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玛才旦藏地影像叙事“万物皆善”之道探赜
——兼论《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的传统文化重构

2023-10-07 05:03张建亮蒋凤娟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3年1期
关键词:万玛才梦境气球

张建亮 蒋凤娟

近几年来,藏族导演万玛才旦的作品引起了极大的关注,从《静静的玛尼石》《寻找智美高更》《塔洛》到《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等,围绕其影片形成了民族化、族群、身份认同等热点话题讨论。改编自万玛才旦小说《撞死了一只羊》和次仁罗布小说《杀手》,将两部小说中的对话式情节直接融合,成就了影片《撞死了一只羊》的完美镜像和寓言,使得影片具有了镜头“对话式”小说风格。改编自万玛才旦小说《气球》的同名影片,借用“气球”物视角叙事勾勒藏地女性的生育困境。《撞死了一只羊》《气球》延续了万玛才旦电影风格——荒诞悲剧,这一自《静静的玛尼石》《寻找智美高更》《塔洛》等作品中一直不断重复的悲天悯人的氛围和场景风格。其所有的电影都聚焦于故事和人物,以藏地文化中人群的关注为核心,通过他们的生存境况去传达文化的冲突性与超越性。藏地特有的自然景观,加上严酷的生存环境,对自然的崇拜,佛教的盛行,是藏地自然界的结构留在藏地民族精神上的独特印记和文化。在与现代化内地交互发展空间中,藏地“文化语境下的人的活动已经超越了本能,而自觉地表现为包含着目的性和选择性的积极的建构性活动”。①高来源:《论文化的道德旨向:一种实践形而上学视域》,《天津社会科学》2020年第6期。藏地人群的生存与选择成为万玛才旦电影中的一贯主题,其影视语法结构,既天然自带轮回观念、乐观积极等文化基因,又表达出对外界环境的形而上思考,在文化创造方面也呈现出顺应自然之气,更蕴涵了一种基于自由等现代因子的对美好幸福生活的善的精神指引。“万物皆善”是万玛才旦电影一直构筑的文化精神结构,也是其影像实践的根本。藏地文化不是可有可无的装饰,而是以文化对应的人的生存实践为价值之维,是一种为“差异性文化群体进行合理交流提供方向指引的理性的形而上学之善”。①高来源:《论文化的道德旨向:一种实践形而上学视域》,《天津社会科学》2020年第6期。《撞死了一只羊》《气球》在藏地叙事选择上内置了中华传统文化的文化密码,描写藏地改革开放时代浪潮下社会变革中藏民的日常生活,通过至善、至诚、至美、至真的叙事演绎,实现了个体“超我”认同的寻找和“自我”的释放,更重新链接了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认同。

一、至善:从游走于现实到梦境幻想的重新链接

《撞死了一只羊》《气球》中镜头对准藏地传统与现代化冲突下的人群,其“镜头下的悲剧人物内置一种慈悲心和忏悔、包容等宁静精神视角,造成一种藏地影片中独特纪实的悲剧寓言冲动”。②张建亮:《万玛才旦作品中的藏族悲剧电影诗学》,《四川戏剧》2018年第8期。他们挣扎在传统信仰和现代之间。金巴撞死了一只羊,陷入精神迷失,要为其超度;卓嘎想去流产,但传统轮回的信仰和桎梏让她踌躇不前。这些故事发生在藏区,自然景观极度荒凉自带悲剧因子,加上突然撞死了一只羊并为此去赎罪、牧区孩童将避孕套当气球玩、牧民家达杰的妻子卓嘎直面经济和政策双重压力不想再生孩子等叙事,更容易让人感到荒诞,就像《草原》中的辽阔苍茫、《老狗》《塔洛》中的牧区荒凉。万玛才旦取材于具有独特地理景观的藏地,本身就提供了一种令人敬畏的叙述和仪式,他没有构建美丽的景观,而是选取那些容易让人心理上产生认同的故事,以致超越了对藏地世界的一贯“美丽”期待,使受众不得不调整对藏地的认知。从这一层意义上分析,万玛才旦的现代性叙述呈现出一条清晰的思路,善于捕捉藏地那些容易让人怜悯的意义和事件,比如草原上的偷盗、藏獒的放生、牧民的身份验证、被撞的羊的灵魂皈依、女性弱势与生育变迁等,这些藏地遭遇现代化的事件建立起电影语言叙述的焦虑感,通过藏地苍凉的自然孕育的信仰并经与现代的碰撞,释放一种生存的本真与不安。

