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刊本《〈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考论

2023-07-25 06:45
文化遗产 2023年4期
关键词:后序考据桃花扇

杨 蕊

《〈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成书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由花庭闲客(陈宸书,1765—1833)删改、注释、按评吴穆《桃花扇后序》而成,显现出《桃花扇》传奇接受史上的异路评点与独特的阐释维度。《桃花扇》《桃花扇后序》《〈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1)为行文简捷,下文简称《桃花扇后序》为《后序》;简称《〈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为《详注》。三者存在接受阐释的层迭性、互文性和再生性。《后序》是介安堂本《桃花扇》唯一附录的骈文副文本,具有重要的《桃花扇》评点意义。《详注》评注《后序》,也因此呈现出文体交互性与序跋评点再生性。目前关于《详注》的研究侧重于目录及文献整理(2)目录整理如《贩书偶记》“《〈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四卷,北平吴穆撰,花庭闲客编,嘉庆丙子闰夏刊”;《清代家集叙录》“《吴镜庵〈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嘉庆丙子(1816)刊刻,卷首有惕园居士嘉庆己卯(1819)序……又有嘉庆丙子花庭闲客自序。”文献整理如郭英德、李志远编《明清戏曲序跋纂笺》,于《桃花扇后序》末尾附录《〈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弁言》及《〈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全序。,赵山林先生考察过《详注》作为《桃花扇》批评的批评的评点性及对原序意义的曲解(3)赵山林:《〈桃花扇〉的批评,以及批评的批评——对吴镜庵〈桃花扇传奇后序〉、陈宸书〈后序详注〉的初步考察》,《中大戏曲学刊》(桃园)第二期,2019年。,然学界对该文本评点阐释的再生性、互文性分析尚有待进一步开进。因此,研究《详注》的文本改异与评点阐释,透过文体互动审视其生成的戏曲评点新质,对于研究《桃花扇》评点接受史及其与乾嘉时代学术与文学思想的关联性具有戏曲史与文学思想史的借鉴意义。

一、考据式注评与戏史异观

孔尚任在《桃花扇考据》中列出无名氏《樵史》二十四段,有意考据戏曲所涉南明史事,此乃《桃花扇》故事考实性的重要体现,且为基于考据学视野的《桃花扇》接受提供了文本敞开的诸多可能。《详注》穿层评注《桃花扇》,依据《后序》展开评注空间,并与《桃花扇》形成对话。通过历史考据解戏证史,征引《明史》《御批历代通鉴辑览》《三藩纪事本末》等文献,试图重整历史链条、重审戏曲中的兴亡之思,在以戏写史的视域下观照《桃花扇》的情节用事和人物品藻,以考论情节、品鉴人物的不同取则和立场形成序跋注释向戏史注评的转向。

(一)事注择取策略:同事异取与异事衍用

《详注》以正史文献为基点,以同事异取和异事衍用的策略择取《桃花扇》的情节用事,形成其深具考据特色、与传奇遥遥呼应的穿层戏史注评路径。

首先,通过同事异取之策略考证戏曲史事的书写,对同一事件进行不同侧重地取材,显现出《详注》的考据理路及其兴亡之思。考见一,补充南明钩党史事,认为钩党误国。“听稗”一出眉批曰:“留都防乱一揭,南明钩党之根也。”(4)《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五集《桃花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5页。《详注》引《明史》特地标出留都防乱帖,揭橥复社抨击钩党的举动:“应箕与无锡顾杲、桐城左国材、芜湖沈士柱、余姚黄宗羲、长洲杨延枢等为《留都防乱公揭》讨之。列名者百四十余人,皆复社诸生也。”(5)《〈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注引《明史·吴应箕列传》,嘉庆己卯(1819)惕园居士序本,卷三第9页。杨涟、左光斗、周镳、雷演祚等人皆是南明党争的受害者。《桃花扇》虽未设单独出目搬演杨、左、周、雷等人遭害情节,但在多处借戏中人物之口道出事件始终。《详注》在注“悲杨左之衔怨,全翻逆案;等周雷之触祸,几罹淫刑”一句时,征引《杨涟列传》《左光斗列传》《周镳列传》《雷演祚列传》详细考论四人遇害始终。《详注》称赏他们的君子品格:“时秘狱中忽生黄芝,光彩远映。及六人毕入,化为六瓣。时以六人为六君子。”(6)吴穆著,花庭闲客辑注:《〈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卷三第21页。并按曰:“(阉党)大肆毒焰,正人端士,诛谪无遗。苟非庄烈帝治乱,明社之亡,不逮闯、献二贼矣。”(7)吴穆著,花庭闲客辑注:《〈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卷三第21页。可见《详注》认为“亡明乃钩党”。

