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酒店

2023-08-24 22:24阎海东
都市 2023年5期
关键词:小九

文 阎海东

1

据说都市里的浪漫故事,都源于精彩的邂逅。于是,讲故事的人,挖空心思,搞出很多离奇古怪的邂逅。正是听了太多天花乱坠的邂逅故事,加上我生而为人的煎熬和冲动,我曾无数次地试图遭遇邂逅——你应当有所尝试啊!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干巴巴地枯坐着等待艳遇的男人?

有一次,我不经意间路过语言大学南门一个叫“玛丽爱他”的咖啡馆,看见有几个姑娘走进去,便下意识地跟了进去。我坐在离她们较远的地方,喝什么咖啡?我随便得很,我根本不懂咖啡,但我坐下来,慢慢地喝,也拿出一本外文书来。三米之外,有两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她们打开书本,低声交谈,我才听出她们是韩国留学生——的确是韩剧里的那种美女。她们质朴有品的衣着打扮和精致的妆容表明,她们非来自首尔不可,首尔——水晶般灿烂,不锈钢般洁净冰凉。坐在几尺之外,欣赏着她们的秀色,尽力吸收她们散发的香味,这杯咖啡已经非常值得了——瞧瞧我这理性的算计。我几乎一个下午都坐在那里,她们也一样。后来,竟然发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

从她们的桌子上,忽然滚下一个玫瑰金的圆盒子,那月饼大的盒子沿着松木地板,拐着难以预料的弯,最后竟落在了我的脚下。一阵痉挛的、热烘烘的心跳后,我迅捷地弯下腰,我的反应确实够快,伸手捡起了那只漂亮的圆盒子。一个女孩站起来时,我也站了起来,她向我走来,我正犹豫要不要跨前两步送过去,她已经走过来了,微笑着伸出了白嫩修长的手。

谢谢,真不好意思——她开口讲汉语时又微微弯腰,我便很难搞清楚她是韩国人还是中国人了。

我根本没有勇气把这个小意外当作邂逅。我机械地伸手,把小圆盒还给她,回复“不客气”时,生硬得几乎像是生气了。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折磨,好在她几乎没有多说一句话。很快,这件事就了无痕迹了。我只带走了我那只触摸过小圆盒的手。

这世界上最具羞辱性的事情,就是自讨没趣。做人知趣,是保护自尊的起码底线。晚春时节的某天傍晚,在东四南大街的一家小便利店里,我碰到一件事,给了我极大教训。当时,我正在货架上找吃的,突然,被货架对边清晰、严厉但十分悦耳的声音给惊着了。我拐了个弯,看到那女孩穿着一件烟灰色的风衣,站在那里,左手举着手机,右手翻看着精致的日式速食袋。

你喜欢我?——你有什么资格喜欢我?你从来不照镜子吗?——人人都有权利喜欢?不,不,你确实没有,你到底哪儿来的自信?抱歉,没有,滚!

她是什么人呢?也许是青年话剧院的女演员?附近就有一个艺术剧院的宿舍区。

她没有注意到我,但我的脸却火辣辣的。真是见鬼了,她自始至终都没看我一眼——不,她还是不经意间扫了我一眼的,正常人扫视周边环境的那种神态。

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后遗症。于是,说回那个韩国女孩玫瑰金色的圆盒子,你能说那是她故意把它滚到我的脚边的吗?绝无可能吧!

你大概认为我非常闲,已经到了完全无所事事的程度。但其实——那天是星期六。每个星期六和星期日,我便会整天待在外面,哪怕一直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为什么?我总得出来透透气吧?实话告诉你,我的境况不太好——

2

我住地下室的经济理由是:债务缠身,我必须精确计算,精准筹划安排。哲学上的理由是:人昏睡之后,还有什么讲究?

说到底,北京究竟有多少间地下室?五十万,一百万?我亲眼看到那么多人在地下室里生活,而且还生活得有模有样。有一次,我在地下室里竟然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从一个挂着刺绣鸳鸯的门帘后面传来,而婴儿的母亲,一个身材臃肿的少妇,正在门口的电磁炉上弯腰煮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生活本身所衍生出的内容,他们一样不少。我穿梭其中,寻觅新的容身之地。

来北京,是我的自由选择,我很重视这种感觉。怎么说呢,一种新的期待?在兰州的时候,我去甘南路的一个卖非主流影像的地下室玩,非常偶然地看到了几张影碟——《老妇还乡》《欲望号街车》《朱莉小姐》——欣赏完了这些杰作,我认为它们非常棒,我也想玩玩舞台,跟舞台上的女人们打交道——天使来到巴比伦!

戏剧,生活,戏剧。人生是可以设想的,可以进一步拓展的。我看了看窗外初夏亮绿的梧桐树,一下子推开了窗户。不远处的艺术学院小舞台上,一群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在排练飞天舞。她们穿着黑色的紧身舞蹈衣,反弹琵琶,像一张张拉满的弓,一支支待射的箭。

箭在弦上。还未松手,箭已离弦。飞矢不动。

初冬时节,某个下午,我换了三趟公交车,抵达地质大学,去见我的前女友。她来北京开会学习,时间很短,只有一周。晚上,我第一次进入了地下室。那是怎样的地下室?地下室竟然可以这么整洁、明亮,一排排房间整齐严谨。当然,地下室特有的霉味是少不了的。但这里的霉味,混合着高质量的清香。我进入了其中的一间,还可以看到外面透进窗户约八分之一的余光。墙面雪白,床单雪白,床头柜崭新整洁。唯一黑色的东西,是她扔在床上的薄羽绒服。暖气也充足,热烘烘的。这种狭小的、热烘烘的空间,很能激起情欲!那天晚上,我就和她挤在那张一米五的床上,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做爱——熟悉、异样、思绪万千。

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确凿无疑是清晨了。

你真不回去了?她问。她无法相信,所以才这么问。

就这么定了。我已经穿好衣服,坐在靠“窗户”的椅子上,我不能抽烟。

那好吧。

我们匆匆出门,依然像情侣那样出发,在金灿灿的晨光里一起吃了一顿早餐。

说起来好不羞耻,她给我留下了一个笔记本电脑,还留下三千块钱!此后半年里,竟然还给我提供了若干笔资助。如此,我怎么可以回头?

等等,我为什么会啰里啰唆写这样一段文字?

我想起来了。半年前的一天,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突然跟我QQ 聊天,说是翻看了我几年前的博客,他从那些散乱破碎的文字里,嗅出了一股浓浓的地下室的味道。我非常吃惊,厉害的鼻子!他为什么有这样的一个鼻子?因为他正在读《地下室手记》。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候,让我寝食不安。谁不会对自己的落魄生活遮遮掩掩呢?事实上,让我更难忍受的是,他可能在尽情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在大脑里描绘着我不堪的地下室生活:像地鼠一样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顾影自怜地吸吮着腐烂发霉的空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大片脱落的墙皮,满腹牢骚,有时愤怒、有时谵妄,不敢直视人生,内心发出绝望的、无泪的哭泣。

要命的是,他的猜想是对的。但我不想让他知道。

更要命的是,我并不认为我走错了路。尽管目前依然债务缠身,但我没有做错什么!

既然他这么说,我便飞快地去书店里买回了那本《地下室手记》,在夜晚的灯光下鼓起勇气阅读起来。

抄袭?剽窃?你可以这么认为,但请别这样抬举我,谁能剽窃这样的作品?不过,请别打断我,我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索性,就别再遮遮掩掩了,痛痛快快地把一切都说出来——

3

然而,那样好的地下室却再没出现过。

我开始读研。学校不提供住宿,我便在安贞桥附近寻找地下室。白天,中介打着手电筒,引导我沿阶摸索而下,那气氛真有点恐怖。当然,地下室里白天怎么会有人呢?人们都到地上去谋饭了呀!晚上,这里就亮起来了,每个房间都会有叮叮当当、窸窸窣窣的声音,其中有人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我租住的斗室比小仓储间寒碜,实际上它只是一个隔断间,里面只有一个锈迹斑斑的行军床,一个揭了漆皮的简易小桌板。屋子里有太多的灰尘,抖动被子,灰尘就会毫无出路地在灯光下动荡起来。不久前,这里住过什么人?为什么人的气味完全消失了,生命的气味完全消失了——

我毫无选择地选择了它。

回想起来,在那间寄宿了三年的地下室里,大部分时间,我昂扬而充实。

闭上眼睛,空间不再重要。世界的广阔,在于灵魂的广阔。这是谁说的?是我说的。我是戏剧学专业的研究生,我在深夜通读世界戏剧作品,三年下来,我应该读过一百多部剧作了吧?从埃斯库罗斯到品特,你说有多少?

闭上眼睛,看到雅典圆形剧场,歌队,羊人,俄狄浦斯;闭上眼睛,看到勾栏,角抵,踏摇娘;闭上眼睛,看到环球剧院,、《暴风雨》,法兰西喜剧院,高乃衣;闭上眼睛,看到莫斯科大剧院,斯坦尼斯拉夫,《三姊妹》。我喜欢闭上眼睛。

学校图书馆有影像室,你可以看到国内外各种各样的戏剧演出影像。还不满足,我便买了影碟机、投影仪。躺在床上,打开投影仪,关上灯光,地下室的墙壁成为世界舞台。历史长河,悲喜人生,高亢婉约,千年幻影。如此,闭上眼睛,我认为黑暗应该更黑一些。在我的意识世界里打开的舞台络绎不绝,无限宽阔:第四堵墙,超现实主义,枯树,沙漠,《等待戈多》——闭上眼睛,时间流逝——物理时间,舞台时间,心理时间——时间在黑暗的地下室里悬浮着,团团转,成为星云,成为银河系,成为宇宙真相。

穴居人把火光照在墙上的影子当作真实,所以他们看不到真相、真理。这是柏拉图说的。他说的就是我。真实?我更喜欢火光照出的影子。

地下室——还是不要再说地下室了。说说我的经济状况吧。我自费读研,但我能借到钱。尽管墙上的影子让我激动、亢奋,但我不免会焦虑、惭愧。借钱,需要反复斟酌,小心翼翼——我总是在不得不想办法的时候翻开我的通讯录。于是,我开始想办法赚点钱,我写剧评、影评、书评,各种“评”,各种“漫谈”“浅谈”“刍议”,隔三岔五地换一些稿费,这让我又一次信心十足起来。我斗胆花二三百块钱买票,去人艺剧场、青年剧场看演出,每一次观看演出,都能重新让我激动。我开始趴在自习室里写剧本,当然,都是不成样子的拙劣之作,但我依然抱着侥幸踏进《剧本》编辑部,期待它们面世。有一次,在蓬蒿剧场看完《卖花姑娘》,我的一个朋友(事实上几乎没有什么交往)了解我的真实处境后极为尴尬,她不得不扶着眼镜转过头去,要了两杯咖啡。

你该好好看看《两杆大烟枪》!你知道有多少剧本根本不可能排演吗?

她围着薰衣草紫的丝巾,带着一种动情、怜悯的投入,把两只胳膊摆在咖啡桌上,皱着眉头质问我,佳构剧有什么不好吗?佳构剧才是真功夫好吗?人民需要佳构剧,需要喜剧佳构剧,没有佳构剧,戏剧早消亡了!

好吧,但我做不到,不是我拒绝佳构剧,而是我写不出佳构剧。于是,我继续陷入债务困境。不过,那些评论还是帮了我的大忙,我一毕业,就在某娱乐周刊找到了工作。

谢天谢地,我终于可以说到我的地上生活了。

我上班的地方在国贸——一个恰当的地方,演艺外围女集散地。于是,我搬到了劲松。当然,依然是地下室,不过,我将不再谈论地下室。

编辑部在十二楼,进门、乘电梯要刷卡,有咖啡厅、摄影棚,各种娱乐外刊堆积如山。在这样的地方,无论如何,我得看起来体面点,我选择了李维斯衬衫、李维斯牛仔裤。经常有一些小明星发布会邀请我,发布会通常在大型购物中心开展,镁光灯下的红地毯、签名板、香槟、鲜花,那么多女孩子尖叫,各种香水味儿全覆盖,好不热烈,之后人去楼空,如一场锦绣大梦,只留下弯腰清扫的保洁大妈,在镁光灯下留下长长的、寂寥的背影,宛如真正的先锋戏剧。

坐在鹿港小镇咖啡馆采访明星?那轮不到我,至今也没有我的份儿。我有一个女同事,那种把丰满化为荡漾的女人,常年穿着波希米亚长裙,戴着卡哇伊的圆眼镜,她几乎会把半瓶香水洒在肉上。她总去咖啡间工作,所以我不去。她很豪放,开起玩笑来毫不留情。事实上,我很怕接近女同事,我坚信她们能闻出我身上的地下室味儿——年轻女人的鼻子让我胆怯,所以我不喜欢待公司里,待在工位上,能跑就跑。

有了工资证明,我顺利地办了两张信用卡,能够贷出现金然后分期付款的那种。我尽快地还掉了几笔已经拖得太久的债务。月薪六千块,还掉信用卡,大概剩下一千七八,如此一来——你说呢?

