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来无声

2023-07-25 05:23唐明
雪莲 2023年3期
关键词:屋子里阿爸阿妈

1

今年雪多,入冬才一个月,居然已经下了三场雪了,虽然头两场都是小雪,但天气冷得厉害,风也大。

下雪天,似乎很多事都可以以雪为借口撂下不做了,大家就显得比较清闲。总有人约阿爸去喝酒,所以,每次出门,阿爸就会抱怨“这么冷的天,唉,真不想出门啊,为什么不挑个好天气请我喝酒呢!”虽然抱怨,但他从来也没有推辞过,总是嘟囔着出门,半醉着回来。推门进家的时候,一边跺掉脚上的湿泥,一边说:“这天气啊,真应该留在家里烤火!”

旦巴可不像阿爸那样喜欢抱怨,什么样的天气,他都不说好坏,晴天很好,阴天很好,刮风很好,下雪更好。就像书里写的那样:自然界里没有坏天气。

旦巴喜欢雪,尤其是今天这样的大雪,那洁白的雪花不论是在空中飞舞还是落在了树上、屋顶上、地上,他都喜欢,像香醇的牛奶一样甜美,像洁白的哈达一样吉祥。

旦巴喜欢踩雪,双脚踩在被白雪覆盖的平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就会莫名激动。雪花飘得寂静,落在大地上,覆雪的大地便像一件美妙的乐器,双脚走在雪上,像是拨动了这乐器的弦,发出美妙的声音,这样的时候,旦巴仿佛就是一位技艺高超的演奏家,他的脚,会用快慢、远近、长短变换着节奏,他沉溺在自己创造的这些节奏之中,常常忘记一切。

为了寻找一片安静而完整的雪地,旦巴会把整个村子走遍,哪怕那些最偏僻的角落。

发现村子东南角的那间歪斜的小屋子里还住着人,旦巴有点吃惊。这间小房子虽然很早就已经在这里了,但它跟村子里每一间都不一样,它低矮,破旧,像一只趴在雪地上的又丑又懒的甲壳虫。这明显不是当初集体搬迁时统一修建的,而是自建房。

“吱扭”一声轻响,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老奶奶从门里走出来,出现在淡淡的暮色之中。

她看上去那么矮小苍老,就像这间房子。旦巴仔细地看她,她穿着很笨重破旧的粗羊皮袍子,弓着身子,脸埋在胸口,看不清相貌,只能看到她驼背,跛足,脑后拖着两条绑在一起的长长辫子,辫子很长,几乎垂到了地上。

老奶奶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回屋,像是回去取了一件什么被她遗忘的东西,接着又开门出来。她的粗羊皮袍子裙边和长辫梢把脚后跟上的雪花卷起来,旦巴真想走过去把她的长辫子捡起来拍掉雪花,盘在脑后,或者像阿妈干活的时候那样,把长辫子掖在腰带上,利利索索。

但,旦巴并不敢贸然靠近,他不认识她。

而且,她看上去,是那么,那么……用什么词来形容呢?旦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位老奶奶,大概是旦巴才上二年级的缘故,他还没有学到更多的词语。

老奶奶埋头走路,突然抬起头来,看到了旦巴。

她略略地把驼着的背挺了挺,打量着这个衣着单薄的小男孩。

旦巴看清了老奶奶的脸。那是一张令人惊诧的脸。她的年纪看上去仿佛有100岁,细密而深的皱纹布满了整张脸,眼皮严重塌垂,几乎把双眼都遮完了,最刺眼的不是塌垂的眼皮,也不是那满脸细密的皱纹,而是老奶奶的鼻子,她只有半只鼻头和鼻翼,另半只像是被人凶狠地夺走了,只剩下一个丑陋而吓人的黑孔。

虽然老奶奶看到眼前有人时下意识地用手去捂脸,但旦巴还是看到了奶奶的鼻子,而且被老奶奶的样子着实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在村子里见过她,她什么时候住到村子里来的?她是不是村里人?

