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娘

2023-09-02 09:51宋晓俐
山东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彩霞雪峰毛毛

宋晓俐

老姑娘马彩霞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坏就坏在“老姑娘”这个名字上。

原本,“老姑娘”的名字是马彩霞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被父亲老马最先叫出来的,为的是表示亲昵和宠爱。但后来的日子里,它的扩散速度之快、范围之广乃至时间之久远却都是老姑娘始料未及的。

刚上小学的头一天,父亲老马把老姑娘送进了教室后,转身走上了讲台,淡定地说了一番话: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马老师,未来的六年,由我教你们语文……

正式开课前几天,老马还能装模作样地在提问时说:马彩霞同学,你来读读这几个字母……可没过几天,老马就开始拿教鞭指着正打瞌睡的马彩霞喊了:老姑娘,咋又打盹儿呢,昨晚八点不就睡了嘛……

班上的同学捂着嘴巴一边笑一边窃窃私语,一个礼拜不到,连负责打铃的门房儿大爷都知道“老姑娘”是谁了……

好不容易上了中学,马彩霞以为,老马终于不再是自己的班主任,再也不会有人在课堂上张嘴闭嘴地喊自己“老姑娘”了。结果,中学开学后,小学时知情的熟人儿分布在了初一年级的不同班。课上是没人喊了,可是课下的情况却有些“控制不住”。老熟人们无一例外地大声叫着:“老姑娘,替我值天日,改天我还你……”“老姑娘,晚上回家把我驮回去,我自行车胎没气儿了……”就这样,连一个礼拜都没过完,“老姑娘”的名字迅速地传遍了整个校园……

大学的四年,老姑娘的耳根子是比较清静的。虽然自己上的大学就在省城,但是毕竟是远离了从小长大的那个县城的。四年里,除了老马一封又一封的家书、除了同学们之间通信时的问候,再也没有人提及“老姑娘”的名字。

这四年,马彩霞一度窃喜,“老姑娘”终于算是过去式了。

大学毕业,马彩霞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背井离乡留在大城市,她选择了老老实实地回到老家。一是父母年纪大了,二是大城市的工作实在没找着。

去县人民医院妇产科报到那天,马彩霞有些莫名的兴奋。走上工作岗位对她来说,意味着很多:从此以后自己开始赚钱,再也不用因为几百块钱和老马多费口舌;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恋爱,再也不用像读书时那样偷偷摸摸;当然,从此以后,自己将有一个新的名字——马大夫。什么“老姑娘”,这名儿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很快,关于这些事情,马彩霞发现自己想多了。

关于钱。工作后的老姑娘终于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可是在工资卡拿到手的当天晚上,父亲老马就直截了当地表示,在老姑娘出嫁之前,工资卡还是由自己来保管:“老姑娘,钱不能乱花,爸给你存着,以后结婚购置嫁妆……”

关于恋爱。老马确实正式地表示,工作后的老姑娘可以考虑谈对象,不过有一条,无论和谁谈,都要先带回家里来,先让老马把把关。遗憾的是,老马始终没有等到给老姑娘“把关”的机会,因为打从上了班,马彩霞就没有正式地恋爱过。

最可气的是“老姑娘”这个名字。老姑娘以为,上班了,自己远远地离开了小时候长大的那条老街,知根知底儿的同学也大多各奔了前程,没有人还会记得自己叫“老姑娘”。结果,让马彩霞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报到的那天,头发有些花白的人事处处长看着马彩霞的报到表,目光从搁在鼻尖上的老花镜里穿过来,眼睛里满是慈爱地问了一句:你是老马家的老姑娘?

……

就这样,从小到大,老师同学、亲戚朋友以及同事街坊就这么商量好似地叫着“老姑娘”。就连一些上了岁数的患者有时候都会毫不见外地叫一声“老姑娘”,有一次,一个不知情的患者竟然怯生生地问:大夫,您咋姓“老”呢?老姑娘哭笑不得……叫到最后,没有几个人能记得住马彩霞真实的名字,记住的只有 “老姑娘”。

别人叫几声“老姑娘”倒是不可怕。

可怕的是,老姑娘真的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姑娘”。

39 岁还未婚的女人,被人叫“老姑娘”是客气,被人叫“老女人”基本算正常。若是赶上嘴巴损的,那难听的话就多了……

到底为什么自己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以至于最后被剩在家里,老姑娘始终想不明白。但是有一点老姑娘马彩霞心里清楚,那就是自己和那些多多少少有些心理变态的老姑娘们肯定是不一样的。老姑娘马彩霞从不怨天尤人,相反,她对这个世界向来是心满意足的。