《撞死了一只羊》在青海可可西里无人区拍摄,讲述了两个人物的故事,叙事“在于援引‘梦’的特质,暗示两位金巴的相遇或是一场梦。梦是与清醒意识相异的心灵状态,其隔绝于物理现实,却又是传达主观甚至客观‘真实’的介质”。③杨喻清:《〈撞死了一只羊〉梦境叙事之维的物化、欲念与治愈》,《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9年第12期。一个是卡车司机,一个是杀手,他们的名字都是“金巴”。康巴奶茶店里的很多细节都在隐喻金巴是同一个人,奶茶店外,两个金巴都从相同的角度望向窗外,镜头里同样的一只路过的狗,路过的老人和孩子。奶茶店里的老人叙述买金刚杵的经历也是同样的,场景设计一样,只是色调一个黑白,一个彩色,这意味着金巴实质上是一个人,两者合二为一,一个代表善念,一个代表仇恨。金巴的藏语意思是“施舍”,施舍是一个藏地信仰文化层面的语言符号,金巴与万玛才旦影像下的其他人物一样,都是藏地传统信仰系统的原型重现。金巴的命运是藏地宗教、历史和现实融合的人物,他被宗教和地域性习俗定名为一种虔诚的力量,代表了藏地的一种传统善良,用来对抗现代性的原型。《撞死了一只羊》塑造了一个拥有民族原型的人物金巴,拥有传统信仰,在现代和现实面前又充满了矛盾和困惑,克服无法胜任感是他必须完成的使命。金巴的梦包含了代替杀手完成复仇愿望的梦与他自己个人的梦想。卡车司机金巴这个人物承担着很多的功能,不仅仅象征着普通藏族人因为信仰佛教而不杀生的原型,还承载了康巴民族有仇必报的民族性格,当杀生和复仇成为一种矛盾,古老的世俗理念与宗教的精神信仰牵引着金巴借梦境完成复仇,化解了矛盾。众生皆善,代表着人格结构中最高的“超我”力量占据了主导。《气球》中的人物同样面临着现代和传统的冲突,计划生育政策在牧区推行过程中,卓嘎家的男孩将避孕套偷出去当气球玩,最终导致卓嘎怀孕。面对巨大的经济压力想去流产,但是丈夫和孩子相信即将到来的小生命是刚刚去世的爷爷的重新转世。影片从梦境的角度进行了“梦中捉痣”、老人去世后在湖面上走等叙事,旨在叙述堕胎在牧区的禁忌、藏地轮回观念对人们的深层影响。梦境虽然虚幻,却强烈流露出导演对现代化的现实观照和对永恒生命的追问。

