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人家

2023-09-02 09:51
山东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济州李晨老李

常 伟

济州城建城已二千六百多年,据说为黄帝之子禺阳所建,原为任城,后称济州。济州位于古运河畔,每天洪钟悠远、千帆漂移,家家凭栏观碧水,户户倚窗赏河风。意大利老头马可波罗可劲儿点赞:这是一个雄伟美丽的大城,商品与手工制品特别丰富。乔羽先生怀着无比挚爱深沉抒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大运河滔滔不绝汹涌澎湃往南流淌。当年北水丰厚,京津源多,到如今,水平如镜,南水北淌,济州依然水波潋滟,物饶民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呱儿越咂摸越是个理儿。

碧波山湖,广袤水域,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烟,这里的百姓们既要用水,更要治水,于是便有了南张分水庙龙王,便有了济州七十二闸口,便有了白英治水和清漕运水督大衙门。

这些大事儿多得十天半月也絮叨不完,也不归咱管,我就说说咱运河边儿小老百姓的小事儿吧。

话说李济生先生已经退休五年,他可是地地道道的济州故里运河人家,祖住运河岸上五里营。打小因为生计跟着爹娘住进了济州城里,爹娘在那“竹竿巷”里买卖土杂品。

李济生在城里上了小学中学,上完中学上师专,一帆风顺,毕业分到了教育局,后来挂职到南湖乡中心中学当了五年教务主任兼数学老师。回局后一干三十年没挪窝,官不小不大,弄了个第二副局长正县级退休。妻子叶秀波也是一个乡镇的公职人员,没退休前,一次下乡摔断了脚骨踝,就顺理成章办了内退。按照这个情形推下去,这么个家庭儿应该说是有权有势,有钱花,不困难。可问题就出在了这个“不困难”上。

李济生凌晨三点就让手机闹铃唤醒了。妻子说,他爹,儿媳妇刚怀上第二胎,想吃鱼,说就想吃咱这大运河里刚捞上来的红头红尾四鼻孔大鲤鱼。

哎呦咳,你听听,这想法多古灵精怪,四鼻子红尾大鲤鱼可都是去了北京钓鱼台国宾馆的,现在想吃一条正宗的四鼻鲤鱼,那可不是一般的难。瞧瞧儿媳妇那瘦瘦弱弱的身子骨,老李不信,难不成她还能跟咱生个龙凤出来?

咱俩老胳膊老腿的,运河离城里有二十多里地呢,哪有本事往那跑!我听楼下的邻居他冯二婶说,还不如早起会儿,到运河岸上赶早市去。

赶早市,老婆不提,他李济生倒还真给忘了,这济州城里有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湖产早市。

提起济州的早市,那可是在运河沿岸周边百里都赫赫有名。这早市多少年了,谁也搞不清楚,就连济州的活字典,九十九岁的博物馆馆长张柏龄先生考经据典,查了一辈子的书,也没弄出个子丑寅卯来。据他估摸,大体源于隋末唐初,到底确切到哪一年,还真难坏了老头儿。

一千多年过去,这早市的位置和规模竟然没有多大变动,依然繁忙,依然兴盛,云水沧湖,养活了济州运河四湖周边的芸芸百万户人家。这偌大的早市,天生地设,是专门为济州及周边的市场、酒楼、席宴、超市、小吃、烧烤所设,更是为那些起早贪黑养家糊口的湖渔人家和黎民大众所生。他李济生在济州生活了大半辈子,只是听好多人说过,济州有一个历史古久百里闻名的水产早市,但他却从来没赶过。

济州的早市早啊!早到什么时候,早得让你都无法想象。运河岸上的渔家朱三师傅说,晚上喝完二两小酒,再来上两碗小鱼汤,酒足饭饱,八九点钟就出门直奔运河边的自家船上。晚上的运河,一个字——冷!特别是秋冬季节,宽广无边的河面上水雾氤氲,寒气逼人,最容易受风寒湿邪。喝点小酒,再来上两碗热乎乎、辣乎乎、香乎乎的小鱼汤儿,既舒筋活血,又温补脾胃,绝对的畅快。

