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舟》:寓言化的历史人生观

2023-08-07 04:53孙安琪
今古文创 2023年23期
关键词:隐喻意象

孙安琪

【摘要】《迷舟》是先锋派作家格非的代表作,一直以来以其独特的叙事形式和新颖的历史观受到研究者的普遍关注。本文选择《迷舟》中的代表性意象这一视角,由表及里,分析其寓言性,探寻它们之间的聯系,进而触及格非在《迷舟》之中埋下的历史隐喻,解读格非的历史人生观。

【关键词】意象;寓言性;隐喻;“历史合力”;历史人生观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3-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3.003

基金项目: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现代日记体小说研究”(项目编号:2021C109)。

先锋小说作家的创作之所以独特,是因为他们最大程度地拉近了形式和内容的距离,他们的语言形式、叙事结构等本身就是他们观念的投影。可以说,在他们的创作中,形式本身就是内容。这里所要探究的《迷舟》中的寓言性,就是一座连接形式与内容的桥梁,它着眼于作品的内容,结合形式分析的方法,带领我们走向作品深处的隐喻,带我们一步步探寻作者埋藏在文字中的历史观。

《迷舟》主要讲述了孙传芳麾下的棋山守军32旅萧旅长奉命潜入涟水下游、棋山对岸的小河村,小河村也是他的家乡,而与小河村仅隔一条兰江的榆关镇前几天刚刚被萧旅长的哥哥所在的北伐军部队攻陷。在去小河村之前,家乡的马大三婶突然出现在指挥部,传递了萧旅长的父亲的死讯。萧旅长在小河村执行任务的第一天,在父亲的灵堂重遇了表妹杏,勾起了他对表妹情意绵绵的回忆。萧旅长在小河村的第三天,他就在马大三婶的怂恿和自己欲望的驱使下与杏发生了关系,并且连续两天晚上去了杏的家。第五天,杏的丈夫三顺突然回家,发现了二人的事,毒打了杏,杏被送回娘家榆关,三顺扬言要杀了萧旅长,并在村里消失。第六天晚上,萧旅长准备乘船去榆关看杏,被三顺等人围住,但是三顺意外地放过了萧旅长。第七天早上,萧旅长从榆关回到家,警卫员拿起手枪对准了他,断定他去榆关是为了泄露涟水沿岸的防御情报,对着他认真地打完了六发子弹。

这段经历中包含了《迷舟》这部小说中的三个重要意象,不仅对情节的发展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而且有其自身的寓言性,隐含着这部作品对历史和人生的认知隐喻。

一、河流与迷舟——生命无意识的常态

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结构的最基本层次是“本我”,这相当于他早期提出的无意识。人是无法意识到自身的“本我”的,只能通过“自我”的行为,来探究自己的“本我”无意识。

在《迷舟》中,河流和小舟是两个重要的意象,格非通过建构小舟在河流上来回飘荡,对应萧旅长在生命的航道上不断偏移,在一种无意识状态下采取的一系列行为。

“河流”的意象总是会勾起读者丰富的情感认知和文化联想。它不仅是人类社会最初繁衍生息的居所,而且是构成乡村、城市形态的重要元素。同时,它也是时间和意识的象征,流动不居、变幻不定,是格非在《迷舟》中用来表达的历史人生观的一个重要意象。

小说两次写到萧旅长渡河的情景。第一次,是萧旅长奉命从棋山要塞潜入涟水对岸的小河村:

警卫员和萧是拂晓渡河的。他们的船到达对岸时听到了村中传来的第一声鸡叫。萧将小船划向岸边垂落下来的枝叶繁盛的晚茶花丛,那是藏船的好地方。汩汩的流水轻轻地摇动着小船,一只黑色的水鸟倏地飞出,沿河岸低飞而去。萧在挂满露珠的藤蔓中觉察到了一丝凉意,浓郁的花香和水的气息使他心中充满了宁静的美妙遐想。他对这个美丽的村落不久以后给他带来的灾难一无察觉。

第二次,是萧旅长从榆关探望杏归来,从兰江返回小河村:

萧从榆关赶回小河已是次日凌晨。在天边泛出的紫红色熹微的光亮中,他依旧在那片晚茶花丛拴好了小船。迷蒙的水雾遮住了村子的轮廓,水牛在河边的树林里喷着响鼻。这是一个凉爽的黄梅天……萧不禁回忆起第一天来到这个村子时几乎是完全相同的清晨。昨晚河边的幸免于难使他在黎明的和风中感觉良好。