从藏地现实人物的信仰审视再到梦境生命“和解”及“追问”的重新链接,电影《撞死了一只羊》《气球》中不断出现轮回、永生等强调自然和谐的文化因子和“万物皆善”的旷达态度。现实是现代化矛盾的隐喻,梦境是传统“大道至善”的投射,借荒诞的情境改变了人物的现实际遇,将现实无法实现的价值通过梦境的置换,重新构建出一种人性高度和个人的“善良”叙事认同,即“建构起一种叙事召唤结构,让这个关于‘慈悲’的梦境成为观众的梦境,从而实现观众对影片所传达的文化理念的深度认同”。①万玛才旦、叶航、董璐瑶:《镜像与寓言:访〈撞死了一只羊〉导演万玛才旦》,《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9年第6期。就像《撞死了一只羊》片尾所引的藏族谚语:“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也许你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我与你都是一体的,把所有的事物都看成是你,那么整个世界就是一个你,这是一种非二元的对立,以穿越时空完成本我的关照,最终回到现实。梦境对现实是一种启示和指引,《撞死了一只羊》暗含了一种“庄周梦蝶”式的叙事策略,天地的至善体现了一种道德根本特性,在时空无限的梦境中,现实的冲突造就了人物的自由,虽短暂,但是其代表的文化至善境界却是永恒的,这是一把打开万玛才旦影像叙事的钥匙。

二、至诚:从我为中心“心念”到他者为中心“物念”的重新链接

汉地或者外国观众作为藏地“他者”的存在对于藏地的影像有一种探秘式的热爱,身处现代化社会,缺少与自然的沟通,自然希望通过藏地影像去寻找这种人与自然的链接,这在“他者”视角拍摄的藏地电影中得到印证。因为相信藏地会重塑人的内心,藏地题材的电影总是为受众植入一种对自然敬畏的仪式,让身处现代的“他者”重新与自然链接,以确信自己在宇宙的位置。万玛才旦的影像中唯独缺少这些“他者”期待的藏地神奇景观,《撞死了一只羊》是如此,《气球》也是如此。正是如此,观众才能将片中人物的形象和故事作为核心诉求点,去理解他们的命运和故事,这也正是万玛才旦电影的独特诗意。从《静静的玛尼石》《草原》《老狗》《塔洛》一直到《撞死了一只羊》,再到《气球》,万玛才旦表达的是藏地的个人日常,所有的藏地荒诞,用现代性叙事解读,这些故事存在着荒诞和不可言喻:小喇嘛不好好念经,却喜欢看电视版《西游记》;草原上放生的牛被偷,阿妈却担心小偷被抓,不想再找回;老狗是坚守传统放生掉,还是作为商品出售向利益妥协;寻找扮演智美更登妃子的女孩,却一直蒙着脸,还要提出去找她以前的男朋友,藏戏传统与现代藏区生活中的青年情感交织;五彩神箭传统技艺遇到现代科技的尴尬;路上莫名其妙地撞死了一只羊,还遇到了一个杀手,等等。但这些荒诞的故事是万玛才旦心里最真实的藏地写照。宗教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一直笼罩,面对现代性的喧嚣和骚动,个人仍然表现出一种沉着和冷静,使受众看到荒诞形态下的藏地众生相和藏地日常个人对现代性的对抗力量和光芒,更看到的中华传统文化之道——“诚者,天之道”依然承载着与这个世界重建链接的根本价值。