莫非事情就坏在自己的这份“心满意足”上?老姑娘自己也说不清楚。

“要什么自行车啊,这不是挺好的嘛……”马彩霞常常说。

其实,老姑娘马彩霞嘴里描述的“挺好的”,在别人看来,都是一般不能再一般的现状了。比如,马彩霞从小没考过一百,无论考得多差,她都暗暗想:挺好的,考一百了就没有进步空间了;比如,马彩霞从来没有男生追,她会暗暗想:挺好的,省得早恋了爹妈着急……

初中开始,班上的少男少女开始有了变化,男生的头发一水儿留成了一分为二的“汉奸头”,女生们则陆续地开始把校服拿去裁缝铺收了腰。马彩霞想破了脑袋都没有想明白,校服为什么要收腰。最后,一个和她要好的女生道出了其中的奥秘:收腰后的校服可以突出女生的胸……马彩霞恍然大悟,不过,她又在瞬间把心放回肚子里:“这样啊,那行了,我的校服不用改了……”因为直到初三毕业,她的前胸和后背都是一样的一马平川,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突出”的。

马彩霞瘦,这么多年来,全身上下只有骨头在拔节,其他部位仿佛忘记生长一般。高中毕业了,身高一米七二的马彩霞依旧只有九十斤,没胸、没屁股、两脸颊没肉,有的只有一脸密密麻麻的青春痘……站在班里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同学中间,猛一看,像个留了长头发的男生……

后来许多年里,马彩霞不止一次地反省自己:明明早在中学开始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无人问津”,为什么当时没有想到及时补救?男生不追我,我可以追男生啊!前十名的男生没希望,还有后十名呢……无论如何,先把“初恋”这个坎儿给过了啊……

但最后的结果是,老姑娘马彩霞的“初恋”真的成了她人生中的坎儿,无论怎么努力就是迟迟跨不过去。高中毕业吃散伙饭那天,老姑娘马彩霞喝得有点大,她认真地询问了每一个和她碰杯的男生女生:“你说实话,姐们儿我是不是真的一点魅力都没有?不然为什么你们三年了,就不知道给我写个情书?追我一回?”

“老姑娘,在我心里,你浑身上下全他娘的是魅力,魅力太多了,全把你当成铁哥们儿了……”一个男生这样说,老姑娘心里有些热,两个男生说,老姑娘眼睛有些热,等到恨不得全班的男男女女都这么说时,老姑娘“哇”地一声哭出了声……

高考,按照马彩霞所在中学的水平,考上清华北大人大的都不能算是精英,精英都是在高三就被外国一流大学直接录取走了的。只有老姑娘马彩霞考的是一所极其普通的医学院,成绩也是勉强刚刚达了线。

同学们都奔着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名校而去,站在人群中的马彩霞笑得异常灿烂,因为她读的大学离家近,开学又晚,于是她承担起了全班同学的送别任务,和同学们依依惜别时,老姑娘不厌其烦地宽慰大家:别担心我,我挺好的,以后毕业当不了医生,我试试看能不能当个医药代表……

医药代表这个职业是五哥新娶回来的五嫂告诉她的,五嫂说,医药代表赚的钱比医生多,而且还比医生轻松。

大学四年的前三年,老姑娘终日有些无所事事,有些没“正事儿”。

因为在绝大多数同学眼中,大学四年里的“正事儿”,是谈一场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告别初吻,告别初恋,再告别初夜。至于考试、社会实践、参观、实习都是捎带手的事儿,不能算是“正事儿”。

同宿舍的姑娘毛毛和老姑娘关系不错,一对小闺蜜,无话不说。毛毛走马灯似的换男友,每次有了新的恋情都会彻夜不眠地给老姑娘讲一切“细节”。熄灯后,宿舍里一片黑暗,毛毛越讲越兴奋,老姑娘越听越自卑,最后,老姑娘不得不反过来安慰毛毛:没事的没事的,再等等,宁缺毋滥,也许很快就遇到了呢……

这样的日子到了大三,毛毛见老姑娘依旧形单影只,常常比老姑娘还要急。有一天,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宿舍吃泡面,毛毛突然冒出一句:老姑娘,毕业前你要还找不到男朋友,要不然找根筷子把处女膜捅破算了……