“河流”在这里是一个重要的隐喻,代表一种个体无意识的力量,与“迷舟”相对应。“迷舟”是萧旅长的命运的象征,迷失方向,无所凭依,随波逐流,“河流”因此成为萧旅长的命运之舟的推手和主宰,推动萧旅长的生命航道一直偏离。

这里的涟水和兰江的河水,正是萧旅长的生命航道。河水日夜流动,明暗不定,涟水下游即将汇入兰江的地方打着漩涡,坐落着小河村,里边有萧旅长的家和杏的家。萧旅长的命运之舟就此开始飘忽不定,逐渐偏离,走向最终的结局。

萧旅长两次渡河的时间一前一后,分别推动了故事的开端和结局。而黑色的水鸟,挂满露珠的藤蔓,迷蒙的水雾,无不引发人们的瑟瑟凉意。萧旅长将小船拴在了晚茶花丛之中,掩藏在一片繁花盛叶、浓郁香气之中,在这样的环境中产生了宁静美妙的遐想,在和风中产生了良好的感受。

他也本来可以通过不同的人生选择让自己的人生平顺地继续下去,比如说违抗命令不回小河村,比如说面对道士的警告,他可以对身边贪杯的警卫员提高警惕。但是正如他渡河时的感受一样,他一直对自己身处的危险一无所知,小河村对他来说带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吸引着他一次次做出放纵欲望的决定,错失化解危机的机会,直到最终被认为是泄露机密的奸细,走向死亡。

萧旅长将小船拴在繁花之下,也将自己的命运掩藏在一片表面的平静之下。直到面对警卫员黑洞洞的枪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危机。他的生命轨道一直在偏离,两次渡河,一直在带他走进最后的结局。其间他犹疑过、放纵过、惊慌过,但是从没有预感到死亡的降临,从没有恐惧过。萧旅长的命运和结局,就像小舟飘荡在河流之中,河流载着小船回到了小河村,也载着萧旅长去完成他的任务,接近他的军功;河流也载着小船飘到了兰江对岸,载着萧旅长去探望心中的女人,去满足心中的欲望。河流就是这样阴晴不定,能给人带来希望,也能造成人的毁灭,生命的小舟在其中颠簸着,连我们自己都不能预知最后的结局。

二、杏——对生命原欲的反思

在格非的小说中,“杏”这个名字经常出现,比如说《追忆乌攸先生》里的女主人公。同样的名字也出现在《迷舟》之中。“杏”除了是一个在夏日的午后,身上灑满阳光,却最终被阉的女人,还是一种对“性”的隐喻。这是“本我”的另一深刻寓言,“本我”代表着一种难以察觉的无意识,这种无意识可能通过生活中很多行为表现出来,但表现得最为集中的,是人的“性冲动”。此外,弗洛伊德还提出了“原欲”的理论,认为它是一切生命活动的基础。因此,在《迷舟》中,关于“原欲”的隐喻,成了寓言性的一个重要体现。

语音学上的“音近”造成了文本分析时的“义通”,在这里,“杏”这个名字代表的就是人类的性欲望,即“原欲”。

它首先代表是一种“原欲”的行为表现。让人心醉神迷,难以抗拒,让生命之舟彻底地迷失了自己的航向。萧旅长在回到小河村的第四天,“像梦游一般地走到了杏的红屋里去”了。

在更深刻的层面上,杏的故事同时也代表着一种对于生命原欲的体认和反思。因为对杏产生的性欲望,不仅是促使萧旅长回到小河村的原意之一,而且成为发生在萧旅长身上的一系列灾难的开始,并且最终让萧旅长身中六枪,让这种个体无意识染上了更为浓重的悲剧色彩,从一种单纯的无意识下的行动中脱离出来,走向了对于欲望本质和后果的探寻。