万玛才旦的影像风格简洁、干净,大道至简,就像藏地本身一样,简洁的镜头带着极深沉的藏地个人生存状态以及民族原型思维、集体无意识观念,这本质上也与现代性构成一种疏离,也正因如此,使得电影独具匠心:一种冷静的光芒穿透荒诞,故事的背后悬置一把对现代性和世俗的批判利刃,斩开束缚个人命运和孽缘的囚笼,让个人重获心灵的自由。现代性的一个症结在于,现代人所有的欲望,都只能通过外在的世界去获取,但每个人都有一个祖先文化原型,个人在面对自我和外部复杂的世界时,都需要不断地适应外部世界,同时建构自我以找到力量平衡。在影片《撞死了一只羊》中,金巴的本我是孤独的,自我也需要去改变自己的内心,羊的存在不仅仅是一个动物,以物观人,以羊喻人,羊不仅仅是人的生存状态,更是代表了一种传统文化的叙事视角,即物的视角,站在万物平等、以德报德的角度,故而万玛才旦作品中的人物已从“心念”上升到“物念”,从物的角度试图去理解这个世界,即以非人类的方式理解世界、理解人类。从羊的角度去看这个世界,羊被撞死了,其实也是人的死亡,他最需要轮回,于是卡车司机为其寻找寺庙,念经、天葬,满足其愿望。杀手金巴需要复仇,只不过看到复仇对象的家庭还有孩子,复仇对象手拿转经筒,那种复仇的冲动被怜悯和宗教的意识取代,卡车司机通过梦境去为其复仇,表面上这个复仇直接涉及生命,但是梦境却构建了和解,也构建了追问。梦境中的复仇仪式象征了自我参与了自然之道,参与了复仇,使自己得到安慰,皆是站在“物念”的角度。这个杀手已经变成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古老的宗教的潜意识让其新生一种敬畏,生活将其抛弃,复仇的民俗观念脱去外壳,露出人性最基本的精神自我,引导其回归真正的我,走向自由。《撞死了一只羊》中的金巴,从面对世界的焦虑到最终实现自我与世界的和解,这样的心理历程在万玛才旦《气球》里又一次以女性“生育”抗争的面貌出现。影片中的两个气球,白色的气球象征了个人的日常世俗欲望,站在白气球的视角观世界,到处都是儿童玩耍的欲望、成人间因为孩子们用避孕套换哨子引发的羞耻和冲突欲望、公羊和母羊以及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欲纠葛。但是红气球却象征了灵魂的皈依,站在红气球的视角看这个世界,红气球以轻盈的姿态飞向天空俯瞰着整个世界,为人提供一种与脚下土地和人际关系的重新链接。粗犷的汉子因为妻子不想再生育而感到纠结,姐妹俩的情感创伤也难以化开。这种“以物观人”的价值指向正是中华传统文化所倡导的“至诚”观念的体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①《中庸·第二十二章》。这里所说的“诚”主要指万物相辅相成,人与物之间关系密切又互为因果。

从现代性与传统的二元对抗到物视角叙事转换中,万玛才旦找到一条叙事通道,从镜像自我、寻找真实的自我一直到实现自我认同,万玛才旦作品中的人物构建,自始至终就是一种寻找真实的传统和自我的过程,故事的结局通常是开放式的和解,从他者为中心的物视角将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进行了巧妙的文化创新处理。

三、至美:从黑白对比的荒诞幻梦到油画光影视觉的重新链接

《撞死了一只羊》因为王家卫的加入并作为监制,让影片独具一层美学意味,延续了黑白对比强烈的影像,并辅以油画质感的闪回来表现现实与梦境的转换。《气球》中同样延续了王家卫导演班底,手持运镜增加人物之间的私密感、不安感,长镜头的应用强化了叙事中人物活动的时空统一性、完整性。《塔洛》用质朴写实的黑白影像勾勒藏地的苍凉,剪辑出一代人传统水墨意境一般的内心迷惘。到《撞死了一只羊》,万玛才旦把承载着中国文化中的人、情、事的茶馆彩绘出东方神秘的意蕴,掬“江湖”于镜,构成光怪陆离的荒诞幻梦,这象征中国人千百年的文化情结、身体及精神的想象和认同。在《气球》中,万玛才旦将因光线与湖水不断折射变幻着色彩的青海湖与生与死的景致平行铺展,用富有独特藏地精神气质和美学品格的影像,呈现出一幅幅与中华文脉相通的光影。