考见二,征引闯王攻都史料,认为“亡明者闯王”。《桃花扇》以战争变化和内部争斗为情节发展的内动力,闯王攻都作为重要事件却仅作为故事背景被叙写。《详注》以大事记方式在传奇叙事和后序述事基础上梳理了闯王攻都事件,考论闯王攻都事件的过程,认为闯王攻都直接导致明朝灭亡。就李自成捉杀福王、逼庄烈帝死殉社稷事,《详注》按语征引《流贼李自成列传》梳理史事,并评论其对正统而言的恶劣影响;就清兵入京、李自成败走事,《详注》称李自成是“豺虎纵横”;又征引《明史》举例被屠杀的仁人志士,表现李自成的残暴妄为。最后引《异录》揭示亡明自闯的观点:“明初有十八子之谶……然相传崇祯甲申南京乾清宫陷,忽现一碑,上有云:‘一小又一了,眼上一刀丁戊搅。平明骑马入宫门,散在皇极京城扰。’则又知亡明之为闯也。”(8)《〈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注引《异录》,卷一第27页。总的来看,《详注》以考据式注评来表达“亡明乃钩党”“亡明乃闯王”的兴亡之思和历史认知。

其次,通过异事衍用的策略展开个性化注读和追考。《详注》关注并解析戏曲与史实间的龃龉,在追索思辨中寻绎某种关于政治大局和人物品评的依据。其一,《桃花扇》第十八出以将官争座的情节设置点出藩镇内斗的冰山一角。《详注》按曰:“传奇称黄得功、高杰以争座位构兵,与本传异”(9)吴穆著,花庭闲客辑注:《〈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卷二第52页。,并征引《黄得功列传》说明黄得功与高杰的矛盾实际源于土桥之役。黄得功曾率三百轻骑出高邮送一位同姓总兵赴任登莱,高杰疑其有所图谋,于土桥埋伏精兵,尽数击杀黄得功所率轻骑。黄得功诉于朝廷,却被史可法以大义相劝。土桥之役后,黄得功与高杰势同水火。《桃花扇》仅现“座位闲争”情节,这或许只是一点引线,土桥之役才是根由。与孔尚任相比,《详注》更关注争位情节背后的藩镇内斗,及在战争飘摇中南明政权存亡的历史复杂性。其二,于史可法死事,《详注》与《桃花扇》取则相异。第三十八出“沉江”托出史可法在南京城破、弘光出逃之后投江而死的惨烈结局,传奇眉批认为投江情节符合史实的可能性:“阁部之死,传云不一。投江,确有见者。”(10)《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五集《桃花扇》,第108页。《详注》按语则直接指出:“传奇称史可法投江而死,属误”,又引《史可法列传》详述云:“大清兵薄城下,炮击城西北隅,城遂破,可法自刎不殊,一参将拥可法出小东门,遂被执。可法大呼曰:‘我史督师也。’遂杀之。”(11)《〈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注引《明史·史可法列传》,卷四第40页。比之《桃花扇》对投江场景悲剧性的强化,《详注》则补以正史,更着意史可法面对绝境时的孤勇和惨烈。

总的来看,《详注》以同事异取与异事衍用的方式进行考据式注评,认为历史事件与戏曲事件之间存在分歧,在突出还是隐去一些重大历史事件的起因、细节与冲突实质上,与《后序》及传奇原作有别,表达了考据学风影响下文人学者偏于史学立场的事件再阐释。

(二)人物品鉴立场:戏史对论与忠贰细考

《后序》以“所以许劭之评,托彼吴歈越调”(12)吴穆:《桃花扇后序》,《古本戏曲丛刊》五集《桃花扇》剧末。来观照《桃花扇》以戏曲寄寓人物品藻的艺术手法。《详注》更进一步以戏史对论品鉴人物,大量征引传记资料补正《桃花扇》关键人物的生平,考辨其在明清之际的大节细行。除与《桃花扇》持有同样的道德标准外,《详注》还在戏曲与历史的对论中寻求更立体性的评价标准,彰显出不同的忠贰细论。