先锋小说对于“性”的描写和反思都是十分独到和深刻的,在格非的另一篇著名小说《褐色鸟群》中,主人公“我”经历了一系列无序的追忆和叙述,经历了长时间的跟随与寻找,最终与心目中的女人重逢。当女人的丈夫躺在棺材里,他亲眼看到那个喝醉的男人并没有真正的死亡,但是棺材已经被人钉死。至此,他虽然和梦想中的女人走在了一起,但是之前的“性诱惑”已经转变成了“性恐惧”,他对女人的欲望,曾经让他在雪天撞死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女人对他的欲望,让女人不惜谋害自己原来的丈夫。他们都无法摆脱性的诱惑,最终走进了对性诱惑的恐惧。可以说, “我”在雨夜听见的女人的哭声,看到的少女赤裸的身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距离善良的灵魂已经越来越远,开始对自己的欲望以及人性之恶的反思,对性产生了恐惧。

《迷舟》中的“杏”(性)也是如此,是一种生命的本能冲动,让萧旅长在戎马生涯中还对曾经的表妹念念不忘,让萧旅长强行占有了杏,并连续两天潜入了杏的家中,让萧旅长在生命受到三顺威胁的情况下,仍然要渡河去榆关看望被阉的情人,让萧旅长被误解,被枪击,走向悲惨的结局。小说中萧旅长对杏的欲望可以说是一种深情,但是更是一颗罪孽的种子,一枚定时的炸弹。在故事的第七天,罪孽沾上了萧旅长的鲜血,终于开出了最妖冶的花,炸弹一直在倒数,终于在第七天的凌晨,炸毁了生命的小舟。

《迷舟》用“杏”这个意象向人们揭示,欲望不仅会驱使人们实行一系列无意识的活动,而且会让人们忽视甚至自觉无视可能发生的危险,性诱惑更是一种让人无法摆脱的欲望,让人在倥偬戎马、刀光剑影中还念念不忘。通过阅读,人们可能也会和《褐色鸟群》的主人公产生同样的感受,产生一种对于性欲望的恐惧,但是作家的意图却不止于此,我们更应该利用这种“旁观者清”的视角,通过对自身欲望的审视与反思,完成对个体欲望的超越,对原欲的救赎。

三、周围人——历史前进的不可抗力

前面提到的“河流”“迷舟”“杏”等意象的寓言性在于,它们是人“本我”无意识的外化,关注的是人在个人历史书写中的本体作用。

相对于这些意象,“周围人”则关注除了个体本身,推动个人历史书写过程中的另一动力。格非的新历史主义观点,一方面关注作为个体的人的作用,认为个体生命的历史应该由个人来书写;另一方面也带有很强的“宿命论”色彩,在承认个人作用的基础上,也力图对历史前进不可抗力进行展示。

来到小河村的第一天,道士对他的命运做出了预测,这既是一种警示,也是这种不可抗力的预先登场:

萧的腮边挂着轻蔑的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同样也生活在一种幻觉里。今天拂晓他踏上薄雾中的小船,遥望对岸熟睡的村子,曾涌起一种莫名的激动。他不知急于回家是因为父亲的死,还是对母亲的思念,或者是对记载着他童年的村子凭吊的渴望。他觉得像是有一种更深远而浩瀚的力量在驱使着他。

格非在《迷舟》中设置的一系列“周围人”形象,就是这种历史前进不可抗力的外化。但是这并不能算作一种外部原因,因为“周围人”的行为并不构成理性意义上的外部作用,它们对于历史的推动,是无逻辑,也是出于他们的个体无意识。具体分析来看:

萧旅长在去榆关之前的那个晚上,三顺虽然在河边截住了萧旅长,但是并没有按常理实施报复,反而放他过了河;警卫员喝得烂醉,只是迷迷糊糊听说了萧旅长要过河的消息,最后产生了误解,在并没有确实证据的情况下采取了十分武断的做法,要执行命令杀了萧旅长;而在这过程中,母亲为了防止萧旅长冲动,将他的佩枪放在了抽屉里,面对萧旅长要过河探望情人的行为,感性上对于儿子的理解也战胜了理性上对危险的规避,而在萧旅长被警卫员追赶的时候,母亲却正巧因为要抓鸡而把院门的门闩划上,更是无意中成了萧旅长的命运的重要推手。

周围人无意识的行为,不仅是萧旅长的个人历史的参与者和推动者,而且还是它的终结者。它们共同编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让本就在个体无意识作用下东奔西突的人,更加逃无可逃。

