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中的现代经验与返古倾向

2023-09-28 11:13黄晓燕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610064
名作欣赏 2023年18期
关键词:心经小寒张爱玲

⊙黄晓燕[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4]

《心经》(1943)不是张爱玲研究热的靶心,却正中笔者之心。比起《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封锁》里的男女情爱,张爱玲写乱伦故事倒是少见。自古希腊以来,乱伦故事成为多少文本的原型和脱不下的底衣。张爱玲把熟悉的心理战线拉进有血缘关系的人物之中,这条线立马沾染得“不见血色,但闻血腥”,没有大开大合的史诗叙事,却恰巧书写了普通人生活的传奇调性。

一、厄勒克特拉情结或返古倾向

张爱玲在《心经》中为这对父女设置了特殊的时间节点。文章一开头就是众好友给许小寒庆生,二十岁的花季少女,摩登上海的富裕人家,公寓顶层的绝佳视野,人生赢家的角色定位。然而,张爱玲是这样描述许小寒的形象的:“她的脸,是神话里小孩的脸……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唐文标、王德威等人曾敏锐地指出张爱玲小说中的阴森鬼魅,无论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花凋》),还是“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醒过来的尸首”(《鸿銮禧》),抑或是葛薇龙回头看像“一座大坟山”的姑妈家时的诡异气氛(《沉香屑·第一炉香》),字里行间都浸润着“憧憧鬼气”。

值得注意的是,《心经》中鲜有鬼声鬼气,这或许是其遭受冷遇的原因之一。从神话故事中跑出的小寒,以降格化、人格化的方式贴入日常生活的边径,在道德和人欲的准绳之上游走。但是,她的位置也同她的身份一样,格格不入,进退两难。到底是在上海,“小市民”张爱玲心中的常驻城市,这里没有别的,只有天、小寒与上海,在台阶上坐着的小寒“是介于天与上海之间”。看似居间性的动态平衡,实则危机四伏,作者用令人不安的美暗示读者,失衡与平衡同在,结域与解域并存。

少女许小寒的生日宴会,牵扯出两位重要人物,一是其父许峰仪,二是好友段绫卿。父女之间的不伦之恋已让人物关系异质混生,多角恋爱更让情节错综复杂,连带着许母和同学龚海立都搅入这紊乱的情感旋涡之中。读到此,我们不禁要问,这只是乱伦兼多角恋爱故事这么简单吗?那张爱玲与“鸳蝴”文人有何差异?海派文学一路走来,不断翻新出奇,类型化创作基调在张爱玲这里断了须根,张侃自成一派“鬼”门,甚至有“祖师奶奶”(刘绍铭、王德威语)一说。可见总也不老的张爱玲有其独门秘方。她把情爱关系抽离、复现,滑向含混、复义的现代性语境之中,将人生中素朴的底子和飞扬的面子缀连缝合,“情场如战场”的交锋斡旋,让传奇基调和普通人的生活交相辉映,投射出参差对照之美。

以时间为轴,牵连出父女之间的别样情愫,又拉拽出亦友亦敌、亦母亦敌的多元叠合的动态辖域。就此,不少学者以弗洛伊德学说的恋父情结/厄勒克特拉情结(Elektra Complex)解读这一情爱故事,学者殷红指出:《心经》“‘恋父’的故事架构下重证了张氏‘弑父’的母题,并通过父女冲突探索了女性主体成长的空间”①。学者杨泽则认为张氏笔下的“父亲与旧中国、与死亡因此是画上了等号”②,进而爬梳出从鲁迅到张爱玲的社会现实批判的经脉。笔者以为,张爱玲的乱伦小说是其叙事“返古”化的流露,借用王德威教授的评述就是“重复、回旋与衍生的叙事学”③。这也是整个西方现代思潮涌动的重要标志,受波德莱尔启发,福柯、本雅明和阿甘本等人对纯粹的“现时性”接续进行思考。本雅明更是摒弃时间的线性串联关系,强调“一个结构性的时间和历史概念……一种空间上的并置关系,进而形成一个结构化的历史星座”④,这意味着,现在与过去并置,历史不属于过去,而置身于当下之中,当下和此刻始终处于饱和状态,它既不空泛,更非同质化。