《详注》褒赞史可法、东林复社文人的忠孝节义。《后序》评价史可法为“铃阁督师,懦似慈悲佛子”,但《详注》征引《明史》试图呈现与《桃花扇》不同的史可法形象。弘光元年(1645),清军南下,史可法退保扬州,弹尽粮绝,史可法拒降就义。《详注》按曰“史可法,我大清赐谥忠正”(13)吴穆著,花庭闲客辑注:《〈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卷四第41页。,从清廷舆论立场表彰史可法对明社之忠贞,继评曰:“读史可法之书,知人臣无二心之义。”(14)吴穆著,花庭闲客辑注:《〈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卷四第47页。正合惕园居士在序言中“表太傅之孤忠”之说,显现出在清廷文化背景下的忠贰再论。

与此相联系,针对《后序》“乃不图三公子作东林后劲,五秀才为复社前驱”(15)吴穆:《桃花扇后序》,《古本戏曲丛刊》五集《桃花扇》剧末。之说,《详注》进一步征引《顾宪成列传》和《张溥列传》介绍东林复社文人讽议朝政、抗衡党争之志,表达对于东林复社的赞誉。《详注》全录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之疏,认为“应山(杨涟里籍应山,故有此称)此疏,关系匪轻”,并按曰:“魏阉毒流搢绅,或谓由于应山之过激。不知明自嘉靖以后,朝政日渐废弛。熹宗登极,年以十六,宜以整纲饬纪为务,乃性好斧锯椎凿髹漆之事。三年之间,魏阉、客氏已大放肆。应山志安社稷,愤激上书,使其力可回天,尚不至于速亡”(16)吴穆著,花庭闲客辑注:《〈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卷三第21页。,认为以杨涟为代表的的东林文人对于维护国祚具有重要作用。又引文评论复社文人:“阳羡陈定生、归德侯朝宗与辟疆为三人,品覈执政,裁量公卿,虽甚强梗,不能有所屈挠”(17)《〈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注引吴伟业《冒辟疆寿序》,卷三第6页。,表现其对东林文人高洁节气的传承。

《详注》对被《桃花扇》檃栝书写的侯方域和杨文骢予以旌扬。《详注》延异了《后序》关于侯方域的评价,显与《桃花扇》原作迥异。《桃花扇》第四出“侦戏”搬演复社文人与阮大铖的冲突事件。阮大铖暗地为侯方域出了二百余金资费,想请侯方域从中斡旋。在第七出“却奁”中,杨文骢道出资费来源,侯方域顿时转变口风:“阮圆老原是敝年伯”“俺看那圆海情辞迫切,亦觉可怜”,眉批道“改称圆老,已有左袒之意”(18)《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五集《桃花扇》,第53页。。《桃花扇》中侯方域只是被动地浮沉,其却奁、投奔、出狱、入道等选择都受外力推动。但《后序》认为侯方域乃“夷门望族,梁苑畸人”,《详注》注引《庄子》“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19)吴穆著,花庭闲客辑注:《〈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卷三第45页。,进一步强调“畸人”之意,又注引《侯方域传》称:“诸名士共为檄,檄大铖罪……大铖愧且恚,然无可如何。诇知方域与二人者相善也,私念得交侯生,因侯生以交于二人。事当已,乃属其客阳交欢方域。方域觉之,谢客不与通。”(20)《〈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注引邵长蘅《侯方域传》,卷三第45页。通过《详注》注文阐释,可知侯方域自觉地与阮大铖割席,而并非如戏曲演绎的那样由李香君主导,这表现出侯方域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品性。

