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怒江的邀请在雪山和雪山之间

2023-12-07 05:55琦琦
悦游 Condé Nast Traveler 2023年6期
关键词:雾里怒江雪山

琦琦

我在云南生活了多年,跑遍了云南大部分地區,唯独怒江是我一直未曾踏足的。早两年身边有朋友提起怒江,在我的认知中,它也仅仅是一个遥远与神秘之地,那里有滔滔的江水与文面的独龙族世代生息。

在去往云南各地的路途上,从来不乏大山大河。我自认为在云南看过很多种不同风景,险峻的、隽秀的、宽阔的、幽静的,但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又总像第一次到达云南时那样收获惊叹。对怒江最初的神秘印象来自友人的风尘仆仆,想起以往每每见他往返于怒江,要么是车子遍布泥浆,要么是带着尘土满身的疲倦。这一次,我在收到康藤· 阿鲁腊卡帐篷营地地址的那一刻,打开地图,心中不免咯噔一下。路途不远,但行车时间很长,这意味着没有通畅的高速公路可 达。

这次行程中有一半连着被誉为“第八条进藏线”

的丙察察线,目的地也在丙察察线的起点丙中洛附近。从大理出发时并不顺利,杭瑞高速路况不好,车辆因路面颠簸发生“死亡抖动”,100公里路我开得胆战心惊。我在大理至保山段开过多次,对风景已很熟悉。从保泸高速离开后途经怒江大桥,还未见到怒江的真面目。不知道从哪一刻起,我突然发现是怒江劈开了两侧的高山,而在高山的至高处,目光可及或更远的地方,总有散落的房子,这就是怒江峡谷。

说起云南秘境,怒江一定可以名列其中。怒江的全称是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因怒江由北向南纵贯全境而得名。怒江、澜沧江、金沙江三江在此并行奔腾,江水并流而不交汇,穿越于担当力卡山、高黎贡山、碧罗雪山和云岭等崇山峻岭之间,自然地貌非常壮观。被山河切割出来的高山峡谷中,原始森林遮天蔽日,蜿蜒至山顶的路让人一度疑惑这是一条“天路”。

我沿着怒江一侧行驶,路况比想象中更为顺畅。作为滇西旅游干线,怒江流域的国道被称为“美丽公路”。雪山、峡谷、森林,每一种叠加景象都风景似画,在一起却是我从未看过的壮阔。沿途山间虫鸣四起,我甚至可以听出有虫子在密林间扇动翅膀。怒江峡谷超过3000米的落差使得江水激荡奔腾,怒江的声音就此伴随了我的整个行程。

去年在香格里拉爬流石滩观花前,我读到乔阳的《在雪山和雪山之间》,她让我第一次感受到雪山的生命力。穿过坍塌流水的路段,从海拔1700米的迪麻洛村盘旋至2800米的阿鲁腊卡。山顶的康藤· 阿鲁腊卡帐篷营地是我这次怒江之行的第一站。

连续两天行车劳顿之后到达时,左侧的碧罗雪山与右侧高黎贡山的主山峰嘎瓦嘎普雪山瞬间将我环抱。在群山之巅的这个小村庄坐拥两座雪山胜景,四周更是山脊环绕,在雪山和雪山之间,我仿佛看到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可能。

天将黑时,我在大堂燃起的柴火边烤火,远处只有散落人家的微弱灯火与天边渐亮的夜星。乔阳的书中写到她自己在天色尚未大亮时就醒来,去看天上的残星和黝黑的山林,“世界巨大、宁静,包容一切又空无一物”。此刻,我在阿鲁腊卡同样感受如此。

说来也是奇怪,怒江短短的几天行程中,在我的耳朵里始终盘旋着虫鸣、拍动翅膀以及奔腾的怒江水这几种被我称为“怒江”的声音。在阿鲁腊卡的两晚,却是寂静的。在客房露台看星星,甚至还能看到深蓝色的夜空中薄云在飘荡。

清晨的阿鲁腊卡也是寂静的。太阳从碧罗雪山上方映射,第一缕阳光逐渐照亮嘎瓦嘎普雪山,虽未到冬日,两座雪山积雪不深,但山顶皑皑的白雪在金色的晨光中依旧巍峨壮观。怒江之上被浓浓的雾气笼罩,但空气纯净,甚至可以眺望到几十公里以外的丙中洛。高山蕨海之间,客房隐藏其间。

