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洋畔大风吹

2023-07-25 01:17王国华
特区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伶仃洋

王国华,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

“城愁”散文的倡导者和书写者。曾获第五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散文金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八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六届深圳十大佳著奖。已出版《街巷志:行走与书写》《街巷志:一朵云来》等二十余部作品。

转身背对着伶仃洋

后面一个声音响起

“你离不开我的,你的细胞在这里长大”

稍微走快一点

那呼喚在空气中颤抖起来

一、惊风乱飐芙蓉水

下午风才起,越刮越大,越刮越大。天早早地就暗下来。天地相交之处,涌出一个一个浪头,越跑越快,明明是上坡,却仿佛是下坡,仿佛拥有加速度。

起始是一个小圆点。渐渐地,变成几十米宽,几百米宽,再拓为几公里,几十公里,上百公里……浪头的两端好像安着抽拉器,跑得越快,两边外抽的幅度越大。

越来越厚。亚赛滚雪球,由薄薄的一小片,迅速滚成联排的装甲车,整齐地、坚不可摧地朝前推动。

越来越高,需仰头才见。浪上还有浪,不知顶端在哪里,更无法用具体的尺、米、丈来表述。

海浪似带着表情,上接天,下连地,墙一般,远远地,走到中间便绷不住了,轰然倒塌。前面的刚刚打散,后面的墙又跟上,继续向此岸滚来。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

伴随着这滔天巨浪的,是风声。远处的如架子鼓。近处的如乱吉他。再近处的,如歌手的清唱。他抻着脖子,仰头向天,那声音从脚跟发起,在丹田助跑,由喉咙里一跃而出,清越,嘈杂,沉闷,凶狠。这些声音各自独立又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仔细听,似乎可以辨清这个和那个;恍惚地听,他也恍惚起来。

如果没有这些声音,巨浪再大再膨胀,也像默片一样形成不了压力。如今风和浪结合在一起,你架着我,我踩着你,跟头把式地滚做一团。它们脱离地面,冲向天空,再从天空砸下来,毫不计后果,巨兽一样,在有限的空间里上蹿下跳。

海浪只是浮于水面的表象,整个大海都掀动起来。鲸鱼、鲨鱼、带鱼,虾米、海龟,全都惊慌失措,竭力向海底钻,避开跟海浪的共振。它们仰着头,不知上面发生了什么,偶尔交头接耳,借以消解紧张。胆小的继续下沉,直至呼吸困难。明明常年生活在水下五六米处,下沉至水下二十米、三十米,就相当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完全陌生的领域,它们身体发抖,严重不适,而来自上面的动荡追击着它们,不得不继续下沉。偶尔有一只(条)上不来气,痛苦不堪,拼命上浮,结果被浪头裹挟着喷出海面几十米高。那一两条小鱼小龟像一颗米粒,在空中一闪,不知落到哪里去了。这个彻底眩晕的家伙,即使侥幸苏醒过来,也再找不到原来的族群,只能在广阔的海上孤独终老。

一直到傍晚,风声、激浪拍打声、偶尔其它莫名其妙的声音中,忽然出现了一条船。是的,那是一条船。在浪尖上晃荡,跌落,跃出,再消失。它比那些鱼虾要大一些,但完全没有自主性,浪和风催它,摇它,砸它,掀它,它一直没有翻过去,桅杆居然也没有折断。暴雨像鞭子一样,啪啪抽打着,惊雷追赶着闪电,一闪,照出船头站着一个人,再一闪,照出了他的身形,古装,方巾,清癯愁苦的面容。巨大的浪打在他身上,衣服没湿;那么大的风,他站得很稳。他和船粘在了一起,沉沉浮浮,仿佛是神。他内心的坚定,让这宇宙间的巨大震怒都动他不得。

这是伶仃洋。这是文天祥。

这是我想象中的文天祥。这是我想象中的伶仃洋。这个画面在我脑子里出现过无数次,每次都增加一些细节。

我确信古今不同,农耕社会的山海江河林,都比现在阔大得多。那时的人是渺小的。人越渺小,大自然中的其它事物就越自由和张扬。山更峻峭,江更奔腾,天更高远。曾经,一个人在沙漠边缘行走,风声呼啸,绝无束缚感,扬起的沙子在空中聚成一团,打到脸上生疼。一群人出现,和我会合之后,风倏忽弱下去,仿佛歌手刚刚放开喉咙,见到陌生人害羞起来,轻飘飘地绕过去了。它们不愿意和人打交道。

以上场景也不全是妄想。比南宋更早的时代,已有人在岭南定居。唐时柳宗元被发配至柳州,用一首诗来描述此地所见: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大荒两字,即可概括我上面的所有想象。

人与自然注定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人气也是一个场。人如扁舟时,伶仃洋的波浪翻滚着。人群密集之处,河流舒缓了,万物消沉,无言,如同顺民遇到独裁者。而如今,数不胜数的人,正蚂蚁一样涌来,在伶仃洋岸边安营扎寨,盖起高楼,升起炊烟,人声喧嚣。巨浪退却了,它们不会和人纠缠的。当年海天翻覆的样子,我再怎么勾勒都无法复原。

大风吹。

人如更大的风,和它对吹。

二、涨关退开

我的家就在距伶仃洋几公里的地方,可谓咫尺之遥。有时,我会一个人开车到海边,站在那里,任风吹动头发,眼望远方,仿佛看到文天祥的船正向岸边驶来。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

