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视野下《一个人的战争》的意象

2023-09-01 16:37季凤
文学教育 2023年9期
关键词:林白精神分析

季凤

内容摘要:林白《一个人的战争》擅长通过各种女性和男性的隐喻意象来帮助完成小说对女性世界的构建和女性形象的刻画。意象在该作品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从精神分析角度对小说意象展开解读,可以实现对小说女性精神世界的深度剖析。

关键词:林白 《一个人的战争》 精神分析 意象解读

在西方女性文学和中国改革开放大潮的影响之下,中国女性文学于90年代逐步走向成熟,涌现出大批独具特色的女性文学作品。林白《一个人的战争》就是代表性作品之一。这部作品以其鲜明的女性话语和女性叙事彻底颠覆男性中心话语,完成以主人公多米为代表的当下新女性形象的自我构建。作家充分汲取精神分析养料,在作品里通过对人物的梦境、幻觉、虐与被虐、自恋、同性恋、虐恋等展开对人物精神世界和女性生存状态的叙寫。作家酷爱用私人的、内向的、丰富的、诗意的意象来完成对人物精神分析式的摹绘。现对这部小说的意象进行简单解读。

一.母亲

拉康认为,在人的镜子阶段中,象征秩序表现在扶持幼儿的成人形象中,通常是代表他者的母亲。(见《雅克·拉康:语言维度中的精神分析》)在小说《一个人的战争》中,母亲形象不同于传统小说中慈爱的形象,小说中的母亲形象成了一个和多米保持距离的、冷漠的、陌生的、令多米刻意躲避的物化了的意象。她也关心多米,但由于在多米幼年时将其抛弃给农村亲戚从而险些断送多米一生等行为造成了多米和她之间的重重隔膜。在多米心里,由于工作等原因和自己“永远地隔膜”的母亲正如特定社会背景下的社会秩序同样令多米觉得陌生而疏远、冷淡而恐惧。多米总是躲避着母亲,甚至不敢和母亲同居一室。她将自己封闭起来,“像一条不知所措的鱼,游离于社会之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在这里,母亲成了外界的、物化的他者,成为人物刻意排斥的社会秩序的一个隐喻。它喻示着社会孕育了女性,新女性却在男性话语霸权里觉醒并想逃离秩序钳制,构建守护属于女性自己的内心世界。

二.梦境

在小说里,作者为读者准备了大量梦的段落。梦境成为小说里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意象。弗洛伊德认为,梦是现实的镜子,梦中的欢喜、幸福、焦虑、恐惧是潜意识的投射(见《梦的解析》)。可以说,梦境是人类心理和社会奥秘的深藏于内心深处的奥秘。“成年人的梦经过各种伪装,变得神奇不测。”“梦是人的意识深层活动的最关键环节。”在《一个人的战争》里,作家通过自己诗意神气的笔触勾画出一幅幅精美的梦境。这些梦境包含着多米这个女性主人公对自己、世界、命运、理想等多方面的想象。

比如,多米说“我每夜做许多梦,梦见自己的亲人死去,有时是外婆,更多的是母亲,她像电影里的革命者……”在这个梦里,多米将一个社会背景下的秩序话语化了的母亲形象安排在梦里壮烈惨死。这将刚离开亲人的多米的内心恐惧表现出来。她梦到自己被追逐被抓获被逼面对枪口,则象征着多米对现实和社会秩序的躲避和抗拒。多米潜意识中面对社会现实话语强权和种种残酷的“暴力”(比如队长谎称没有多米这个人让多米错过与电影厂的机缘)时,总是选择抗拒性的逃避或无奈地麻木承受(比如被性侵时的反应)。在这梦里,“被追”和“躲藏”的梦境正是多米生存状态的隐喻。“除了梦见死,最怕梦见和最常梦见的就是结婚”“我常常在睡梦中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控制着,违背自己的意愿结着婚”“站在身边的新郎不是全班最差的男生就是B镇最难看的男人”。这里,作家将主人公多米内心对女性对婚姻悲剧的极度恐惧和无力抗拒现实秩序的悲剧裸露出来,多米是拒绝走传统女性相夫教子的婚姻归宿的道路的,但是“一个人的战争”是艰难的,一个女性孤独而倔强的坚持自我在强大的社会秩序和冷酷现实面前是脆弱的,所以女性要想不被外界控制而听从本性地活着(“不结婚”)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战争。作家通过这样的具有丰富能指的梦境意象对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行隐喻式的解读。