如果不来到地面,我其实是自足的。那么多人跟我一起住地下室,让我心里感到踏实,我没被这个世界完全孤立。甚至,我曾经遇到一个大学教授——年近六十的老鳏夫,女儿在美国读书,他把房子租出去给孩子赚学费,自己搬到地下室里,跟我低头不见抬头见。我非常害怕遇到他,他要跟我聊天,他只谈他的婚姻和女儿,一个住在地下室的人,为什么那么多话?

第三次搬“家”,是因为我的邻居,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起初,我觉得她的存在,或多或少地改变了过道的气味,几乎隔三岔五,我路过她的门口,都看到她穿着黑色的短裙整理床铺。那床铺并不宽敞,却看起来相当绵软舒服,她竟然用粉红色的墙纸装饰墙壁,还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小小的枝形水晶吊灯!半个月后,我就确定她是个失足妇女。她有一张很漂亮的脸,也不浓墨重彩,跟电影里看到的那种站街女完全不一样。但她一直叫,让我失眠。你以为我们不相识吗?她和我之间没有隐私,所以,我们永不相识,那就意味着彼此不曾存在。有时候狭路相逢,她也完全无视我,她的目光没有直视过我,她撅着屁股摆弄门口的炉灶时,也不让路。可我无端地紧张,伤感。对我来说,她逐渐成了一个强大的存在,她的地下室生活,灼伤了我的心。熬过半年后,我搬走了。

抱歉,我又在谈论地下室了。坦诚地说,有时候,我会把地下室想象成坟墓,把地下室里的生活想象成人们死去之后的生活。这种惊悚的想象,得益于我的戏剧修养。啊,坟墓中生活的人,叹息,思考,走来走去。呼吸着地下含氧量很低的空气,大脑渐渐萎缩,他们会变成厌氧生物吗?如果他们始终不肯把头露出地面,那么,他们确实死了。

地下室,跟这个社会有什么关系?地下室是社会的地下,总有人会住在里面——正如原始的祖先住在洞穴里——直到世界末日也不会消失。正如所有人的最终长眠之所,地下室是永恒的,是这个世界的根系和养分所在,它遮住风雨,挡住野兽。英雄落魄时,佳人沦落后,都可以来这里歇一歇。你也许曾看到什么大名人,初到贵地,住在地下室里,与蟑螂分食着泡面,有一日终于飞黄腾达。也许有这样的人?得了吧!我说的是地下室的日常。那么多人,竟然真的在地下过起了“一望无际”的日子!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个婴儿的哭声,想起了趴在地下室过道里玩小汽车的小男孩和小女孩。

不,他们不是地下室人。

读《地下室手记》时,我想到,地下室人,只能是我这种受过高等教育,获得一些知识,自认为应该在地上拥有一席之地,却不幸躺在黑暗里胡思乱想,试图在墙上看到火光照耀的影子的人。没有这些胡思乱想,地下和地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很介意朋友所说的那种“地下室人的味道”,因为——我的的确确已经二十九岁了,再过一个半月,我就要三十岁了!

4

我三十岁才想起自己的人生。

不奇怪。躺在地下室里,盯着大片尿渍斑斑的天花板,怎么可能思考人生?一团焦躁的、欲望的灵魂,现在才要思考人生,是不是个笑话?太初,世界最简单的配置是:光、空气、土地、水、植物、动物、树上的果子、一个男人、一团火。此刻,这团火照射出来的,不是墙上的影子,而是一个女人!

在你的QQ 或MSN 的联系人列表里,有没有很长一串永不联系的人?你有没有在某个过分孤独寂寞的时刻,逐个儿地拉动列表,翻看那些头像和名字?你有没有在某个暗夜时分,手淫般孤独失落地使用过“摇一摇”或“附近的人”?上述事情我都做过。

前不久的一个下午,刮起了北风,整个城市喘起了粗气。我打开QQ 联系人列表,久久地、反复地拉动它。大部分头像看不出什么端倪。这个城市及周围的一切,在几乎所有的时候,都只是假装看起来“有联系”。但我下定决心,要与这个世界产生实实在在的联系。

是的,你不得不觍着脸,怀着难以启齿的预谋,像一个徒劳的推销员一样,硬着头皮去撞一堵堵坚硬冰冷的墙。因为孤独的心事和孤独的欲望,像深海暗礁下密密麻麻地繁殖和膨胀的厌氧菌,不断地怂恿我们莽撞、麻木地打开联系人列表,或者粗暴地使用“摇一摇”“漂流瓶”,孜孜不倦地保持某种“期待感”。

看着我在QQ 上给那些黑白头像逐个儿写下的留言:“你好,好久不联系了。”“忙什么呢?”诸如此类反复的句子,使我脸颊滚烫,倍感苍凉。

生活还真的有意外。三天后的早晨,一个头像突然闪烁起来,那个彩色的女孩扎着两只褐色的小辫子。她叫小九。她的空间里只有一张照片,她站在一个狮子喷泉边,对着镜头做V 字手势。

你好啊,好久不见!

我的心脏像被浇了一杯滚烫的开水。

好久不见!我急切地敲下这老套的废话。

你在忙吧?

是啊,上班,看窗外的天气。

哦,天气怎么样?我刚起床,还没拉开窗帘呢。

天气很好,有云,没有风。我打字速度极快,迫不及待地补充说,出去走走吧,天气真不错。

是啊,去哪里呢?

不得不承认,是她救活了这场尴尬的交谈。

去哪里?我要给她建议吗?她是在问我吗?

去哪儿?我怎么知道她喜欢哪里?

等一会儿啊,我先去趟厕所,好尴尬。她发来一个巨大的吹着鼻涕的小男孩表情。

大概三分钟后,她回来了。

我回来了!她继续输入:看电影?还是算了吧,最近有好电影吗?

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帮你查查。

算了,别麻烦了。

哦,你起床这么晚?(你看出来了,我怀着一种焦灼的猥琐,急切地窥探她的生活。)

熬夜呗,追剧到两点多。

什么片子,这么好看?

《欲望都市》,挺好看的,哎,不跟你多说了,得收拾一下,出门找吃的了。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殷勤地发去一个玫瑰表情。

是啊,出门真麻烦!她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通常来说,这种毫无实质内容的空洞交流,不久便会像普通人的历史一样,缓缓沉入时间的水底,被时光降解,灰飞烟灭。

我一般很晚才回地下室,不是因为我留恋地上的灯火,而是,我也会在意周围的目光。别忘了我穿着李维斯衬衫、休闲夹克和牛仔裤。临近三十岁这段时间,我发现自己的性情有些变化,我回地下室时,没有以往那么自在了。另外,地下室没有信号——这很致命——晚上,是与这个世界产生真正连接的最佳时分,这时候,你应该会有一些谋生之外的话题要谈,有一些谋生之外的事情要做。这也是我最近半年才意识到的。所以,我通常会在咖啡馆里待到十点以后。

当然,并没有什么人在晚上联系我,跟我聊点什么。

跟小九聊过之后,我每天起得比以往更早。我迫不及待走上地面,打开手机,看看QQ 是否有闪烁。但是没有。坐在工位上,打开电脑,我第一时间登录QQ,查看有没有闪烁。我按捺不住自己的焦躁。心里有一团毛扎扎、湿乎乎的期待。你大概无法相信,我已经把小九那张照片保存在手机里了;你大概无法相信,我甚至在晚上搜索过撩妹技巧。其中第二条戒律便是:不要太主动,不要太主动。如此,我坚持熬过了一周时间。出乎意料的是,那团毛扎扎、湿乎乎的期待,几乎要消失了。

周五下午,天气阴冷,似乎要下点雪。

今天的花边新闻,围绕一次明星嫖娼事件展开。一个拥有美艳明星老婆的知名导演,竟然嫖娼!我们要不要约某个当红的性心理专家谈一谈?

选题会上,我的意识一直空白,大脑宕机。

小九的头像闪烁了:在吗,在吗在吗?!

在啊。我发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打一下我的手机,我的手机找不见了。她说,并发来一个手机号码。

我飞快离开咖啡厅,在走廊里拨打了那个手机。

找到啦,掉在沙发背后了,谢谢!

我知道你的手机号了,你不怕我骚扰你?

欢迎骚扰,哈哈。一个可爱的笑脸。

她一定是一个开朗的、大大咧咧的女孩子。

干吗去?这么着急!

跟人约好了,出去玩——

玩得愉快!

谢谢,有空再聊哦,拜拜——

小九有朋友,小九要出去跟朋友玩!我竟然很失落。这样的鬼天气,陨落的巨兽般喘息的城市,毛细血管般流动着的大街。小九跟朋友在哪里玩?一种无厘头的、青春期处男般可笑的失落,无聊地蔓延在我荒芜的心里。

下班后,我沿着朝阳北路往东走,一会儿变成一团可以穿越的气流,一会儿又变回一个坚硬的物体。举目四望会令我更加失落,所以,我一直半低着头往前走,一种毫无由来的、神秘的潜意识,暗示我小九就在那个方向。我一直走到了东四北大街,那里有个咖啡馆。

但我没去咖啡馆,而是一直这样走到晚上九点。我踩着台阶的阴影走入地下室,穿过弥漫着食物腐味的过道,走到了我的房间门口。有一个瞬间,我几乎有点发愣。我穿得整齐的李维斯套装,颇为讲究的电脑包,似乎显示了我不至于——却竟然住在这样的地方!当我扫视屋内的情景时,一阵绝望的羞耻迅速袭来。

怎样理解这一点?某个时刻,你的人生忽然添加了新的视角,比如此刻,那个跟随着我潜意识的湿乎乎的欲望——小九,带给我别样的感受。有一瞬间我想起她,我的视角,便立刻变成了她的视角。如果她坐在我地下室屋内的床头,扫视这个逼仄中散发着浓烈霉味儿的洞穴,然后,她转过脸来,大惑不解地直视着我——

迄今为止,我的人生中,似乎还未曾发生过这样烈度的羞耻。假如我要刻意勾引小九,跟她发生点什么,让那团焦躁的、湿乎乎的欲望变为现实,难道就在这间地下室的屋子里?

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间为我遮风挡雨,使我免于风餐露宿的地下空间,对我做了什么!

亚当无聊时,自足被打破,生而为人的欲望被唤起,若不是上帝怜悯他,主动施以援手——

我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看着小九那张做着V 字手势的照片,罕见地失眠了。

虽然如此,每天早晨来到地面,我依然会急切地打开QQ,查看小九的头像是否闪烁。我在解救自己,勉强让这新开启的一天,有一个含糊的期待。

早啊——

天气怎么样?

早啊——

今天天气冷吗?

忙什么呢——

事实上,我们的话题在一步步接近枯竭。

周三的下午,她忽然发过一个打瞌睡的表情:好无聊啊!

不追剧了?

追完了啊。

你忙吗?

不忙啊。

今年冬天,会不会又不下雪?

不会吧?至少应该有一场大雪。我艰难地应答着。

过了好久,她终于回复:嗨,给我讲个故事吧,可以吗?

故事?

嗯嗯,你的故事,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啊!