外地友人初到深圳,我也喜欢带着他们来这里,和他们一起迎接文天祥。如果运气好,还能和文天祥握握手。

他们都因为文天祥而知道伶仃洋。如果没有文天祥,伶仃洋不过一片大水而已。所谓伶仃洋,是个喇叭形状的港湾,亦即珠江出海口。广州、深圳、东莞、中山、珠海、香港和澳门几个城市环绕周围。这样一个明显的经济圈,被文天祥那句“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生生书写成了一个文化符号。任何人都不会小瞧它。面对着宽阔无际的水面,心里总得涌起点什么,小小澎湃那么一下子。

文诗中的“零丁洋”,今日写作“伶仃洋”,二者都有孤苦之意。从地图上可以看到,此地确为天涯之一角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至今远离话语中心,少有机会参与主流话题讨论,时间一久,自身也无意于此。山高水远,酷热瘴气,要不是战乱逃亡,王公将相们岂肯到这种地方来。又或者,“伶仃”原为本地土语,以讹传讹,却歪打正着,给了文天祥一个着力点,也让自己在汗青中占有了一席之地。

我常到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公园,名为西湾公园,位于深圳市宝安区,临海而设。这里远离闹市,尚存一丝野趣。

立于水边,镜头迅速推向远处,可见天特别蓝,“海天一色”这个俗词,需掰开揉碎了去理解。波澜不兴。海水的荡漾,只是意思意思而已。有人来了,一动不动,有点不够意思。风很热,把汗水从身体里拽出来,在脸颊上聚集,滑到脖颈,突然滚进胸口,一会儿工夫,前胸后背都湿透。白云大团大团地固定于天空,也不怎么愿意动。此时世间的喧嚣,全靠噪声来维持。头上有飞机呼啸而过,来的来去的去,几分钟一架,航道的使用率极高。飞机压得很低,用手机拍照,硕大如鸟。它叫得真难听,“嗡”一下子,堪比杀猪,不委婉,不悠扬,麻木而生硬。还有城轨。十一号线的高架桥就在头顶,轰隆过去一辆,待会儿,轰隆又过去一辆,如果这时正跟别人语音聊天,必须停下来。抬头无奈地看它走远,刚想接下去,飞机又来了。

不远处,一条细线漂于海上。那是广深沿江高速公路的跨海桥。雾时,仿若穿云而过,带点仙气。我曾多次开车在上面经过。别人站在岸边看到我的车,不知是否会为我担心。

公园里种满了鲜花:美人蕉、夹竹桃、兰花草……应时开放,五颜六色,此起彼伏。尚未开发的海边,是一片蟛蜞菊,绿色的叶子油汪汪的,长满黄色的小花,紧密地挨着。我常把它们想象成小兽,踩一脚下去,它们可能会叫起来,乃至反咬你一口。蟛蜞菊是深圳最常见的绿色植物,知道的人却不多。这是因为人们习惯性地抬头向上看——他们看到了三角梅、紫荆花、木棉花、黄花风铃木,一朵比一朵艳丽,不由地大声为其叫好。越是高处,人们越要惊叹。很少有人低一低头。穿插于蟛蜞菊中间的,是开小白花的鬼针草。这种草的种子会粘在人的鞋子、衣服、头发和动物的皮毛上,随着他们和它们跑到任何一个意外的地方。小白花此时正盛,稍显刺眼,使劲要从那些绿色里跳出来,但只跳出几厘米高,再也拔不出来了。绿色太浓,陷其至深。

像许多地方的公园一样,此处沿着水边修了木质栈道,还修了一个巨大的牌坊,上书四字:“固戍码头”。用以纪念曾经存在过,如今已经消失的地理概念。旁边一个水闸,切开大海和一条排水渠。水闸上有八个字:

感潮河流

涨关退开

如果横竖结合着读,念成“感潮涨关,河流退开”,也挺有诗意的。

我喜欢瞎琢磨。

这一切,与想象中的伶仃洋差距太大。时光在流淌,事物在迁移,彼时的浩大,已经细化成今天的小桥流水,姹紫嫣红。

我眼看着伶仃洋畔的一块块烂泥地逐渐变成一个个漂亮的公园。深圳一侧,深圳湾公园、人才公园、红树林公园和西湾公园差不多已经连成一片,跨越了福田、南山、宝安等几个行政区。海边还有地铁口。海水在轻唱,棕榈树在摇曳。干净的道路上,游人于淡淡的咸味中行走。周末,有人专门跑到岸边骑单车锻炼。沿着海边,不回头,至少可以走上两小时,仿若画中游。

路边隔一段路铺排着一条长木椅,有人坐在上面刷手机,发呆,聊天。不远处的草坪上,一家人半躺半卧,互相拍照。安详的场景把这些人紧紧钉在陆地上。身边的伶仃洋,如一头平和的狮子。即使它突然发起怒来,陆地上的人也可以在瞬间躲开。

有一个周末,我看到几个穿着破工装的中年男人,头发蓬乱,一边走一边往远处打量,他们毫不掩饰脸上的好奇。在深圳,如此穿衣服的人不多了,工装起码洗得干干净净。他们应该是建筑工人,还没来得及换装。是谁为他们安排了这样一次旅行,抑或顺路经过?我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段,心里竟有一丝丝暖意升起。