另外,《迷舟》也构成了一种武断的历史的典型。萧旅长到榆关去到底是为了探望情人还是泄露情报,真实的历史本身,除了萧旅长谁也不知道,但是正如萧旅长可以自我书写历史一样,警卫员也有自己书写历史的权利和能力,这就是他从师长那里接受的命令,以及他个人的判断,即便那是一种误解。萧旅长本来是去榆关看被阉的情人杏,可奉命监视他的警卫员却一口咬定他去榆关是向他哥哥的部队告密,并且不由分说开了六枪。警卫员在这里的角色就是一个武断的历史书写者,对历史本体作了极度主观的解释,而且用暴力消灭了历史真相,这就越发加深了对历史前进过程中不可抗力的外化表现。

四、总结:寓言化的历史人生观

就此,读者完全可以从“寓言化”的角度来解读《迷舟》和其中蕴含的历史人生观。在小说中,“河流”“迷舟”“杏”,是人“本我”的物象外化,“周围人”的设置,是历史不可抗力的隐喻。通过叙事中包含的这两种寓言性,格非要表达的是他历史人生观的一个重要部分——历史合力。

分析《迷舟》全篇可以发现,格非关注的是个体生命的历史,在他看来,历史的结果首先是由个体无意识造成的,然后就是由个人欲望造成的。但是他并没有认为历史纯有个人的无意识和欲望去创造和决定,而是为历史的演变加入了一系列复杂的外在因素,和人的内在原因构成一种合力,共同创造历史、推动历史。以《迷舟》为例,来分析这种以个体为中心,包含多种复杂因素的历史人生观,如图1。

以萧旅长为中心,可以得出了这一简单的图示:周围人代表的不仅是一种环境的构成,而且寓言着一种无从抗拒的宿命,代表着一种外力强加给个人的历史书写,代表的是所有促使历史向前演变,得出所谓“真相”的外因,它可能是无意识的,可能是武断的,但它也是无法逃避的。杏、河流和迷舟,同样是带有寓言性的意象,是萧旅长内心世界的外化,通过对于它们各自性状和内涵的分析,我们可以推究推动个人历史结局的内因。

对于萧旅长这个个人历史的主人公来讲,周围人和他自身的行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暂且不讨论,因为这对于最终的结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我们至少可以确定,萧旅长只是受到了自己无意识欲望的驱使,而一步步走向死亡并非他的本意,甚至是他极力要避免的,不然我们就不会看到他在渡河去榆关之前面对三顺的不安和被三顺放过时的轻松和庆幸,就不会看见他面对警卫员的枪口,感受到鲜血流出时对生命的惋惜和遗憾。萧旅长的命运虽然是由他的一个个看起来完全自主的行为推动的,但是格非通过设定萧旅长的周边人物以及这些人的行动,传达了他的新历史主义观念中的一个重要部分,那就是:

格非不仅认同个人历史是人书写的历史,而且也强调个人历史是宿命的历史。我们是个人历史的主体,但是这种历史无形中也有一种力量在推动,命运到来之时,我们无从逃避,也无从抗拒,因为它是内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这就是一些学者提到过的“历史合力”。

可以说,相对于在《褐色鸟群》等作品中表达的个人书写历史的观点,在《大年》等作品中表达的外力武断历史的观点,在《追忆乌攸先生》等作品中表达的个人篡改别人历史的观点,格非在《迷舟》中传达出的这种“历史合力”观是一种更为成熟全面的观念,它不仅关注个体本身,而且关注旁人;不仅表现出了相对完整的叙述逻辑,而且通过一定的断裂和空缺给予读者融合各种方法去解读历史的可能性。它虽然不能涵盖先锋小说创作在新历史主义潮流中的所有思想成就,但是对人的自主性和宿命论的关注,对“历史合力”作用下的个人历史发展的寓言性描述,在内容和形式两方面丰富了先锋小说的创作成果,为人们解读先锋小说的历史内涵,提供了一个有益的角度。

参考文献:

[1](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刘徽译.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6.

[2]白亮.新历史小说研究资料[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7.

[3]格非.迷舟[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

[4]李建周.先锋小说研究资料[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

猜你喜欢
隐喻意象
诗词里的意象之美
一场细雨,携着意象而来
成长是主动选择并负责:《摆渡人》中的隐喻给我们的启示
《活的隐喻》
描写·对照·隐喻——阿来《瞻对》艺术谈
意象、形神
一滴水里的隐喻
“具体而微”的意象——从《废都》中的“鞋”说起
对《象的失踪》中隐喻的解读
“玉人”意象蠡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