谁也没有想到,大四那年,老姑娘马彩霞出人意料地把所有的“正事”一起全办了。

一件正事是交到了男朋友,告别了初恋;另一件就是终于有机会尝试男女之事,告别了处女。当然,这两件事老姑娘都办得比较仓促,比较草率,有些快刀斩乱麻。

大学学校里的恋爱多半有点“排列组合”的意思。不外乎就这些学生,爱情可以滋生的范围也基本有限,这个学期张三李四、王五赵六的组合,到了下个学期,改成了张三王五、李四赵六成了一对儿。

老姑娘的初恋就是在这样排列组合的过程中猝然到来的。那是大四的上半学期,该恋的恋过,该散的也早就散了。

那男生长得还算顺眼。整个过程中,男生没给老姑娘写过情书纸条,没送过礼物,也没有一次又一次地约吃饭约看电影,只在操场看了一回星星,男生就牵了老姑娘的手。至于那夜有没有接过吻,老姑娘后来实在想不起来了,实在是因为单是那触电般的牵手就已经让老姑娘云里雾里了。

后来,老姑娘才知道,男生刚刚失了恋,原本是想在操场散散心重新开始的,没想到,恰好碰到了天天在操场散心的老姑娘。

或许是因为等待爱情的时间太长,以至于老姑娘根本就没有想过拒绝,更别说这么漫漫的一次邂逅。老姑娘从一开始就认定,这场爱情必然是惊天地泣鬼神的。

相爱后不久,迎来了男生的生日。

老姑娘为了这一天,简直费尽了心机。

她提前两个月开始以报各种辅导班为名频繁向老马要钱,有了钱才能给男友一个像样的生日趴,有了生日趴,才能有各种用心良苦的、各种惊喜的用武之地。

老姑娘没让自己失望,也没让男友失望。男友说,这个生日是他大学四年来,最隆重、最有意义的一个……

男友当着众多同学的面儿,热烈而疯狂地拥吻着老姑娘,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对老姑娘说着“我爱你”……

那一刻,老姑娘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幸福而圆满的。

生日趴结束之后,从人散去,男生牵着老姑娘的手在大街上走了很久很久。两只紧握着的手心里全是汗,但始终没有松开。最后,两个人在一个看上去有些不起眼的招待所门口停住了脚步。男生深情地看着老姑娘,目光里全是意味深长。老姑娘的心怦怦地乱作一团,跟在轻车熟路的男生身后,老姑娘突然在心里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悲壮。

其实在男女之事上,老姑娘不能算是一张白纸。中学的生理卫生课老师撑起了她对这件事的理论认知,高中、大学身边的关系要好的男男女女,提供了翔实而又具体的实际描述。

因此,关于这件事,除了实践时真实感受之外,其他的老姑娘自认为是都懂的。

那个闷热潮湿的夜里,老姑娘明白了几件事。第一,人生的第一次果然没有那么美好,干涩的疼痛带来的不是快感,竟然还有一丝丝的屈辱;第二,书上描述的处子之血染红床单的话全是瞎掰,那块殷红其实不过苹果般大小。第三,男生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的轻车熟路让老姑娘的心一阵紧似一阵地慌乱……

尽管如此,这一夜还是让老姑娘对这场恋爱更加地掏心掏肺。

从前,老姑娘一直以为,自己不会谈恋爱、不具备恋爱的能力。可是当老姑娘真刀实枪地走进爱情时,她惊讶地发现,所有恋爱中女孩儿该有的能力她全部都有,而且每一样都发挥得恰到好处:体贴、任性、撒娇、多疑、眼泪……

老姑娘在恋爱中付出的这些,对于早有了多次恋爱经验的男生来说,自然是见怪不怪的,可是对于老姑娘而言,这场恋爱却让她脱皮掉肉、心力交瘁。

那些天,老姑娘无师自通地开始彻夜不眠地点着蜡烛织围巾,学会了抱着冰镇的西瓜站在如火的大太阳下等他下课。经常地,老姑娘把两条又细又长的手臂缠在男生的脖子上,用嗲到自己都陌生的腔调反复问着一个问题:你觉得是我长得好看还是你的前女友长得好看……

老姑娘变得伤感、易怒、动不动梨花带雨。

其实那天老姑娘跟男生提分手,根本就没打算真分手。老姑娘不过是想撒个娇,引得男生紧张一番,哄哄自己也就罢了。但是让老姑娘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男生听完了老姑娘的一番分手的话,认真地想了三秒钟,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男生说:是的,你说得对,我们俩的确不合适。其实我不喜欢太幼稚的女生……

