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白内障》的灰色幽默

2023-08-08 20:00石杰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哲学家知识分子白内障

最近,我读到晓苏新作《白内障》(载《黄河》2023年第1期,《小说月报》2023年第3期转),掩卷后心有余戚,是泪是笑,虽感慨万分却难以落笔。这大抵是因为我也曾在高校生活过几十年,与“冯教授”们交往不少。

小说的情节十分简单,哲学系教授冯纪人,在七十华诞庆典的第二天决心去做白内障摘除术。起因是庆典过程中,冯教授独自在湖畔徜徉,买了一袋新鲜的莲子米。进厕所前往墙上挂袋子时,钉子却变成一只苍蝇倏然飞去。第二天,在同样的地方,冯教授又遇见了那只苍蝇。愤愤中举手拍过去,却刺伤了手掌,这次是钉子不是苍蝇。于是冯教授选择了得意门生何叶为他联系的那家医院,左眼的手术也十分顺利。可是做右眼手术前,他打了退堂鼓,右眼的白内障也就此被保留下来了。

这篇小说,含蓄蕴藉,微言大义。仿佛处处都有深意,却给人以可意会不可言传之感,也是晓苏小说写作的一贯风格。至于怎样的微言大义,则只能由读者见仁见智了。有读者从现实生存的角度,欣赏小说所展现的朦胧美。以为凡事未必皆需看透,水中望月、隔雾看花也未必不是一种理想的生存状态。只有不面对自然和社会的残酷现实,才能获得心理的平衡,所谓物极必反,取道中庸。也有论者直接从哲学禅悟的角度,认为冯教授终止治疗的行为也算得上是一种人生智慧。“他用未摘除白内障的右眼看世界,不是自欺欺人,而是潜意识里想要保留那份难得的美感。”美即是丑,有即是空,缺憾即完美。(史发竹《文学教育》2023年第2期)

此类观点不能说错,也应该有不少读者表示赞同,本质上是对这种生存境界的欣赏,是肯定,充其量有一点儿小小的无奈;作品本身也似乎提供了充足的佐证。可是往细里琢磨琢磨,就有些不是滋味了,苦涩、黯然。所以我认为,说《白内障》是出于审美(单指美好)而作,是肯定冯教授们的生活方式,并不符合作者的本意。

小说整个都是围绕着“白内障”而成的,它是物象,是意象,是疾病也有其象征意,只是它最基本的身份是冯纪人教授的白内障。这一点,非常重要,是作者的着眼点也是读者解读作品的基本依据。假如它长在农民工的眼里可能要另当别论的,而长在冯教授的眼里就有了另外一番景象。我们不妨看一看冯教授摘除白内障的整个过程。

冯教授摘除白内障的过程总体上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下决心手术,因为他接连两次受到苍蝇和钉子的戏弄,且都有损失:一为损失了一袋莲子米,一为损伤了一只手掌;更主要的是影响到了他享受生活的美好心情,这一点,他无法接受,手术也就成了必然的选择。两次事故都是由白内障引发的,都是出于误判,或以真为假,或以假当真,总之是在真假虚实中转换。这一阶段的冯教授是渴望看到真实世界的,想看得更清楚,更明白。

第二个阶段,是左眼手术如期进行,效果也十分理想。尽管只做过一只眼,真实的世界也终于展现在他眼前。他看见了夫人额头上满布的皱纹和愈发下垂的眼袋;看见了护理员小窦的脸原来并没有那么白,牙齿也没有那么整齐,“尤其是眉眼,差不多都经人工装饰过的”;也看见了原本英俊的麻醉师皮啸长的竟是三角眼和朝天鼻;而他心目中的女神何叶呢?原来也不完美,脸上竟然生着不少雀斑。他后悔了,犹疑了,悔不该摘除了左眼的白内障。真实世界使他的内心产生出恐惧和慌乱,恐惧由真实而生的那种幻灭感。