5.我的故事——一次邂逅(1)

我要讲一个邂逅的故事。

她叫矢野丽莎。不不,她不是日本人,矢野丽莎是她的网名,但我只知道她的网名。她有一头栗色的波纹长发,一张小小的鹅蛋脸,眼睛里总有一团薄雾飘过。她画很重的眼线,把口红涂得极为立体饱满。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穿着宽大的浅蓝色针织衫,紧身的皮裤,脖颈上扎着香槟色的大丝巾。

那时候她已经醉得不轻。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初春的某个晚上,一帮朋友庆祝他们改编的阿努伊版《安提戈涅》在小剧场首演成功,便去国贸的钱柜唱歌。我跟他们不熟,但我的一个熟人——演出推广人安娜贝尔非要拉我去,因为我为他们写了一个短评,配上几张剧照发在了我们的娱乐周刊上。

除了打开香槟时的集体喧闹,我基本都是被冷在一边的。过了很久,安娜贝尔意识到我被冷落,便举着酒杯,几次三番地走过来,挨到我身边跟我对饮。后来,可能她自己也觉得尴尬了,便索性不再管我。

那真是神奇的一晚。大约十一点钟,一个陌生女孩的突然闯入,成了整个聚会的高潮,这女孩便是矢野丽莎。东摇西晃的矢野丽莎一把推开包厢门,闭着眼睛径直向角落的沙发走来,在靠近沙发的瞬间,她还在努力地睁开眼睛,抬手指着什么。接着,便像后脑挨了一闷棍,折叠着倒在了我的身上。包厢里完全静止了,只有大屏幕上的萧敬腾依然嘶吼着“我的玫瑰我的美——”

像是突然被追光灯打到,大家都停下来,安静地盯着我。我手足无措地看着倒伏在我身上的女孩,她已经毫无意识。安娜贝尔走过来,指着趴在我膝盖上的女孩,打哑语似的询问着。

不不,我不认识——我笨拙茫然地解释。

喝大了,嗨!不新鲜。

安娜贝尔把那醉酒女孩挪到我身边的沙发上,使我得以快速地腾出身体。凌乱的卷发完全埋没了女孩苍白的脸,安娜贝尔把她的脸转过来,用女孩的丝巾盖住。

让她躺一会儿,安娜贝尔说,把你的外套脱下来,给她盖上——等一等,看看有没有人找过来。

音响的音量调小了很多——大家都是一帮有修养的年轻人啊。屏幕上的萧敬腾继续蹦跶了一会儿之后,韩国女歌手李智恩又极富弹性地扭动了一会儿,但此刻谁都没有再唱歌,大家安静地看着躺在沙发上的女醉鬼。大约几分钟后,他们便聚在一起玩起了桌牌,不时爆发出压抑的欢笑声,而我则坐在沙发上,仿佛是理所当然的守护人。

差不多等到零点,却没有人来我们的包厢寻找这位醉酒女子。已经零点了啊。大家纷纷起身,再次把目光聚焦到我这里,我重新成为当晚的焦点。大家就这样盯着我,突然欢乐起来——

带回家吧!

带回家,这是天赐的缘分。

带回家!

我浑身僵硬起来。每当不知所措的时候,我总是这样。

我想,不该是其中的某个女孩,比如安娜贝尔,帮她一把吗?

但安娜贝尔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我后来想,也许大家都有难处,也许是大家有意成全我们,又或者大家把这当作一个快活的闹剧?更有一个理由:他们相互都太熟了——熟人有熟人的尴尬,而我则是个例外。

总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带回家吧!

总不至于报警吧?万一她并不希望报警呢?

就这样,最终,几乎由我扛着她走出门——谁让她一开始就倒在我的身上呢?我是这么理解的。

在钱柜门口,安娜贝尔帮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这期间,醉酒女子似乎醒了一次。

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她一直躺在我的怀里。我几次试图摇醒她,十几分钟后,她终于半醒过来。

你家在哪里?我问。

她偏过头,困惑地看着我,仿佛完全听不懂我的话。

你家在哪里?

她像布娃娃一样摇摆着头颅:青岛——

青岛——来北京玩?那酒店呢?你住在哪个酒店?

没有,没有住酒店——她马上要再次睡过去了。

天哪!难道还没有入住?难道还要我去帮她开个酒店?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确实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骗局——我必须平白无故地为一个醉酒女子开房并且买单。我开始为自己的愚蠢而愤怒。

但是,过了一小会儿,她又含糊地冒出一个词:太阳宫——

太阳宫!我突然松弛了下来,急忙追问,太阳宫哪里啊?

你他妈的——她突然睁开了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以为她要惊跳起来质问:你是谁?

但她没有质问,而是挥舞着细长的胳膊,口齿不清地说,哪里——少废话,我跟走就行了——

真是难以置信,就这样,我们竟摇摇晃晃地到达了她的住处。即便在电梯里,也几乎是我扛着她。而她总能在关键时刻提供关键的信息,我甚至在她的口袋里找到钥匙。

我终于把她安顿在了她的沙发上,也许是气味告诉她,终于回到了家里,她一下子放松了,摊开在宽大的沙发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我看着摊在沙发上的她,念头纷呈,思绪万千,心脏剧烈地跳动。我为自己卑劣的念头而战栗,但我头脑很清楚。如果可能,我应当留下一个纸条,写明如下内容:

昨晚在钱柜,你喝醉了,误入我们的包间,是我送你回家的。酒醒后,如有任何疑问,请拨打我的手机号。我的手机号是——

我蹲在椭圆形玻璃茶几旁,撕了一张便笺纸,飞快地写下了这几行字。但是,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抬起胳膊指着我:

别走——她指了指海蓝色的地毯,就睡那儿,别走,等我醒来——

说完,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我,收缩了一下身体,再次沉沉睡去。

凌晨四点——我其实一直半睡半醒——她起身,顺手把一件散发着浓烈香水味的薄毯子扔在我的身上,快速潦草地脱掉自己的衣服,扔在沙发上,去了浴室。接着是漫长的、哗哗的流水声。她在洗澡。我在装睡。

大约十几分钟后,她光着身子出来了,用乳白色的浴帽裹着头发,弯腰在壁橱里翻找,扯出一件黑色的睡衣套在身上。她裸身背对着我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但仅仅两秒钟。

她叉着腿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翻看着手机,手机里不时发出信息叮叮的声音。她就那样长久地翻看着手机。

突然,她伸腿踢了我一下:

喂,醒了就起来。我的心脏一阵痉挛。我平生最怕的,就是我努力遮掩的行为,被人有意无意地识破。

我翻身坐了起来,看见她用手指拨弄着茶几上的便笺纸。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飞快地拿过手机。

别看了,是我打的,她弹了一下烟灰,说,还有别的联系方式吗?万一你不接电话呢?

我在娱乐周刊工作。

哦,娱记啊?

沉默。沉默中,她依然在刷手机。她伸手从沙发边的黑色小方桌上摸过一包卡片状的小糖包,扔给了我。kaoru 口香糖。

没有牙刷给你用,将就一下吧,去洗把脸,毛巾你可以用。

我的脸突然出现在大圆镜子里,出现在那个洗手台上打着一圈灯光的、无比清晰的大圆镜里,我浑身震了一下。我好久没照过镜子了——一个人对自己的那种陌生感,有时候真的很吓人。从感性角度,你几乎很难相信那是自己,但理性告诉你,那就是你自己!

洗完脸后,我走出卫生间,她已经躺在沙发上了,继续玩着手机。我在镜子里凝视过的那张干巴、枯燥的尊容,还在我的脑海中浮动着。看着仰叉在沙发上的她,我再次手足无措,进退两难。

晚上有空吗?她问,目光依然没有离开手机。

晚上——在我的迟疑中,她终于转过脸来,看着我。

没空?

有空。

一起吃个饭,算是答谢,可以吗?

毫无疑问,我不可能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也许,关于昨天晚上,她还要问起什么,我没必要心虚。

那好吧,晚上见。她挥了挥手。

在我离开的瞬间,她终于勉强地微笑了一下,算是一种礼貌吧。

6

晚上有空吗?

有吧?

我酝酿了很久。小九。我躺在逼仄的床上想她,有时候相当猥琐下流。差不多快要两周了,一直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尬聊着,如果不采取点实际行动,恐怕一切都要归于沉寂了。我为什么不敢冒险一试?我怕失去什么呢?

“有吧?”她为什么要这样回复?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空?她的时间不归她自由支配吗?

我的迟疑,我的胡思乱想,差不多持续了一分钟。最终,我决然地发出邀请:

要是有空,我请你吃饭。

没有回复,没有动静。

这让我非常焦躁。我盯着电脑屏幕,一种自作多情带来的羞辱感,又使我开始神经质地视力模糊。自找的,何必呢?年近三十的、猥琐的家伙,一个曾幻想挥洒爆款戏剧的家伙,一个幻想在排练室里挥舞着胳膊,激情四射地给青年女演员说戏的家伙。哈哈。

没有理想,只有幻想,而幻想是一剂毒药。此刻,这剂毒药又要发挥作用了,它撩拨你的欲念和妄想,然后又把你的脸摁在地上摩擦——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一摊融化了的黄油,黏糊糊地顺着身体内壁往下流淌。

然而,十来分钟后,她回复了。

好啊——一个笑脸弹出屏幕。

不好意思,刚有点事,离开了一会儿。她很快地补充解释,一切那么自然,舒展。

这样的结果,让我又一次为自己的猥琐多疑而感到羞耻。十年前,我也曾恋爱过,我确实曾有过起码的自信,可它是何时被摧毁的?

到了簋街“舟山渔歌”门口,她打电话找我。我从餐桌的座位上站起来,她便毫不犹豫地朝我走来。

她做了精心的装扮。所有的女孩出门见人,都会精心打扮,所以,我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

她随意地摇了摇手,算是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脱下红色羽绒服交给服务员,坐在我对面,微笑着问,我没迟到吧?

我也刚进门。我急切地回应,怕她有一丝不安和歉意。

你离这儿不远?

不远,我在国贸附近。

嗨,我只考虑自己方便了,对不起啊!她撩了一下垂下来的一绺头发,继续说,在国贸上班?还是住那儿?

上班,当然也——我的心脏似乎被轻击了一下。

嗯,我也住在公司附近,早上挤车太痛苦了。她反应极快地接应了我的话。

公司在东四附近?

住北新桥,公司在雍和宫。你做什么工作?别急,让我猜猜——地产公司?广告公司?程序员?或者——

我让她猜了一会儿,然后摇头,告诉她,我在娱乐周刊。

她没有猜中,但依然很愉快。

她吃得很安静,我则吃得心神不安,整个晚上我的想象不断延伸:

吃完饭干什么?一直溜达着送她回去?说些什么呢?我的内心焦灼着。她确实让我动心,而且,她对我似乎并不反感。饭后走一走是个好主意,一路上有意无意地触碰一下,也许就能获得一些更明确的提示——

有一瞬间,我为自己龌龊的盘算而羞愧,脸颊发起烧来。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吃得很快。大概不到十分钟,她就放下了筷子,用纸巾沾了一下嘴巴,两只胳膊自然地垂下来,安静地看着我,偶尔把脸往前凑一下,似乎打算仔细观察或认真倾听。我无法继续吃下去了,只能频繁地把啤酒杯送到嘴边。为了化解尴尬,我滑稽地、咬文嚼字地说,初次见面,招呼不周,还请原谅。

初次见面?她眼睛忽然明亮了一下,说,好吧,也算是吧——

怎么,不是吗?

算是吧,她嘴角弯起来,露齿笑了一下。

难道我们以前认识?

没事,别纠结了,她摆摆手,又撩了一下那一绺垂下来的头发。她干吗不结结实实地把那绺头发挽起来?

一起吃饭,确实是第一次啊。

我却神经质般地固执起来。她肯定能看出来,我的脸已经涨得通红,这是内心极度不安的表现。无论如何,我已经把这看作一个很大的闪失了。如果真有一个巨大的漏洞,也许,很可能就有个新的失误等着我。

好吧,她笑了起来,大屯,有个酒吧,叫无名高地,记得不?去年夏天,世界杯的时候——

我完全记起来了!世界杯的时候,我连着几天去酒吧里看球赛,那时候,她在酒吧里做主持人。有一个互动竞猜环节,她几次帮我参谋预判比赛结果——我们坐在包厢里喝过啤酒。那个夏日里热乎乎的气息,瞬间在我的感觉中复活——她穿着短体恤,挤在我身边,帮我勾选比分,我这种永远别别扭扭的傻缺,那时候也曾经如此剧烈地心跳过吗?