看上去,当下的伶仃洋,无风无雨复无浪,锦绣一般,几乎可以削平任何想象,中和任何激昂。它的往昔与阔大,离“今日”越来越远。

三、港口将那些故事推远

伶仃洋有两只脚,可以走上岸。一只是台风。上岸之后,顺便摧折大王椰、小叶榕、芒果树,砸扁树下的汽车;把站着的垃圾桶推倒;把楼顶上晾晒的衣服移送到城市另外一条街道;倾泻下大团大团的雨水。但这只脚一瘸一拐的,不顶用,一两天时间就退回去了。另一只脚是港口,长久地踏在岸边。如果说前一只脚是人和伶仃洋的对抗,那么这只脚就是伶仃洋和人类的妥协。通过这只脚,你走向我,我迈向你。

我常去的港口是蛇口港。由此出发,一个小时内,乘船可抵香港、澳门、珠海等城市。那些船是港口放出的风筝,伸缩自如,它以此傲视着整个伶仃洋。船在水上开得稍微快一點,颠簸起来,一顿一顿的,跟车轮碾轧在减速带上的感觉一样。后者溅起的是轻尘,前者溅起的是巨大的水花,站在船舷边的人稍不小心就湿身。船行于海,人没于洋。虽在水上,似被淹到了胸口。无边际的大水,常令我暗生无依之感。想,万一翻船,如何才能游到岸边去?如果游不过去,该如何坚持到救生船来到跟前?那么多还在牵挂的东西,泡湿了怎么办?这样想着,就盼着船快靠岸。

海面通常是一片一片的鱼鳞纹,偶有一两条鱼突然蹦出来,引起一阵夸张的惊呼,迅速消失。风吹过,体感舒适。伶仃洋上少极冷和极热,是常态的爽爽的感觉。放眼望去,城市渐小渐朦胧,只剩海、天、云。深蓝、更深的蓝、白,三种颜色,各自走到极致,越简单越纯粹,且可以任意组织,大开大合,大鸣大放,令人心胸开阔。一年之中,大半如此。心情不好的人,浸润其间,不好意思继续“心情不好”,哪怕有口无心地说一句,今天天气不错,长吸一口气,郁积的苦闷也会慢慢减少若干。当年元军统帅张弘范带着被俘的文天祥从此地经过,也许遇到了坏天气,更也许,是文天祥已万念俱灰,任何外在的环境都给他带不来一点点触动。他紧皱眉头,眼望着蓝天白云和小岛上的花朵,却有“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之叹,令蓝天为之黯淡,花朵为之枯萎。端坐在快艇上的我,隐隐又看见文天祥那条破旧的,湿淋淋的帆船。

两条船擦肩而过……

站在岸上时,心态要从容些。往远处看,水中一架架高大的吊车,撑着天,摁着海水,非常有气势,不知道它们明天会织出什么来。反正它们要做的事太多。雄心勃勃的建设怂恿着物质的和精神的事物一起向前走。脚全麻了都不肯停一下。那个“前面”,与其想象的“前面”是否一致,谁也不敢讲。

再远处,能看到一片一片苍翠的山,有的与大陆连接,有的孤零零漂于海中。“苍”者,有翠,有青,有浓淡对比,有老,有涩,有黑,有白,黑与白都深沉,互不遮掩。仿佛是明清古画中的样子,从农耕社会一直盘踞到今天。它们与这边相林立的高楼大厦对视着。那些鲜活的建筑,调皮捣蛋,一个劲儿要往前凑过去。而树木森严的山一动不动,很自信的样子,似说,你来,你来。

防波堤、灯塔、横七竖八的渔船和客船、船舷上绑着的黄色救生圈,显示着繁忙和有序。它们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返回,都有严格的时间限定。每个人,每条船,都知道自己的所往所终,甚至一路上发生了什么,都可以全程监控。那些人下了船,带回来什么,也可以想象得出。一切在按部就班地运行。

没有意外。台风来临之前好几天,渔船都被命令拴在港口中。

没有期盼。谁可以进入,谁要留下,都预先得知。一切诗歌和散文,都数学化、物理化。

这一切来得太快。多少年了,港口上的人一直与突发作战,每天都要消化无端到来的焦灼。港口是一个交叉点。一个人登船了,能否回来,几天后回来,大家都惴惴。他们要对神祈祷,向神询问。出海者将在伶仃洋内外遭遇什么,只有天知道,天又不提前告诉你。站在港口的女人,手搭凉棚日日期盼,也许等来的不是丈夫、儿子以及满仓的鱼虾,却是手持刀枪的蒙面闯入者。她们披头散发,四散奔逃。或者等来的是一具冰凉的尸体,甚而至于,连尸体都等不来。她们哭天抢地,寻死觅活。这些事,几个月就麻木了,在麻木的日子里开始新的期盼。他们和她们,都是故事的主角,被动的和主动的。