第三个阶段,是冯教授擅自拒绝了右眼的手术,离开了医院——他宁肯在虚假的完美中度过余生也不愿真实的世界在眼前展现。虚假的完美令他兴奋,不完美的真实他承受不了。小说也就结束在他眼中虚假的影像里,结束在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语中,结束于“白内障”所带来的惬意。

小说一开始就交待了冯纪人的身份:哲学家、教授、博士生导师。种种专业光环皆具,可谓典型的高级知识分子。这种特殊的身份赋予了此人以特殊的人格意味。一所高校,学科众多,晓苏没将此人设置成文学家、史学家,亦可谓用心良苦,其原因当与哲学的本质有关。哲学是什么?是传道,是智慧,是思考,是追问,是对生命本质的质疑和对宇宙人生的终极真理的求索;而哲学家便是从事此类活动的人。身为哲学家的冯教授本应是这一高贵领域中的佼佼者,然而其所作所为却始终游离于哲学的本质之外,使哲学家这一名称从思想的金字塔的顶端自觉地落入世俗的尘埃。

摘除白内障的起因里就蕴藏着几分荒唐甚至也有几分荒诞,这是由“蒼蝇”和“钉子”这两个物象决定的。对于墙来讲,“苍蝇”是虚的,时有时无,变幻不居;“钉子”则是实的,是固定性存在,假如没有外力作用就不可能动。一虚一实、虚实互动既是作者对苍蝇和钉子的情态的描写,也是对现实生活的普遍性的比照。苍蝇与钉子都不是哲学,其转化却有着哲学意味。两个本来毫不相干的物体在白内障的作用下获得了巧妙的关联,不仅说明晓苏小说艺术上的炉火纯青,也暗喻着人物内心的混茫荒诞。

然而不管怎么说,摘除白内障的想法是科学的,是人的理性思维的显现。有谁能搂着病不放呢?那是疯子,是胆小鬼,疯子和胆小鬼都是丧失了理智的人;可是左眼手术后的情节却出人意料。冯教授既没有为重见真实而惊喜,也没有为摘除太晚而悔恨,而是有些怅惘,有些遗憾,于是便开始乜着左眼看人。这是何其反常的心理和举动,乃至令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于是更精彩的情形出现了。冯教授不愧是哲学家,竟然从哲学—美学的高度为自己找到了理论根据。病房里,冯教授问何叶:你还记得我的那场题为《禅语与哲思》的讲座吗?何叶说记得;冯教授又问,我在讲座中提到过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的一段话,你还记得吗?何叶说当然记得。于是冯教授解释说:“这段话不仅涉及哲学,而且涉及美学,尤其是日常审美。从审美经验的角度来讲,我们要是只停留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个阶段,那我们获得的美感显然非常单调。如果进入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个阶段,我们获得的美感肯定会丰富得多。然而,倘若我们更进一步,到了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个阶段,虽然看得更明白、更准确、更深刻了,但美感却所剩无几了,因为我们把一切都看透了。我的意思是,为了让生活多一些美感,我宁可一直待在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个阶段。”至此,冯教授的内心思想已经表露得很充分了。这既是他的人生观,也是他的审美观,是他为自己选择的理想生活境界。现实真实和形而上的真实都被他过滤掉了,他不想看得更明白、更准确、更深刻,唯有第二阶段的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才更符合他的审美需要。作者真是睿智,这桩禅门公案,对表现冯教授此时的心理简直再恰当不过了,没有之一。

我们知道,这条禅师语录可以从几个角度进行阐释,它既代表着人生的三重境界,也是禅修的三个阶段,也是认识的三个层面。不管从哪个角度,都有由低到高,由具体到抽象,由形而下到形而上之意。尤其从认识上来讲,只有第三层面,才称得上是理性思维的至高无上,也才具有一种终极色彩,进入了世界的本原,也是以理性思维著称的哲学家们耗尽毕生精力梦寐以求的。可是冯教授却主动放弃了第三层。这种选择消解了他的哲学家身份,是对理性思维的扼杀,对自己的哲学生命的终止。假如前边所说的荒唐还是客观的,隐蔽的,那么此时已经上升到主观的显在的层面,荒唐又被推进了一步。