对于杨文骢的评价,《详注》跨越《后序》直接与《桃花扇》原作形成书写差异。《桃花扇》以大量笔墨叙写其周旋于达官要员、复社文人、青楼妓女间,显得圆滑世故、八面玲珑。杨文骢乃《桃花扇》右部间色,对于戏曲角色关系场建构来说具有重要作用。《后序》将杨文骢定位为“石城旧令,粉署闲曹”,此说吻合间色人物的戏曲设置,都看重其“香君陪宾”的身份。而《详注》引历史文献与文人笔记,提出杨文骢实乃诗画文采兼具、抗清死节之士:引《板桥杂记》“龙友名文骢,以诗画名”;又注引张籍《咏怀》“都无做官意,赖得在闲曹”,表现杨文骢无执于官途;又注引《杨文骢列传》“七月,大清兵至,文骢不能御,退至浦城,为追骑所获,与监纪孙临俱不降被戮”(21)《〈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注引《明史·杨文骢列传》,卷三第69、70页。,托出其为明社死节的结局。杨文骢的戏曲形象与历史形象有所错位,包世臣认为:“龙友死战而不书者,以党恶咎重,不许其以死自赎也。”(22)包世臣:《书桃花扇传奇后》,《艺舟双楫》卷二论文二,清道光安吴四种本。有论者也认为“孔尚任对杨文骢的政治品质过于苛责,忽视了他精忠报国的大节”(23)滕新才:《论孔尚任对杨文骢的“间色”认知》,《贵州社会科学》2020年第3期。。《详注》引文献重塑杨文骢的历史形象,不仅是对其文采品性的隐性旌扬,也可藉此显现考据学风气影响下注者的戏史异观。

《详注》批判跋扈贰心的左良玉。《桃花扇》塑造了左良玉的纯忠形象,《详注》却认为左良玉乃野心家,即惕园居士所称“斥宁南之跋扈”(24)惕园居士:《〈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序》,《〈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卷首。是也。《详注》将吴穆原序“独有一藩恚恨,欲来内靖于苗刘;其如三镇糊涂,转去外防于韩岳”改为“转去外防于韩马”,并按曰:“夫左良玉之借口清君侧、诛马阮,倘不死于九江,定有桓温、朱全忠举动。岂可比诸岳飞、韩世忠耶?方之韩遂、马腾讨李傕、郭汜,庶几似之。”(25)吴穆著,花庭闲客辑注:《〈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后序”第7页。还征引《明史》揭露其纵兵掳掠、抛弃友军的劣行,批判其骄亢难用、跋扈肆意。

《详注》通过考据式注评,或与《桃花扇》的人物塑造持穿层异议,或与《后序》的评点形成叠层对论,或补正未在戏曲中呈现的人物侧面,或反证传奇书写的形象设置,以戏史异观来凸显基于史学立场的价值褒贬。总的来看,《详注》与《桃花扇》在戏曲事件和形象塑造上持有不一样的人物品鉴与忠贰细论,彰显出戏曲批评史评化的特色。

二、文体互动与文学思想的层累复杂性

《〈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桃花扇后序》《桃花扇》三者呈现出“戏曲——序跋评点——序跋详注”的文本序列,呈现出创作与批评、批评与批评之间的观念激发与迭代。《详注》以考据式注评解读《后序》,又与《桃花扇》形成内在呼应。详注、骈序与传奇所形成的这种迭层与穿层的四重递进关系,集文学改创与理论批评为一体,不仅显现出文学批评的会通视野,且隐含着清代汉学传统下文学互动的复杂性。

(一)骈序与传奇之对位

《后序》以骈体评点《桃花扇》,以“起、承、中、过、结”的行文脉络与传奇原作形成意脉与情感的对位呼应。

首先,《后序》通过骈体形制构建文章意脉,表达对于《桃花扇》主旨的评点认知。骈文之制有五,曰起、承、中、过、结,亦有随题变换者(26)陈维崧:《四六金针》,据《学海类编》排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页。。《后序》主旨的抒发与骈序的文制相关,以评论《桃花扇》创作缘由破题起笔:“于是谱叙儿女私恩,表一段温柔佳话;纪述君臣公案,发千秋成败奇闻……所以许劭之评,托彼吴歈越调;董狐之笔,付诸桓笛嬴箫,此《桃花扇传奇》所由作也。”(27)吴穆:《桃花扇后序》,《古本戏曲丛刊》五集《桃花扇》剧末。正文分层明意,叙《桃花扇》故事命意,以逐层加深的情绪来引领骈序之承、中、过诸层文意,表达对戏曲情节和历史兴亡的评价;最终以“不分褒贬,谁复知笔墨森严?略别旌惩,世还有心肝戒慎”作结,并总述“君原圣裔,藉此寓德言文政之科;仆本侯家,能不动隆替升沉之感。”(28)吴穆:《桃花扇后序》,《古本戏曲丛刊》五集《桃花扇》剧末。总的来看,《后序》以起、承、中、过、结的骈文形制来布置序文逻辑,各部分紧密关联,骈散耦合,意脉贯通,传达出《后序》对于《桃花扇》主旨的认知,总结史识并进行价值评判。