防寒御湿是渔家晚上出河不成文的规矩,如果你不按规矩出船,再强壮的身子骨也会撑不住的,用不了多久,就会这痛那痒,甚至伤筋动骨,大病一场,落下难治的病根儿。

朱三从家里走到船上也就一刻钟的工夫,这段路程他绝不会让自己闲着,掏出卷烟儿一边抽一边走,一边走一边抽,到船上正好两根烟完事,当然,烟不必太好,三五块钱的就中。

到了船上,朱三习惯不开灯,先静悄悄地蹲在船头看河上的渔火灯影,再听听周围的动静,然后低下头去,用大照灯来来回回照几下周围的水面,这才解开绳缆,将船划出去,接着大网一撒,只需来回几趟,活鱼跳虾就会噼里啪啦砸满他的小船舱儿。

老婆的脚踝受伤十几年了,大大小小做了三次手术,始终没有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十分不方便,甚至连自行车也蹬不了。所以,赶早市为儿媳妇买鱼这项光荣的任务,就只能交给丈夫李济生了。

老李把这项使命看得无比重大无比神圣,因为自己已是六十多岁黄土埋到半截的人了,可儿子李晨和媳妇付娟才三十岁露头,却只生养了一个女孩,孙女都上小学了,可两人还是不慌不忙,始终不见有下一步打算。每次回老家看母亲,住在农村的李家老太太就不停地絮叨,让儿子一定得告诉孙子媳妇,说什么也得给李家留个后儿,如果不想生,那就永远别再回这河边上来。

老太太的夙愿和想法让李济生很为难。尽管说这都哪朝哪代了,男孩女孩都一样,都是居家传承人。可在这三纲五常的圣人之地,尽管他和老婆都是有知识有地位的人,然而,中国传统文化意识还是在李济生的脑海里盘根错节,随时随地都可能发出新芽。老婆比他更甚,简直与老太太一个鼻孔里出气。特别是上级放开二胎以后,她经常用各种方式和借口,循循善诱地启发儿子、媳妇再生一个男孩,比如遇见谁家生孩子了,他都会用手机拍张娃娃照,要么把人家两三岁的孩子领到家里养上半天,方法一个又一个,花样翻新层出不穷。

李晨和付娟都心知肚明,可谁也不愿意戳破这层窗户纸。醒了起了,吃了喝了,洗了睡了,天天没事就打打招呼,装装样子,谁也不往这道正题上扯络。

李济生拎着编织袋独自从家里出来,开门关门都是轻溜溜悄不声的。他不是怕吵醒了老婆,而是怕惊扰了四邻。叶秀波早已醒了,她躺在被窝缩着头用被角捂着口鼻,闷声闷气地说,天太黑了,你可要当心着来!老李“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老李习惯性地抬起左手腕子,看了看自己的“老钟山”,才三点半多一点,要没什么十分重要的事,老李是轻易不想起这么早的,他们跟其他老头老太太那样,自己和老伴都快奔七的人了,儿子和媳妇整天忙得滴溜滴溜转,就连星期六星期天都看不见人影,喊回来吃个饭都说没空儿,自己要是再有个头疼脑热的,想让他们照顾一下,根本就别指望。这年月,也只能自个照顾好自个儿,别给孩子们添麻烦,千万不能有病有灾的,千万不能让自己趴倒了爬不起来呀。

李济生的家距离早市也就一千多米,三四里地的样子,虽说路不是多远,但得走大街穿小巷,然后再沿着越河沿岸,逶迤前行好一段路儿。所以,老李轻易不会黑灯瞎火半夜三更来这里赶集,尽管这里的鱼,新鲜是新鲜,便宜也便宜,但至少得批发五十斤,才会平价卖给你。