店里的藏族小哥说带我去徒步。山路崎岖、弯急坡陡,海拔再次上升。当我们到达山顶牧场后,世界又一次宽阔了。雪山屹立在眼前,悠闲的马匹怡然自得,未见村民,却有家养的小狗奔跑而至。背对雪山徒步,穿过因季节变化而变黄的蕨海,随即是满目的大花杜鹃,想来在花开季节,会在雪山下绽放出一个令人惊叹的世界吧。

我们一路都在缓缓上坡,穿过一片又一片的蕨海、冷杉与大花杜鹃,在高山顶上可以清晰看到迪麻落河因泥石流被高山流石淹没的部分。我们到达一片平坦处,右侧可以看到神似开屏的孔雀山侧面,山顶同样覆盖着薄薄的雪层。我走得气喘,藏族小哥倒是轻松,他原本就出生、生活在这边的村落,这里的每个山头、每条小道都是他长年奔跑的地方。他边走边跟我说,明天要去家中的高山牧场,取回制作的酸奶和酥油。

回到酒店后,藏族员工说要教我做石板粑粑。石板是用当地特有的青黑色页岩制作而成的,去高山处选石块,用刀砍削修整、打磨、抛光,并将其放在火塘边上烘烤一两个月,如此加工过的石板才会变得密实坚硬,才能承受烈火的炙烤。石板粑粑原是贡山县独龙族、怒族的古老食物,也是目前我们还能看见的最为古老的用火加热石器制作的食物之一。它并没有什么高深技艺或烦琐工序,仅仅是将自家磨的青稞面混合面粉,发酵、擀制后放在石板上烘烤。等待的同时,他们还打了一桶热乎的酥油茶。酥油和牛奶同样来自当地牧场,就地获取是康藤的一贯作风,就如酒店的员工也大多来自周边不远的村落。每个人都能给你带来一段阿鲁腊卡的故事。

炭火烘烤著石板,也烘烤着粑粑。那一刻,我的世界不再巨大,而是聚焦在那块石板的方寸间。时间随着看似沉静却热烈的炭火在燃烧。我很享受等待的过程,他们倒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说“让你久等了”。殊不知,在阿鲁腊卡,世间的一切都值得等待。

就着粑粑一起食用的是康藤取自高黎贡山小地方村的野生蜂蜜,喝一口微咸的酥油茶,配上略有焦香的粑粑,怒江在我的心中不再神秘及冰冷,而是逐渐变得有温度并立体起来。

虽只得两天寂静,但离开阿鲁腊卡时,我突然有了“山中岁月长,林深不知处”的隐世之感。我从山路盘旋离开时,沿途遇到三三两两的村民结伴同行,往半山腰的白汉洛教堂方向走去。“洛”在傈僳语中是地方的意思。从白汉洛出发,有一条著名的碧罗南线的徒步路线,沿着它可以走到茨中。即便是今日看来,徒步之路都不能算是通畅,我很难想象过去的人如何踏上惊险且勇敢的路程,翻越碧罗雪山,从澜沧江畔的茨中到达怒江。天气晴好,人们在教堂门口晒太阳,有人嘻嘻笑笑,满地打滚,与喜欢晒太阳的其他云南人并无差别。

当天我继续沿219国道行驶,去往丙中洛,沿途经过怒江第一湾。滔滔怒江水由于王箐大悬岩绝壁的阻隔,流向从由北向南改为由东向西,流出数百米后,又被丹拉大山挡住去路,被迫再次调头急转,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半圆形大湾。从公路上看去,湾中心有僻静的村落,遥看地势平坦开阔,牧场青绿,犹如三面环水的半岛状小平原。

一路下来,我对怒江最为深刻的感受是在怒江两侧高山雪峰横亘处,怒江人在山间交错而居,傈僳族、独龙族、藏族以及以怒江命名的怒族人,共同生活在深不可测的山间。我跟远方的朋友形容道:仿佛怒江人只要找到一个想要生活的地方,就能安居下来。

丙中洛镇出现在眼前时,是崭新的,在阿鲁腊卡遥望的嘎瓦嘎普雪山此刻因聚集的村庄而显得更加鲜活。

如果说世界给了香格里拉松茸,那么世界同样送给贡山一份珍贵的礼物——松露。昆明或其他地区的市场上早早就有贡山松露出售,但在贡山,松露的采挖期还未开始。在去往形它村时,怒江之上的桥梁林间,都挂着严禁采挖松露的字样。

我要去的是松露会长在形它小组的一栋房子,我去找他时,他说:“我正在山上守护松露,你就爬山过来找我吧。不远,走一会儿便到了。”当我按照他的指示在怒江对岸看到林间隐现的一栋房子时,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挑战。