说罢,男生头也没回地走了。

前三天,老姑娘赌气没去送西瓜,也没去等他。

又过了三天,老姑娘有点绷不住了,精心地把自己打扮漂亮,早早地等在了他的宿舍楼下。然而,老姑娘没有等到男生回来,同宿舍的人告诉她,男生两天前就去另外一个城市实习去了。而那个城市,正是他前女友的老家,据说,前女友的爸爸在这个城市里是可以做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就这样,和爱情一起逝去的,还有老姑娘的大学生涯。

失恋后的老姑娘才想起来,这半年,所有的同学们都在疯了似的找工作,只有她专心致志地做了一件事——谈恋爱。

因此,老姑娘错过了找工作的最佳时期。她错过了许多场面试、许多场笔试。原本有几个不错的三甲医院还是需要产科医生的,可惜,老姑娘没有报名。如同当年最后一个拿到录取通知书一样,老姑娘是所有同学中最后一个工作有了着落的人。她的选择是,回老家县城的医院,当个妇产科医生。

毛毛和新男友准备出国,在老姑娘回家之前赶回宿舍陪了她最后一夜。整个晚上,毛毛一直不停地骂骂咧咧。

“你说说你,这四年,全被你浪费了,工作这么差,找了个男朋友还是个人渣!那孙子就不是个好东西,打一开始他就是拿你当备胎的!白白浪费了你的时间,耽误了你的青春!”

“回了老家,你千万不能犯糊涂,赶紧找个人谈恋爱,争取两年之内把自己嫁出去!”

……

老姑娘使劲地点点头。她把毛毛的话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失恋后的老姑娘没有像其他人失恋一样茶饭不思一蹶不振,她积极乐观地面对工作,面对新的人生。到了科里报到后,她落落大方地向众人介绍了自己,最后一句老姑娘表达得很幽默:从今天开始,我人生的目标只有两个,一是把工作做好,二是把自己嫁出去。各位领导同事手底下若是有适龄男青年,可以给我介绍,我请大家吃饭……

众人听完老姑娘的介绍忍不住面面相觑。见过着急嫁人的,但是没见过这么急的……其实这一年,老姑娘马彩霞也不过刚虚二十三岁。

果然,老姑娘马彩霞说到做到。在未来的许多年里,她始终把这两件事放在人生的第一位和第二位。遗憾的是,毛毛给出的两年期限被她一拖再拖,两年拖成了五年,五年拖成了十年,甚至更多……

要说马彩霞多热爱这份工作,倒也真谈不上。但马彩霞热爱那些经她手分娩出来的小孩儿是真的。

第一次上手术台,第一次把一个小小的人儿从妈妈的身体里剥离出来,老姑娘从热泪盈眶到泣不成声,没有过渡,用了不到一分钟。手术室里,助产师、麻醉师,还有几个小护士们站在一边有些搞不清状况,以为产床上的产妇是马彩霞的至亲,手里新生的孩子是马家的第几代,直到家属抱着孩子扬长而去,众人才明白,老姑娘这是激动的泪……

后面的几年里,每一个粉嘟嘟的孩子哭嚎着从母亲的身体里出来,老姑娘都会深情地、细致地凝视一番,从不落下任何一个。马彩霞经常会想,什么时候,也会有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儿,从自己的身体里出来,小小的手,小小的脚,浑身散发着奶香,想到这儿,让马彩霞的心化了……

县城不大,医院也不大,马彩霞因为她对工作、对孩子的这份“爱”换来了一个好口碑。在这个医患关系无比紧张的年代里,县人民医院妇产科,有一个能为新生儿落泪的女大夫的消息仿佛长了翅膀,迅速地传遍了。尤其是当人们知道,这个女医生就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老姑娘”时,大伙儿打心眼儿里高兴和欣慰。

除了工作之外,老姑娘把自己剩下的热情全部投入到了另外一件人生大事上——结婚。

不夸张地说,同事和朋友当中,所有认识老姑娘的人,几乎都给她介绍过对象。隔壁婶子娘家的侄子,小学同学的叔伯表哥,大姨夫家的外甥,科里的大姐的堂弟……老姑娘进县医院上班的头两年,几乎所有的周末都不是她自己的,所有的周末,老姑娘只做一件事:相亲。用老姑娘自己的话说:要不在相亲,要不就在去相亲的路上……