老李一边走一边心里琢磨,这早市到底是个啥模样儿,怎么会这般撩人呢?正想着,忽然街面上刮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这风儿沁肉入骨,像一根根冰虫儿争先恐后往老李的袖筒、后腰、颈脖里钻,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梗儿。刚才下楼时还觉得闷热潮润,就这么一抖动工夫,浑身上下只剩下透心儿凉了。

老李忽然感觉,好像有两三个小水印儿不经意贴在了他的前额上。他抬起头,昏暗的灯影里,果真有那么几朵冰屑儿在飘忽缠绵,地上依旧很黑,什么也看不见,就如同一种虚缈的幻觉。他不自觉地伸出手,竟然有几丝冰凉的东西跌落在手掌里,等缩回手来端详,却成了几个似有若无的水印儿。

下雪了,李济生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声,终于见到雪了。他的心头为之一振,不知为什么,几片小小的飞雪,都足以让他激动不已。

这个冬天,温度有点儿偏高,所有人都说,这是个百年不遇的暖冬。暖冬的结果,只能让人们活得无所适从,穿薄了有些冷,穿厚有点儿热,扎堆感冒的人群不分昼夜地去医院排队,再宏观一点儿说吧,那就是海平面又上升了两毫米,人们所居住的陆地家园又少了无限个平方公里。

哎!反正该热的时候不热,该冷的时候不冷,什么 “倒春寒”啦,“暴冬暖”啦,统统对地球上的一切生物来说,都是一种要命的摧折。环境在焠炼着人们的肉体,折磨着人们的精神,进化着人们的灵魂,淘汰着人们的生命。所有适者与不适者,都在达尔文的思考中物竞天择分崩离析。

李济生想起自己三十岁那年,被下派到乡镇中学当老师那阵子,他对学校周边环境特别地关注,尤其是他所在的实验中学位于一个县的经济开发区内,附近有两家工厂和一个市场,他曾给好几个部门偷偷写过信,陈述环境污染对学校和学生的危害。可是,这些信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像长了翅膀,飞回到校长的办公桌上。

校长把他毫不客气地猛熊了一顿,说你吃饱撑的,才刚来几天,就知道瞎掰扯,你知不知道这是县长亲自抓批的重点企业,一年能为县里创造两千多万的效益。没过多久,李济生就调到了下边的一个农村中学,再也没有问过这些事儿。

现在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他发现周边环境比三十年前好了不知多少倍儿。难闻的气味闻不到了,河里沟里看不见污水了,城市花红树绿变得明丽漂亮了,他觉得人生就应该生活在这样的大自然里,生活在这种阳光明媚海清河晏之中,那样才叫做幸福生活,那样才活得舒心健康有奔头。

李济生不紧不慢往前走,雪花儿依旧零零星星往下落。好像比刚才大了一些个,一片雪花落在他黑色的羽绒服上,他看清那是一枚晶亮的五角星儿。

他莫名唉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如果再多一个角就好了,“雪花飞六角,来年定丰收”。可反过来一想,眼看这都三个月没下雨了,别管它几角了,这下点儿总比没有强呀!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半小时,或许四十分钟。他远远就看见越河沿上的灯火闪烁,车水马龙,人和车相互挤着,涌着,只有人喊,却没有车鸣。也许,这就是济州人的品格,这就是买卖人的规矩。三四点钟的酷寒隆冬,人们正暖暖沉睡在茫茫的夜色里。因为他们天天起早贪黑子丑无寐,谙知这般时节之宝贵,宁可多走一段路,多耗一些时,也绝不鸣笛按喇叭。否则,那就破了规矩,扰乱了正常秩序,影响了周围居民休息,那可是万万不能为不准为的大事儿。

李济生紧走了几步,后背竟然感觉热气瞬间蒸腾起来,渐渐有些个要出汗了。走上高拱的越河桥头,他才放慢脚步,用心细致地向下观瞧。

哎哟嗨!这么多人,这么多的车,他只听人说过,济州城的早市不仅“古”,有千年之久,而且“大”,没有人不知道,济州城里运河边上有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水产早市,北至德州聊城,南至丰沛苏,不少商家都光顾过济州的早市。

水产早市始址就在南门口外,古运河边。李济生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横七竖八的车辆,估摸应不少于万人之众吧。他忽然想起了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这不就是一个新时代活脱脱的《清明上河图》吗?