通常,我脑子一乱,就会没来由地固执,大概是某种为了面子而强词夺理的恶劣天性吧。

因为是初次——应该是初次——我语无伦次起来。

哎呀,那最多也只是认识了而已,这样的约会,当然是第一次了。她似乎觉得很好玩,放松地笑了起来。

约会?我再一次心跳起来。她就这样给我们的见面定性了。

嗯?不是约会吗?她再次大笑起来,你约我难道有别的事儿?

没有没有,我慌乱地结束了这荒唐的争执,可我最终究竟挽回了什么?

可不就是约会吗?难道约会还有别的意思?你太好玩了,哈哈——她终于笑出了声。

好了,干一杯吧。她端起果汁邀请我。杯子叮当一声,她很痛快地喝了一口,说,谢谢,我很开心。

一起走一会儿?我试探着问。她点了点头。

我们就这样若即若离地走在路边,走在夜色、灯光和车流中,你们有谁看到了这寻常的一幕?的确是约会,天啊,我还在想这件事——不就是约会吗?不就是那样一种隐秘的期待吗?这样一个简单的意图,难道她会不明白吗?她愉快地接受约请,而且,现在依然愉快,难道她真会介意什么吗?争执的必要在哪里?我的脑子哪部分坏掉了?

胡思乱想让我看起来过分沉默,显得莫名其妙。

上班忙吗?她很随意地问。

还行吧,就跑跑发布会,写写小文章,编个稿子而已。我含糊地应答着,内心依然纷乱:一起走多久?走到哪里去?才九点啊,难道一直这样走在路上?要不要去咖啡馆坐坐?

你呢,忙吗?我搜肠刮肚半天,挤出这么一句问话。

还行吧,就那么点事儿,闭着眼睛都能做。

下班后干什么?

没什么事儿,挺无聊的,她侧过头笑了笑,似乎为自己的答案感到抱歉。

大概五六分钟,我们毫无意识地走到一个站台,她停了下来。

那我,就先回了?她看着我,试探地询问。

我还没提到咖啡馆呢!一阵毫无来由的焦躁、失落、无助,再次困扰着我。也许,我早该提出下一个建议,但是,现在,我坚决地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是我对自己满脑子游荡着的猥琐想法最强烈的报复。

我打车送你吧。

嗨,没必要啦,就几站路。我们面对面站着,她已经用围巾围上了嘴巴和鼻子,两手插在衣兜里,眼睛直视着我,那双眼睛里有一种坚定的坦诚,使我本能地想要躲闪。

她上了公交车,公交车很快走远了,像一条船划过水面,水面又合上了。一切了无痕迹,我在恍惚中长久地徘徊着。

7

我的地下室昏暗萧条。我坐在床边,长久地搓着脸,盯着挂在墙上的一条黑裤子。僵尸从黑暗的棺材里爬出来,在地面上歪歪扭扭地行走,他突然被注入了人的气血——他有了灵魂,便开始燥热,感到羞愧、愤怒,悲伤——大脑里冒出的句子,让我浑身一阵战栗。这是从哪里来的句子?

我长久地搓着脸,盯着那条失去灵魂的裤子——它没有被我穿上,因此失去了裤子的本质。我和衣上床关灯,让黑暗彻底变成黑暗。在这个世界上,你看到过这种彻底的、绝对的黑暗吗?一个失去了时间,失去了意识,失去了本质的黑暗?时间——那可是太阳的足迹!

约会!我脑海里不断地闪回晚饭的情景。在黑暗中,几乎每一个细节都光一样闪烁。我的被彻底隐瞒的黑暗,这坟墓般的处境!长久以来,也许因为缺氧,也许因为脱离了时间,我连梦都没有了。我看到的墙上的影子,我看到的书上的思想,都与地上的世界毫无联系了。如此下去,我还会再次与这个世界约会吗?我这样的人,竟然可以约会?我要把她带到这地下室来同床共枕?让她也在这黑暗、寂静中被突然传来的婴儿哭声惊醒?

我当然不是在洞穴里弃世修行。

我忽然为自己的这种惊醒而激动起来。我诈尸般起身,坐在黑暗中,开始了漫长的回顾。在北京,我已经搬了四次住所。每一次,我都像草履虫一样,决然地、听命于某种神秘力量一般地,一头扎进地下室,甚至从中品味出艺术想象、人间烟火、隐秘肉欲和禅心笃定的奇异特质。我唯一没有意识到的是,它实质上可能是这个世界对我的镇压和封禁。然而,我是一个魔鬼吗?哈哈,那是自作多情的自我抬举。

蟑螂是直觉、自愿、本能地栖身于黑暗世界的,它们也许从未觉得阳光也属于自己。而我自觉、自愿地躺在这里,只因为那数额并不巨大的负债缠住了我。我像是溺水中被水草缠住腿脚的家伙。水草柔软,然而凶恶。我在黑暗中盘点着自己的债务:每年还债三万,持续还了两年,目前还有三万负债!可是这三万负债,就足以让我继续被封在这样的黑暗中!

我原本可以继续平静地躺在这里,坚定地还完债务。我这是怎么了?就算小九知道了,她不会为我这种诚信守约的行为而感动吗?她会不会?我需要多大的勇气,花多长的时间来向她解释这些?在黑暗中,我突然发出了鬼一样嘶嘶的笑声。存在就是选择,我竟然选择了这样的一个存在!

我第一次在地下室失眠,也许直到地上的黎明时分来临,我才恍惚地睡了一会儿。

一个上午,我都在百无聊赖地看着几篇专栏稿件,这些谈论戏剧、电影的文字,在我半昏迷的大脑里,没有呈现出任何意义。QQ 也是寂静的,我没有勇气再主动跟小九说些什么,她也心照不宣地没有发来任何信息。

午饭过后,我从楼下的餐厅回来,固执地坐在咖啡间靠窗的沙发上,持久地喝着咖啡——但是,就像精神分裂了一样,我的灵魂时刻提醒我,这不是那个真实的我。如果你恰好看到一个家伙,穿着白衬衫、黑色长裤和针织背心,斜靠在橘色的软沙发上,装模作样地翻看一本日语娱乐杂志,那不是一个真实的人,那是一个时代的人形塑胶模具。大概是我的异样行为,引起了那个波希米亚女同事的注意,她浑身荡漾着,很焦躁地转头看了我好几次,显然是不希望我长久地坐在那里。

果然,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女孩子,其中穿着米黄色风衣、扎着香槟色爱马仕丝巾的高挑美女,可能是某个二线女演员,而跟随她的两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必定是她的助理、经纪人之类。她们像韩剧、港剧、台剧里的人物那样亲切友好地打招呼、交流,偶尔甚至蹦出日语或韩语,她们是商量来拍写真的。紧接着,同性恋男子般白净温柔的摄影师出现了,他们围着一个钢化玻璃小圆桌,柔声细语但充满活力地交谈起来。

他们谁也没有看见我。

你瞧瞧,我永远是一个局外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家伙。对于那些好看的女人来说,只有摄影师才配长一双受欢迎的眼睛,不断地调试她们精致的脸、骚动的腰和屁股、脚尖越伸越长的大长腿,像是要努力去够一个不远处的金鸡巴,却永远够不着!整个世界都在表演,为越来越傻缺的你我他表演!他妈的!我固执地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白雾中玻璃林立的大世界,大脑杂乱无章地运转着,有时候,它几乎呈现出死机的状态,一串串惊悚的错误代码在黑屏上闪烁。

但是,我的固执没有持续多久。十五分钟后,他们消失了,我也跟着消失了。然后,我出现在自己的工位上,某个悬空世界的工位上。

我盯着QQ,心一直在下沉,直到某个瞬间,我突然鼓起了勇气——至于这么猥琐悲观吗?这个活生生的世界,此刻至少是敞亮的吧!我打开了小九的QQ 空间。这是一个年久失修的空间,但以前的内容却赫然在列。我往前翻动,看到了她写下的一些文字。那些文字回忆了她艺校时代不愉快的过往——家里不太宽裕,妈妈重男轻女,不愿意花钱让她继续上学,是爸爸坚持把她送到了艺校学舞蹈。来自小县城的她,不知因为什么,被宿舍里的女生们孤立。有一天晚上,她回来晚了,她们竟然锁上了宿舍门,叫了好久也没人开,她只好去了另一个宿舍,在好朋友那里挤了一晚上。学舞蹈很辛苦,况且她并不喜欢民族舞,可为了考学升学,没办法。

再往前翻,便是一篇快乐的文字。她有幸参与了某古装电视剧中舞蹈内容的拍摄,当然,也只能算是群众演员了。为了这次拍摄,她们整整排练了一个多月,也算是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感谢老师还记得我,邀请我,我第一次感到民族舞的功底还有些用处。”“虽然报酬不多,但是机会珍贵!”“努力吧小九,爱拼才会赢!”文字后面,一堆舞蹈场面的剧照。再往前翻,是一堆家乡美食的照片。“终于回家了,吃到了家乡美食,童年的味道,永远难忘!”

我用一下午时间查看小九的往事碎片,我渐渐忘了这个世界,仿佛跟着小九做了一次漫长的回顾之旅,她在我的想象中成长、说笑,像是一次短暂的麻醉,世界不再空虚。不得不承认,我最初的搭讪,潜藏着湿乎乎的欲望,然而此刻,想起小九,我的内心却慢慢变得清澈,满怀着被融化了柔情,她也是从小女孩慢慢成长起来的啊!

快下班的时候,她突然发来一个字:嘿!

下班了?我几乎过敏般地回应她,迫不及待到失去分寸。

下毛线啊,有要加班了,晕——

哦,那是够晕的,同情你——我大胆地发了一个抱抱的表情,这在我看来,多少有些过分。

然而,她也很快地回了一个抱抱的表情。

好无聊啊——她说,你的故事不讲了?

只开了一个头啊——

那就继续嘛——我还等着故事哄我睡觉呢!

好吧好吧,睡觉前一定再讲一部分——

这些暧昧的对话,让我的整个心脏都热乎乎的,一种瞬间的、极有质感的想象,让我觉得某些事情也许已经发生了。

8.我的故事:一次邂逅(2)

矢野丽莎穿着斗篷式的宝蓝色羽绒服,两条黑色的腿显得更加细长,她站在橘黄色招牌的海鲜烧烤店门口,像是美少女漫画里的魔法女巫。

我们进了海鲜店,她坐下后便快速地点菜,快速地把菜单还回去,始终没有征询我的意见。点完菜,她才抬头看我,说,喝什么自己点。她脱掉羽绒服,露出薰衣草紫的毛衣,斜靠在沙发上,打开手机,快速地滑动起来。

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我们都没再说话,也完全没提到昨晚发生的事情。在她面前,我真的存在吗?她故意对我视而不见?是她要请我吃饭的啊?没有交谈,吃饭就变成了纯粹的吃饭。一种自尊心受损的压迫感,迫使我吃得很快。我不想在她放下筷子后还继续吃,好像我没吃过这样的饭似的。所以,她放下筷子的瞬间,我也几乎同时放下了筷子。

对我这种行为,她也没发表任何意见。在起身离开的瞬间,她的目光似乎在扫视我的全身。然后,她起身穿衣服,我也跟着起身。

我们并排走在石板路上,依然没有说话。她走得很快,大约不到十分钟,我们就穿过烟袋斜街,来到了鼓楼大街。她在一辆黄色的Mini Cooper 前停了下来,那是她的车。

上车吧,她打开前门,向我歪了歪头。我站在那里,一阵慌乱。她要送我回去吗?我不希望——绝不能让她这样做。

到我那儿去坐坐,可以吗?她第一次露出歉意,第一次征询我的意见。

迟疑片刻,我点点头,上了车。

我们从地下车库乘电梯,直接上了二十二楼。进门后,我才发现她拎着一个大购物袋。她把购物袋扔在沙发上,说,去洗个澡吧,睡衣内裤都在袋子里。

然后,她歪坐在沙发上,开始低头翻看手机。似乎——必须去洗澡——如果持续地保持这样的“真空”状态,那么,我去洗澡,便是化解尴尬的最好办法。当然,只是我尴尬而已。我决定停止思考。我拎着那个大纸袋进了洗澡间。

我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好了睡衣。黑色的吊带睡衣,上面有大片玫瑰色、草绿色和浅蓝色的不规则色块。她起身,睡衣刚好覆盖在大腿上。