过江时虽不用索桥“飞身而过”,但悬空晃悠的吊桥和看似平静却暗藏汹涌的怒江,还是让人着实感到些许害怕。去寻找松露的路在当地人看来并不难走,因为正当午时,日头很晒,出发前桥下小卖部的大姐借给了我一顶帽子。我问她是否去过对面的山上、那边有没有松露,她说:“遍地都是。”

因前不久的雨季,沿途多有坍塌的路段。来自四川的工人正在烈日下修葺,也有工人将包和手机丢在路边,靠在阴凉处打盹儿。去的路程几乎都是上坡,一侧是山,一侧是树,稍有遮挡却抵挡不住曝晒。会长说的“不远”,我用了足足45分钟才到达。

房子是新建的,因山体斜坡,用水泥做了浇灌的基层,上层是怒江一带常见的傈僳族木楞房结构。刚到达时我便惊讶于它的视野实在开阔,对岸的丙中洛镇与雪山映入眼帘,一目了然。这完全像一幅属于怒江的山水画面。

松露会长古春荣,怒族人,丙中洛甲生村松露协会理事长。见面之前,我总以为他是一个能言会道的人,见面后才发现他十分腼腆,忙于烧水泡茶。聊起松露,他却口若悬河,讲了很多的故事。他的木楞房有两个房间,屋内却是支起的户外帐篷,看起来只是短居于此。我们闲聊中,又从山上跑来一人,腰间别着两把刀,这两把刀跟我在白马雪山见的傈僳族朋友的刀一样。他们行走山间,随身携带,用它砍去挡路的杂草。

在房子的上坡处,还有一间小屋,我上去探访,他们觉得不好意思,说这是临时厨房,太乱了,也不像家里一样应有尽有。我进去看了看,火塘里的火还未完全熄灭,有热气腾出。三人坐在屋后的树下,玩弹弓、看手机视频。我询问了一下,一人是怒族,一人是傈僳族,还有一人是藏族。他们都是松露守护者,日夜在此巡山。

古春荣见不得别人采挖未成熟的松露,更见不得他人挖掉松露后连带树根一起刨完,让暴露在阳光下的松露菌丝被烈日晒死。他说:“如果长久如此,到我们的子孙后代时,松露可能会灭绝吧。”

贡山松露向来是外来者收购,本地人间的交易较少。怒江人本身就善于在山间行走寻找,如若自家想吃松露,每个人都有自己隐藏的“松露基地”可以去采挖。松露炖鸡是云南人最常见的吃法,炖一只鸡放半斤松露的豪迈肯定会让法国人咋舌。我后来遇到的独龙族姑娘龙梅告诉我,她会将松露埋入灰烬,用余温来炭烤,“那个味道,可是真的比肉还香啊”。

松茸生长在海拔3500米以上的原始森林中,很多人以为松露同样生长在高海拔地区。殊不知,松露大多在海拔1000米至2500米的高山上生长,且喜阳,日照时间长,它才会生长得更加完整。

聊了许久,我问能否带我看一下松露,古春荣便带我去屋后的缓坡树下,遍地是成熟的野生栗子外壳,甚至有点儿扎脚。我顺手捡了一把野生的板栗,剥开后丢入嘴里,是原始的清甜。我原以为松露会在更隐秘之处,他却说:“你的脚下遍地都是。”

松露与树根是共生的,沿着有些许暴露的树根处寻找,比起寻找松茸的艰辛,找起松露来似乎是幸运的。很快我就看到了第一颗,个头不大,在泥土中伪装得很好,若不是古春荣指给我看,我就错过了。发现第一颗后,似乎周围所有的松露都显现了身影,两颗、三颗、四颗、五颗……有些只剩下外皮,古春荣说怒山老鼠是爱吃松露的。有些松露已经腐烂,但我们依旧没有动手去碰它,即便是腐烂,松露仍旧会释放出孢子并长成菌丝体,碰触到树的须根后会再一次共生。

许是见我实在对松露垂涎,古春荣主动协助我挖出一颗。这是我人生中自己采摘的第一颗贡山松露,这是山神的礼物,也是怒江人给予的礼物。它周身布满不规则的褶皱,是怒山的野菌、野菜,是怒族人的酒肉,是怒江流域最丰饶的滋味。

从丙中洛向北数十公里,还在改建的雾里游客中心泥泞不堪,但往建筑中走,既下山运营的拾野游牧酒店、松露自由餐厅在此扎根。从客房或餐厅往对岸望去,便是雾里村。既下山酒店品牌的一个序列“寄”便在对岸那遥远陌生的地方。傍晚时分,即便是在国道旁,酒店里也有一种深藏山中的静谧。客房的落地大窗是最美的画框。