这些年,港口时不时修整,扩大,将那些故事推远,淹没在大海中。往昔和当下,胶着着,似乎都无胜算。不再神秘的伶仃洋,暂时平缓下来。

四、红树林的高楼

我看见了大水的小。蹲下身就俯视了整个伶仃洋。

海边修了白色的石阶。沿台阶下去,与海水相接处,是一块块摆平的石头。石头有大有小、每个上面都蹲着一个人,男少女多,有的穿凉鞋,有的穿皮鞋,还有光脚的。他们的手伸向石缝,翻开更小的石头,那里藏着小螃蟹和海蟑螂。海蟑螂酷似陆地上的潮虫子,慌慌张张跑了,人们懒得捉它,都是奔小螃蟹去的。这些螃蟹中,大个儿的比手指盖略大一点,最先跑出来,飞快。后面跟着一群豆粒儿大小的螃蟹,无头苍蝇一样互相乱撞,它们甚至连螃蟹的基本模样都没长成,颜色淡黄,影影绰绰看着有点像而已。这是一家子吗?无数个小细腿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奔腾着,石头上的孩子们大呼小叫,这里有,这里也有,抓住了抓住了,啊,又跑了。螃蟹妈妈目标大,最容易被俘。螃蟹孩子们四处散开,顺利逃过一劫,藏在另一块石头下面,用一只爪子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想,哎呀妈呀,吓死我了。

每到周末,这样的场景就上演一回。

那些小螃蟹不能吃,不能当宠物,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一会儿而已,但多数没被放回海里,而是扔在岸边,活活晒成了干儿。捉它们干什么呢,就为了制造木乃伊?小螃蟹与它们的天敌是吃与被吃的关系,现在多了一层,人类也成了这条生物链上的一部分。

小螃蟹似乎是抓不完的。天天有人在那里捕捉,天天有小螃蟹跑来跑去。潮汐一个来回,新的一代小螃蟹成长起来。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有个疑问,人类常态化的捕捉,是否也会促进小螃蟹某一方面的变异?

潮水退去后,一大片辽阔的沼泽地带上,还有很多跳跳鱼(学名弹涂鱼),它拄着自己的两个鳍,在泥泞中一跳一跳地游走,身体黑乎乎滑溜溜,非常敏捷,有时以尾为支点,忽然站立起来,长约一个手指。虽只是瞬间,却像是被神支配了。或者,它就是神的化身。围观者指指点点,以之为奇。石块搭成的路让游客离它们很近,但始终触摸不了它们。各自留了一个边界。

还有水鸟,白而瘦,忽而展开宽大的翅膀跃上树顶,忽而站在远离人群的岸边,回头频频去叨自己的羽毛。它孤独而坦然,只关心自己的羽毛。它是世界的一个支撑,又绝不争当主角。

红树林,这是一种特有景观,南海边的一些城市多以此为招牌。所谓红树林,就是长在海水中的树。有灌木有乔木,常见品种:秋茄树、草海桐、桐花树、无瓣海桑、老鼠簕等等。高高低低,互为犄角。我仔细观察过,几乎所有品种都开花,分布于每个季节。潮来,浑黄的水淹没了半截身子。潮退,则露出剑一样的呼吸根。它们各自一两尺长,坚硬,密密麻麻地拱卫着红树。这些根须在涨水时可以浮出水面,帮助主干呼吸。红树并非天生嗜咸,相反,即使在海水中,它所需要的和大地上的森林也没什么区别,不幸被上天弃于此地,必须夹缝中求生存,如同高山上石缝中的青松,有人夸赞其坚强英勇,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可以选择,谁会主动放弃水草丰美之地。它们一生都拼命要摆脱什么,却一代代都摆脱不了。

伶仃洋中的风,被红树林一挡,便如强弩之末。即使狂暴的台风,到此也会踩一脚刹车。它们站在风浪的最前沿,最先感知生命的冷暖。因此,它们的心都变硬了,不会成为人类功利性的“材”。死后,先歪斜,再躺下,似有不甘。红树者,多是绿的,并非红颜色的树,一种说法是,它们死后树干会渐渐变红,故名红树。也许是常年浸泡在盐水中的后遗症吧。

正是这一片片挣扎的树林,涵养着伶仃洋的生机。除了浮在表面的小螃蟹和跳跳鱼,在树林的根基下面,生活着各种贝壳类生物,筛目贝、栉孔扇贝、糙鸟蛤、马蹄螺和凤螺等。仔细看海边的礁石上,印着一块一块斑驳的白点,铜钱大小,仿佛人脸上长出白癜风,又像无端落下来的鸟屎。那是贝壳的残骸。贝壳硬,石头也硬,天生抵触的两种物品,生生融为一体。离得太近,天长日久,终于生发了爱情。在红树林成片的水域,角毛藻、半管藻、輻杆藻、三角藻、圆筛藻等浮游藻类,层层叠叠,附在淤泥上,触碰一下,柔软潮湿。近处看,就像小山一样。在地图上把青藏高原一点点放大,也许就是眼前这个样子。看似肮脏,但有了藻类,便有了新哲水蚤、波水蚤、真哲水蚤等浮游生物,它们又为各类鱼虾提供了食物。

整个红树林恰似一座座高楼大厦。在这林立的大厦上上下下,甚至地下室都有生命在活动。刘毅在《中国国家地理》上撰文谈到弹涂鱼:“它们在滩涂上不断掘穴、搅动泥沙,提升了土壤的通气量,促进了包括红树植物在内的滩涂植物的生长;它们取食底栖硅藻、小型动物及尸体,同时又是众多水鸟和蛇的盘中餐,是潮间带物质和能量流动不可或缺的一环。”