你随意,看电影、打游戏,都可以,影碟在那个架子上,咖啡机在那儿。她指了指靠近阳台的位置,说完,她便进了洗澡间。

她的屋子大约六七十平方米。金色的壁纸上印着纹路突起的浅粉色海棠花。阳台上摆放着一个英式复古茶桌,两把弧形复古的皮质靠椅镶着金边。小客厅的枝形吊灯,闪烁着香槟酒杯里酒水荡漾时的那种质感的光斑,似乎要发出风铃般的脆响。卧室被打开的枝形吊灯也同样晶莹剔透。一张结实宽阔的黄铜大床,铺着茜红色的床单。床头被金色光芒的灯带包围。

我选了一张光盘——《走出非洲》,忐忑烦乱地看着。事情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此刻,在这个空间里,我觉得自己似在非在。她让我随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而,我因此完全丧失了支配自己的能力。选择一个电影看,也只是一种无意识的填补而已。

十几分钟后,她出来了,裹着棉质浴帽。她从我面前走过,带着一阵马鞭草味儿的香气,径直走进了卧室。也许,她应该上床休息了,而我只好留在沙发上,继续“随意”?但她很快又从卧室里出来了,又一次从我前面经过,去了浴室。她从浴室再次出来的时候,披散着头发,走到沙发前躺了下来,并且果断、直接地躺在我的腿上,用手搓着胳膊,也许是在涂抹什么精油。

她似乎也在盯着电视看。

好看吗?她问我,没有看我。

还行吧。

在想什么?她眼睛盯着我,非常纯粹、专注地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忽然坐了起来,把脸凑近我,明亮的眼睛里飘过一阵雾。她就这样一直看着我,直到我开始不由得微微颤抖。

做爱吗?她盯着我。

我从未触摸过的丝绸!她的头枕在我的裆部时,我其实早已勃起了。这么说来,她不过是在检验我是否诚实。

我们在皮质的沙发上摇晃着,她的头发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她像控制马匹一样控制着我,直到几乎最后一分钟,她才斜过身子,去够沙发边的小柜子,拿出一个片装的相模安全套。

就这样,我开始和她在一起生活。完全稀里糊涂,没头没脑,毫无逻辑。我放弃了寻思,我担心任何疑虑都会破坏这天上掉下来的美好。我愉快地遵守承诺,每天下班就回她那儿去。

她总是在家里,有时候在打游戏,有时候在看电影,有时候摊开水彩盒,画一些古怪的画,像是在临摹一些原始仪式,又像是杂乱无章的毕加索晚期风格。

有时候,她会开车来接我,当然,那是她去国贸附近闲逛的时候,差不多到我下班时间,她才打电话过来,一起在附近的餐馆里吃饭。有时候,则是我先陪她去星光天地之类的地方晃荡半天,然后吃饭、回家。她挽着我的胳膊走在商场里的时候,总有漂亮的女人凑过来,亲切恭敬地向我推销各类黑金卡,即使我尴尬地拒绝,她们还是固执、殷勤地送我各种小礼品,我的接受,对她们来说似乎也是一种礼貌的恩赐。是啊,在金光闪闪的地方,矜持干不成任何事情。因为被一个没有来由的高档女孩挽着,我竟然有了某种虚幻的身价!问题是,看看我躲闪的眼睛,你们没发现什么吗?我身上依然穿着李维斯!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矢野丽莎坐在旁边,画她古怪的画,她突然问我,你哪里人?

兰州。我面红耳赤,心脏一阵痉挛。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忍不住要掩盖自己的各种履历。

来北京干吗?

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做了吗?她侧着脸微笑着问,似乎带着点嘲讽的意思。

我没有回答。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放下笔,紧紧地靠着我,把脸贴到我的耳朵上摩擦,一只手从我的腰部漫游过去。

除了第一次,我们做爱时,她总是闭着眼睛,无论在床上,还是在沙发上,开始之后,她几乎不睁开眼睛,除非发生什么她觉得异样的事情。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她每次闭上眼睛,也就是关闭了心灵的窗户?通常,在沙发上完事后,她会起身走来走去,做点别的事情;而在那张大床上做完之后,她便躺着一动不动。我们做爱时,她总是穿着睡衣。有时候,看着她躺在那里,我会入神地看她睡衣的褶皱从亮到暗的波纹状的层次。

奇怪的是,在我们相处的那段时间里,我从未见她喝过酒。她的屋子里,也没有任何酒精饮料。

她睡衣的那种质感,已经完全镶嵌在我的记忆里了。那种厚腻丝滑的丝绸质感,让我时至今日也能感觉到,她的性欲是肥厚、弹性而滑腻的。

有一天,我们在街上散步,她突然回头问我,你骗过自己吗?

骗自己?没有上下文的问题,是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

比如,你固执地相信某个人爱你,其实是你在骗自己,因为你很清楚他不爱你。

我,似乎没有,确实也没有谁爱过我。我踩着路边干燥的落叶,感到有某种东西在我的身体内化为一阵雾,正在慢慢地烟消云散。

别误会,我不是说男女之爱,那本来就无所谓。

那你说的是什么?

父亲对孩子的爱,一个孩子,固执地相信父亲很爱她,而她其实在欺骗自己。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父母——我没想过他们爱不爱我。

哦,没事儿,不谈你父母,不谈父母。停了一会儿,她转身看着我,说,你讨厌我吗?

我完全愣住了。怎么会?我怎么会讨厌你?我非常认真地回答她,而且,我似乎应该把手从衣兜里掏出来,做点什么。她也看出了我的微妙的企图,便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干吗那么小心啊——好吧,不说了——人为什么要说话呢,永远那么多话,却什么也说不清——不是谎言就是狡辩,什么也证明不了。

9

然后呢?

还没写出来。

你讲故事好慢呢!

我们坐在灯市口的半坡酒吧里。小木桌上摆放着一支矮胖的红蜡烛,烛光在静止的气流中扭来扭去。小九把桐花色的针织手套放在桌子上,把头枕在手套上,看着蜡烛。

我们刚看完《暗恋桃花源》,从人艺剧场里出来。

吃过三次饭后,我不可能第四次依然约她吃饭。我想过约她看电影,可几个晚场都不合适。时间在流逝,我在焦灼。应该有个内容不同的约会了吧?

晚上去看话剧吧?我在QQ 里提议。

啊,太奢侈了吧?

票我已经买了。打出这行字,我又把它删了。应该撒个谎,我想。于是我重新说,有两张赠票。

哦,那好啊——她痛快地答应了。

我们按时进场,安静地、充满仪式感地坐在软椅上,一句话也没有说。钟声响起,灯光渐渐暗下来。我伸过手去抓她的手,她没有拒绝。我偶尔侧头看她,但她并没有相应地侧过头来,她似乎对剧情非常投入。我一直捏着她的手指,她也没有抽开。我们的手已经完全汗湿。我们像极了初恋的中学生,也许,实际上我们真的还没学会恋爱呢!直到第二幕开始,她才试探着把手抽回去,同时抬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像是要刻意地解释把手抽走的理由。舞台重新亮起来后,她竟悄悄地把手伸过来,寻找我的手,我们就这样一直握着手,直到剧场里的灯光全部亮起来。

我从未这么长久地握着一个姑娘的手。

走出剧场的时候,我忽然有些茫然,能看出来,她也一样,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今天确实有点不同了,该送她回家吗?

我突然想起来,上次在“愚公移山”酒吧看完民谣演出,我送她回家,经过东四十二条时,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瘦男人和一个粗壮的家伙争吵,粗壮男人飞脚踹了瘦男人一下,瘦男人发疯般地还击,两人撕扯起来,但瘦男人很快被壮汉摔倒在地上,旁边竟然还有个七八岁的男孩,他抱着试图拼命的瘦男人,撕心裂肺地哭喊:“爸爸,别打了,回家吧。”而壮汉则不断地叫喊“操你妈”“抽不死你丫的”。作为路人,遇到这种事情,我通常疾步走开。你又能怎么样?这些扬言要“抽死你丫”的家伙,通常都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是丛林世界里的猛兽。

正是这样的,我的同情心和正义感是极其匮乏的,所以,也许,我会将日渐稀少的同情心,只留给熟人,以便有朝一日能得到对应的回报。理性的算计导致真切的懦弱。我的愤怒渐渐稀少。

但小九站着不动,她执拗地站在一旁围观,令我感到不安。

你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咋能这样呢,带着孩子打什么架呀。

那壮汉显然注意到了我们,而小九已经走了过去。她走到那个戴眼镜的男人面前,说,带着孩子呢,回家吧。而那个壮汉,竟然在一个女子面前表现出了风度,匆匆打开车门,开车走了。那个瘦男人竟然完全没有理她,也许是觉得丢脸,他扶起自行车,带着孩子扭头走了。

这件事严重地影响了我们的心情,我们一路沉默着走到她的住处。她站在门口,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什么,而我竟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吗?她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说,什么?我说,没什么。哦,她说,那——谢谢,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看着她进了院子,转身走出胡同,那团毛茸茸、湿乎乎的欲望梦醒般地渐渐熄灭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预感到她会请我进去坐坐的。

一般来说,人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忘记那些突如其来的不痛快?其实是很快的。至少,今天晚上,小九是快乐的,她眼睛盯着烛光,若有所思,她在等待故事的结尾。可是,我做好准备了吗?

我还是写好了发给你看吧,我说,我不太会讲故事。

我想给自己留有余地。已经发给她读的部分,我都反复做过修改,我努力地装饰着我在故事里的形象。那固然只是故事,也就是说,以后我完全有机会辩解——那是虚构的,但我也应当保持必要的分寸,努力让它看起来不过于虚伪、做作。

不,你现在就讲,我要听完。小九带着撒娇的口吻,却看起来固执倔强,她伸过手,拽着我的衣服摇晃了一下,讲嘛,快点——

不远处爆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夹杂着英语或者法语,那是一群年轻的中国人和老外,小伙子和姑娘。这里是他们的乐园,我从未见过他们对着酒瓶失意的样子。

这样的话,也许就讲得不太好了——我心里一阵发虚。

哎呀,快点嘛——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嘟起了嘴唇,然后又把目光转向摇曳的烛火,用手指拨弄着黑胶唱片般的烛台。

10.我的故事:一次邂逅(3)

矢野丽莎不爱说话,这让人挺不舒服的,不过,我也没资格要求她如何如何。一个人表现出什么样子,都有其背后的理由,她不主动说出那个理由,我有什么资格去追问呢?况且,作为对等的待遇,她也几乎没问过我什么。她有必要问吗?她对我并不好奇。所以,即使我对她很好奇,也必须保持克制,否则,我想,我们的关系就该结束了。

周末,我们经常开车去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有一次,我们去昌平一个叫瀑峪的地方,却只在路边的杨树林里走了一个小时。她一直往林子深处走,我跟在她后面。最初,我还能听到公路上过往的车辆,后来,便只听到脚下被踩踏的枯叶发出的脆裂声。我跟着她走,但不好问她什么。

在一片小灌木丛旁,她停下来,靠在粗壮的白杨树上,怪异而专注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她。

吻我。她闭上眼睛。

我吻了一下她,然后快速离开。

你讨厌我?她睁开了眼睛,问。

怎么会呢!我急忙辩解。

我们做个游戏吧,一直吻,不要停下,不要离开,看看谁坚持得久,你输了,就从这里爬到公路上去,小心哦,我会咬舌头的。说完,她竟然大笑起来,第一次。

我们吻了起来。有一个瞬间,我确实感到舌头要被从舌根拔起来,但我坚持住了。她是故意的,然而无论如何,她开心就好。

最终,她推开了我。

我输了,她说,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她撩了撩头发,开始深呼吸,仿佛下狠心似的。她真的手脚着地,开始向公路的方向爬行。

讲到这里,我停了下来。小九的眼睛还盯着烛火,而烛火突然发生了一次小小的爆裂,火苗抖动了一下。

为什么停下来啊。

为什么?因为我在犹豫,我是不是要按照我头脑里自动生成的内容继续讲下去?我要篡改我的大脑,还是诚实地展示?

的确,她一直在往前爬行,很固执,很努力,臀部高高地抬起,样子十分滑稽。真是一个奇葩的女子。

她大概已经爬行了五十米,我追了上去,把她拉起来,说,可以了,别爬了,你的手明天就知道痛了。

闭嘴!她甩开了我,轻轻地说,然后紧咬着嘴唇,继续往前爬,仿佛怀着巨大的仇恨。我又一次拉起她,说,其实,我们都没有输,或者说都输了。

都输了?她转过头,眼睛严肃而困惑,你认输了?