李济生被眼前的宏大的场景儿震撼得有些迈不动腿脚了。他揉了一下被雪花儿浸润透的眼睛,再一次无比细腻地从东至西、由南往北深情地环顾了一番。

水产路的大街水多湿滑,李济生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向前挪步,一不小心,他踩到了一个东西上,差点儿滑倒,定下神来一看,是一条一拃多长的黑鲤儿,那鱼儿横卧在路边,正张着小嘴儿艰难地呼吸,结果又被他踩得直翻白眼儿。李济生才想跟摊主道歉,却发现路边堆了一大堆的鱼,白花花亮晶晶的,望过去就像一堆被雪盖上的煤块儿。它们毫无秩序地被摊主置于路边,任它们欢蹦乱跳。有的鱼儿奇犟无比,一个猛子扎到了下边的越河里,人们都懒得去管,连眼皮儿都不眨一下。李济生被这种情趣逗乐了,心想这个年代真好,吃的喝的真的是太丰足了,一点半星儿哪还有空计较。想想上世纪六十年代,自己拿着票都买不着鱼,奶奶就是那个时候得肝病死的,为了给母亲抓条鱼吃,父亲偷偷跑到大运河边上,鱼没抓着,还差一点儿淹死,被一个打鱼的救上来时,肚子早已喝得跟个泡透的花生米一样,那里面的脏水儿吐了一天才吐完。

老李沿着河边沿里走,暗弱的灯影下,一对中年夫妻正在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挑小鱼儿,男的还戴了只粗线手套,女的却赤着手什么也没戴,那手指头儿略显粗糙,满是泥水看不清原色,好像有点儿肿胀,但她挑起小鱼儿来又快又准,三指长的放在塑料筐里,五指长的放在小桶里,没有一丝儿停顿和差错。好像他们把这项工作摸得倍儿清,哪怕闭着眼睛随便抓上一把,也会准确无误地分出三六九等来。

老李上前靠了靠,一股鱼腥儿呛得他干咳了两声,夫妻俩根本没工夫理他,依旧在忙活着自己手上的事情儿。李济生哈下腰,光看他们拣鱼看了五六分钟,他们一直在专注地分拣他们的劳动成果,丝毫也不分心儿。

雪花飘在女人的手面上,顷刻间化成了一片水渍。老李有意识地蜷了蜷了自己戴着手套的手指头,感觉有些不听使唤,蜷不起来。他突然意识到,做个渔家人实在是太不容易,渔家的女人更是勤俭朴实吃苦耐劳。李济生心里隐隐地有些痛,他觉得那哪里是一只手,分明就是一个不畏酷寒、不知疲倦的机器“铁爪”。

他本想问一下,这鱼儿多少钱一斤?想买些回家烧个鲜鱼汤,可又怕分了人家的心思,于是就没敢多问,提着兜儿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他又吓了一跳,一大堆鲜活的大鲤鱼哗哗啦啦从天而降,老李赶忙挪动脚步闪到一边,但还是被一条大鱼砸着了肩膀,那个本来就有肩周炎的左胳膊,倏地剧烈疼痛起来。

大鱼足足有五六斤沉,一下子砸在了老李肩上,李济生感觉像被一个重麻袋狠狠地擂了一家伙,弄了他一个大大的趔趄,差点儿没收住脚。

他正要为之发火,可抬头一瞧,却看见三四米高的大水罐车上,有几个工人正用网套捞鱼,他们干得特别卖力,根本看不到下边有人。老李想想算了,谁让自己走得太近呢?何况这些身穿皮裤手戴皮手套的工人们也挺不容易,黑灯瞎火的,他们肯定不是故意的。老李往周围看了看,根本就没人注意他,更没有闲人在那儿等着看他的笑话。