旦巴的表情大概是老奶奶常常遇到的,所以,她看上去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老奶奶把脸转向天空,大片的雪花还在飘,大概是雪花调皮,钻到她那残缺的鼻孔里,使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接着又是一阵要命的咳嗽,身子跟着咳嗽剧烈地晃动,像是马上就要咳死在这雪地里。旦巴觉得她可怜,上前几步去扶她。

老奶奶一边咳一边轻轻地伸手拦住旦巴的好意,咳完,复又重新垂下头,塌下身子,继续前行,嘴里轻声地说:“雪大了,回家吧,孩子,你穿得太少了,回家吧!”

啊,多么温暖慈爱的声音啊!尽管带着她因缺了鼻子才会发出的那种与众不同的奇怪声调,但还是让旦巴听出了语气里的那份温暖和慈祥,甚至,还有一丝不可思议的熟悉,仿佛这声音一直在记忆的某处珍藏着。

旦巴仿佛不知怎样答话,只是痴痴地看着这面貌丑陋的老奶奶慢慢地从他身边走过。

旦巴并没有听老奶奶的话跑回家去,而是绕着这间歪斜的小屋子走啊走,直到把这一片平整无痕的雪地全部踩上了自己的脚印,才心满意足地站定,望着满世界的自己的小脚印,咧嘴笑。

旦巴穿的是一双旧运动鞋,鞋印很不明显,只有浅浅的波浪形花纹。有的重叠,有的并列,有的交叉,有的平行,像一幅随意又刻意的图画。

旦巴并不着急回家,真的不想回去。又踯躅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回家,毕竟,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不远处,那位只有半只鼻子的老奶奶负着一只装了东西的布袋,踏雪而归。旦巴向她身后望去,五色的经幡和雪花一起在风中起舞,他猜老奶奶刚才应该是从经幡后面的寺院来。

2

“旦巴,你去哪儿了?不是叫你收拾行李吗?怎么又乱跑!”旦巴一进门,看到阿爸坐在火炉前,翻动着火炉上铜锅里的牛肉。

旦巴没有回答阿爸的问话,倒问了阿爸一个问题:“阿爸,村子里有个半只鼻子的阿尼,你认识吗?”

阿爸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看着旦巴,问:“你在哪里见到的?”

“她住在村子边上的破房子里。”旦巴答。

阿爸怔了怔,又重新开始翻动锅里的肉,不再说话。

“你认识吗?”旦巴追问。

阿爸没有说话,只是把锅里的肉捞到盘子里,端到桌子上,再把煮好的奶茶倒进旦巴那只专用的木茶碗里,“来吧,旦巴,吃点东西吧,太冷了。”

屋外的時候,旦巴还没有感觉到冷,进了屋,突然觉得冷,他轻轻地打个冷战,双手捂到耳朵上,搓了搓,坐到桌子跟前,热气腾腾的奶茶飘着诱人的香味,旦巴小心翼翼地端起木碗,小口小口地饮起来。

喝了一碗茶,吃了两块阿爸刚刚煮好的牛肉,旦巴感觉全身都暖和了起来。他可怜巴巴地跟阿爸说:“阿爸,我,不想去阿妈那里,你别做那份工作了,好吗?”

阿爸呷着银碗里的奶茶,不说话,也不看旦巴。

“阿爸,可以吗?”旦巴的眼泪都快要流下来啦!他走过去,拿油腻腻的小手去拉阿爸的大手,“阿爸,要么,你像上次那样把我送到更嘎老师家也可以的,我不想去阿妈那里。”

阿爸把旦巴一把搂过来,放到自己的双膝上,把眼睛近近地挨着旦巴的眼睛,说:“旦巴,少则一月,多则两月,阿爸说话算话,会尽早回来,回来就去接你!”

旦巴把额头抵在阿爸的下巴上,“阿爸,你别去了,好吗?”