我说,是的。

那你干吗那么坚持?

你起来吧,要不然,我们就一起爬。说完,我也四肢着地爬了起来。可我坚持了没有多久,就觉得一切都不对劲。在这荒凉的林子里,我们这样愚蠢、滑稽地爬行,真是看起来有病!如果我还这样鼓励她,也许会引出更大的麻烦。

好了,可以了吧?求你了好吗?我用力地从腰部抱起她,她却更加强有力地拖拽我,仿佛一场野蛮的强暴即将开始。我的身体首先失衡了,两个人就这样在地上扭滚起来——

讲到这里,小九的身体似乎哆嗦了一下,两腿不由得摆动,撞了一下我的膝盖。不过,她的眼睛依然盯着烛火。

我停了下来,她也没再催我讲下去。她似乎在想什么别的事情。我脸颊滚烫,幸好,在烛光的映照下,并不能看出什么。我继续讲下去。

晚上六点,我们到亚运村一家日式海鲜烧烤店吃饭,很晚才回去。

洗完澡出来,坐在沙发上,她才转过脸来看着我,说,我知道,你一直在忍受我。

忍受?没有,至少我没有这种感觉,我强调说,我确实没有这种感觉。

干吗这么温顺?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问,不觉得我过分吗?

没有,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事难为过我吗?我尴尬地端起水杯。

好吧,谢谢你,她站了起来,说,今晚你睡沙发吧——说完,她向卧室走去。

她第一次对我说谢谢,让我感到意外和遗憾(我一直把“谢谢”当作一种距离或屏障),而接下来的那句话,让我更感到意外。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正在疯狂地奔跑和攀爬的主人公,尴尬、茫然。

过了几分钟,她又出来了,从我面前经过,去了洗手间,返回后,她说,到床上去吧。

我就睡沙发。我说。

生气了?

没有,怎么会呢。

那就去床上吧。她关掉电视,一把扯起了我。

她第一次裸着身子跟我睡在一起,但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很意外,我们的身体都很平静。

又一个星期天,我们去了一个很远的湿地草滩,在房山那边,那里有很多野鸭子。附近有一个破旧的小火车站。冬日的荒草无限地蔓延着,我们在一截断墙下坐了很久。快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她忽然转过头来,眼睛薄雾一样盯着我,说,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我愣了半天,确实,我还真没想过要认真地跟她说些什么。事实上,一直以来,我缺乏主动跟她说点什么的勇气。你会跟梦境里的人说话吗?你会说什么?能说什么?但是,此刻,我似乎必须说些什么。

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我说。

快乐?她嘴角抽动了一下,那是怀疑和否定的讥笑吧。

是的,我感到很快乐,所以每天下班——

别说了,何必为难自己呢,说出的都是废话。她突然焦躁地打断我,无情地转过头去看着远处。

我第一次感到生气,进而有些愤怒,但面对她,我能做什么呢?不是她让我陪着她的吗?为什么变得如此别扭?她到底想要听到什么?我爱你吗?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不是自取其辱吗?她需要这个吗?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让她感到无语呢?况且,在这个世界上,你们所说的“我爱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要做爱吗?我们已经做爱很多次了,可没有任何一次是从说着“我爱你”开始的。当你听到“我爱你”时,你能想到什么?一种许可,还是一种承诺?或者等待验证的全情投入与忠诚?

所以,最好不要触碰、陷入这种话题。

黄昏,驶入市区之后,在南四环的高速路上,她突然问我,后天,你可以送我去机场吗?

去机场?

嗯,我要走了。

要走了?去哪儿?我很自觉地没有追问,只回应说,哦,可以啊——

很勉强啊——她目视前方,说得轻描淡写。忽然,她回头看着我,似乎意识到什么,问,你会开车吧?

我摇了摇头,这让她非常惊愕。但很快,她就淡淡地笑了一下,伸过右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妈的,傻逼,你好傻呀——她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继续行驶。过了好一会儿,她问,你在哪儿下车?

我愣住了,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哦,我完全清醒过来了,突然面红耳赤,浑身战栗起来。

不用,我自己打车就好了。

到底在哪里下车?她几乎愤怒起来。

还是国贸。

到了写字楼门口,我借口上去拿东西,让她停车。打开车门的瞬间,她突然伸过手,一把扯住我的胳膊。

再见都不说?你好没礼貌啊!她转头看着窗外,抬手戴上了墨镜。

我只好又坐了下来,说,我没想到要再见。

嗯,也许——我确实太过分了。

真的没有,你干吗老这么想?

也许我有病吧,我比别人更讨厌我自己。

讨厌自己有什么好?很有个性是吧,那只能让那些恨你、嫉妒你的人感到快乐,感到胜利,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我第一次对她几乎大喊起来,我真的生气了,但更多的是失落和绝望。

好了,别说话,说的都他妈是废话,她摇了摇头,说,我想再玩一次那个游戏,可以吗?这次,我们都睁着眼睛,谁也不许闭眼,看谁坚持最久。好吧。我刚凑过脸去,她突然摁住我,说,这次我真的会咬舌头,你害怕吗?你可以拒绝,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不会生气的,我保证。

那真是我们坚持最久的一次吻,一阵尖锐的刺痛,我的舌根确实快断了。她咬了我,走进写字楼大厅的时候,我抬手擦了一下湿漉漉的嘴角,在手上发现了一抹红色的血迹。

故事讲完了,但小九一动不动。我原以为她会抬起头来,说,完了?但是,没有,她依然专注地看着轻微摇动的烛火。

我心里一阵痉挛,我也许犯了大错。

我决定不再说什么,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啤酒。

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也许,该回家了?十分钟过去,我实在忍不住了,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左眼的那滴泪水,已经漫过了她鼻窝。

嗨,我尴尬地笑了笑,说,你这是干吗?一个瞎编的故事,一个蹩脚的童话而已。

小九没有理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直起身子,转头看着我,干吗呀你,妈的,真扫兴,无聊!她忽然发作起来。我瞬间慌乱,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真的,一个瞎编的童话而已。

童话,小九闭上眼睛,仿佛背诵课文的小学生般,轻柔、缓慢地说,小时候我最喜欢听童话了,七岁以前,睡觉前,爸爸总要给我讲一个童话故事,可是,我爸是个铁路测绘工,他总要到很远的地方工作,很久才回一次家,所以,我总要等很久,才能听到他给我讲一个童话故事。我爸不爱看书,可他的包里总有一本童话书,为了给我讲精彩的童话故事,他看了很多很多童话故事,而且会改编故事,他讲的故事,现在回想起来,一点都不落俗套。

哦,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也许——

好了,挺晚了,我该回去了,有点累——

她没说“我们”。我们走出了“半坡酒吧”,一个浪漫、诱人的地下室的酒吧。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我小心地拉她的手,但是,她明确地抽出了手,微笑着说,没事,我打车回去。

也许是为了弥补什么,她还是主动地、紧紧地拥抱了我,我飞快地亲吻她的嘴唇,她似乎有点躲闪,不过这种躲闪也只是一瞬间。

11

你是四川人?

对呀,自贡的。

四川人都是大厨啊——我发了一个大大的赞。

嗯,都挺喜欢做饭的。

如果最近小九有心思查看她的QQ 空间,她一定看到了我每天来访的痕迹。我说她是四川的,她并没有反问“你怎么知道的”,似乎我理所当然应该知道,但我从未亲口问过她是哪里人。许多年前,我曾这样问过一个女孩子,结果她很不高兴:干吗,你是查户口的?女孩子总有很多难以捉摸的敏感点。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我们便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大概她觉得还需要说点什么,便发来一句:你平时做饭吗?

我不做饭,基本在外面吃。

哦,那——你那儿能做饭吗?她追问。

我立刻想起了我的地下室!可怜的斗室,地上世界是白天时,它依然停留在绝对的黑暗中。当然,也有人在那里做饭,但那是小九所说的“做饭”吗?我的心脏一阵猛烈的痉挛。

因为怀着谨慎隐秘的企图,这样一句简单的问话,便可以做太多种理解了。她只是随口一问吗?还是她想知道什么确切的信息。我该如实回答吗?如实地面对自己的真实处境?——也许可以不全是真的,但起码不是假的。悲伤、惭愧和自我厌恶的情绪,完全控制了我。如实说,又能怎么样呢?你又想怎样呢?

我终于下定决心,确切地如实地说,我那儿也没有灶。这样一个十分简单的信息,便几乎暴露了一切。

小九没有再回复我。

快下班的时候,她又一次发来信息,先是一个笑脸,这明显是暗示她的歉意。紧接着,她问,周末有空吗?

她第一次主动问我有没有空,我多少有点意外。

当然有了!我飞快地回复。

她想主动约我。从第一次约会算起,已经过了半个月,但我们的关系依然处在暧昧的试探状态。这完全可以理解,怀着摆脱孤独的本能渴望,我们会奔向哪里呢?

多少个夜晚,躺在床上,我已经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了。可是,躺在地下室里,怎么能思考人生呢?尽快地摆脱那些债务,显然是当务之急,这不需要思考。

但是,要保持勇气!这并不妨碍约会。

周六看电影,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她回复了:好啊。

我提前打电话给你。

下午吧,上午我起得晚,也许有点别的事——

上午或者下午,那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我如何保持一个纯粹、积极的状态。

天气阴沉,我在北新桥某个胡同口等着她。几分钟后,她来了,冲我笑了一下,但看起来心神不安,看着我的时候,眼光似乎在飘。

潜意识里,我总希望时间安排得恰到好处,比如,电影散场后,刚好可以去吃个饭。或者,去交道口的某咖啡馆近距离地坐坐。

我大概说了安排,她点了点头,我们便穿过马路,一直往北走。

刚走了一小段,她忽然停了下来。

我忘戴眼镜了,她说,看起来很慌乱。

忘戴眼镜了?我从没发现她眼睛近视。当然,也许她戴隐形眼镜。

那就回去拿一下吧。我说。

她点了点头,我们又转身往回走,反正有的是时间。

我们沉默着走进了胡同,走到了院子门口。我停了下来,她也停了下来,那是在暗示我继续跟着她啊!

冬日萧瑟。她无声地打开门,我跟了进去。屋子大概只有十多平方米,很暗,只有后窗的小方块里透进一片亮光。靠后墙摆着一张简易铁床,缀满金菊的印花被子摊开在床上。床头的小方桌上面摆满了杂乱的化妆品。床尾的书桌放着笔记本电脑和几本书,桌旁竖立着一个浅蓝色简易衣柜。暖气很热。我站在衣柜旁边,等她拿眼镜,可她忽然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找不见眼镜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去了。

为什么?

她抬头看着我,脸色通红,眼睛发烧般的明亮。我走过去,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确实汗津津的。

你发烧了?

没有。她摇了摇头。

要不要去医院?

真的没有!她一下子烦躁起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怨恨,接着,又勉强地笑了一下。

她拍了拍身边的床铺,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沉默。

要不要喝点水?我刚打算去倒水,她却一把拉住我,把头靠在我的胸前。

我突然明白了,尽管难以置信。我们急促地吻在一起,倒在床上。我的动作慌乱而猥琐,以至于一切都似乎困难重重。当我的右手在她的牛仔裤扣上长久地挣扎时,她一把推开我坐起来,两手反撑在床上,紧咬着嘴唇,仿佛在思索什么。她果断地站了起来,快速地脱掉外套和牛仔裤,扯开被子钻了进去。我再次急切地俯身抱住她——我非常担心这风中摇曳的、微弱的火苗熄灭。

我怕她改变主意——即使我们已经缠裹在一起——但进展如顺水行舟。

大约过了两分钟,她突然用力推开我。不行,停一下——她尽管在耳语,但语气是坚定的,她看着我,眼睛湿润、惊慌。我僵住了。不能射里面,会怀孕的——她再次明确地说,她的身体也在收缩。我不得不抽离她的身体。她坐起来,抓起内衣和秋裤,飞快地穿上。我则像极了一个猥琐下流的露阴癖,直到她已经穿好衣裤,低头坐在床沿,我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尽快提上裤子。

这两天是危险期,她转过头,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突然,她深深地吸了一下鼻子,她在哭?因为垂着头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伸手搂住她的肩膀,让她靠着我。

对不起——我说。

她摇了摇头,肩膀依然在微微颤抖。

你到底怎么了?我在调动全部的能力,我想安抚她,想帮帮她。

她摆脱了我的胳膊,转过脸来看着我,脸色涨红。

你能借我六千块钱吗?