三.镜子

弗洛伊德说,“自我首要的是躯体的自我;它不仅仅是一个表面的实体,而且本身即是表面的投影。”拉康将弗洛伊德的理论进行丰富,形成自己的镜像理论。在《一个人的战争》中,作家也安置了许多镜子意象。比如在梅琚多镜的房间里,有“落地的穿衣镜”“梳妆镜”“墙角放着巴掌宽的长条镜子”“半边墙大的镜子”等,让多米觉得“在室内的任何地方都会觉得背后有人盯着你,你在任何角落都会看到自己正站在对面。”“寂静而多镜的空间”让多米能看到自己和回忆。在这里,多米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那是自己在镜子里的投影,她看到了自己,为后来自己的自恋现象埋下伏笔。

在作品里,作家还经常用类似镜子的情节来将主人公的镜像打进读者心里。比如当多米看到萧红生下死婴的地方,她觉得那个门牌号就像是死婴的一个隐喻,萧红和死婴也成为选择拒绝生育的多米的镜像。多米在深受无望的爱情折磨时,“我对着镜子抄稿,我看见我的眼睛大而飘忽,像一瓣花瓣在夜晚的风中抽搐,眼泪滚落,像透明的羽毛一样轻盈,连一点重量都没有”,镜子让女人看到自己,女性直面自己的痛楚和生命的惨烈,爱的付出也被当成了无足轻重,镜子里边写边哭的人正是女性自身的写照。另外,南丹等女性、朱凉幽微隐秘的空间和婀娜明艳的旗袍也是多米自身的镜像。

小说结尾写道,“这个女人在镜子里看自己,既充满自恋的爱意,又怀有隐隐的自虐之心。”“镜子”这一意象融进整篇小说中,让镜子意象无论在精神象征还是情节安排上都成了作品的重要元素。

四.契约

在《一个人的战争》中,作家多次提到“契约”这个意象。“我深信,有某个契约让我出门远行,这个契约说:你要只身一人,走到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去,那里必须没有你的亲人熟人,你将经历艰难与危险,在那以后,你将获得一种能力”。这里的契约是女性意识觉醒的一个声音标志,它暗示我们女性明白自己的目标和方向,知道要摆脱当下男性话语中心的影响,走向不受任何影响的纯粹的女性世界的未来去,从而获取女性话语能力和女性独立个体。在作家的笔下,“契约”成了女性多米灵魂里的一个胎记,与多米的灵魂契约,她坚持女性的独立和清醒,坚持自我勇敢地走向女性真正的未来,并最终构建起女性话语模式和女性自我世界。为了这个契约,多米最终在爱的残酷现实面前彻底对男性绝望,短情绝爱后的多米选择嫁给了一个“非男性”的老人,在对自我的迷恋里走向女性“一个人的战争”。

在小说里写到多米遇到一个女人,她年轻美丽,长发飘扬,着宽松的衣服,她告诉多米,“你是我虚构的人,你的血也是虚构的”“你是在等待某种神秘的东西”。她告诉多米将玫瑰放进“漆黑的河”,完成一个生命中重要的仪式。这仿佛是个命定的契约。这个美丽的女人可以看作是多米为自己虚构的意象,她就是她,她们在死亡的河流里看到彼此并完成契约。

五.其他

小说中除了上述三种意象外,还存在大量随处可见的意象。这跟作家注重内心的私人化抒情写作也有很大关系。在《一个人的战争》里,作家如一个优雅的诗人,在自己的小说里安排了大量精美华丽甚至凄艳的意象,它们让小说变得如梦如幻、优美而忧伤,恰如主人公多米一样。小说对女性身体和生命经验展开了大篇幅的叙事,所以作品中有很多与性有关的意象。包括女性身体、男性身体、男女心理等方面的意象。

1.女性意象

作品中,女性的美丽身体隐喻多米内心对于同性的欣赏和渴望。主人公对女性的身体有着美好的向往和尊崇,作家常用“花朵”“河流”“水”等意象来象征女性身体。这与作家女性主义立场是有很大关系的。“女人的美丽就像天上的气流,高高飘荡,又像寂静的雪野上开放的玫瑰,纯净、高洁、无可挽回”。多米排斥外界、母亲、男性、婚姻、爱情,她将自己对性的渴望更多地留给了同性或自己。在姚琼身体上,她看到了自己的渴望,“她的乳房形状姣好,结实挺拔,我的内心充满了渴望”。在与南丹共眠的日子里,她反复梦到被同性抚摸。她抚摸自己身体,“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水”。

作家还经常选用一些和女性隐秘的生命和身体体验有关的意象来融入叙事。比如,一直锁着的“抽屉”象征女性内心的隐秘世界,“黑色的河流”象征沉默的女性,吞没“我”的“黑洞”象征对性和外界秩序的恐惧,“玫瑰”象征绽放自我的女性,“羽毛”象征内心的无法承受之轻。这些意象有共同的特征:隐秘,幽微,封闭,黑暗,瑰丽,优雅等。“我想我也许天生就是为幽暗而封闭的房间而生的”,作家用自己独特的“私人化”写作的方式借具有封闭幽微等特征的意象隐喻女性意识和女性世界。正如作品所说,这些意象是不喜欢强光的,如果白昼象征男性世界,那么这黑暗幽微而优雅瑰丽的黑夜般的世界其实正是女性世界的象征,她们拒绝强光和白天也隐喻着她们对男性世界和秩序话语的逃避或抗拒。小说里在结尾特意安排了地铁站门口的“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风衣,像幽灵一样徘徊在地铁入口处,她轻盈地悬浮在人群中,……他人的行动总是妨碍不了她”,作家让女性穿着不受束缚的衣服,和白昼相反的黑色风衣,超越身体和人群,这是对全篇女性自由的隐喻。