阿爸不动,让旦巴保持着额头抵在自己下巴上的姿势,好久,才轻轻地拍了拍旦巴的后背,说:“旦巴,我真的想好了,明年我就辞掉。但这一次拜托你了,在阿妈家的时候,开心一点!”

旦巴再也不想挣扎了,心里说,好吧,阿爸,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我也并不是不想念阿妈,其实我心里时刻都盼着和阿妈在一起的,只是我实在不想让你再去做那么辛苦的事。

自打从山里搬迁到村子里,多数人就没有什么正经事做了,没有了羊群的牧民显得那么无用,手上心上储满荒芜,幸好,几年前,阿爸因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一个从北京来的科研小分队,他们每年都要到高原来,探寻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源头,做一些水源、地貌和高原动植物的科考工作,阿爸给他们当向导和翻译,他们每年来两批人,一批人冬天来,一批人夏天来,阿爸就一年要离开旦巴两次,少则十来天,多则两三个月,阿爸不在家的时候,旦巴就会在不同的人家里暂住,有时是在伯伯家,有时还会在旦巴的班主任更嘎老师家,当然,更嘎老师不仅是旦巴的班主任,同时也是阿爸的好朋友。阿爸的这份工作,虽然收入令人满意,但又艰辛又危险。前年冬天,阿爸和他一行的科考小队遇到大雪,阿爸为了救助小分队那位误入雪窟的队员,他自己被埋进雪洞里,差一点就永远地回不来了,被人送回来的时候,几乎冻得半僵了。自那次起,旦巴就再也不想让阿爸出门去了。

阿爸说这一次工作回来就辞掉,旦巴也知道那是骗人的话,因为这样的话,阿爸都说了几次了,但总也不付诸行动。

唉,算了,就这样吧,让阿爸自己来决定他的事吧。

3

第四场雪来得好容易。

简单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旦巴望着这只装满了自己用品的背包,只等天亮阿妈来接。

可是,天亮,开门迎来的不是阿妈,而是一场比前几天更大的雪,每一片雪花都很大,像花瓣,像落叶。村子里从来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邻居的屋门几乎都找不到了。稍远的寺院和石刻厂都隐了身似的,完全分辨不出它们在哪里了。看样子这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夜。

旦巴的心情好到了极点,又可以去踩雪,去演奏那只属于自己的雪地音乐。最重要的是,村里都下了这样大的雪,山里的雪会更大,拉智叔叔那辆破皮卡开不出有厚厚积雪的山路,阿妈自然也来不了,阿妈不接走旦巴,阿爸的行程也要变化,至少,要推迟几天吧。

旦巴揣着好心情,又跑到村子那些偏僻的角落,去踩雪。

除了村边那间低矮破旧的屋子那一片,他几乎把所有的平坦的地方都踩遍了。他是刻意把那片雪地留下的,留下来慢慢地去踩,那么一大片,多好啊,就像阿爸买了一筐苹果,他把最漂亮最饱满的那一只留到最后来享用一样。

他刚要享用这只“最好的苹果”,却听到阿爸在远处叫他的名字。旦巴只好向阿爸跑去。

旦巴再次从家里出来,已是傍晚,这個时候,村庄更安静,炊烟从几处人家的屋顶袅袅飘出,美丽的村庄,像圣域,像仙境。

那甲壳虫一样的小房子,被雪重重地覆盖,在大地上突起,几乎像一座坟墓。旦巴想到这坟墓里还住着一个丑陋又怪异的老人,心里突然有点想哭,又有点害怕,但他一想到那个温暖亲切的声音,他又不觉得可怕。旦巴慢慢地向那间房子靠近,他手里握着三块苹果味的糖块,他决定要去敲敲那房子的小门,如果自己的冒昧惹得主人不开心,他就把手摊开,让这色彩亮丽味道甜蜜的糖块化解她的不快,或者,主人还会邀请他进屋。旦巴想进那间屋子,想进去看看这屋子里是什么。