我的身体震了一下。

竟然是这样!如此反复地挣扎,怀着极大的痛苦和犹豫,果断——犹豫——果断,她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大脑片刻空白后,我开始本能地回想,我的卡里——似乎还有七千多块,或者八千多?无论如何,我总算能体面地应对了。虽然被怀疑和失落纠缠着,我依然毫不犹豫地回答:

当然可以啊,没问题——

她的表情、身体都松弛了下来,但我的内心多么焦灼,掺杂着混沌的悲伤。

毫无疑问,即使卡上有什么闪失——没那么多钱,我也一定会尽快想办法——六千块钱很多吗?

我不应该再拖拖拉拉,流露出丝毫犹豫。

12

我在取款机操作的时候,小九站在门外的冷风里,背对着我,像是在把风。她的背影忽然看起来那么陌生。半个小时前,我们还在床上,那半途而废的欢爱!此刻,她的浅蓝色紧身牛仔裤包裹着她。看到这个已经包裹起来的身体,我的心不断地颤抖着。那个半悬着的、上吊般的欲望,无可挽回地烟消云散了。

我快速地把钱交给小九,她看起来很尴尬、很为难,又很感动,但不论如何她还是利索地把钱装进了小包。就这样结束了?要不要再去看电影?才下午四点啊!

还去看电影吗?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似乎感到十分歉意,低头看着路面。

我想回去休息,她说,眼神躲闪着,似乎在试探着求得我的许可。

当然啊,那有什么问题吗?她什么时候失去了自作主张的权利?

那好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她果断地回绝了我。看来,我的猜测和理解是对的,从此刻开始,她不想和我继续做什么了。

那我先回了?我依然心有不甘。

但她点了点头,向我摆了摆手,完全没有要拥抱或者吻别的意思。

毫无疑问,一切都结束了。

我沿街走着,多次走入岔道,直到抬头看见一堵墙或一个铁栅栏竖在我的前面。在冷冽干燥的空气中,一切仿佛都在下沉。

晚九点后,我回到了地下室。

坐在床上,我依然在盘点着我们交往的整个过程。请原谅,我要把自己最隐秘的想法说出来,尽管它很不堪:也许,这步步递进的一切,最终不过为了六千块钱!你别怪我这么想,我曾在三里屯遭遇过酒托。所以,我可以这么想吗?

今天的小九很反常,她从一见面,就像在发高烧。一切都超出了我的预料,她仿佛下决心要做这件事——她看起来像个生手,不过,有某种力量逼着她,不得不一步步实施计划,尤其在最关键的时刻。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当我的手在她牛仔裤的扣子上努力挣扎时,她却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一刻。当我操作困难时,她果断地站起来,脱掉衣裤——她表现出了杀伐果断的决心,让一切水到渠成。当然,她说是“借钱”,可借钱需要走出这么艰难的一步吗?

不,不是的,小九不是借钱。从一开始,我们各自都抱着清晰明确的目标。我不是怀着想和她上床的猥琐欲望吗?最终,她不是也和我那样做了吗?小九,她还是善良的,她至少没有完全骗我,或许,正因为她并不忍心骗我,才那样煎熬着,终于毫不犹豫地对我宽衣解带。大概她觉得我还是个不错的人。也或许,她认为,有了这样的事实,我便无法拒绝她的要求了?那么,她为何不在做爱前先开口借钱?是怕我听到“借钱”便会逃走,还是为了取得我真正的信任?

我在黑暗中紧裹着被子,怀着被愚弄的悲伤,强迫自己接受现实。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我又一次惊坐起来。不,不是那样,是地下室让我的心变得很脏。我虽然未曾骗人,却总把人都想成骗子。

我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我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而且,这些理由实际上也并非我病态的妄想吧?面对这个世界,面对你们,我热切地渴望真诚的交流,我渴望和你们发生关系,可是,这个世界对我却是封闭的。走在大街上,你经常会有一种错觉,以为世界是四通八达的,你举着一些钞票,便可以深入这里、深入那里,深入程度,由钞票的数量决定,但这足以让你产生错觉。

标准的微笑,商业的和善。欢迎,请,下次再见。恰当的距离和热情、分寸感、体贴、用心,然而回头并不再相识——交易完成,到此为止。

所以,准确地说,你们,所有人,没人愿意和我发生实质的联系。当然,我对你们也是封闭的,我可曾请你们走进我的地下室一观?请你挤在我的小破桌旁促膝长谈?当然,我对你们封闭,理由想必你们都很明白吧?谁愿意让人看到自己的不堪?

就是这样,整个世界都戴上了安全套,有时候,它可以允许你有射精的快感,但却永远不能受孕,新生命因此不能诞生。

是的,我和小九没戴安全套!我突然好像找到了她焦躁而坚决地叫我停下的理由。此前,我一直把它想成是一次心怀不轨的勉强交易!然而现在看来,她是怕怀孕,怀孕!请问,即便从我自己的角度来说,敢让她怀孕吗?

地下室,人生,婴儿的哭声!

想想看,我们竟然没戴安全套!我真是个垃圾,下流货!六千块钱?六万块又如何?贫穷对我精神的腐蚀,果真已经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我何曾问过,她遇到了什么困难?六千块钱够不够?

你在地下室里不是思考了半年人生吗?你想到了什么?

赚钱啊!青年们,我们唯一的人生任务,难道就是赚钱吗?夜以继日地、歇斯底里地、不择手段地、冲锋陷阵般地、大型踩踏事故般地、永无止境地赚钱!跟我半斤八两的青年们,你们这些狗屎,统统从地下室爬出来,都他妈冲到大街上去,赚钱啊,拼出最后一口气,赚钱!不要把自己的心在地下室的腌菜缸里腌得那么肮脏!

可我是怎样在地下室里渐渐误入歧途,沉迷于墙上的影子——艺术,而拒绝那些真理的?黑暗果然让人生出了干尸的气息,而且把这气息当作永恒而辽阔的宁静。

来,到地面上来看看他们,那些在大街上撅着屁股像驽马一样的人们,被鞭子抽得浑身是血的驽马,看看肌肉战栗地拉着大车的驽马,为了给醉醺醺的主人赚二两碎银而夹紧屁股慌不择路地疾走着的驽马!它们咬紧牙关,表情如此严肃专注,仿佛眼前空气中飞舞的钞票,一眨眼就会溜出视线,再也无法找到踪影。看看这些如蝼蚁的你的同类,永远饥饿,永远在努力地设法填饱肚子!请保持紧贴大地的务实精神,紧贴在他们后面,与他们为伍。

去问问那个捏着大把传单的小伙子,他是怎么赚钱的?去问问那个拎着黑色小包狂奔着追赶公交车的家伙,他是怎么赚钱的?去问问那个扭着屁股穿过水晶宫般的商场的妇女,她是怎么赚钱的?再去问问那个正打开大奔车门豪迈地走下来的平头大哥,他是怎么赚钱的?去请教吧,要谦虚,把书本扔掉,把一切胡思乱想、白日梦统统扔掉,把篝火熄灭,向那些当代英雄们谦卑地请教!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仅仅是为了不戴套做爱时,不必突然惊慌失措地停下来!必须停下来,这对正在做爱的两个年轻人,是多么巨大的羞辱和伤害啊!

取完钱后,小九为什么拒绝我的拥抱?不就是那种羞辱和伤害,还在继续袭扰着她的身心吗?她需要独自回去,慢慢地消化这种无法启齿的悲伤。可我却想着自己的六千块钱!

的确,我是这个时代的阴沟里滋生的卑鄙的蛆虫!

时间显示是午夜。我像喝醉了一样,从床上爬起来,没有开灯,在地下室的黑暗中走来走去。

13

每天走出地下室,我依然怀着真切的焦渴感打开手机,看看小九的头像有没有闪烁。果然没有!她不再搭理我。这种状况持续了至少一周。你们猜,我是害怕失去小九,还是不甘心失去那六千块钱?或者这么说吧,这种不甘心的事实真如我猜想的那样——这是一个不着痕迹的套路。你们猜是哪一种?我也不知道。

我得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我永远地失去了小九。当然,你现在可以认为,她原本就没有真正来过。还有那一笔钱,我也实实在在地失去了,它也原本就没有真正来过。

我和小九应该也不会有联系了。我想,我至少需要半年才能淡忘此事。当务之急是,我得处理失去六千块钱造成的财务漏洞,下月三日之前,我必须按时还上两张信用卡贷款的分期,共计五千四百元。我想到了那位说我“有地下室味儿”的朋友,他从未拒绝过我,也许是因为我的求助从来都很有分寸,都经过了缜密的盘算,在他能轻松承受的能力之内;当然,也可能是我住在地下室里坚守信用的缘故。果然,这次也不例外,他痛快地帮了我。如此想来,我的地下室生活倒也值得。

遗留的麻烦解决之后,我一下子轻松了,我转头看了一下窗外灰色云层下的茫茫楼宇,突然感到有很多话要说。

我环顾四周,并没有可以说说话的人。午餐后,我依然到咖啡间去坐坐,那里已经有很多东西被撤走了,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那个吉卜赛女人又出现了,她走向书刊架,拿了几本来自法国和日本的时尚杂志,却又十分意外地回头看了我一会儿,仿佛我是突然出现的一个陌生人。这种异样的目光从何而来?她是否以为我不知道——本刊年底有可能停刊——她以为我完全不知道这事儿?事实上,这件事儿对我造成的困扰,远不如我与小九的“邂逅”。

人是非常奇怪的。两周后,我竟然开始庆幸我与小九就这样结束了。你可以设想一下,假如我们确凿无疑地确定了恋爱关系,后续将如何?在某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们顶着风雪从大街上走进小餐馆,沉默着吃完一顿饭,然后,我看着眼前的空盘子,带着哭丧的表情告诉她,我失业了,而且我一直住在地下室里,至今还没还完外债!我把这些统统告诉她吗?那么,这又意味着什么?最后一次晚餐吗?或者,我强颜欢笑地勉励自己,我和小九可以联手,创造一个稍微靠谱一点儿的明天?谎言终归要被揭穿。如今,说到底,我们都在竭力打扮自己,就像两个穿着高仿普拉达和山寨阿玛尼的男女,有一天终于面对面宽衣解带,却露出了皱巴巴的、满是破洞的花裤头!那将多么伤感啊!

亲爱的,蕾丝爱马仕内衣会有的,幸福的爱床也会有的,明天,它们明天就到!

这样的话,你能说出口吗?既然不能,何必弄得那样凄惨?

其实,有一只手,在有意无意地帮我免于崩溃。前天晚上,我喝得醉醺醺的,因为有点小兴奋——我大概率会去一家房产公司,那可是一家地地道道的上市公司,我会去编企业内刊什么的。不过,适应一段时间后,如果可能,我会争取到销售岗位上去——人生必须有丰厚的提成!

酒醒之后,我内心又一次泛起了那团湿乎乎的欲望。躺在床上,小九再一次清晰地浮现——此刻,她在做什么?她躺在床上,脸色通红,眼睛湿漉漉的,额头汗津津的,那一刻,她其实充满了那么多的柔情爱意!那是喜欢的语言和行动,是爱的本能呈现!可那美好的样子,却被她无法隐藏的歉疚扭曲了。尽管在那一刻,不知她身处怎样的困境,小九还在为一笔钱发愁。相比之下,我多么猥琐下流!

此后几日内,难道我不应该主动地问问她,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既然那笔财务漏洞暂时得到了弥补,我不应该大方地、自信地问候她一下吗?但是,如果她误以为我是在暗示她别忘了借钱的事儿呢?如果她有意地回避我呢?两周多来,她不再理我,不就是在有意回避吗?万一,结果真如我第一次所猜想的那样呢?

务必要保持静默,把答案交给时间——

第十九天下午,小九的头像闪烁了!她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

有没有时间?我到底有没有时间?为了让我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也为了不出什么差错,我先起身去了咖啡间,打了一杯咖啡。喝完了咖啡,我再次回到工位上,我看到小九在继续追问:在吗?干吗不理我?!