老姑娘对待爱情和婚姻的态度是很认真很积极的。

她对待每一次相亲,都不亚于年轻人去跨国公司面试,从衣服到妆发,一定是要精心准备的。见了面要不吃饭要不喝茶,老姑娘一脸真诚的笑,恨不得看谁都满意。

相完亲,老姑娘依照所有相亲的路子,老老实实地约会,老老实实地相处,然后把关系一步步地推进,比如看完电影的牵手,比如一起坐车时会依偎。

然而,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看上去水到渠成的关系,走着走着,就莫名其妙地淡了,淡着淡着,就成了不了了之。每次泥牛入了海,老马和妈妈都会有些气急败坏:咋回事啊?不是处得好好儿的吗?到底啥问题啊?是你不愿意还是对方不愿意啊?

这时候,老姑娘总会无辜地说一句:我没说我不愿意啊,那就是人家不愿意了吧……

头几年,老姑娘面对这样的不了了之,态度是云淡风轻泰然处之。不成就不成,三条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儿的人多得是!

但是没过几年,老姑娘发现,这个世界上三条腿儿的蛤蟆确实不好找,但是两条腿儿的人、可以给她当老公的人一样不好找……

县城小。人口总共就那么多。

老姑娘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疯狂相亲之后,渐渐发现,可供她选择的范围越来越小了、可选择的人越来越少了……年龄相仿的绝大多数早已经在老姑娘还在举棋不定时就前仆后继地走进了婚姻;而那些没结婚的,也恨不得都早已在某年某月和老姑娘相过一次亲了。

最可笑的是有一次,科里的同事给老姑娘介绍了个对象,两个人约在了县里的一个茶楼,老姑娘没有迟到的习惯,远远地看着男人冲着自己走过来觉得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两个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一气,准备分手时,那人告诉老姑娘,世界真小,我们俩曾经相过亲。

老姑娘迅速地回忆,问什么时候相过?

男人说,三年前。那时候我比现在瘦70斤。你还不错,没有太大的变化。

老姑娘又问:你是来之前就知道是我的,还是来了才认出我的?

男人说:来之前就知道。

老姑娘有点不明白了:既然已经知道是我,也知道我们相过亲了,为什么还要再来相一次,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

男人说,一辈子能遇到两次,这也是缘分。

老姑娘连连点头,是的是的,遇到这种事,只能说是缘分……

后来很长时间,老姑娘在没事的时候常常想起这场奇妙的“缘分”。但是她又会含糊,男人说得到底对不对啊?既然有缘分,那为什么没继续往前走呢?要是没缘分,为什么能遇到两回?

想到这些,老姑娘有些凌乱……

就这样,老姑娘从23 岁凌乱到了33 岁。

十年是怎么过去的,老姑娘似乎记不太清了。但是有一件事情不用记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姑娘真的成了一个老姑娘。

毛毛跟着男友去了美国,两年后嫁给了一个美国老头儿,又过了两年嫁了一个墨西哥老头儿,回国探亲的时候,胳膊上挽着的是个白白净净的法国小伙儿。据说,小伙子只有25 岁。

毛毛把法国小伙丢在酒店,自己坐了三个小时的长途大巴来看老姑娘,两个挤在老姑娘的单身宿舍里睡了一夜。还像上大学的时候一样,黑暗中毛毛讲她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讲她爱过的男人和爱过她的男人。最后,她把话题回到了老姑娘身上,只不过,这回,毛毛没有像大学毕业前夜那么情绪激动。

毛毛问:为什么迟迟不结婚?

老姑娘没心没肺地笑着说:不是不结,是没人挑得上我。

毛毛说:那你呢?你挑上谁了?

老姑娘没说话,只是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

“爱情面前,你才是最认真的人。你比我们大家都活得明白。”说到这儿,毛毛顿了顿,“彩霞,我越来越觉得,你的坚持是对的,既然已经等到现在了,就接着等,不差这几年……”

老姑娘认识杨雪峰的时候,杨雪峰的身份还只是个“病人家属”。

尽管渴望爱情,渴望婚姻,但老姑娘依旧做不到看见男人会声音变嗲、腰身变软,眼神变迷离……哪怕是在她看来再让人动心的男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咋也得矜持点吧?