首先是其镜头画面中东方意象色彩的精雕细琢,虚实相生,于静默中蓄积力量。《撞死了一只羊》拍摄可可西里现实的沙尘,刻意营造出粗颗粒胶片感,表现出自然令人敬畏的悲壮。茶馆和女老板的特写镜头,灯光考究的油画感,伦勃朗式光的应用,索朗旺姆饰演的老板娘被塑造成独具东方女性神韵并兼具藏地硬朗个性的女性角色,从风姿绰约的身体之美到性感妖娆的镜头捕捉都格外引人注目。镜像构图极其考究,采用4∶3画幅构图,用不同颜色的基调区分过去/现实/梦境。现实场景用彩色画面,比如以门缝视角的神秘感和光线氤氲画面的美拍摄卡车司机和情人相见、离别的现实。回忆场景用黑白画面、镜头失焦虚化造成的晕眩感,拍摄女老板的回忆,强化过去时空的主观性,营造出一种虚幻而不真实、模糊的感觉。梦境场景,旨在挖掘金巴的潜意识心理,通过强化色彩的饱和度,制造出一种迷幻场景和色彩艳丽的超现实感来拍摄卡车司机金巴的梦境复仇。《气球》中青蓝冷色调的应用,区别于现实的暖色,形成一种压抑的气氛,整个画面氛围的营造与叙事的情绪形成对照。觉姆卓玛在中学偶遇前男友德本加,采用分割式构图,用镜头表现两人之间的心理距离。卓玛抬手压下帽檐将眼睛遮住,安静与沉默,其细微的动作与摄影机的缓慢镜头形成一种静默,蓄积出压抑的气氛,以静制动。卓玛在姐姐家里火中取书,又变为寓动于静,这种艺术的张力,将传统文化的含蓄蕴藉的诗意表现得淋漓尽致,人物的内心通过极精微细致的动作勾勒,毫无造作之嫌。《气球》中,医生周措向卓玛介绍避孕事项,采用“窥视”角度拍摄,利用拍摄场景中的景物,虚化前景门框,将人物的对话和私密场景直接呈现。

其次是时空场域的营造,通过反复的意象跳跃构建轮回的时间结构。时间与记忆是《撞死了一只羊》和《气球》中一直在营造的氛围,通过时空组合、意象跳跃,完成时间结构的书写。《撞死了一只羊》将梦境、潜意识引入故事,卡车、墨镜等意象表现人的焦虑。《撞死了一只羊》的时空场域是较为清晰的,在音乐元素符号加入上也有条理可寻,现实中一直播放着藏语版的《我的太阳》,到了梦境中,就置换成意大利语版的《我的太阳》。《气球》时空场域的营造主要通过四组梦幻场景与现实形成互动,借力虚幻的场景,着力表现人物的心理变迁。达杰与朋友喝酒后望向窗外,玻璃上流过的雨水与其神思浑然一体,隐喻后面的爷爷去世;弟弟梦里从哥哥的后背上捉走那颗象征着奶奶轮回转世的痣,意为轮回转世对儿童心理的影响,为后面兄弟俩劝说母亲将婴儿生下来打下伏笔;爷爷去世后在湖面上行走,为后面的卓嘎怀孕铺垫;卓嘎跟达杰讨论堕胎的可能性被扇耳光,幻境中破碎的水中倒影,印证了她的郁结心情。

万玛才旦通过藏地荒凉的生存场景和幻境叙事的结合构建了包容质朴、深沉混沌的民族心理结构,通过人物无意识心理的外化传递一种原在精神力量的疏离。万玛才旦重编民族文化密码,透过油画般的色彩和光线,通过藏地万千镜像形式和意象的叠加和实验,实现其“族群意识的觉醒和自己言说自己的渴望”。①张斌、张希秋:《类型与民族的共和——万玛才旦电影中的多重现代性》,《民族艺术研究》2018年第6期。

四、至真:从故事写实到寓言写意的重新链接

从《草原》阿妈大度宽容到《寻找》“智美更登”式的爱情,再到《塔洛》的单纯,万玛才旦用他的影像将藏民族的集体无意识通过写实方式进行了书写。除了对以往现实生存境遇书写风格的继承,《撞死了一只羊》与《气球》更着眼于写意,以“形意”为特征,也预示着万玛才旦创作的突破。故事写实与寓言写意之间不断转换,不断用死亡表现生机,用轮回诠释生命,这是一种独特的、反向的表达方式,从死亡中发现生,透过其辩证的叙事,总能发现有限中孕育的无限可能及时间的穿越。故事的结尾不断出现梦境和解和开放式结局,现实故事的书写过程中加入更多传统意象及生死追问的隐喻和思考。万玛才旦的藏地故事提供了一代人努力追寻未来的现代启示,隐喻的情节更像是一场场仪式,一是作为藏民族的个体文化认同延续,二是作为中华民族的传统和集体文化认同延续,通过写意的情境勾连正在发生着的改变,依然深信传统延续性的记忆功能和价值,这是万玛才旦作品现代性叙事的独特贡献。