李济生继续往前走,一个虾摊儿引起了他的兴趣儿,两个女人正手忙脚乱地挑拣着小虾,这好像跟挑鱼儿不一样,那些小虾儿实在是太不安分,离开了湖水,仍在那里活蹦乱跳张牙舞爪,时不时你刺它一家伙,它挑逗你一家伙,两个小东西打得不可开交。六七十岁的老太带着透明的乳胶手套,年轻女人赤着手,她的手儿似乎有些白嫩,或许是被冰水泡成了跟虾米一样的成色,让人分不清哪是虾哪是手了。

老李看着这一筒筒的小虾儿蛮可爱的,伸出手来捏了一只放在手心里,水晶晶的小虾儿用前腿儿撩拨了一下他的手心,他感觉凉嗖嗖、麻丝丝的,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凑过头来想仔细观瞧一下这只小虾儿,谁知它却后腿一蹬,蹦了出去,正落进挑拣人的筐子里。两个女人头也不抬,仍旧认真地在拣着她们的虾儿。即便他老李觉得好玩,想拿走几只,她们也绝不会阻拦,因为渔家人经历过大风大浪,饱尝了世间冷暖,根本就没那么多小心眼儿,他们的心思如山湖一样广,跟运河一样平。他们对鱼虾之利,早已看得十分淡漠,如果你家里有事儿等着急用,他们肯定说,不急不急,没钱先拿去,等多咱有钱多咱给,这都不是事儿。

老李走走看看,看看走走,走了将近两刻钟也没有走到早市的尽头。他走着走着,忽然看到,这里不仅卖鱼,还卖鸡、鸭、蛋、豆腐、豆皮、豆芽和各种干货,这些吃食都用塑料箱子码在大号的集装箱里,每次出货都是三五十箱,一百多箱的也有。老李感慨得要命,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哪里能想象得出来,从这里出去的会有这么多的吃的喝的存的用的。

不仅是摊位上,连路边的门市都早早地开了门。人勤地不懒,这做生意跟农民种地是一回事儿。只要你足够勤勉,足够辛苦,一定会有所收获的,别管这收获多大多小,可以保你吃穿不愁衣食无忧。有人说,幸福是靠双手创造出来的。那些个赌吃坐喝、夏天树荫底下摇着蒲扇睡大觉、冬天抱着火炉看大片、一年四季睡到日上竿头的人,如果他们要发了财,那不是天人吃醉了酒,就是眼睛里有了白内障,看不清谁是谁非了。别说等着天上掉馅饼,就是掉下一坨屎来,他也跑不过狗,只能吃剩下的份儿罢。

李济生觉得,这时候已经不像前些年,只要有钱,当个甩手掌柜,抄着手儿就能赚大钱。八九十年代的那些暴发户们,囤货垄断投机倒把,不费吹灰之力,从南京到北京,一趟黄姜生意就能赚他个百八十万。召集一群农民工,拉起一支建筑队,一年弄个一二百万不稀奇。甚至租间房子给人家招招工,拉拉皮条,一年就能净落个二三十万。那时候,挣钱就跟说话放屁一样快,容易得让你不用上学,照样能当老板,做老总,赚大钱。

李济生一边走一边想,这年月,钱越来越不好挣了,国家的改革政策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规矩,以前那些钱能生钱不劳而获的局面,逐渐被新科技与高精尖所取代,国家在花大力气搞科学创新,搞人才战略,搞全面现代化。现在想挣点钱儿,一是你要有知识有技能,二是你要能吃苦肯干,服务好。再加上大力倡导依法治国,构建法治社会,那些老想靠投机取巧和强取豪夺而发财的暴发户们,早已经没了市场没有了机会。