杨雪峰的出现,颠覆了老姑娘一以贯之的对待男人的“矜持”态度。

那天傍晚,阳光斜斜地照进诊室的小窗,杨雪峰挽着一个女人的手站在光线中,两个人的影子在墙角拐了一个弯后,还是被拉得很长很长。老姑娘抬起眼睛,匆匆地扫了面前的两个人一眼,把原本已经回到病例本上的目光又抽了回来,重新投到这对夫妻身上。准确地说,是投到了杨雪峰的身上。

只短短的两秒,老姑娘就看清楚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样子。杨雪峰的个子很高很瘦,眉毛漆黑整齐,眼睛细而长,高挺的鼻梁似乎是从双目中间突然间拔地而起的,一直通向紧抿的嘴巴。马彩霞暗暗地在心里把这些器官进行了拼接,一拼就拼出了一个标准的美男子。

重要的是,这样的美男子是完全符合她的审美。

那一刻,马彩霞发现自己的脸很烫,为自己这份不着边际的幻想。好在大口罩遮住了一半的脸,也遮住了马彩霞的慌乱。杨雪峰和所有的患者家属一样,面对医生时有种自然而然的谦卑和恭敬,马彩霞注意到,他牵着太太的手,从进门到出门始终没有松开过。

检查中,马彩霞发现杨雪峰的太太属于高龄,38 岁,妊娠期血压和血糖都高出正常值几倍,而且从怀孕第三周开始就有轻微的先兆流产迹象,情况不容乐观。马彩霞根据情况安排孕妇进行住院治疗,并留下家属例行谈话。站在马彩霞的面前时,杨雪峰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杨雪峰的声音有些发颤:“马大夫,我们结婚十二年才怀上这个孩子,无论如何时请您多费心。”

马彩霞停下了写病例的手,抬眼看着他。

“马大夫,如果错过这个孩子,我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当爸爸了……”他又说。

马彩霞调整了一下口罩的位置,她被杨雪峰的几句话说得胸口突然开始有些堵。

“我太太是冒了很大的险才怀上这个孩子的……”他的声音开始发颤了。

马彩霞听出了他话音里的担心与纠结,心里顿时就生出了许多对其他病人家属从来没有过的特殊情愫,“我一定会尽全力的,孩子不会有事的,请您放心!”事实上,马彩霞知道,这句话她说得也有点满,这是犯了医生禁忌的。

说不清道不明,马彩霞总会在杨雪峰的太太身上多用一些心,但是很快,马彩霞就发现,即使她再尽力,杨雪峰太太的情况还是在恶化。

杨雪峰第四次带着太太来产检时,孕妇有了先兆流产的征兆,马彩霞尽了最大的力协调了病床联系住院,并请来了主任会诊检查、研究保胎的方案。科里的同事看她忙前忙后地为这个孕妇跑着,猜测这个孕妇若不是马彩霞的亲戚,那就一定是给马彩霞包了数额吓人的红包,因为平日里,几乎没有人见过马彩霞收病人红包。

那几天,马彩霞在查房时常常能看见杨雪峰安静地坐在病床前,低声地和太太聊着什么,偶尔,杨雪峰会伸手把散落在太太额前的头发掖到耳后,两个人甜蜜地相视一笑,这样的笑总能让马彩霞发半天呆。

夫妻俩看到马彩霞经过,会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恭敬地笑着。每每在这个时候,马彩霞就走神:若有一天,能遇到这样的人,该有多好……

杨雪峰又一次带着太太来到医院时,两个人都是哭着回来的。杨雪峰的太太在一个人下楼的时候,没留神打了个趔趄,当天中午就开始肚子疼,等杨雪峰回到家时,看到太太的身体已经开始出血了。

孩子终究是没保住。

医生是看惯了生死的,可马彩霞看着一对面如死灰的夫妻呆呆地坐在病床的床头和床尾,心里突然有些抽搐地疼。她想进去安慰几句,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迈出步子。倒是查完房下楼时,被杨雪峰叫住了。

楼道里有些暗,马彩霞看不清杨雪峰脸上的表情,但是他发颤的声音却传得真切:马大夫,您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医生,“医者仁心”这个词我从您的身上真正地看出来了。孩子没了,可能还是因为我们和他的缘分太浅,以后不是医患关系了,希望能和您做朋友……

马彩霞狠狠地点点头,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却发现自己被汹涌的泪堵得什么也没说出口。

老姑娘再见杨雪峰,是在三年后。

介绍人把男方的信息发在老姑娘手机上时,老姑娘正准备上一台剖腹产手术,她满脑子想的是手术台上的产妇在半小时前检测胎心有些异常的事。她迅速地扫了一眼手机,将模式调成了静音后放进了抽屉。