旦巴离门只有两米。

旦巴站定,他望着这扇神秘的小门。屋子里没有一点声响,只有雪花在耳畔飞舞的声音。已是点灯的时候了,可是小屋子依然是黑的。站在这又黑又寂静的小屋外,旦巴的呼吸一时都有些急促,他心里冒出一丝胆怯,唉,他没来由地叹出一口气,把自己都吓一跳,他的脚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旦巴绕着小屋子,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开始演奏着雪地的乐章。

雪小了,风却大了起来。

旦巴的头上、肩上,都落满了雪。他依然在绕着这间小屋走,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听到阿妈在叫他的名字,但他知道,不是阿妈在叫他,是风,阿妈不在村子里,阿妈离开阿爸跟着拉智叔叔去了山里,妈妈其实是爱旦巴的,是舍不得旦巴的,但是她又不爱阿爸,她爱拉智叔叔,她说如果我跟旦巴一起跟拉智叔叔生活,那她就是这世界最有福气的人,因为她最最爱的两个人都在她身边。可是,旦巴觉得阿妈光想着自己了,不想想旦巴最爱的人是谁,他最爱的人当然是阿爸和阿妈,如果阿爸、阿妈和旦巴三个人永远在一起,那旦巴就是这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人啦。阿妈也不想想阿爸最爱的人是谁,阿爸最爱的人是旦巴和她,阿爸喝醉了的时候,会拿着那本写着“离婚证”的红本本念着阿妈的名字哭得像个傻瓜,但他不醉的时候,又会可怜巴巴地说阿妈选得对,是自己不够好。唉,旦巴却总是想,如果阿妈和自己都永远跟阿爸在一起,阿爸就是这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人。

旦巴本来也是要跟阿妈走的,他的小背包里装了几件平时喜欢的用品和玩具,但是,旦巴出门回头的那一瞬改变了主意,阿爸像只被遗弃的老狗,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实在太可怜了,旦巴就转身回到阿爸的身边,让阿妈一个人上了拉智叔叔那辆破皮卡车。

可惜,现在,三个人都不是这世界最有福气的人,因为他们都不能和自己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不过,旦巴读过二年级,加减法他还是通透的,阿妈和拉智叔叔在一起,自己和阿爸在一起,谁也不多,都是两个人,这是不好中的万好了。

想到这里,旦巴居然咧嘴笑了一下,当时幸好没有留下阿爸一个人,阿爸虽然没有了阿妈,但他还有旦巴。

只是,现在,阿爸要出一趟远门,旦巴要去阿妈那里呆一阵子,旦巴不想去。

旦巴耳朵里灌满了风,他觉得好冷,耳朵沿沿仿佛都结了冰,旦巴把手捂在耳朵上,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戴一顶帽子,阿妈送他的那顶狐皮帽子很暖和的,但他一次也没有戴过,他有点舍不得,但,如果此时戴在头上,那他就一点也不会觉得冷了。

旦巴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抬头,又走到了那间小屋的门口,这次的距离更近一些,只有一米。

旦巴望着这扇低矮的小门,有些出神,这世间有无数的屋门,推开,都是不一样的世界,就像自己家的门,推开就是孤单的阿爸和零乱的家具,还有一个时刻都在想念阿妈的孩子,那孩子就是他自己。

这一扇门里会是什么?天已经黑了,屋子里的人,不需要灯光吗?或者说,这屋子里有人吗?那位声音温暖的老奶奶,她还在这屋子里吗?