夜间在餐厅吃一口热饭,旅途中家的温暖油然而生。碗筷刚被端走,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我惊讶地发现那位经常往返于怒江、风尘仆仆的友人原来就在此忙碌。对岸的雾里村已被黑夜遮起,听他娓娓道来这一年多来与雾里村的故事,让我对雾里村又多了一重好奇。

第二天清晨起床,对岸的村庄被薄雾笼罩。太阳慢慢升起,薄雾飘升、散去,我才得以看见村里人家的袅袅炊烟,屋旁屋后树木葱茏,连有人在小路上行走都清晰可见,好一幅生动的人间烟火图。松露自由餐厅的早餐,让我得以实现“松露自由”,看似平常的酱肉米线,因几片松露的加入而变得与众不同,但在怒山怒江人的眼里,松露无非是山中一物。

进出雾里村现在有两条通道,但无车辆可达,村民出行大多靠步行或摩托车。既下山的当地员工龙梅带领我从先民开凿的茶马古道进村。道路狭窄,是从山壁上凿开的路。听闻是曾经的村民沿江而凿,火烧岩石,再用冷水使其爆裂,才凿出的这一条宽不足1米的古道。一侧是山崖绝壁狭窄陡峭,另一侧是怒江奔腾不息。这条古道蜿蜒在怒江之上,狭长、细窄,远远望去,以为它只是一条横在山腰的裂縫。

曾经的马帮便是如此牵着骡马、驮载着货物,沿这条路往来于云南与西藏之间的。现在这里仍旧是雾里村民出行与运送物资的主要通道。古道坡度不大,但行走到雾里村仍需不少时间。沿着怒江奔涌与雪山的方向走去,到达村中,才发现雾里村实则是将崎岖的山路和整日的云雾缭绕作为天然屏障,只让真正想到达的人去往。太像一幅画,却又太真实了,这是我对雾里村的第一感受。如果说康藤给了我怒江雪山胜景,既下山则赠予了我怒江一整个真实的村庄。没有刻意躲避和逃离,改造的木楞房与用历经百年的旧木所建的房屋紧紧相连,隔壁家的小孩与家里的猪一同在村道上欢迎你的到来。

在村口,我见到“寄”的第一栋房屋,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吉佳姆节的火塘边。怒族人喜爱音乐,也擅长舞蹈,吉佳姆节是秋收之后,家中粮仓丰足、猪羊肥壮之时的节日,在怒语中的意思是“过年”。节日持续15日,人们饮酒、吃肉、以歌为媒,通宵达旦。房屋并没有将传统的木楞房做改动,只在原有的传统基础上,将室内空间做得更舒适。即便是窗户,也是传统大小,每一扇的窗外都是核桃树,是蓝天,是雪山,是雾里村的每一个画面。

雾里村背倚四时积雪的碧罗雪山,直面怒江,与高黎贡山隔江相望。在往村落中行走时,会走过“云中雾里桥”,桥下是自碧罗雪山涌流而出的五里河,它将村落一分为二。过河沿小道前行,是村中的白塔所在。雾里村多元宗教和睦并存,但大多村民信奉藏传佛教,村中随处可见彩色经幡随风摆动。

往雾里村的最高处走,会经过村民的家,传统干栏式木楞房,木头上甚至清晰可见标注的木料序号,这样的“刻木记事”原是为了搬迁方便。木楞房与屋顶之间还有隔层,村民在此存放收获的南瓜、苞谷及一些工具。屋顶材料是在怒江到处可见的页岩,取之自然又浑然天成的审美在怒江人的生活中随处可见。

正值10月下旬,此时正是雾里村的收获月。去时太阳当空,雾里村民却顶着渐晒的日头在地里翻地,为下一波的小麦和青稞种植做准备。沿途路遇一大片还未收割的荞麦地,粉色小花如地毯一般。

到达村落顶端的古核桃树旁,便是“寄”的“画家之家”,三栋独立的木楞房各司其职,画室面对大片斜坡田地;卧室与厨房、浴室面向怒江,整个雾里村的一动一静都在画中。

离开时,我选择走德贡公路返程,再一次得以与阿鲁腊卡相见,并在翻越孔雀山后将此行怒江的画面短暂封存。碧罗雪山与嘎瓦嘎普雪山退场,白马雪山屹立眼前。这时我回想起雾里村山顶的那座小屋,它的门口写着:翻过七十七座雪山。怒江之行匆匆,我眼见的怒江,远远只是其万千微小画面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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