术前准备做完,一条腿已经迈进了手术室时,老姑娘突然想起刚才手机信息里,那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

那天,一顿饭吃下来,直到主食和赠送的果盘上齐,老姑娘依旧还是有些云里雾里。

杨雪峰坐在对面,清瘦了一些,精神看上去倒是比原来好了。

“马大夫,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叫你小马或者彩霞比较好。”杨雪峰和从前一样,说话的声音总比一般人低半度,低得让人心安,让人舒服。

“你心里一定有个很大的疑问吧?是的,我们俩分开了,从医院回家之后不久就分开了。起初我们互相鼓励,但渐渐地,开始逃避,最终发现,除了无法面对父母,面对清冷的家,最无法面对的,竟是彼此。”杨雪峰说这些话的时候,语速极慢,一字一顿。

“介绍人告诉我你的名字和你的工作单位之后,我心里突然很激动,很想马上见见你。但后来说不出为什么又临时推迟了见面的时间。你给我的印象非常好,我很希望我们可以往前走一步……”说到这儿,杨雪峰的语速似乎快了一些,有些急切,有些想要说清楚什么。

马彩霞一直没有说话。这是她从小到大的一个毛病,情绪一激动,思维异常活跃,但是语言能力却归为了零。

就这样,老姑娘和杨雪峰建立了恋爱关系。

杨雪峰稳步地推进着两个人的关系,并很认真地把两个人的未来做了规划:这个周末我去看看你的父母和哥哥们,下周我会再带你见见我的母亲和兄弟姐妹。国庆节是个好日子,气温也合适,比较适合办喜事。我是二婚,但你不一样,婚礼可以不隆重,但是仪式一定要有。对了,婚礼前先找个双数的日子把结婚证领了,哪行哪业都讲究持证上岗。

他的一番话,老姑娘认真地听着,笑在脸上漾开。

那天夜里,杨雪峰留在了医院老姑娘的宿舍没走。那张1.2 米宽的单人床上,他从老姑娘的头发开始吻起,额头、鼻尖、脸颊,最后,他温热的嘴唇落在了老姑娘的唇上……

拥吻时,杨雪峰的动作极轻极用心,这份用心让老姑娘很心安。终于,老姑娘在那样热烈的拥吻中褪去了最后一件衣衫,让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那一刻,她发现杨雪峰像换了一个人,没有任何过渡,开始向她的身体勇猛进攻,许多年孤单的老姑娘久旱逢甘霖,一次次地被送上顶峰……

隐隐地,老姑娘仿佛听到他嘴里在嗫嚅着什么,却又听不太清,在最后的冲锋之后,她听清了一句:“你会给我生一个女儿还是儿子……”

夜静了,老姑娘伏在杨雪峰的怀里,像一只温顺的猫。

杨雪峰轻轻地抬起手,把老姑娘额前的一缕头发掖到了耳后。老姑娘心里一动,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杨雪峰的太太。笑还留在脸上,可脑子却走了神。

后面的日子,杨雪峰果然依照计划一步步向前推进,拜见父母兄长、联系酒店宴请亲朋好友,并且在老姑娘38 岁生日到来那天请了朋友们吃饭,并在席间给了老姑娘这一生中最大的一个惊喜:当众求婚。

杨雪峰把一枚亮闪闪的钻石戒指举到老姑娘面前时,众人又是尖叫又是鼓掌,继而又哄堂大笑起来。老姑娘没明白原委,低头才发现,原来杨雪峰是双膝落地跪了她的面前。科里一个小年轻大声笑嚷着:老姑娘,你家这位不是求婚,这是上坟……杨雪峰摸着后脑勺有些难为情:说实话,结过婚,但是没求过婚……

老马很开心,满脸的纵横交错的褶子仿佛更深了一些。

哥哥们很开心,老妹妹终于有了圆满归宿。

最开心的还是老姑娘,什么老姑娘,以后我再也不是老姑娘啦!