原先的那一点胆怯和犹豫,此时,几乎完全被好奇代替,旦巴看着这扇小门。

旦巴快走了三步,抬手就敲了敲那扇小門。

没有回应。

这雪的世界,安静极了。

旦巴又敲了敲门,依然是寂静一片。

旦巴失望地退后,准备离开,但走了几米,又退回来,又敲了一次门,手上的力度加重了些,敲门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雪夜里很响亮。

但是屋子里依然沉寂,没有一丝回响。

屋子里大概是没有人的,屋子的主人一定是去了别处,是啊,这么冷的天,她一个人在这黑洞洞冷冰冰的屋子里做什么呢?她一定是到其他的地方去了,她应该是在一个宽敞又温和的屋子里,手里捧着一碗热乎乎的奶茶,身边还有她的家人,摇着经筒,喝茶,聊天。

雪光很亮,让人觉得这世界永远也没有黑夜似的,旦巴借着这如月色般美丽的光亮,向家走去。

4

旦巴回到家,阿爸斜躺在沙发上打电话,看上去,阿爸跟电话那端的人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话题相当散乱。

旦巴站在阿爸身边,扯他的袖子,阿爸便很快挂掉电话。

“阿爸,那个半只鼻子的阿尼是谁?”

阿爸望着旦巴,没有马上说话。

“我敲门了,没有人开门,她不在屋子里。”

阿爸神色凝重地望着旦巴:“你,敲门了?屋子里没有人?”

“嗯。”

旦巴觉得阿爸的神色有些奇怪,旦巴几乎可以肯定阿爸是认识小屋的主人的,前一次问他的时候,他保持了令人难以琢磨的沉默,这一次,他有了反应,但这个反应,更是令人难以琢磨。

“我敲了三次,都没有人来开门,我想,屋子里肯定没有人,她一定是去了别处,在一间暖和的屋子里,和她的家人们在一起。”旦巴又说。

“你敲了三次门,都没有回音?”阿爸声音提高许多。

“嗯。”

阿爸立在原地,呆了一会儿。

阿爸又坐回沙发,呆了一会儿。

然后,束紧袍子的腰带,抓起呢帽,出了门。

旦巴跟在他身后。

“外面太冷了,旦巴,在家吧,我出去一趟。”阿爸让旦巴在家里呆着。

旦巴固执地跟在阿爸身后。

阿爸踩着厚厚的积雪,向那间坟茔一样的小屋子走去。阿爸的脚步匆忙又零乱,几次都差点滑倒,但是旦巴却走得格外稳当,在雪地里走路,旦巴大概永远也不会摔倒的。

阿爸走到小屋外,不等站稳,就伸手去敲那只小门。阿爸个子很高,他躬着身子,手扶着门把手,得不到回应,他马上就推门进去。

阿爸把手机上的手电筒打开,推开小门。

屋子里的情形大概是在阿爸的意料之中,但实在出离了旦巴的想象。

那位对旦巴说过“雪大了,回家吧,孩子,你穿得太少了,回家吧”的老人,此时,她躬着身子,几乎把自己蜷成了一个圆,歪在一堆擦擦中间,看不到她的脸。

旦巴迅速地打量了一下这屋子,借着阿爸手电筒的光,他几乎也能看到这屋子的格局,因为屋子实在很小,东墙边有一架小床,一只熄灭了的小炉子,炉子旁边一张小桌,桌上零乱地有几样简单的生活用品。西墙是佛龛,供着佛像。家什虽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了,但整个屋子里满满当当,墙上地上垒的都是手制的擦擦。

阿爸上前扶起老人,脸上一片悲伤。

“旦巴,她,是你外婆。”

旦巴惊诧得不知所措,这是我的外婆!我阿妈的阿妈?她怎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间屋子里?她有亲人的,她有我阿妈,还有我阿相(舅舅),还有我,甚至我阿爸也算得上是她的亲人,她为什么要独自住在这冰冷的屋子里?而我还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外婆,一个只有半只鼻子的外婆,外婆的那半只鼻子去了哪里?