其次,《后序》以哀叹悲戚之情成文,表达对于《桃花扇》的情感认知。《桃花扇》包含着深刻的兴亡悲思,《后序》进一步延宕了这种情感,以“嗟乎”“噫嘻”“呜呼”“哀哉”“悲夫”五个逐层递进的感叹词作为线索统率全篇。其一,以“嗟乎”引起第一重情感,称“烈皇殉国,历在申年;闯逆攻都,春当辰月……蓟门兵燹,绝无原庙残砖;建业人烟,幸保陪京剩土”(29)吴穆:《桃花扇后序》,《古本戏曲丛刊》五集《桃花扇》剧末。,回顾甲申之变、闯王入关、崇祯自缢等故事背景。其二,以“噫嘻”领起第二重情感,以四个“奇可传者”评点《桃花扇》中南明弘光贪图享乐、朝臣贪权内斗、江北四镇分裂争权的境况,以肉食者之鄙陋与平民百姓之高迈相比,称“境实卑微,志坚岳渎;品虽高迈,位陋泥沙”(30)吴穆:《桃花扇后序》,《古本戏曲丛刊》五集《桃花扇》剧末。。其三,以“呜呼”述第三重情感,概括《桃花扇》中侯李的悲欢离合,以侯方域寓居金陵述起,继之以“访翠”“眠香”的一见钟情,“抚兵”“修札”“投辕”的离别,“守楼”的坚贞不屈,“骂筵”的痛快淋漓,“选优”的波折横生,与《桃花扇》故事情节相互呼应,可视为《桃花扇》关目提要。其四,以“哀哉”传达第四重情感,以“庙堂错乱,扰扰如棋;将相颠狂,纷纷似疟”(31)吴穆:《桃花扇后序》,《古本戏曲丛刊》五集《桃花扇》剧末。概括南明朝堂状况,既而描述《桃花扇》之“栖真”“入道”结局,予世人以警戒之心,予末路之人以皈依之途。其五,以“悲夫”总述第五重情感,总体评点《桃花扇》之旌善惩恶、促进教化的功用。

“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32)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538页。《后序》借骈文体制与《桃花扇》主旨意脉和戏曲情感形成呼应,生动地表达出吴穆这位落魄侯门子弟的情感,展现出其盛衰得失之思、人生际遇之省,形成对于《桃花扇》明清鼎革记忆的情感回响。

(二)原序与改序之异文

《详注》修改《后序》约37处,并随文标示修改原因,既表达对《后序》的评点态度,亦呈现出基于史识文心而形成的改序路径,形成与吴穆《后序》的异文关系。

论其修改缘由,首先在于改序者的价值判断和史识认知。陈宸书受到官方史学立场的影响,认为吴穆原序“立言失体”。他将“笑东迁之聚散,萍水三朝”修改为“笑偏方之寄息,萍水三朝”,按语曰:“夫明福王之窃据暂时,岂宋高宗周平王比哉?拟人不伦,语且失体。”(33)吴穆著,花庭闲客辑注:《〈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后序”第1页。“明福王”“窃据暂时”等词皆蕴含着贬义的价值判断。又如,他将“若夫勘乱勤王,将须一德”修改为“若夫仰治求安,将须一德”,似在隐说清兵非乱,不应使用“勘乱”一词。

其次在于改序者的骈体审美。陈宸书自觉地以骈体程式作为审度标准,其以骈序为注释对象,体现了乾嘉骈文中兴的一个面相。彼时文人大量创作骈序以抒怀明志,骈序数量和品格都达到了一个新的层次(34)参看吕双伟《乾嘉骈序的抒情成就及其骈文史意义》,《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陈宸书自道:“读吴镜庵《桃花扇传奇后序》,悦之……于序中之立言失体、援引不切、措辞无据,此皆更易焉。”(35)花庭闲客:《〈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弁言》。惕园居士也在序言中重点指出:“(陈宸书)于其书法文义之未协者,咸一一考订而润色焉。”(36)惕园居士:《〈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序》。陈宸书指出原序存在“未见典据”“裁对不整”“语义不贯”“重复而改”等文法问题,兹简要举例如下:

表1 “未见典据”与“重复而改”(部分)

表2 “裁对不整”(部分)

表3 “语义不贯”(部分)

分析可知,陈宸书重视典故与文本之间的逻辑,如将“恨晋愁梁,暂拭南冠之泣”修改为“怀晋悼齐,暂拭南冠之泣”,补充“怀晋悼齐”的典故。他也重视整饬与对仗,如将“宰相闲嬉”改为“宰相遨嬉”,与下句“君王游豫”词性相对。他也重视文意的简洁通畅,如将“铁胫鸱张,刀挥素质”改为“灞岸舆来,箠微象齿”,认为“铁胫”“鸱张”“素质”诸词不通。

乾嘉骈文程式的发展与汉学考据风气相关。《详注》初刻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此时清朝文化政策已经发生变化。有论者称这样的转变发生在《四库全书》编纂前后(1773-1781),尤其是特召戴震、邵晋涵等汉学家入馆编书象征着官方对汉学的态度有所转变(37)张循:《清代“汉宋之争”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兰州学刊》2016年第9期。。汉学家重视考据,客观上对骈体有所发扬,推进了乾嘉骈文中兴的进程:“考据之学带动文化风气总体趋雅,有利于讲究骈偶、用事、辞藻的骈文发展。”(38)李帆:《骈散、汉宋之争与“学者”“文人”的纠葛——学术史视野下北大新文化运动的历史渊源》,《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6期。这种对于骈偶、用事、辞藻的强调,正是陈宸书删改《后序》的出发点。

陈宸书身处清代汉学复兴的时代,他修改吴穆原序,既有文体偏好的内在原因,也受到骈文中兴与戏曲考据学风的影响。陈氏所谓修改《后序》“立言失体”词句,是《详注》发生阐释转向的核心原因。

(三)改序与《详注》之转递

《详注》并非是对吴穆《后序》的注释,而是对经注者删改的《后序》的注释,主要在以下两个层面评点《后序》:

第一,基于删改与注释转移《后序》的史学认知。《详注》提供了认知历史的其他维度,例如,修改原序“围城掘鼠,广陵莫比睢阳”为“抛戈抱马,秣陵差比车师”,并注曰:“按《明史》,乙酉正月,史可法军缺饷。四月二十日,大清兵至扬州。明日,总兵李楼凤等拔营出降。越二日,城破,史可法死之。我大清应天顺人,兵之所至,迎刃而解。入南京日,马步兵降者二十三万,何尝有围城掘鼠之事?引典不切,立言失体,改之”(39)吴穆著,花庭闲客辑注:《〈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后序”第8页。,以《明史》为证反驳围城掘鼠一事。吴穆原句以睢阳之战代指扬州十日,暗指清兵南下的暴行事件,表达了对守城将官的称许和对攻城者的愤怒。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张巡率军退至睢阳。城陷之后,张巡断然决绝叛军的招降:“男儿死尔,不可为不义屈。”(40)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二列传第一百一十七《张巡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534-5540页。睢阳之战与扬州之战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弘光元年(1645年),清军攻破扬州,造成了“扬州十日”血案。陈宸书却有意地删改这一笔,足以见出其受到清廷文化政策的影响之深。既而征引《御批历代通鉴辑览》称“我大清兵定南京。大军营城北,总督京营忻城伯赵之龙奉表纳款。勋戚自魏国公徐州爵、驸马都尉齐赞元、灵璧侯汤国祚、安远侯柳祚昌等,大臣自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文武数百员并城内官民迎降,高杰子元爵及广昌伯刘良佐等亦于沿途归附,得马步兵二十三万”(41)《〈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注引《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卷四第29、30页。,可知《详注》以《明史》《御批历代通鉴辑览》作为改注依据,阐发了与《后序》截然不同的历史认知。