现代性的焦虑,就是所有的东西都被物化以及紧随而来的心灵空虚。就像《撞死了一只羊》中刻意设置的藏茶馆意象,拉萨啤酒和百威啤酒的对比,天葬秃鹫的神圣性传统符号和现代科技象征的飞机对比,《气球》中红白气球的现代化意象,白马与摩托车的影像对比等。要理解《撞死了一只羊》的文化精髓,首先需要将其作为一个藏民族文化认同的标志,其次是将其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故事叙事仪式,一个引发传统的现代性延续性的贡献。万玛才旦站在自己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思维角度,金巴的撞羊、超度、复仇、轮回、救赎等情节应被视为一种民族无意识的防御方式,促使藏民族内在的民族宗教悲悯情感和种族记忆与世俗得到一种和解。《气球》中被爱情伤害遁入空门的卓玛、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姐姐卓嘎,都是一种文化隐喻,游离于现代的边缘,万玛才旦通过他们生命的有意义和无意义叙事,近乎荒诞的命运,诉说着这个世界没有完美无瑕的彼岸,只有良莠交织的现实,他们身上被赋予了一种传统文化气质——带着信仰的神性和人性双重使命,在现代的荒漠上游荡,无论遭遇了什么,都不会缺失内心的善良。《撞死了一只羊》中卡车司机金巴带着墨镜,抽着现代香烟,看上去像一个粗犷的西部牛仔,实质上却身具虔诚、真挚(喇嘛为其撞的羊念经超度,给喇嘛钱)、大度(接济乞丐)、正义(帮助金巴复仇)等品质,金巴(救赎意)本身也是一个隐喻,只是与《塔洛》中高高在上的神性,面对城市的不适拉开了距离。万玛才旦更关注人性的真实情感呈现,影片中设置了金巴跟情人的约会场景,情欲的纠结呈现,卡车司机金巴和杀手金巴在康巴茶馆里与漂亮女老板的对话,烟雾缭绕的环境中,除了点的食物不同外,同样的位置和坐姿,同样的窗户,同样的窗外的老人和小孩,同样的走过的狗,同样的落雪,犹如一场梦境,将观众带入过去与现实交错的时空,通过写意的维度表现人物的复杂情感。万玛才旦说:“以往的几部作品,有更多人对藏文化或藏人当下的生存状态有了新的体认,这次通过《撞死了一只羊》,我希望观众能够更多地理解藏人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情感和处境,而不只是对于一个族群的宽泛了解。”①孙佳音:《西藏题材电影〈撞死了一只羊〉威尼斯获最佳剧本奖》,《新民晚报》2018年9月10日。

五、结语

在世俗的当代社会,万玛才旦站在人性信仰和传统民族记忆延续性的高度,走近他的藏地人物和故事,通过其“得之于象外”的传统文化意境构建,从梦境植入至善,从物念植入至诚,从黑白光影到油画色彩重叠意象的至美创新,以及生死辩证、简约形象的至真追寻,带上了鲜明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故事叙事风格。《撞死了一只羊》《气球》的影像里有一种适宜沉思的静谧,人物成长过程中坚守民族宗教的人性善良。没有大片的强烈冲突和对抗,褪去华丽的影像光斑,只有反思当下、关照生命的素朴和简洁,以简约质朴的张力创造出一幅幅引人共鸣的精神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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