其实,所有生物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那些或缺的,都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在这个闭环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互相依偎着。即便是你吃我,我吃你,也是依偎着。一荣俱荣,一毁俱毁。红树林则是地基,是引领者。

有一种海洋现象,名为鲸落。一条鲸鱼死了,坠入沉寂的、深深的大洋底部,成百上千种生物可以靠这具庞大的尸体存活。食肉者兴高采烈,食鳞者趋之若鹜,食腐骨者不紧不慢。百年时间,一代代繁衍生息。对那些短暂的生命来讲,这就是天生的古今多少事,天生的都在笑谈中。终有一天,所有的所有,彻底被大海消化掉,只剩蓝色的海水在荡漾。

一棵红树即一头鲸鱼,从头上的叶子,到树干、树根,每个缝隙里都有生命在蠕动。一片红树林,便成一个宇宙。在巨大的伶仃洋那里,它们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人迹到处,砍伐,损毁,伤害,明着的,暗着的,随时到来。而大规模的建设和侵略,仍在持续不断地进行中。人类的手段越来越先进和强悍,那些弱小的动物、微生物,哪怕貌似强大的植物,均不堪一击。它们又是强悍的,与风浪对抗,与海水的咸对抗,互相之间也依存,也互有攻防,维持着另一种平衡,自葆生命痕迹。它们是伶仃洋的另一面:微观的浩大。一个加一个如此的微观,搭建成伶仃洋的无边无际。

红树轰然倒塌之时,即是跟随红树生活的万物灭绝之日,如远古的恐龙时代。有些研究中说挖掘的化石中似有核废料痕迹,由此推测这个星球上曾经有过更高级的生命。我对这种貌似无厘头的东西是有点相信的。那些高级生命互相争斗,终于同归于尽了。高山沉没,大海淹没了这一切。地球上一片死寂。终于有一天,一个单体细胞开始耸动,生命重新开始。鱼变鸟,鸟变猿,猿变人,古人变今人……我们这一波人类经过了千年万年,其实只是宇宙轮回中的一瞬。星球就是要赋予所有的生命以贪婪,当星球承受不了的时候,就让贪婪爆发,或瘟疫,或战争,让他们自我毁灭。更也许,这个星球上如此这般的轮回不是第一次,已经千次万次。此刻的人类,包括我,只是本轮轮回中的一分子。而这个小小的星球,亦不过微尘一粒,暗黑的宇宙,貌似死寂的太空中,无数这样的星球,无数这样的轮回。渺小的人类,看透了也没用,贪婪如影随形地附着在他们身上,谁都洗不净。

五、那座岛,站起来走了

伶仃洋上零零星星散布着一些小岛。站在岸边眺望它们,只见若干个绿色的怪物蹲在那里。仿佛某一时刻它会突然站起来向远方走去,再也不回来。去年看见它,是这个样子,今年再看,还是这个样子。也许时间太短,它还没有想好去往何方。不着急,它有的是时间来思考,有的是时间来做准备。有一天,我终于有机会乘船到其中一个岛上采访,准备闲聊时亲口问一下它。

那是一个没有居民定居的小岛,名内伶仃岛。伶仃洋上,最著名者,一曰外伶仃岛,属珠海管辖,已经开发成旅游景点。一曰内伶仃岛,属深圳管辖,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这是一座大陆岛,亦即,原先跟陆地是连着的。此岛以前也有村民,也有驻军。设为保护区后,这个面积不过五六平方公里的岛屿就被封闭起来,村民全都搬到深圳市,安置在一些村落中。内伶仃岛自此人迹罕至。

内伶仃岛的特点是猴子多,堪称猴岛。上千只猕猴成了这座岛上真正的主人,它们跳上跳下,摘果采实,互相梳理毛发,无忧无虑,构建出一副和諧社会图,其实猴群内部暗流涌动,关系错综复杂。

除了若干落单的散猴,它们大概分成三十多个猴群,互相之间划地而治,时不时为了地盘争斗。分分合合,一年又一年。猴群有猴王,由最强壮的公猴担任。猴王是真枪实弹干出来的,打跑所有成年公猴,自己独霸所有母猴,如此,猴群里的幼崽就都是它的孩子。幼年公猴长大以后也会被赶出去。某种意义上讲,猴群里生活最稳定、地位最稳固的倒是母猴。猴王保护着它们,为它们征战,也压制和欺负它们。但猴王并非一劳永逸,那些被其它猴群赶出来的雄性散猴,在远处的树干上悄悄地向这边张望,为这些母猴心悸,觊觎着这个草木丰美的地盘。它看着那个威风凛凛,结实强悍又充满戒备的猴王,盘算着自己的战斗力,心想,终有一天,我要成为你。不久,这个公猴整理好心情,勇猛地冲过去,和那个猴王厮打在一起。这次厮打,如同人类的高考,是草鞋和皮鞋的分水岭,如果输了,将流落他处,一辈子孤独终老,极少机会翻身,若不幸受重伤,无医无药,很快就会死去。如果赢了,自然是众星捧月,锦衣玉食,和母猴们度过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但它必须提防更年轻的公猴的袭击。一次赢了,两次赢了,不可能次次都赢。年老体衰之际,即是其它猴王登基,自己被赶出猴群之际。猴王掌权不过三四年。没有一个猴王是善终的,它们都有两个“猴生”,一辉煌,一恓惶。前者靠运气和体力,后者却是逃不脱的必然。