“旦巴,外婆她老人家已经去了极乐世界。”阿爸一边念六字真言,一边点亮桌上的酥油灯。看旦巴惊呆在原地,小声地说:“旦巴,给外婆点个灯吧。”

旦巴点了一盏酥油灯,阿爸又跟旦巴说:“你去一趟阿相家吧,去叫他来。”

旦巴转身去了阿相家,阿相家在村子的西面,旦巴极少去的,即使是阿妈在的时候,阿妈也几乎没有带旦巴怎么去过,阿妈最后一次去阿相家很大声地跟他说“再也不想见到你这个混蛋”。虽然去得少,可旦巴还是很快就准确地来到了阿相家,敲响了他家的门。阿相开门看是旦巴,一脸惊诧。旦巴把敲门的目的说过之后,转身走了,他突然有点不知该往哪里去的感觉,回到那间小屋吗?

不,他不想回去了,他不想再走进那间拥挤、悲伤又让人情绪压抑的小屋。

积雪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一个人在跟他说话,只是,旦巴什么话也不想说。他看着阿相急匆匆地拖了一件棉袄出了门,向那间小屋跑去,眼泪,不知不觉从眼眶中滑落,他似乎也说不上有太多悲伤,但眼泪就是止不住地从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5

阿妈来到这间小屋的时候,已是一个星期之后了,雪还没有化,天很冷,阿妈穿着山里人才穿的那种笨重的袍子,腰带上挂着亮闪闪的奶桶钩子,脸上的高原红像两朵绽放的花,一看,就知道她回到山里,生活辛苦。不过,再看她的眼睛,你就会知道,她心里是快乐的,因为她的眼睛里有光,星辰一样明亮。

阿妈在外婆的小屋里守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酥油灯,这些长明的灯盏,像一朵朵摇曳的莲,把这间从前冰冷又黑暗的小屋照得温暖又明亮。

阿妈又回到了旦巴和阿爸的家,跟阿爸分开之后,她第一次回到这个小院,小院里还有她曾经种下的月季花,虽然此时它们的残枝被积雪压倒,但春天一到,它们就会再发芽。

阿爸和阿妈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静地坐在一张桌子前了。阿妈离开前的那些争吵,旦巴都记得,虽然他们自己仿佛完全忘记了似的。

阿爸把香喷喷的奶茶倒到精致的小龙碗里,端到阿妈面前。

“卓玛,你好吗?”

“好。”

阿爸和阿妈都没有再说话,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聊的了。

“旦巴,去把拉智叔叔也请进屋来,喝杯茶吧。”阿爸望了望院外,然后对旦巴说。

旦巴便去屋外的皮卡车上,请拉智叔叔进屋来喝茶。

四个人在茶桌前,坐了很久,话都不多,但,气氛还好。连旦巴都觉得拉智也还顺眼,他和阿妈坐得很近,看上去,也似乎不令人憎恨,因为他看阿妈的眼神充满了宠溺。

阿妈和拉智叔叔走后,阿爸的话才多起来,阿爸给旦巴讲了很多很多,包括外婆的鼻子。

6

旦巴终于知道了外婆的那半只鼻子的下落了。

外婆的鼻子是她的亲生儿子、旦巴的阿相割掉的。

外婆出生在安多,童年也是在那里度过的,她的阿爸那时是当地的富户,娶过两个妻子却没有一个孩子,旦巴的外婆是富翁第三任妻子在他五十二岁时才生下来的唯一的孩子。来之不易的孩子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吉祥和幸福。富翁给他的独生女儿起名叫做德吉,感谢上天赐给他孩子让他获得幸福,同时也希望这个娃娃有幸福的人生。

外婆曾跟人说起过她小时候的事,她家里有很多房子,有很多人,还有很多牛羊,做饭和清洁都有不同的人,还有人专门照顾她的起居、陪她玩。她阿爸仿佛一天到晚都在笑,露著大金牙,日子永远也没有烦恼似的;她的阿妈那时候有很多漂亮的首饰和衣服,在她的记忆里,她阿妈似乎只需要穿着华丽的衣服静静地坐在那里喝茶就可以了,什么也不必做,有人为她做好一切。