在某种程度上,张爱玲小说中的时间母题的调配与本雅明不谋而合。她在回顾家庭旧相片和祖上陈年历史的时候,曾这样说道:“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心经》中亦是如此,阳台边上的竹篱笆爬满了青藤,“开着淡白的小花。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而这回忆却是以定格的方式一再重现为父不父、母不母、女不女的乱序现状,许小寒二十岁的现在是对所有过去时间的回眸。

二、都市文化空间重塑

福柯认为:“我们处于同时的时代,处于并列的时代,临近的和遥远的时代,并肩的时代,被传播的时代。”⑤同时性的并置结构进一步表明,我们生活的空间本身也是一个异质的空间,它通过位置关系的形式而存在,人类就生活在诸种关系集合的内部。基于另类空间的视野,我们再回到本雅明的时间论述,他认为过去和当下的结合会不断填充空洞的时间,从而带来强烈的、丰满的空间感。在福柯和本雅明处,时间都是多重性的并置,时间是空间化的。

周蕾从女性主义批评立场出发,对《封锁》中的美学时空做详细分析,指出“张爱玲的现代性,正因为她取材于都市文化特有的时间和空间,去塑造故事片段的组合”⑥。张爱玲从小说叙述手法的摆弄开始,把“封锁”的“切断”和“停顿”效果作为一种跨感官性和跨媒介性的叙事方式,让时间和空间自动断裂、拼贴与黏合,电车封锁中人工时空的形塑与再造恰巧成为缝合主体意识的接口。无论是火车、电车,还是公寓、阳台,它们都是都市文化的特有要素,在张爱玲的笔下来回穿梭,架构起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线索,捕捉出特有的现代感知场域,把动荡不安的情爱关系凝固、特写和放大,从封闭的临时场所到半开放的固定空间,张爱玲的人物总是游弋的、变动的、猜忌的和不确定的。

同小说中返古化的时间倾向一样,张爱玲也把另类空间加诸人物的生活场域。张爱玲更直语道“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而公寓中少不了的便是电梯,《心经》中尤以电梯为重。它不似阳台那般的半开放性,只得从上或往下打量捕捉一番。电梯作为人来人往的公共空间,矛盾性地呈现出封闭式的开放,它定格人与人之间的身体位移、情感漂移和关系挪移的临时状态。人物关系发酵的可能性在移动抽离的电梯空间中不断增殖与延异,游戏人间的喧哗与骚动也被戏谑性地扩展开来。然而,静置那一层浮泛的飞扬的泡沫,才更能映现出“浮华之中有素朴”的人生底子。都市文化被颠倒成遁世文明的反光镜,从“心经”之名便可窥见一斑。

得知同窗好友段绫卿和父亲恋爱后,小寒有了和父亲单独谈话的机会,张爱玲将二人设置在电梯这一偶遇的最佳场所,单独谈话的绝妙空间。由人物关系的波动延伸至空间方位的变化,许父纵有千百种躲开小寒的方法,却难逃偶然性的联结,这既是作者苦心经营的结果,也是用偶然策反必然的较量,线性的、进步的历史时间观再一次被电梯异托邦(heterotopias)颠覆了。时空诡异般合纵连横,碎裂又弥合,复生又毁灭,无怪乎张爱玲本人都说《心经》是“晦涩的”⑦。但恰恰也因为复义、含混、交叠的众语喧哗场面,才成全了《心经》中众生相的素描,浮世绘的多元增添。

早在父女的电梯“上升”偶遇之前,另一位重要人物段绫卿也曾和许小寒共享一节楼梯“下坠”时空。两位好友从穿堂走过准备去坐电梯,不巧开电梯的人盹着,又逢电灯坏掉,两人只能摸黑依偎着从“独白的楼梯”一步一步走下去。这里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所有现代的声光化电元素全部自行消解,现代性经验的归零,正是返古的时间化身为“现在”的隐性旁白;二是两位互相搀扶着摸黑走下楼梯去的女孩子,逐步演变成《金锁记》里“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的七巧式人物,笔触愈发深沉、晦暗;三是鲜有笔墨的穿堂空间也在张氏之后的写作中占据重要位置,《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就有“这穿堂在黯黄的灯罩里很像一截火车,从异乡开到异乡”,正因为穿堂火车这一会,振保和娇蕊的精神和肉身距离都无限贴近了,《封锁》里哐啷哐啷的电车也有此神奇妙效。可见现代化要素既是架构人物情感关系的重要桥梁,又是四处张看窥探的合法化标签,都市文化的空间魅力在张爱玲的笔下鬼魅般扩散。