岛上有管理人员五六十位,负责清洁、治安、急救、防火防灾等,他们与猴子基本互不干扰,偶尔会有一些投食和救助,但绝不介入其纷争,更不改变其野性。看见路边做思考状的猴子,需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而不和它们对视。在猕猴的世界里,直视相当于挑衅,要干仗的意思,类似那种“你瞅啥”“瞅你咋地”“你过来咱俩唠唠”。问研究者,恶劣天气,尤其台风、冰雹时,这些猴子怎么办?答曰,山上有当年驻军的旧营房,还有山洞,这些猴子应该会躲到那里面去。没有地方可躲的,只能干挨着,是死是活,都是它们的命。

山林覆盖着岛屿,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树木味道,果实则是清甜气息,有荔枝、黄皮、菠萝蜜等,一年四季不断。但供给终究有限,猴子达到一千五百只便是极限。再多出来,除了争斗而死外,就靠自然淘汰了。上方的神,像对待人一样对待猴子,也会给它们制造瘟疫、自然灾难,是逃过去还是陷进去,冥冥之中总有定数。

一般猴子能活十几年,岁数大的甚至可到三十岁。它们老了之后,病饿交加,会被蛇吃掉,碎尸又被鹰隼捡拾。

岛上第二族群是蛇。研究者说,他们绕岛一周,在路边大概能遇到三十条蛇,其中二十条有剧毒。金环蛇,银环蛇,眼镜王蛇是大宗。岛上有一条生物链,蛇差不多位于最顶端。它们吃鸟蛋和鸟,也会缠住年幼或者年老的猴子,令其窒息,然后慢慢吞下。猴群中留下的都是壮汉。岛上的研究者曾亲眼见到巨蛇吞下一只羊羔,因为负荷过重,消化不了,好像要晕厥,在研究者帮助下,蟒蛇吐出羊羔,待其体力恢复后被送归山林。

这么多年过去了,岛上的人竟无一被毒蛇伤过。他们有明确规定,上路巡查,必须两个人同时出行。岛上信号微弱,万一有事,打电话都来不及,两人可以互相照应。要穿上全套的防护服,带着棍子撩开两边的草丛,惊走隐藏在里面的蛇。正说着,一条一米多长的大蛇就在我们脚边倏忽爬过,直奔水畔草丛,吓得我往后一蹦,头发都竖起来了。陪同者说,没事,这条是水绿蛇,无毒。

在内伶仃岛上行走,可以听到稀奇古怪的鸟叫和草窠里低微的虫鸣,还可以看到被海浪冲上岸的塑料袋、粗树枝,树枝上一个触目惊心的疤痕。这里的所有事物叠加在一起,就是人类多年前生存的缩影,仿佛一张旧照片,记下他们的婴幼儿时代。时光流走不再回,人类无法踏进同一条河流,可他们的脚始终五个指头。有些东西恒久不变。弱肉强食,丛林法则,杀戮与躲避,都明晃晃地摆在那里,没什么变化。上岛的人能从中悟出什么,那就是打量者的造化了。

空荡荡、平展展的一片汪洋上,有着无数的可能性。水面压制了一切,抚平了一切。而新的波澜正在涌动,掀起巨浪。

在船上回望,码头渐渐消失,岛屿渐渐变小。一个绿色的怪物,北距深圳蛇口十七公里,东距香港九公里,西距珠海三十公里。从蛇口出发,乘快艇,二十多分钟即可抵达。我离开了它。它终于站起来,走远了。

六、一个孤独的孩子

深圳蛇口有个赤湾村,不要把村理解为“村庄”,今日深圳的“村”,有村之名,无庄之实,早已经是高楼大厦。我跟着导航一路行走,寻找一个名为“少帝陵”的地方,显示只有一二百米,却除了一个街心公园,一个名为“前海丹华园”的小区,硬是什么都没见到。只好下车询问,一清洁工伸手一指,左边。

近看,方圆不过一二百平方米的一个小院子,几乎被周围的停车场、公园、小山包淹没了。夸张一点,需拿着放大镜找才行。然而,这是一个王朝的背影。此处的“少帝陵”据说埋葬着南宋最后一个小皇帝赵昺。宋度宗有三个儿子,一个被俘,一个颠沛流离,惊吓而死,只剩最小的儿子赵昺,是为宋末帝,又被称为宋少帝。其时,流亡小朝廷在元军追击下惶惶如丧家之犬,在闽粤一带乱窜。人数倒也不少,连家属加在一起约十万之众。一路上,大家颠沛流离,寝食难安。真正绝望的那些人,要么已死,要么已逃。剩下的,多多少少还揣着“有一天老子会杀回来”的期待。忽然一夜,元军发起全面进攻,宋军大败,十万人在崖山一战中,纷纷跳海。在他们的身体完全浸入海水之前,也没人愿意相信: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生活了。

世间岂有回头路。你往前走,石头纷纷掉落,掩埋了身后的宽阔大道。前面,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黑漆漆的一片夜空,星星麻木地眨眼。

