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悬浮如桥（组诗）

夜途，过跨海大桥

桥身延绵。人间光影之上

星辰、月色，微茫之物

似有神秘的召唤

而光影之下

万物褪去杂音

海水露出了幽蓝底色

风声飒飒。这沉默的夜途

我奔赴

从陆地至彼岸

无从预知的终点

世间悬浮如桥。一个疲倦的身影

正试图抵达一座岛屿的孤独

海上钢琴师，或致彼岸

是波浪还是琴声？

这流动的火焰，在指尖

飞舞。哦，彼岸——

纵横交错的光荣大道

咖啡、烈酒，一顶被扔进港口的帽子

姑娘浅褐色的双眸闪耀于高楼之上

自由、富足，过于明亮的一切

塞壬的歌声。从一个港口至另一个港口

无数次往返但从未抵达

现在，请允许我

像一座岛屿一样活着

孤独、沉默

固执地守着一小片海域，不再向往

任何虚无的彼岸

当夜色降临，我的指尖弹奏着

来自深海的讯息

一艘船，遭遇了一场暗蓝色的风

和他未知的命运

夜晚将再次降临

如梦。如真。

如一切从未发生

这是壬寅年的寒夜

肉体沉重。我有无法言说的病痛

有人永久告别

有人失语。而我过度依赖

凌晨时的絮语

和笑谈

像炉火和酒，令人向往的

热度

手机屏幕里

一个无声的拥抱

节制与隐忍。我们多次谈到

这些词语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

夜晚将再次降临

灯塔博物馆

静止的风、海浪、灯火

和灰烬

静止的港口、岬角、悬崖

一座位于大洋彼岸的小岛

静止的星辰和海平面

落满锈迹的煤油灯、发电机、雾钟

七座灯塔古老的呼吸——

亲爱的，让我们一起去看看

这个岛上博物馆所收藏的美

塔身洁白而修长，顶灯在黑夜中闪耀

一场暂时平息的风暴

一头海，一头海深蓝色的呓语

因为太多次的燃烧，现在

它选择了沉默

它的体内还有许多未曾说出的往事

关于命运，每一个动荡而幽暗的夜晚

漂泊于海面上的船只，雨水、云层

和曾经令人战栗的闪电——

重逢记

骤雨初歇。

小酒馆在夜色里透出光彩

月份牌上，美人低头

她倒酒的手微微颤抖

多少锋利的词语，含在喉中

已經温软

多少故人的面容

在杯子里浮沉

热爱的事物陷入失语

留声机里，女歌手轻唱：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

在人海茫茫……

梅雨帖

凌霄如瀑，紫薇立于枝头

晨起喝黑咖啡，戒糖

亦迷恋荔枝、杨梅、水蜜桃

颜色鲜艳的果实

梅雨接连而至

别离也是。忆及旧友仿佛河流凝滞

我们互相倾诉、安慰，却时感虚弱

沉默令更多事实

展露出残酷的细节

天色偶尔才蓝

多数时间，像我们用旧了的身体

皱巴巴地等待着

一次闪电的降临——

沙拉之诗

冰凉之物，在午间

她填充了一个被刻意压缩的胃：

生菜、金枪鱼和谷物

最大限度地保持原样

在一包酱汁的作用下

严格测算卡路里和蛋白质

春衫轻薄，肉体柔软如春风

新鲜的食物和并不新鲜的阳光

她独自度过这个春天

她曾独自度过许多个春天

水母之诗

极致斑斓。又近乎透明

它们漂浮舞动

姿态奇幻

幽暗的光指引着观赏之路

惊叹声不绝于耳

有限的空间或许也是一个世界

这绚丽的火焰

无意识的美

漫游于海水里的低等生物

人们探寻的未知

困于此却未被驯服

黑暗中，一个孩子高声说着：

水母，颜色多变

在水里发光

能提前预测海洋风暴

以及，它致命的毒性——

夏日即景

看见大片稻田是一种惊喜

看见田里的白鹭是另一种惊喜

扔掉遮阳伞和墨镜。戴一顶草帽

去看群英村的夏天——

西瓜蜜甜，井水沁凉

在最热的午后，闻见稻花

田野里的花生与蚕豆

农作物特有的气息

穿白色裙子的姑娘

田边售卖蔬菜的农妇

跟你讲述乡野旧事

每一双眼睛都含着笑意

你想起父亲在水稻田

劳作的样子

正午的烈日下，他递给你一块西瓜

在三十年前的夏天

中秋，听《梁祝》偶感

比秋风更早的

是波光里荡漾的乡愁

明月下，湖山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但望月之人已不同

秋虫唧唧，声声慢

这一声与那一声

都与稀薄的爱情一起

消失在了流水的秘密纹理中

谁人此刻怀想那只低飞之蝶

谁又在此刻举起了杯

今夜月光会减缓*

这亘古的孤独，时间的口袋里

并无变化

曲声婉转。他的眉目清朗

尚未领受

人间别离之苦

*语出伊丽莎白·毕肖普

致友人Lili.B

自我禁足，愈来愈沉默

埋首于枯燥的文件和数据

春风带来你的消息

另一个国度，你在院子里劳作

照看蔬果与花草

缝制口罩赠予邻人

孩子们观鸟，与昆虫对话

赤足嬉戏

凡高的鸢尾有惊心之美

我只能遥遥致意

作为一个平庸者，我将更多时间

给予了食物

一种古老的生存之道

雨

并非是缓慢的抒情。

整整一天

我听见她的声音

落在芭蕉阔大的叶子上

落在嘶鸣的蝉声里

像某种定律

最后，她砸向堅硬的石块

愈来愈大的雨

一些事物变得破碎并失去控制

无法左右，我只能

顺从地听着她——

不厌其烦。这暴力的美学

不在意讴歌与控诉

直到她厌倦了一切

在泥土里埋葬自己

桥

终于，流水远去

车马声远去。苹果树结出了

新的果实

她悬浮于黄昏的阴影下

潋滟之处

星群不再荡漾

无限接近平衡，一条隐形的线

弯曲的弧度愈来愈低

她会想念对远方的奔赴吗？

即使远方只是短暂的丰盈

当雨季降临，青草疯长

风从内部穿过

一座桥的骨缝

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漫游记

一个地处三区交界的古镇。

一座桥，一块牌坊

祠堂，故居，纪念馆。有关

抗争。粮食。一个氏族的荣辱

但没有爱情

但这或许符合历史的

另一种解读

要塞之地，耕读传家，节俭维风

雕梁画栋今犹在，黑白影像里

她的眼神微光闪烁

呵，这被打开的一截旧时光

我们所窥见的侧面：水墨、古琴

画院，人体雕像

细十番婉转千余年的笙箫笛琴之音

老式剃头店里衰老的面孔

在修葺后的楼塔，风吹过

三十条弄堂

也吹过洲口溪的潋滟波光

时间煮雨。不朽的

恰恰是缓慢的事物——

叛逆者

你是异国的六月

水波荡漾，而忧伤绵长

琴键在彼此的手指间跳跃

年轻的男子背影瘦削

世界混沌，隐于他纤长的睫毛

你是此地的六月，梅雨降临

城中旧区绿意葱茏

一年至此，一些熟悉的面孔

已永不相见

离家出走的妇人仍在途中跋涉

原谅我，对世事的复杂性

已失去了反复探究的兴趣

但抒情与叙事并不矛盾

人们总说，时间是公平的

它宽宥了你我——

张小末，本名陈超，浙江省作协会员，浙江省新荷人才，杭州市青年文艺人才。著有个人诗集《致某某》《生活的修辞学》，诗歌散文见各刊物。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