李济生想着想着,就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李晨,李晨打小跟他在乡镇上学,他对儿子的管理近乎于苛刻。刚上初一时,作为全校有名的数学老师,他每天都会给儿子“开小灶”,每天晚上摆摆丁丁五道数学题,做错一道都会挨熊,严重一点还会吃巴掌,哪怕你抠索到凌晨两点不睡觉,也得给我解出来。在这种强大压力下,李晨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高中以优异成绩考入了山东大学,却又偏偏按李济生的意思学了数学。大学毕业正赶上母亲摔断了腿,李晨也就没再考研,直接进了济州市的一家大型企业上班。

他一边上班一边帮父亲照顾母亲,母亲反反复复做了四次手术,都是爷儿俩轮流在医院照应着。那时候,李济生刚当上教育局副局长,原本能为儿子安排个教师岗位的,可他不想让别人戳他的脊梁骨,更反感那些搞不良之风以权谋私给子女亲戚弄好处的人。

所以,他一直鼓励儿子按自己的规划去努力,然而世事难料,尽管儿子非常努力,毕业没多久就当上了技术员,第二年干上了车间组长。管组织工作的廖副部长听说他老爸是教育局副局长,想让他帮忙安排两个学生进一中上学,结果李济生一个也没给他办。这下惹恼了廖副部长,李晨不但被撤了小组长,还被发配到又苦又累异味大污染重的染化车间工作。李晨很苦恼,本来想在这家济州著名的龙头企业扎根。现在,这个想法越来越动摇,一年后,他决定离开这家企业,去自谋出路。

为这,李济生无比愤慨却也无比内疚,他心里也曾经摇摆过,如果凭他手中的权力,安排两孩子上个学,还是不成问题的。可他觉得,如果开了这个口子,这种事有一就有二,那样,他固守的底线就会被彻底打破,也有可能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走上违法乱纪的不归路。

而邢副局长恰恰相反,作为教育局的第七把手,女儿尽管幼师毕业,他却把她安排进了城区教育局,还把在乡镇企业干出纳的内侄安排到了区实验中学干会计,不仅自己的老婆、女儿、女婿全在教育系统工作,亲戚朋友有十几个人,全是靠他邢副局长安排进来的。

这年月,哪个家长不想为好老师,平时没有机会送,趁办班收点钱儿也就算给老师送礼了。然而好景不长,内侄因为挪用书费炒股被公安机关审查,咬出了邢副局长,结果邢副局长被撤了职,还弄了个开除党籍留党察看,到郭河镇中心中学干后勤去了。

想想这些个事儿,他又不由自主长叹了一声,中国这年月,干什么都要心存敬畏,讲规矩,千万不要自以为是,胆大妄为,不要触碰红线,践踏黄线,更不要跨越底线。否则自食其果,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李晨大学毕业第二年,经李济生的同学,在第二实验小学任校长的苏清介绍,与本校老师付娟认识并结婚,付娟老师是省师范大学教育系毕业,别看年轻,可她教书教得好,而且性格温和、知书达理,苏清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女孩子,于是牵线拉媒,一趟下来,李家也不在乎她家是农村的,李晨和付娟也很谈得来,一拍即合,当年就办了婚礼,住进了李济生和叶秀波为他们购买的七十平方的公寓房。

结婚第二年,有了女儿漫漫,李晨的工作状况也因为上述原因出了问题。李晨受到挫折与打击,情绪波动很大,常常与同学、朋友出去喝酒,逢酒必醉,醉了就跟付娟吵架,妻子好言相劝,他也听不进去,好在付娟懂理,有苦有痛从不向公婆叨叨,常常自己憋屈得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默默流泪。

女人最懂女人,婆婆早已洞察到儿子和媳妇的不正常,也知道他们因为什么闹,可她不好劝丈夫,因为她最懂李济生的脾气,他李济生说不能办的事谁也反不了他的将。

有一次,一个老板打着市长的名义到教育局办事,当着局长的面儿都被他给顶了回去。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这个犟脾气,恐怕装进棺材埋进土里也改不了喽!