左丞相陆秀夫背起八岁的小皇帝赵昺从山石上一跃入海。一个王朝彻底结束了。

接下来是一个近乎神话传说的历史故事。有资料显示,赵昺的遗骸顺着伶仃洋的洋流漂至赤湾,“山下古寺老僧往海边巡视,忽见海中有遗骸漂荡,上有群鸟遮居,窃以异之。设法拯上,面色如生,服式不似常人,知是帝骸,乃礼葬于山麓之阳”。听来似曾相识,类似的老和尚收尸的故事不在少数,所以,这个少帝陵中葬着的到底是不是赵昺,甚至有没有一具尸骨,谁也说不清。另一方面,也没人站出来以实证否定过。

今日少帝陵据说是一百多年前由香港赵氏后裔重修的,此后又多次翻修。

此時的少帝陵,只是一个小院落,内有一个卖矿泉水和香火的小屋子。正值午后,蝉鸣一片,把空气震得更加燥热。一个中年人斜靠在躺椅上酣睡。忽而,睁开惺忪的睡眼扫了我一下,继续打鼾。也许正在梦中吧?

古代皇帝的坟墓称为“陵”,而眼下这个,可能是最寒酸的“陵”了。小院墙角处立着一块黑色的石碑,上书“深圳市文物保护单位:宋少帝陵”。院子当中有一小花坛,上立一个石雕:一个将军模样的人,背着一个孩子。石雕不大,也就是正常的一个人高矮,又置于高处,视觉上反而矮了。底座有“陆秀夫负帝殉海像”字样。两人表情平静,陆秀夫手里拎着一把剑。

名为少帝陵,其实,纪念的人是陆秀夫和赵昺两个人。甚至,前者比后者更耀眼。一个舍生取义的忠臣孝子,接受这样的尊崇似乎也不为过。历史上并非全是胜者王侯败者寇,总有一些惨败因悲壮而升华。花坛边上是一个专门用来烧香的石盅。中国人讲究见神就拜,烧香拜神,祈求有能力的神灵保佑自己。虽然陆、赵连自己都保佑不了,但他们死后成神,不再参与人间的争斗,超然之态加上一股义无反顾的精气神儿,或许还真可以给那些无望的人一点点慰藉,助其走出困境。

院落周围的墙上插了一些旗帜,刚插上时应还鲜艳,几年的风吹日晒后,已破烂、凋零,宛如一个王朝的衰败。四周的墙边,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有滴水观音、长春花、九里香、白花丹,等等。风一吹,有一点花朵的清香。

蝉声忽停,小院里安静下来。拥挤喧嚣的都市,竟成了一汪平和的水。此时适合坐在离院落远一点的树下,默默地流一场泪。

哭那些抵抗到底的人。他们连个名字都没留下,身体在大海中浸泡、腐烂,直至消失。他们的魂灵将何以寄托?曾经的期待何以安放?而在此之后,那灭亡他们的人也被别人灭亡。元朝一百年,明朝三百年,清朝四百年,从冷兵器到飞机大炮,各种征战、屈服和反击,没完没了。更多主动和被动的参与者,如水中的鱼虾,零落成泥碾作尘。

哭那个孤苦伶仃的小孩子。他懵懂离世时年纪尚小,对故土,对生死还没概念。魂灵半夜从坟墓飘出来,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一夜又一夜,眼里渐渐渗出了泪水。陆秀夫在广东至少有两处墓地,一在江门,一在潮州(此处为衣冠冢),离得不远,还会飘来看望他,给他讲当年的战事。年幼的人,心里悄悄装上了事。虽改变不了什么,两人总会对叹几声,唏嘘一二。多年以后,孩子的灵魂也会老去,这里成了他的另一个扎扎实实的故乡。再经过了多年,一切都淡下来了,直至尘归尘土归土。

或者再哭一哭自己。当年捞起赵昺尸体的,不一定是老和尚,更可能是本地原住民。这块濡湿的烟瘴之地,因为安葬了一个落难的幼儿而散发出光芒。最近几十年,又陆续接纳了来自五湖四海的谋生者,其中不乏落魄之人甚至走投无路者。他们忐忑不安,飘飘荡荡,初始,都揣着那个孩子的被弃感和孤独感。此后又发生了很多很多事(不能简单地用所谓成功或失败,进步或停滞来概括之),直至某一天,心中的石头落地。

这块土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其内核似乎还留存着。

希望它永远不要变,永远观照着伶仃洋。

七、海水微笑着返回来

浑黄的珠江水,浩浩荡荡,缓慢却坚定地向前流淌着。那么深沉的水,绝不会是单纯的H2O,其中夹杂着泥沙(泥沙又分很多种)、树枝、花朵、动物的尸体、种子、锅碗瓢盆、残破的草屋。它经过了那么多地方,经历了那么多事,留下了那么多记忆。有的记忆,流着流着就忘了。能记住的,全带到了海边。

入海口的咸淡交界处,水半黄半蓝,再往深处,就是纯蓝。这么多的记忆总要找个地方寄存。深蓝的地方只收留蓝,绝不藏污纳垢。而被拒绝的那些事物并不认为自己是污垢,它们有自己的尊严,哪怕只是一粒沙。蓝和黄在珠江口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将它们放在岸边,以泥沙为主,泥沙下面是渐渐腐烂了的尸体、树枝、种子,以及早晚也会分解掉变成泥沙的锅碗瓢盆。