事情的结局至此已经水到渠成了,同时完成的还有冯教授的人格塑造。冯教授不可能再摘除右眼的白内障,而是擅自离开了医院,一场准备周全的白内障手术就这样结束了。他喜欢似是而非,不想在求真的路上再往前走,甚至主动倒退,“白内障”至此也获得了象征性意义。它不仅是生理方面的,也是心理方面的、精神方面的,是所谓的知识分子在认识和现实之间为自己设置的一道屏障,是反智,荒唐也就此达到了极点。结尾那段文字是多么精彩呀,每个词都含义悠远,意味深长:“何叶打电话的时候,冯教授一直用保留着白内障的右眼看着她的脸,默默地赞叹道,看上去真美!”于是小说的结论也就此出现:“白内障也是好东西。”

仅凭这一句,这篇小说就可以称之为经典。

冯教授为什么会做出这种选择?很多读者理解成爱美,这未必全对,确切说应该是爱美女,否则便不符合小说的描叙。他喜欢看住院期间各院系前去探视的美女们,喜欢“天生丽质”的护理员小窦,更喜欢心目中的女神何叶,因此看这两个女孩子时总是刻意乜着左眼。而对于麻醉师皮啸,则并非如此,皮啸也是他术后唯一用左眼打量的人。为什么?因为皮啸是位男性,对何叶很有好感,正处心积虑地追求;而冯教授潜意识中对何叶也未必没有僭越的成份。白内障的确成就了冯教授的审美人生,使他可以尽情地享受生日庆典,尽情地为门生的前途煞费苦心,尽情地欣赏着湖光水色,尽情地享受首长病房的高级待遇,也尽情地享受着秀色可餐的美女们。在冯教授的日常生活里,我们只能看到美女,看到琐碎,看到平庸,看到“苍蝇”和“钉子”,唯独看不到知识分子应有的品质。

小说未止于冯教授对自己的审美人生做“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禅悟式表述,而是进一步做了专业性理解,“美学和哲学本来就是一家嘛,无论是苏格拉底还是柏拉图,无论是康德还是黑格尔,他们的研究无不涉及到哲学和美学两个方面。只不过,哲学偏于理性思维,美学偏于感性思维。我所提倡的生活哲学和生活美学,就是要把理性和感性融为一体,进而使我们的日常生活更有意思。”冯教授这段话,终于为自己披上了思想的外衣。哲学家就是哲学家,长于理性思辨,非做而不思的凡夫俗子们可及,假如没有理论的支撑和包裹心里也会觉得空虚而卑下吧。可是这是怎样的思想和理论呢?没有系统,表层取义,思维能力枯萎,一切皆从我之日常所需出发,形而上完全委身于形而下,我思即真理。诚然,它不乏现实社会基础,日常普遍性毋庸置疑,可是作为一种被“活用”了的理论且出自一位哲学家之口,总令人感觉有几分滑稽。

这种审美取向不仅体现在冯教授一个人身上,也有其群体性,何叶考博面试时的表述比较典型。何叶抽到的试题题目是“任何事物都是相互联系的”,是典型的哲学问题,充满了思辨性,何叶举出的例子是渔家夫妇在船上过性生活,男动—女动—船动—水动—钓竿动。冯教授对此极为欣赏,乃至几年后仍记忆犹新,赞其“太精彩了”;而当年在场的老师们也不约而同地给了高分。这一情节,寓意深远,运思极妙,大体上有着三层含义。一是此论据不仅再次将形而上的哲学问题赤裸裸地引进了形而下,而且是极具生理意义的“性”的层面,冯教授的审美观也就再一次被凸显出来;二是符合所有在场老师的口味,队伍阵容强大,个体扩展到了群体;最后这一层可以说是内容和结构双重的。冯教授为何对这位考生鼎力相助?因为他喜欢何叶貌美;何叶为何对恩师曲意逢迎、关怀备至?因为没有恩师便没有她今日的一切;皮啸为何全心帮助冯教授?因为是何叶向其所求;何叶为何与皮啸保持距离?因为她不想得罪冯教授……凡此种种,就是这些知识分子们的所思所想,就是所谓的任何事物都是互相联系的,也是小说的两条主线。