三、参差的对照美学

傅雷先生(笔名迅雨)在其著名的批评文章《论张爱玲的小说》中说道:“川嫦的卧房,姚先生的家,封锁期的电车车厢,扩大起来便是整个社会。一切之上,还有一只瞧不及的巨手张开着,不知从哪儿重重地压下来,压痛每个人的心房。这样一幅图画印在劣质的报纸上,线条和黑白的对照迷糊一些,就该和张女士的短篇气息差不多。”⑧阴沉的篇章和沉寂的死气不为迅雨所爱,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巧妙侧应:“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迅雨写作这篇批评文章时,《心经》只读了一半,因为不是评传,挂漏也无妨。但若批评家能够更全面地读完作家的文章,评述话语可能另有回转。

小寒知晓自己和父亲之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关系鸿沟后,满含轻亵和侮辱地喊着“爸爸”,并用“以实写虚”(许子东语)的物化手法来形容父亲的情感逃逸线,“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看似光明、宽敞的新世界,但话锋一转,我们便知道“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张爱玲用擅长的笔法将两种看似对立的空间或方向杂糅并置,没有大红大绿的摆荡,只是在桃红和翠绿之间来回旋跃,用参差的对照撕裂现实的黑洞。从切己的生命体验出发,张爱玲的心魂游荡在《心经》中顶层的阳台空间中,又凝结成溅在油布上的火炽的雨水,一反常态的兼容方式映照社会的失范现状。“屋子里黑洞洞的”,“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怪异的对照正是同心圆式的诡谲叠合,异质要素同构并存,于统一中瓦解同一。张爱玲天生就被时代的晦暗所吸引,她主动在时代之光中搜寻阴影、断裂与破碎的痕迹。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张爱玲正是阿甘本所说的“当代人”。她凝视自己的时代,以便从中感知时代的黑暗,并以其来寻找光芒,挣脱铁屋子的桎梏。“五四”以来,批判现实的笔触不断深化。通过解放了一切被排斥的、被压抑的、边缘的界外状态,张爱玲把时代的异质性要素剥离出来,在众声喧哗中让其既被保存又被排除,用参差的对照和奇异的联合重塑新型感性机制,用阿城的话来说就是,“写尽了人性之恶,再回首,一步一光明”⑨。

四、结语

通过人物关系多元交杂的情感并置,《心经》时间母题在重复衍生中力图突破同质化倾向,以填补空洞的串珠式时间,从而推翻传统线性历史时间观的主导地位,唤醒被压抑的异质性要素,它是含混的、多元的、交叠的。这既是一种参差对照之美的独特姿态,也是一种新型感性机制的自我确证。正是张爱玲,让读者体悟到边缘叙述的可能性,聆听到与中心对话的喧哗声,咂摸出返古式重复的异质因子。阅读“心经”故事,始知互文中自有衍义,对照中独成一体,也可谓小小团圆。

① 殷红:《爱恨纠缠的“心之经”——〈心经〉中的“父”与“女”》,《语文教学通讯》2016年第1期,第57页。

②⑥ 杨泽编:《阅读张爱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页,第97页。

③ 刘绍铭编:《再读张爱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7页。

④ 汪民安:《福柯、本雅明与阿甘本:什么是当代?》,《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3年第6期,第13页。

⑤ M.福柯著,王喆译:《另类空间》,《世界哲学》2006年第6期,第52页。

⑦ “张爱玲本人曾表示《心经》一文是‘晦涩的’,相关语句收入《〈传奇〉集评茶会记》补记中,时间是 1944 年8月30日,后由唐文标编入《张爱玲资料大全集》,台北(中国):时报文化 1984 年初版,第 251 页。”转引自王迪:《从“晦涩”中另外“读出一行”——张爱玲〈心经〉一文的戏剧性》,《华文文学》2019年第1期,第94页。

⑧ 于青、金宏达编:《张爱玲研究资料》,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24页。

⑨ 北京大学出版社:《张爱玲诞辰百年|专访许子东:现代文学中最深刻的审母情结》,见网址: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79238459931907694&wfr=spider&for=pc.

猜你喜欢
心经小寒张爱玲
小寒
九月雨
二十四节气之小寒·大寒
小寒
小寒连大寒病从寒中来
常按通里开心窍
趋势“心经”
解析八大山人的书法《心经》
梦里梦外——评张爱玲《天才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