我想,我可以顺利地回复了。

怎么会啊,刚才在咖啡间谈事儿呢。我回复。

哦,还以为你不理我了,你最近一直没有理我——

最近——最近我干了什么?慌乱、羞愧、各种跌宕起伏的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对不起,我要撒谎了,我不得不撒谎——

最近啊,我一直在搞一个网剧,每天焦头烂额——

啊?那是我误会了,对不起——晚上一起吃饭?

好啊——无论如何,小九再次出现,主动约我,确切地表明我那阴暗的想法是错误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拨云见日,一切都将重归于初,我们将颤抖着拥抱,在热烈的亲吻中各自咀嚼最近的煎熬,但千万不要说出来!我们会继续——水到渠成,在这个冰凉的城市,我们将重建实质性的亲密关系!

嗯,顺便,还你钱啊——

还钱?!我内心瞬间如雪崩,我不敢公然承认那种“失而复得”的卑劣的惊喜。不,我有这个预感,事实上,我们都不说出来,这笔不太恰当的借贷,成了拦在我们之间的一块大石头。聪明而极度敏感的小九,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不得不向我开口,可见她曾怎样地煎熬!因为我那永远要烂在心里的龌龊猜想,今后,我将永远跪在她面前。确实,我们都是诚实的孩子,我们是一路人!在通往明天的路上,我们不会分岔。

14

去老地方!我们要喝酒,唱歌!狂欢!不醉不归!

我三点就离开了公司,来到了朝阳北路,我在附近盘旋了很久。钱柜,然后——希尔顿大酒店!我走进酒店,询问了房间,如果晚上我们喝多了,顺势便走进大酒店,然后开房。如此富丽堂皇的大酒店,住它一晚又如何?咔嗒一声,打开房门,我们相拥着进入酒店,巨大的落地窗,窗外闪烁着渣打银行淡绿色的招牌。紫檀木的衣柜,意大利真皮沙发,毕加索风格的抽象壁画,玻璃瓶装的依云水,闪烁着玉石般光泽的浴缸,欧舒丹沐浴露、洗发膏。一进入房间,我们就压在墙壁上热吻,热吻会一直持续到床边;我们把衣服扔在床上,一件件脱掉内衣,打开热水,泡在浴缸里;我们裹着大浴巾来到床上。这样,当我们激情燃起时,只要一松手,浴巾就滑落了,一丝不挂,毫无障碍。当然,床头呢,床头有取之不尽的安全套,就这样!我们应该在这样宽大、奢华的床榻上尽情翻滚,然后昏睡过去。

最好预定。最好预定!好吧,不多啰唆,省得关键时刻出什么幺蛾子,犹犹豫豫,或者火急火燎地在大街上找酒店,会浇灭火苗的。

我带着一本名叫《救猫咪》的书——它像中学生作文辅导书一样,手把手教人编写一个精彩的电影剧本。我不是告诉过小九我在写剧本吗?对,写剧本,大有希望!我坐在靠窗的餐位上等她。六点四十,小九走了进来,她还穿着那件红色羽绒服,头发在脑后挽起,她依旧穿着那件我过于熟悉的牛仔裤。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看起来心情不错。

有点堵车,她边脱下羽绒服边不在意地说,一点儿也不尴尬。这是情人之间的样子。

吃什么?我把菜单推给她。

你还没点吗?她突然嘟起了嘴,说,我都快饿死了——她修长的手指快速地翻动着菜单。

吃饭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说话,她吃得更快。

吃晚饭后,她侧过身子,弯腰在包里掏着什么,大约要还钱了吧?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立刻感到羞愧,不用,不用这么急,今夜会很漫长——我几乎差点脱口而出。但她只是掏出一个淡紫色的小包。

她重新涂了口红,又对着小镜子细心地擦掉嘴上多余的口红。她瞟了我一眼,问,最近怎么样?

什么?

工作呀,顺利吗?她第一次这样随意地问起了我的工作,我有点恍惚。

什么工作?

就那个什么网剧啊,顺利吗?

还行,正在进展中——

她点了点头,不知道她明白了什么。

我去一下洗手间——她笑了笑,手里拎着那个小包。她去补妆了,检查一下眉毛、粉妆什么的。

离开餐馆前,她并没有拿出钱来。很明显,这意味着,她根本没打算分别。

我们站在街边,看着彻底辉煌的灯火和川流不息的车辆,我提议去钱柜唱歌。

唱歌?两个人?她似乎大吃一惊,不会吧,我可不喜欢唱歌,太吵了。

那么——难道现在就要去酒店?才八点啊,固然,我是十分急切的,希尔顿!不过,如果我现在提出去酒店,是不是显得很过分?事情总得有个铺垫,水到渠成才像回事吧?

酒吧?我再次提议,喝得微醺的执念,一直在我的脑子里盘旋。

她摇了摇头,固执地站在那里,却并不提出建议。那么,只好由我继续提议——去咖啡馆吧。

行吧!她似乎失去了耐心,看着我,尴尬地笑了笑。

我们去了附近的“雕刻时光”。但是,她没要咖啡,而是要了一杯红茶。她斜靠在沙发上,拿出了手机。这样也好,如果可能,我们就这样坐着。我打开包,拿出那本《救猫咪》,继续翻找数据线。她盯着我,大概是好奇我在翻找什么。事实上,此刻,她应该好奇,我们来咖啡馆干什么呢?聊聊不愿意聊起的近况?或者再深入回顾一下各自的童年?对于两个已经上过床的男女,这未免有点太荒诞了。

我突然有了一股尿意。

我去一下洗手间——我站起来,有点心烦意乱。她冲我摆了摆手。

站在洗手间的小便池前,我不由得闪电般回顾了我们的故事,我突然察觉到,此时此刻的我们高度微妙,那几乎是一种难以捉摸的试探。小九,究竟是不是来还钱的?毫无疑问,她的包里一定有六千块钱,可是,此刻,她依然没有提到这件事情,是她忘了吗?如果过一会儿她突然提出要回去,却依然没有想起还钱,那该如何?当然,我现在根本不是在乎那六千块钱!小九能再次坐在我面前,那六千块钱,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也许,以后,永远没有“归还”这个动作,再也不会有六千块钱这回事。可是,我该怎样把握这艰难的时刻呢?怎样才能不出差错地熬到一个恰当的时分,顺利地带她去酒店过夜?

从洗手间回来,我看到小九在认真地翻看那本《救猫咪》。我坐下来,她对我尴尬地笑了笑,突然脸色涨得通红,仿佛偷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内容。

到底怎么了?难道她也对写剧本感兴趣?要不要谈谈这本书?顺便讲讲怎么写一个剧本?或者杂糅我以前不靠谱的、草台班子式的编剧经历,从吐槽开始侃侃而谈?

但是,她放下了书,拿起了一张卡片。那是一位女性朋友从法国南部寄来的明信片,上面的内容很简单:

小丹:

我去了南方,在戛纳,去电影节。天气炎热,整个大地都要被灼伤了,你好吗?

问好!

2011 年6 月7日

那是我顺手夹在书里当书签的,那本书在桌子上摆放了一年多,要不是下午撒谎说我在写剧本,我怎么可能拿起它,而且把它带到这里。但是,很显然,小九对那张明信片产生了超乎寻常的兴趣。她依然在反复地看着那张明信片,似乎在查看它是否是什么赝品——她一定看到了那上面确凿的法语邮戳。

是她吗?

谁?我有点蒙,不过,我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矢野丽莎啊——

当然不是——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这样急切地否认,是什么意思?

没劲!她把明信片放在桌子上,低头喝了一口茶。你这人真没劲!她摇了摇头,生气地把头转向窗外。

真不是啊,一个普通朋友而已——我白痴般地继续辩解(这当然是真的)。

我很想成为她。小九转过头,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又一次低头喝茶。

成为谁?

矢野丽莎。

那只是瞎编的故事而已。

她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摇了摇头,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一下子浑身发痒,几乎忍不住要扭动身体。我把身体往后,硬顶着沙发,以便让自己稳定下来。

当然,也不完全是瞎编的,我语速急促地辩解——这么说吧,它是别人的故事,也不完全是别人的故事,只是大概发生过这么个事儿,一年前,我们做剧本,女制片人为了启发大家编出一个好的“邂逅”,便讲了这个奇葩故事,开头嘛,大概就是我讲的那样,不过,她是把它当成笑话讲的,她讲得很快,好像就是为了讲那个可笑的结尾。

可笑的结尾?小九皱了皱眉头,问,哪里可笑了?

可笑的结尾是这样的:那个屌丝男,听说姑娘要出国了,竟然心里盘算着人家会不会把那辆Mini Cooper 送给他,讲完了,制片人还问我们,极品吧?真他妈屌丝!

我突然很放松,说得口齿伶俐,口若悬河,几乎也要笑出声来,小九却暴躁地打断了我,行了!别说了,谁要听!

怎么了?我一阵心悸。

谁要听你这些?有意思吗?

我是说,矢野丽莎是假的。

怎么是假的?世界上就没有矢野丽莎这样的人吗?还是你觉得自己不配遇到这样的女孩?

我一下子哑口无言,无论如何,我真的不知道小九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我到底说错了什么?

说实话,那个故事挺让我感动的,那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故事,我相信那是你埋在心底的最真实的感情,多好啊——可是,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一直要说那是假的、假的、他妈的全都是假的?究竟什么是假的?真他妈扫兴——小九的双眼泪光闪闪。我几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表情僵硬的蠢样子。

说完,小九站起来,穿好羽绒服,又一次拎起了包。

到底怎么了?我手足无措地跟着站起来,试探着问她。

我要回去——

我的心脏被重击了一下。

毫无疑问,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她。我该做点什么?

我走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她没有抗拒,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然后,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挣脱我,打开包,拿出一个印有银行LOGO 的信封,毫无疑问,里面装着六千块钱。

她把信封塞给我。我像是被一把刀子猛戳了一下,后退了一步。

不用,我也不急用——我本能地预感到,接住那个信封,便一切都完了。

但她把信封粗暴地塞到我的手里,转身又往前走,我只好跟在后面。站在大街上,我从后面紧紧地抱着她,带着绝望的预感。她安静地站着,没有挣扎。对面就是蓝光闪闪的希尔顿大酒店。

我做错什么了吗?我问。

她摇摇头,没有。

那我说错什么话了?

没有,她依然摇了摇头。

那,不要走好吗?

她挣开我的胳膊,转过身,疑惑地看着我,似乎听不懂我说什么。

什么意思?她果然这样问我。

去希尔顿酒店。我指了指马路对面。

希尔顿?

对,希尔顿。

什么意思?

我已经订好了。

开房是吧?她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了怪异的笑容,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出狂笑。

是开房吗?是这个意思,但我不敢回答她。我试图再次拥抱她,但她一把推开了我。

她眼里闪烁着泪花,被街灯照得亮晶晶的。

为什么?为什么去酒店?

为什么?我突然完全无法回答她,我以为,这些她都会完全明白,然而,她为什么如此生气?

我再次努力地抱紧她,光滑的羽绒服的质感。

至少告诉我,我说错了什么,好吗——

她再次用力地挣脱我,侧着愤怒的目光,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向前走去。我快步追在后面,拉住她的胳膊,她站住了。

请别这样好吗?

那我该怎么做?她整理了自己的情绪,然后平静地说,别再见面了,也别再联系了,好吗?

到底怎么了?我们,我们不是已经——我哆嗦了一下,继续说,不是已经很亲密了吗?

我们不会有结果的。她平静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放手,好吗?

我当然只好放手了,因为她已经流下了两行眼泪。

我站在灰白的空气中,看着她穿过马路,停在路边,然后打上了一辆出租车,自始至终,她丝毫没有回头。

世界的空镜,空白。我的内心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这狂笑几乎要真的化成声音,从我的嗓子里喷涌出来。

然而,正是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一个女人香草味儿的声音:

在严酷的真实面前,依然劲头十足地勃起吧!这才是真正的男人!

谁在说话?一个个形形色色的女性面孔,闪烁朦胧,从我眼前依次飘过,她们大部分是影像里精彩、热情的女主角。

我打了个激灵,浑身肌肉在收缩,一股热气在身体里迅速蔓延。我开始像一匹恢复了元气的瘦马,踢腾着蹄子,把脚下的积雪踩得咯吱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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