更深层次的思想锤炼中来。

三、涅槃修炼:重生之望的废墟

《涅槃》系列作品是赵龙经历思想锤炼和精神修炼之后的艺术结晶。与人们受审美意趣的驱动而偏爱唯美图像不同,赵龙试图探寻极具视觉震撼的悲剧性废墟这一另类图景,来重新反思生命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在《涅槃-7》《涅槃-10》《涅槃-15》等作品中,赵龙描绘的是林木被山火焚烧殆尽,大火之后生灵涂炭,留下的只有触目惊心的废墟景象。这不禁令人们感叹,废墟之上,艺术何为?

这场灾难所呈现的视觉冲击和蕴含的精神力量使赵龙产生强烈的心理波动。画面中逃生的动物与毁灭的家园并置在一起,不觉使人产生它们将往何处去的忧虑。经烈火灼烧残留于炼狱的动物骨骸,象征飘荡在废墟中的亡灵。身处社会剧场和时代洪流的人们在面临生存浩劫时,如何自救成为人类永续思考的议题。傲立于荒芜,超然之气象,自然之繁茂尽付苍烟之落照,世间万物终究无法逃脱自然法则。画面呈现的是“野火烧尽”的苍凉与悲鸣,而在赵龙的意识深处则是祈求废墟重生的希望与新生。博大的人文情怀和生命的终极追问使赵龙的艺术具有介入社会领域的公共性与现实性。因此,这一系列作品不仅具有现实意义,也具备当代精神。

废墟作为历史景观的遗像,承载着穿越时空的过往。满目疮痍的废墟极具视觉冲击力,激发出赵龙的创作灵感。尽管现实场景中被烧焦的树干在视觉表象上有类同化的倾向,焦黑、破败、凌乱的枝干散落在被大火炙烤的土地上,碳化的树干与灰红的土地却形成鲜明对比。在空间处理上,通过树木主杆影子投射的方向产生透视效果,强化空间层次,指向画面中心,产生视觉的压迫感,使观者深刻感受到灾难的沉重,与作者产生心理共振。倾斜的树影给人一种倾倒的动势,与树杆产生虚实关系,这种具有装饰效果的画面形式,不同于具象绘画的艺术特征,具有一定的形式美感。

赵龙《陕北-46》水彩画55cm×75cm 2021年

赵龙《麻黄梁记忆-11》水彩画75cm×204cm 2022年

赵龙描绘自然灾害后的废墟场景,不同于反抗工业社会和消费主义,保持一种精神游弋和身体流浪状态的贫穷艺术;也不同于使用复合材料反思历史、文化、神学、宗教之间复杂关系的废墟艺术,而是以大规模破坏性的废墟场景诠释着历史学家汤因比的“人与环境的关系是挑战与回应”的主张。在赵龙看来,万物生生不息才是世间最美的景象。因此直面废墟,他并没有绝望,而是寄予废墟重生的希望,他想看到的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生命与文明世代延续。

四、师法自然:臻于化境的艺道

2020年8月,赵龙带领学生来到陕西省榆林市麻黄梁镇考察写生。尽管他对陕北浑厚粗犷的风景早有耳闻,但在走进麻黄梁后,看到千沟万壑、纵横交错的黄土高原时,他再次被这里淳厚朴实的人文风情和雄浑苍茫的山川地貌所震撼,这里既掩藏着历史烟尘,又连接着现实世界。

期间,赵龙进行深入的田野调研,沉浸式的体验着黄土高原“原生态”的生活方式。夜晚的黄土高原,“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白天的黄沙土塬,平缓辽阔、一望无际。山梁上生长着稀疏的荆棘,在夕阳的晖映下,植被变得黝黑肃穆。沟壑交错的地貌蕴含着丰富的绘画元素,也激发着赵龙对这片土地的创作热情。赵龙带着敬畏之心与自然对话,心灵穿梭于“天造的自然”,思绪遨游在“地设的世界”,他不断探寻与艺术理想相契合的高原风景。尽管他“师法自然”,但并不刻意描摹自然表象,也不执意留住变幻莫测的自然天象,而更执着于面对自然时的意识能动和创作自主。因此,这一系列的风景画不同于赋予自然景色以田园牧歌情趣的自然主义者的立场和视角,而是在人与自然的平衡中探寻主体隐退后的现实遗景,映现出一种时空交错后的意象场域。

为自然而然地探寻艺术,赵龙有意隐退了自己,无意隐匿了风景中的人,创造出一个“无人”的自然世界。“无人的风景”呈现人物归隐后的现实图景。因此,《陕北-46》《麻黄梁记忆-11》《黄土风景》等作品可谓是赵龙在“人化的自然”中寻求自我精神的独白。

结合西方具象绘画的再现方式和东方写意绘画的笔墨语言,融合深厚的人文精神和宽博的现实情怀,不仅使赵龙逐渐与那些对地域风光略带猎奇心理的画家拉开距离,也使他的艺术渐渐臻于化境。赵龙的风景画不通过强化民族性和地域性来凸显艺术风格的独特性,而是在他融入个人情感和艺术精神的“无人风景画”中悄然无息地呈现出社会变迁之后的历史遗景。

五、结语

在我看来,自然的人化,是外在的客体世界作为人类主体性的认识和再造的对象,其结果是人类的活动痕迹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人化的自然,是人类主体通过创造性的实践,从客体世界获得艺术体验与审美情感,升华精神,净化灵魂。从这个角度讲,赵龙风景画的创作历程无疑是从自然的人化到人化的自然的自觉探索。其艺术风格也经历虚幻神秘、空灵明静、幽暗诡谲、浑然天成的阶段性转变。在赵龙“无人风景画”的系列转换中,人的主体自由,创作自主,意识自在却始终贯穿其中。

如果我们坚信拉奥孔的观点,即“在绘画里一切都是可以眼见的”。那么,我们何必不相信自己带有“先验经验”的眼睛,去洞悉那些尚未躲过人眼的存在。而此时,我们又何尝不是在赵龙的“无人风景画”中审视自己的生存处境,实现人与自然的心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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