妻子夜里为这事儿辗转反侧愁得睡不着觉,李济生也知道儿子所处的困境艰难,他很愧疚,可他没有勇气破了自己的规矩。后来儿子实在不想再在单位混下去,想出来自己办个服装企业,老李没说什么,把老两口积攒来的二十多万块钱全部取了出来,给儿子作启动资金。儿子用房子作抵押,又贷了三十万,终于开了一家小型服装厂。刚开始订单很多,忙不过来,挣了一些钱。可后来竞争力越来越大,工人工资越来越高,订单越来越少,到后来招不着工人了,合同毁了两次约,竟然一下赔进去二十多万。贷款加利息还不上,银行要收李晨的房子。

在邢副局长未出事前,住在同一个楼道的邢副局长媳妇宋于英笑话叶秀波,你家老李怎么混的,跟个木头似的,油盐不进,连局长都得罪了,在单位里像个孤家寡人,在家里也不见个亲戚朋友登门。李晨这个孩子有他这么个不懂事的爹,倒了血霉了,工作工作丢了,钱钱没有,日子过成这样,还不都是他李济生憨,不识时务!瞧瞧俺家老邢,家里家外都顺风顺水,在单位领导器重他,在家里孩子们尊敬他,朋友亲戚有事没事都往家里跑,来时没有一个空手的。

叶秀波一脸窘红,却没忘了显现鄙薄的眼神儿,她一般不愿跟她多搭话儿,只是应了句,你家老邢厉害,老李不行!叶秀波自己心里明白,邢副局长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上下边教育局了。小的是儿子,叫邢尔冰,同学给他起外号叫“邢二丙”,儿子是通过县医院的大舅子哥给开的假证明生的。计生办规定,只要能证明头生孩子身体发育存在严重问题,就可以申请二胎。谁也不知道大舅哥用的啥法子,反正二胎指标顺顺当当就批下来了,然后儿子顺顺当当就生了。

要的顺当,生得顺当,可养起来却不顺当。邢二丙娇生惯养,初中没毕业就不想上学了,后来托关系进了济州职业技术学院上了三年,第二年就跟一个花里胡哨的女生谈上了。竟然还搞大了人家的肚子,人家家长可不愿意了,说嘛要让他俩马上领证结婚,还要索赔三十万块钱。邢家两口子不愿意,那女孩挺有意思,说,宁死也不愿意嫁这熊货,见一个上一个,一肚子花花肠子。后来好说歹说,给了女方家十万块钱就拉倒了。

儿子毕业,邢副局长又不遗余力,通过自己的权力,把他安排到了开发区英才中学教体育,邢二丙旧病复发,又跟一个疯得不行叫崔媚的女学生勾搭上了,这回人家可咬住他不放了,要不,就告他强奸。他邢副局长也得跟着倒霉。

没法子,邢副局长只好随弯弯就曲曲,让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马上结了婚。结了婚的邢二丙和崔媚把邢副局长两口子啃得只剩下了骨头,他们吃住在老邢家里,只要没事,日上三竿不起,夜里两点不睡,不是看电脑就是玩手机。要么就一堆一堆地去网上购物。没钱就挤兑着向老两口子要钱。就儿媳妇这德行,他也没忘动用权力,给她在一中印刷厂找了个仓库管理员的“美差”。可儿媳妇根本不愿意干,说算账忒费脑子,不如在家里玩玩网络打打游戏舒服。

老邢两口子气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那真是王八掉进了灰堆,闷气又憋火,恼得真想把这两个混账玩意儿给撵出去。他们算彻底失望了,老了老了,本指望这两个“王八蛋”孝敬来。趁早别想!不把你榨干了,那就算不错了。