第二,《详注》详细出注供读者深入理解文意。如针对原序“昭阳日影,树头空盼尽寒鸦”一句,《详注》首先征引《三辅黄图》介绍昭阳殿;又征引王昌龄《长信秋词》“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的诗典,以宫中女性所承受的身心禁锢来隐喻李香君被选优入宫后的心态。在注释“御苑沟流,叶上又难通锦字”时征引《青琐高议》所载于佑之典,又引《七修类稿》举出红叶题诗的其他五种说法:《本事诗》述顾况之典、《云溪友议》述卢渥之典与其他版本的顾况之典、《北梦琐言》述李茵之典、《玉溪编事》述侯继图在大慈寺得落叶之典,终言“以为虽出多书,止则一事,传记者自异耳”(42)《〈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注引郎瑛《七修类稿》,卷三第83页。。诸说虽异,但都传达了相似的情绪。陈宸书梳理“一事数说”,并不沿袭前人讹说,亦可见注者心曲。

总地来看,《详注》异路评点自改版《后序》,不仅注解序文的典故意涵,而且还形成了阐释移位。

(四)《详注》与《桃花扇》之往复

《详注》对《桃花扇》的评点使得该系列戏曲评注文献形成了阐释闭环,并基于文体要素上升至文学批评,通过考据表达对于《桃花扇》戏曲的理性认知。

图1 文体融通与文评层累关系图

《详注》指出《桃花扇》与史载不合,试图重新认识和构建南明历史。《详注》倾向于征引正史和一些带有新朝倾向的史部文献,例如数次引用《三藩纪事本末》站在新朝立场梳理“太子案”和“童妃案”始末。陈宸书对于明清鼎革的历史认知与孔尚任、吴穆二人形成鲜明对比,《桃花扇》和《后序》都认为弘光朝亡于昏君、亡于权奸、亡于藩镇,而《详注》却认为明朝实际亡于闯王和钩党,如此观点实际与清廷政治话语紧密相关。

《详注》也体现出乾嘉时期汉学考据对戏曲考据的影响。有研究认为考据学重塑了清人的学术思想,在清代乾嘉以后,“以曲为史”的观念异生出“以史为曲”的创作倾向(43)石芳:《清代考据学语境下的戏曲理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24页。。虽明代以前已经开始运用考据法来研究戏曲(44)如宋代陈旸《乐书》和王灼《碧鸡漫志》,明代王骥德《曲律》等,皆运用了考据的研究方法。,至于清代,戏曲考据蔚为大国。焦循是乾嘉之际扬州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其《剧说》引用百余种书籍来考证戏曲,其《花部农谭》也考证评论《桃花女》《义儿恩》等扬州地方戏曲;清人姚燮在《今乐考证》中考据著录了戏曲作者、曲名、创作时代等等问题……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戏曲考证文献的大量出现表明一种自觉性的、整体性的研究范式已经形成,彰显了考据学对于戏曲领域的全面渗透。可以说,《详注》作者正是受到这股曲史观念和戏曲考证风气的影响,故而以历史考据的方式展开戏曲评点。

《详注》共征引322种文献,涉及经史子集四部,其广博的骈注方法与时风密切相关。以阮元、汪中为代表的扬州学派推尊骈体,博学考据,贯通四部,骈文必征典,重视用韵对偶(45)郭明道:《扬州学派的文学思想及其影响》,《学术研究》2006年第8期。,对当时的骈序创作产生巨大影响。这些骈文主张也体现在《详注》的改注中。《详注》重视骈文程式和文史内蕴的创作要求,在考据学风下发现《后序》骈文所存在的问题,并对之补弊纠偏,这体现出汉学传统在清代学术中的经变与复杂性。

结 语

《〈桃花扇传奇后序〉详注》以考据法改注评点《桃花扇》骈序,这与乾嘉汉学考据和骈文中兴的时代学风密切相关。《详注》以“戏/史”为评点主题,通过注评《桃花扇后序》表达对《桃花扇》戏曲事件与戏曲人物的异论,以正史立场为基准重组过往的历史记忆,表达对于南明人物的命运观照,呈现出有别于《桃花扇》接受视域的传奇观与历史观。《详注》以对位、异文、转递、往复的层累关系次第展开文本对话,生成戏曲、骈文、注释间迭层与穿层的评点关系。《详注》隐含着清代文人的文体融通实验,在不同文体间的四重互动对话中,其史评化倾向的改注行为也与乾嘉以后“以史为曲”的戏曲批评观念相呼应,映现出《详注》作为“评点之评点”的文学批评意识的新异性;其改注骈文的实践,不仅反映出清代学术与文学思想的双重变奏,亦映照出清代汉学传统下文学思想的层累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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