什么是知识分子?概念有分歧,然而最基本的标准是有知识。我们不能说冯教授不是知识分子,也可以说很出色,仅从那次讲座的情形便可见一斑。可是思想呢?人格呢?作为人文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社会良知和对真理的探索精神呢?又不能说不令人有些遗憾。冯教授不是那种时下常见的禽兽不如的导师,不是“下三滥”,而是温文尔雅、举止亲和、彬彬有礼。他对美女们的爱往往是停留在视觉上、口头上,顶多是拍拍肩膀而已,以他自己的话说是“乐而不淫”。这是晓苏的宽厚。晓苏不写那种极端人物,或者说不把人物往极端方向写,“我乐意揣摩的,还是生活中那些真正让我不安过、疼痛过、酸楚过,从内心深处触动过我的东西。”底色便是仁慈;然而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好恶。冯教授是什么人?是高级知识分子;白内障是什么?是一种病。仅从冯教授对白内障所持的態度就已经见出作者的价值取向了,也是我不认同小说是在表现某种生存智慧的主要根据。我们知道,哲学的本义是爱智慧,白内障手术是科学的表征。身为哲学家却弃科学于不顾,自觉地走向了智慧的反面,这不能不令人扼腕长叹,也是作品的批判性所在,真正的怜悯总是和否定连在一起的。也许晓苏本没想去塑造精英知识分子,人文精神的衰落已经使世俗知识分子多如牛毛。当然说世俗知识分子也是不对的,应该说凡俗知识分子,世俗知识分子是相比于宗教知识分子而言的。即使“上帝死了”,人的精神还在,也不是当下知识分子堕落的理由。对凡俗知识分子的怜悯和审视,蕴含着小说的思想高度。

当下知识分子的堕落成就了《白内障》这篇小说,《白内障》也使读者与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们会了面。对写作者来讲,事情本身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写作主体切入它的方法和角度,晓苏选择了幽默。一篇洋洋万字的小说,无论是决心摘除白内障的始,还是决定保留白内障的终,还是其间的种种、种种,皆贴紧人物的身份,分寸感把持精妙。一路读下来,忍不住发笑,又分明品尝到隐隐的苦涩,使人产生无限的联想。幽默在结尾处“白内障也是好东西”中达到了顶峰,而伤感也沉到了最底层。比起赞美和讽刺,幽默或许更能见出一个作者的才情和秉性。老舍在《论幽默》中曾这样说过:“幽默的人既不呼号叫骂,也不顾影自怜。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地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缺欠,也愿使别人看到。不但仅是看到,他还承认人类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这段话用于晓苏小说的幽默是再合适不过了。身为高级知识分子,晓苏早就把握住了知识分子本身,看穿了他们的可悲可笑、可怜可鄙、可爱可叹。“于是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奥。”(老舍)小说也由此成为一篇经典。读晓苏这篇小说,有人看出了美,看出了中庸、智慧,我却发现了丑,发现了堕落和愚昧,而这正是晓苏作为知识分子的思想和良知的表现。沃波尔说:“幽默者‘看事,悲剧家‘觉之。”晓苏兼有幽默者和悲剧家的双重身份,只是把后者隐藏起来了而已。读《白内障》的过程中,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说聊斋》中的那几句歌词:笑中也有泪,乐中也有哀……里边包含的,是人生的至真、至情,也是小说的至美。《白内障》没有“黑色幽默”的冷峻绝望,也没有“白色幽默”的通俗搞笑,而是处于中间地带——一种更高明更难表现的幽默,是悲而不怒,哀而不伤,我称之为“灰色幽默”。

石杰,评论家,渤海大学学报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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