邢副局长的媳妇当着叶秀波说出这种话来,很让叶秀波不服气,这不是放屁拉桌子——没脸遮羞吗!邢于英敢这么说我家老李,也不自己照照镜子,你们邢家能比我们好哪里?后来邢副局长东窗事发,邢夫人再也不好意思住在这里,陪老邢到乡下去住了,一直没见再回来。

李济生转了一大圈,走进一个灯火通明面积广大的棚区里边。他看到里边忙活得跟打仗似的,吆喝的,讨价的,挑鱼的,过磅的,杀鱼的,装筐的,忙得不亦乐乎。

李济生看到这么多鲜活的大鱼小虾和这么宏大的买卖场面,惊得瞪大了眼张大了嘴,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市场里,比麦收的场景还热闹还繁忙,大姑娘小媳妇都在自己的卖场里哈腰躬身,场外的凛风冽雪狂吟不止,又焉能读懂里面的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李济生很快买完了鱼虾,他买了两条红头红尾的四鼻大鲤鱼,五斤蛤蜊,五斤黑鱼和三斤鲜虾。这本是纵贯南北的大型批发市场,最低也得五十斤起批,但济州人厚道,听说要给怀孕的儿媳妇增加营养,二话不说,摸起秤来就称,足斤足两,末了,还不忘搭上一把鲜活的小鱼苗儿。

李济生心满意足地提着沉甸甸的胶丝袋子回家转,半路上,他不自觉地哼起了九十年代农村大喇叭里经常放的民间小调:大道上走来了我陈士铎,赶会赶了三天多,且说东庄上唱的那台戏呀!有几出唱得还真不错……

这两年尽管退了休,可跟自己说话拉呱的老友们似乎比上班时更多了,局里和学校的那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见了面都跟自己热情地招呼。这让老李心里很激动也很知足,尤其是这两年,儿子李晨的事业也打理顺了,人也好像长大成熟了,去年跟国外归来的同学一起搞起了太阳能电磁厂和太阳能发电厂,他们抢占先机,把济州周边区县的废窑厂、废矿坑充分利用起来,建了十几个大中型太阳能发电厂,据说总面积已经达到了二十多平方公里,总发电量达到了一百多万千瓦每天。

李济生从来不过问儿子能挣多少钱,但是李晨却今非昔比,上了送变电研究生,被济州理工学院聘为客座教授。除了扩大生产外,还给他们老两口买了一个二百六十平方的小别墅,说老了老了,得让他们享享清福。可李济生夫妻俩说什么也不愿意去住。说,我跟你妈住在家属院挺好,老伙计都熟,拉拉呱唠唠嗑方便。

到家时,天还没亮透,李济生看看表,才六点多一点儿。风停了,雪片儿也不见了,地上黑乎乎湿漉漉透着亮儿。

老李放下提袋,把鱼分门别类地放进准备好的水桶和盆子里,边添水边说,哎!对不住了,伙计们,别怨我老李心狠,再让你们呼吸呼吸,暖和暖和,喝两口我家的水,等到中午,就得把你们杀了,因为我孙子想吃鱼,只能委屈你们了。

他加满水,从一个黑色的厚塑料袋里摸出一大把小鱼来,看那样子,小鱼儿们都停止了呼吸,他用手拿着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然后拿起刀来刮干净鱼鳞,剖肠破肚,抠去花鳃,再用清水反反复复清洗了好几遍,最后把它们统统放进一个小热锅里,加上大葱、花椒、八角、姜片,添上两大碗水,放到灶上打开火。他要为老婆和自己烧一锅喷香的小鱼苗儿汤,他听湖里人说,这鱼苗子汤最有营养,尤其是对老年人,补锌补钙好着呢!

李济生端上来一盘花生米,然后拿出一个白瓷杯子,倒上一小杯济州大曲。他心情悠然地静坐在餐桌旁,眼睛望了一眼刚开始冒热气的黑耳朵小锅,低下头,在酒杯沿儿上美美吮了一口,胸中,一股暖流缓缓地升荡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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