一位研究歷史地理的朋友告诉我,他看了南宋时的地图,上面显示,现在深圳、东莞、珠海和中山的一部分,那时还在海中,经过后来一千多年的冲积才成今日模样。人烟稀少的伶仃洋,见证过改朝换代的惨烈,海盗之间争夺时的血战,官欺民的狂暴,民抗官的呼号,而它的身体也在一刻不停地变化着,永无圆满。一个个白天黑夜,岸在一点一点地向水中紧逼。没有淡季旺季,想起来就悄悄拔节儿。远方的水带着泥沙,源源不断地涌来,那些泥沙沉淀、压实,形成新的土地。水被迫退却。

新长出的土地日渐肥沃。有头脑的村民开始进驻、耕种。庄稼有了收成,却因土地归属问题发生争执,进而引发族群争斗。没有什么绝对的道理。在丛林世界里,道理往往和强力结合在一起成为处理问题的标准,总之最后是解决了。一个新的村庄慢慢建立,接着又是一个村庄。

紧逼的村庄和后退的伶仃洋,是否也有过你死我活,鼻青脸肿的较量呢?没人注意这些。而村庄里的人像蚂蚁一样,一代代繁衍,苟且偷生,被风吹散了命运,并没为此留下确凿的证据。

土地长到哪里,以土地为生的人们就跟到哪里。中间也会有所反复。清朝康熙年间,实行海禁政策,先是要求岸边的村民、渔民退后五十里,接着再退后三十里,禁区范围内的房屋一律推倒。进入禁区者斩。这样,海盗和朝廷认定的反叛者就无法从岸上得到给养。为达一小目的而无底线折腾平民百姓的事,自古皆然。八十里地,在农耕社会是多么漫长的距离。常居于此的人们扶老携幼,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地搬走了。他们的生活由此彻底改变。而习惯了吵闹的伶仃洋一下子愣住了。人类真是个奇怪的物种,瞬间就可以自我消灭。丢在岸边的船缆被风吹断。孤船在洋面上漫无目的地漂啊漂,偶有几只海鸥站在船舷上歇脚,拉下一泡白色的屎,展翅飞走。一个暴雨的夜晚,船倾覆过来,沉入海底。伶仃洋默默地接收这一切。它自己也像一只孤船,悬在整个南海的边缘,但是倾覆不了。

迁海令二十年后才得以废止。被耽误的一代人,那些从父母嘴里得知伶仃洋传说的年轻人,回来之后,伶仃洋完全不认识他们。双方还得重新打量,重新磨合。

伶仃洋的动荡并没停止。我看过一份宝安县(原深圳市)地图,固戍、西乡、前海,这些地方原来都在海边,现在已成人头攒动的城区。最近几十年,深圳边缘向外延伸了很多。伶仃洋又后退了好几公里。在寸土寸金之地,这些人工填海而成的土地,仿佛天赐的财富。

一座座坟墓被拆掉,填平,那些睡了几百年的骨头从地下被挖出来,一车车运到其它地方。这么多年过去,很多孤坟已找不到后人,也许,开着三轮车拉走它的就是它的后人。活人挤占了它们的地盘。挖出的土,一部分被填到大海里,还带着骨殖的气息。曾在海中打鱼为生的魂灵居然以此种方式重归于海。我现在所居住的地方,新的中心区几乎全部由填海而来。上面铺设了油亮的马路,隔离带中种上了整齐的花朵,隔季就换。拔了种,种了拔,不厌其烦。住在海景房里的市民们,早晨一抬头,看到了伶仃洋,看见了一波一波涌上来的海水。

对峙如此迫近。

这样一天天填下去,伶仃洋会成为地理名词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即使比伶仃洋更著名的黄河、长江,也非一成不变。大江大河都有过改道。大水冲毁了故道和堤坝,汹涌而出,在一片荒原上,像刀子一样刻出一道新的沟渠,越刻越大,直到形成新的河道。它们带来了泥沙。但是,水终究还是那些水,泥沙终究还是泥沙,每个事物都要走自己的路。没有了路,它们就自寻出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它们分道扬镳了,泥沙留在这里,水继续前行,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回望太空,千年万年在宇宙中仍不过一瞬。浩瀚的海洋,只是飘摇的微粒一滴,连宇宙的手指头都湿润不了。抬起为山,落下为汪洋,人类心中的沧海桑田,更不过是茶壶中的小风暴。历尽千年淤积的泥沙,和今天的人费力气推进去的一点陆地,在一个晚上就可能倒推几千里。海水微笑着返回来,一座座崭新的楼宇沉入海底。家里摆着的红木家具在海底成为小丑鱼的栖息之地。海带在百米高的楼顶上摇摇摆摆。千年海龟从一台不肯腐烂的苹果电脑旁游过去,回头,凝视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又木呆呆地游走。它头上的海水泛起阵阵明亮的微波。

战争、瘟疫、酸甜苦辣、神秘的传说,由此被泥沙固定在暗无天地的大洋底下,一切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

伶仃洋也被淹没了。它成为更浩瀚的海洋的一部分,陷入千年万年的沉寂。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个湾区,这样一个车水马龙的城市群。

曾经的大风吹,曾经的悲歌,曾经的热血,曾经的曾经,那一刻,全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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