2.男性意象

与女性美好的意象相反,作品里的男性意象常是粗暴、丑陋、卑劣、无能的。比如N在得到多米给他写的十首歌词后据为己有,他自私地占有多米令她怀孕却不敢公布于众,不敢对爱做出任何承诺和担当,这是个软弱自私无能的男人,他享用多米的爱却又践踏并抛弃她,这一切让多米深感“爱比死残酷”并决定“不再爱男人”。在这个情节里,细心的多米看到“他手臂上的疤痕”,那是个以前某深爱他并用生命爱着他的女孩逼他在一起的情况下,他在自己手臂上用烟头烙下的疤痕。作者通过多米的眼睛写道,“这个疤痕就像一个深藏内容的永不眨眼的眼睛,在夜晚睁大着我看到许多女人的面容像花一样从那里奔涌而出”,“疤痕”这个意象带给多米焦虑和痛楚,随时提醒她不可能得到他,为小说后面爱的惨败和被背弃做出暗示。这个等待失去的爱着的过程如等待死亡,死亡的味道充斥在这个疤痕带来的意象里,让读者充分感受到女性和男性的一种对立和抗拒。

在写到旅游途中遇到的一个“狼眼男人”时,作家抓住这个色狼的眼睛,从对“狼眼”这个意象里暗指出多米对男性暴力和强制性力量的一种恐惧和敌视。“我想起来他最使我不安的地方是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非常狠的像狼一样的目光,这目光使人害怕”,作者将“狼眼”作为男性对女性具有侵略性的“暴力”行为的隐喻,联系数千年来女性的集体沉默失声直到20世纪八十年代才出现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女性世界的自我重构,“狼眼”具有丰富的能指意义。

此外,作品中还有诸如此类的意象来指代男性。比如作品将男性身体比作吞人的“巨大洞穴”和“深渊”,象征男性对女性的暴力,意象下面潜藏着的是女性对男性的恐惧和无助。在“随意挑选的风景”一章里,作者安排了一道女性出逃的景象。在多米的眼里,女性独立的战役里处处危机,就连未来也许也是令人绝望的“深渊”,突出了女性心底对于男性和生存世界的绝大的恐惧和悲哀。在出逃中,出现了象征男性的“整齐划一的肉色圆柱状的石林”,象征女性的鲜红的“巨大的女人的嘴唇”,四面火把象征着男性集体声音,它们对女性构成一种暴力的声响,将女性的退路锁死,令其“跑不掉”,将女性“囚禁”。意象里“隐含了女性在现实遭际中的极度伤害、并由此而生的极度绝望”。作家用一种梦幻的笔法将一系列出逃意象串联在一起,将女性在男性和男性群体面前的脆弱和悲哀表现得淋漓尽致,将女性在男性权力话语下逐渐被压抑围剿而失声的惨烈表现得令人动容。这系列意象背后有作家对女性现状的愤怒和悲悯,坚持的孤独和无助,以及对男性世界的敌视和恐惧。

当然,作品里也出现一些卑微的声响。比如,“她情不自禁地像向日葵那样朝向她的头顶,她仰望着这个异性的声音”,这里出现的“向日葵”这个意象勾画出女性在长期的被压抑的姿势的惯性下潜意识作出对男性“卑贱的迎合态度”“以求获得他者的认同”。当被虐成为一种习惯,女性逐渐丧失自己的本体意识和自己的声音,就像追逐太阳的向日葵这个意象一样忘记自己的独立个体而只以太阳来代替自己的核心。

“小说的意象作为诗化小说构成的基本元素,体现了小说家对生活的一种艺术把握”(魏家骏)。意象研究从诗歌走向小说,是诗歌艺术与小说叙事的巧妙融合。不少小说家善于在自己的叙事艺术里创造出独特的富有隐喻性质的经典意象。林白是个才情横溢的私人化写作的女作家,她的独特的写作方式成为90年代女性作家的重要代表。作家在作品里设置了梦境、镜子、契约、火把等内蕴饱满的象征意象,赋予它们以丰富的能指内涵,同时作家也将诗意美通过这些意象传递给读者。作家的意象写作充分体现其作为女性小说家独有的诗意特质和作家高超的写作技巧,因此对其小说意象的研究也具有了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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