这天,老姑娘和杨雪峰说好了下班一起去看婚纱。但老姑娘在婚纱店门口等到天黑,也没见杨雪峰来,手机是通着的,但是始终没有人接。老姑娘有些不放心,赶到了杨雪峰教书的学校,传达室的人说杨老师在吃完午饭就离开学校了;老姑娘扭头赶紧回父母家,老马正和邻居大爷下棋,屋子里也没有杨雪峰的影子。

越是没有消息老姑娘心里越是着急,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杨雪峰和前妻的家。离婚后,前妻去了外地,那幢房子一直空在那里。杨雪峰说,学校很快会分房,结婚可以先住在从前的旧房子里。

说是旧房子,其实并不旧。这个房子老姑娘来过几次,每次来看到它窗明几净的样子,老姑娘总不忍留下任何痕迹。

远远地走到楼下,老姑娘看到屋子里的灯是亮着的,老姑娘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灯是亮着的,说明人没事,已经回家了。

开门的不是杨雪峰,是一个看上去不算年轻的陌生女人。

“马大夫来了?”陌生女人倒是认出了马彩霞。

“彩霞?快进屋来。”这时,杨雪峰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马彩霞听着杨雪峰的招呼,终于认出了站在门口的女人——杨雪峰的太太。那年,杨雪峰就是挽着她的手来医院检查的。想到这儿,马彩霞又有些懊丧,她埋怨自己的想法,什么叫“杨雪峰的太太”,明明已经是前妻……

老姑娘被屋子里的两个人热情让进屋里坐下,前妻端上了一杯水和刚洗好的水果。

“雪峰,把水果刀递给我,我给马大夫削个苹果。”

“雪峰,厨房柜子里有纸巾,拿一包过来……”

杨雪峰低声地应着,脚底下的动作却极快。左手递上了水果刀,右手递上了纸巾。

看着眼前的一切,老姑娘的老毛病又犯了,脑子转得飞快,人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

出门前,老姑娘坚持没让杨雪峰送她,她想一个人走走,好在路上理一理刚发生的一切。杨雪峰说,那我送你下楼吧。于是,他跟在老姑娘身后,走出小区,走到了路口。老姑娘走着走着停了下来,回头定定地看着他,说了一句:我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老姑娘有些失魂落魄。给患者检查时问到了患者姓名,她竟然想不起“乔美玉”的“乔”字怎么写,患者看她举着笔半天发着呆,小心地提醒着:大夫,我的“乔”是大桥的“桥”去掉木字旁。老姑娘一脸窘迫,赶紧把笔尖落下,可是那一瞬,她发现,大桥的“桥”,她一样想不起来怎么写了……

杨雪峰中间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在电话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老姑娘每次挂断电话都会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她忍不住开始质疑:难道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天下班,杨雪峰笑盈盈地出现在老姑娘的宿舍门口时,老姑娘竟有些意外。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那一刻,她认为杨雪峰应该出现在门诊室,拘谨而不安地站在自己面前,小心地问:马大夫,麻烦您给想想办法……

杨雪峰问:你哪天调休,我们去把婚纱照拍了吧?

老姑娘看了杨雪峰一眼,想扭头看看,自己身后是不是站了另外一个人,而杨雪峰的这句话只是从自己身边路过,其实他是说给另外一个人听的……老姑娘当然知道,宿舍里没有别人。

杨雪峰说:好多姑娘们拍婚纱照前都会使劲减减肥,为的是在镜头里好看,不过你不用减,你本来就瘦……

杨雪峰说:彩霞,别不说话。

杨雪峰又说:我知道你不高兴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结婚,然后再生一个漂亮的孩子……

“其实哪个女人都不敢保证,她肯定能生出孩子……”老姑娘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杨雪峰愣在了原地。

“为了孩子放弃爱情,这账你算清楚了吗?”老姑娘抬起眼又问了杨雪峰一句。“反正,如果是我,无论是什么都不能换走我的爱情……”

一年后,老姑娘所在省城的卫生厅开始向全省招募援藏医生。

老姑娘想都没想就报了名。

因为她刚看了一部叫《冈仁波齐》的电影,在电影里她看到藏区没有专门的妇产医院,医疗条件似乎也不能完全满足产妇及新生儿的需求。

卫生厅面试报名医生那天,有个领导问老姑娘为什么想去援藏?

老姑娘说:我喜欢孩子,喜欢这份职业,我想我能为西藏的孩子们做点什么……

领导狠狠地点点头。在老姑娘的名字后面画了个大大的“对勾”。

走出面试的屋子,老姑娘偷偷掏出手机给毛毛打电话:听说西藏的康巴汉子一水儿全是帅哥,搞不好我一去西藏就得被看上,万一嫁个藏族帅哥,以后我生的孩子还不知道多有漂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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