但命运在外婆11岁的时候发生转折。那年夏天,她阿爸跟人发生矛盾,被人误杀,家族也卷入一场纷争,她的阿妈便带着她悄悄离开家乡,最后流浪到我外公的草原。外婆的阿妈用头上的珊瑚珠和腰上的银饰品换了牛和羊,从此,她们娘俩就在这片草原安了家,外婆嫁给外公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外公很宠她,他们幸福地生活了一些年,后来外公在一次放羊的时候,遇到了狼群,被狼咬死。

外婆一共生了三个孩子,旦巴的阿妈和阿相之外,还有一个男孩。只不过,这个男孩长到六岁的时候,在湖边玩耍时沉到了湖底。

外婆在失去这个孩子之后,心里很内疚,她总是坐到湖边流泪,后来牧民们响应国家自然生态保护的政策,需要集体搬迁到生态移民村,外婆很不愿意搬迁,因为他的丈夫和孩子都永远留在了草原,她不舍得丢下他们。在这件事上,阿相和外婆产生了巨大的分岐,阿相很想搬迁,因为搬迁后可以过上不必辛苦放牧的生活,阿相不停地跟外婆吵架,外婆伤心极了,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这一个儿子又跟她不是一条心。

当然,最后,外婆还是离开了草原,搬到了村子里。刚来到村子里,一切都不习惯,外婆过得很伤心,有一天,阿相跟外婆在饭桌上又吵了起来,阿相挥着手里切肉的刀,一下子就划到了外婆,外婆的脸上瞬间流血如注,她的半只鼻子随着刀光,飞到一米之外。

外婆的半只鼻子没有了,脸在流血,心也在流血。她想起自己的名字叫德吉,却一生不幸,大悲痛,大绝望,从医院出来,便性情大变。

外婆住到了村边那个别人曾经圈牛用的小破屋子里,不再跟人来往,包括阿相和阿妈、阿爸,村子里人因为她面目的丑陋,因为她命运的悲苦,觉得她是个不吉祥的人,而她也是躲在那间坟墓一样的屋子里,供佛、念经、捻灯芯、做擦擦,赎罪一样活着,生活只靠去寺院磕头诵经的时候带回些喇嘛施舍的食物。

阿妈和阿相曾跪在小屋门外,要接外婆回家,但是外婆却只是隔门用温暖又慈爱的声音说:“你们都回去,以后不必来往。”

阿妈跟阿相因为外婆的事,几乎不再来往,虽然阿相并不是故意伤害外婆,但阿妈不原谅他。

7

拉智叔叔的皮卡车,停在院子外面,他没有下车,阿妈下车进了院子,轻声地喊:旦巴,小旦巴。

旦巴背起他那只小小的背包,上前去拉了阿妈的手。

皮卡车虽然破旧,但是拉智叔叔却开得很快乐,旦巴心里明白,他有了阿妈就如同拥有全世界,当然时时刻刻都开心啦,拉智叔叔是这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人吧!

旦巴默默地上了车子后座,阿妈也跟他上了车,坐到他的身边。

拉智叔叔依然乐呵呵地发动车子,阿妈握着旦巴的手,看着一脸心事重重的旦巴,温柔地揉着旦巴皱着的眉头,说:“旦巴,别皱着眉头啊,你小小的心里能装些什么忧愁呢?”

旦巴摇摇头,望望阿妈。

皮卡车刚刚驶出村庄,天空突然飘起了大片的雪花,雪来无声,旦巴的心却像是被一个巨大的声响唤醒,把他的思绪拉回到那个大雪的黄昏,想起那天遇见的那位只有半个鼻子的悲苦老人,旦巴的眼泪突然涌出眼眶,他轻轻拥紧阿妈,轻声说:“阿妈,我很好,我心里没有忧愁。”

阿妈眼里泛着泪光,亲吻旦巴的额头。

【作者简介】唐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散见于《十月·少年文学》《儿童文学》等刊物,出版《德吉的种子》《河源清澈》、“小马驹”系列丛书等近二十部,获第八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第六届金近儿童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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