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爸叫沙土

2023-12-11 01:22李世斌
文学港 2023年10期
关键词:阿丽米面阿爸

李世斌

我打电话给在报社做副刊编辑的老同学胡丽:喂,阿丽啊,在忙吗?

胡丽那头说:哟,沙粒呀,好久不联系我了,开口不叫我狐狸精啦? 一定有啥事求我咧,快说。

我嘻嘻笑了一下,说:怕你胡大编忙,其实我每个周日都看你的版面的,也算是每周见一次面了呀。你可别说,我真有点事想碰碰你,再过一个多月就到了雨纷纷的日子,我阿爸过去半年多了,心头一直很难受,老思念他,想写一篇怀念阿爸的文章……

胡丽说:写文章想到我了,当时你阿爸过世也不跟同学们吱一声,怕大家出不起花圈钱啊? 真不够哥们!

我说:是闺蜜好不好,你身上长那零件啦?

胡丽笑了,说:老娘客说话真粗。明天是周六,得,就明天上午来报社碰我吧,我正好在编辑室看副刊大样,有大把时间陪你聊。

第二天上午我如约来到胡丽的编辑室。胡丽见到我,一脸灿烂地说:沙粒,你还真会掐时间,刚看完大样你就来了,我先给你泡杯茶。

胡丽把一杯碧绿的茶水递给我,说:刚摘的新茶,尝尝鲜。

我接过杯子啜了一口,啧啧道:新茶就是鲜嫩哈,当编辑的也有人送茶叶呀。

胡丽面部表情夸张地说:讽刺我吗? 我哪能跟你这位大处长夫人比呀,你忘了我老公是开茶室的吗? 你不是去白喝过吗?

我笑道:看把你给嘚瑟的,如果换个老公是开金店的,你还不得吞金啊!

胡丽把手一摆说:去去去,你才换老公呢。好啦,不跟你啰嗦,言归正传吧。

我说:阿丽,你知道我写作不行,给指导一下吧,怎么写才能登上你的大雅之堂。

胡丽说:这么说吧,怀念上辈的这类文章挺难写也不容易发表,除非上辈生前做过高官或者是行业翘楚,比如科学家,作家,明星……可是你阿爸……

我打断胡丽的话说:你是说我阿爸曾经是个三轮车客,还开过米面摊儿是吧?

胡丽撇一下嘴说:别说这么难听么,老人家踏三轮车,开米面摊儿也是堂堂正正的自食其力者。

我含笑道:我说话难听吗? 本地人管踏三轮车的就叫三轮车客。

胡丽说:我的意思是相比起来,写重量级人物的文章比写普通人的容易发表些。

我说:我懂你的意思,所以登门来请教你,你就告诉我怎么着手写好些吧。

胡丽说:那你先说说你阿爸生前都有哪些闪光点值得写的,也就是说值得别人读的。比如有哪些壮烈的事迹,当然,不够壮烈能触动人心也行。

我乐了,说:我还真想不起阿爸有过什么了不起的事迹,他就如他的名字一样,普通得就如一粒沙,一抔土……

胡丽插话道:我还记得你阿爸名叫沙土。

我说:我阿爸自己叫沙土,还给我取名叫沙粒,两个阿弟生下来又取名叫沙子、沙尘,真不晓得如果还有弟妹生来,这名字再怎样往微小里取呢。

胡丽笑道:往微量元素里找字眼,小到纳米……

我跟着笑道:我阿爸没正经读过几年书,他可不懂什么微量元素,还纳米呢。

胡丽说:写你阿爸这类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最好是寻个骨架把文章给撑起来,比如跳进江河里捞过人啊,见义勇为抓个小偷啊什么的。

我说:阿丽呀,你说的比如,对我阿爸来说还真没有,他是旱鸭子,如果跳进江河里捞人的话,别说捞不上别人,自己也会跟着淹死。抓小偷么……对了,没听说我阿爸抓过小偷,倒是救过小偷呢。

胡丽说:救小偷? 说来听听。

我眨巴着眼睛做回忆状,说:那天阿爸踏了一整天三轮车,回家后阿妈问阿爸今天没生意吗? 因为我阿爸每天回家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兜里的钱悉数掏出来交给阿妈,所以阿妈就很自然地问起。阿爸从裤兜摸出一把铅果子说就这几个零碎了,大点的钱都送给医院了。阿妈追问怎么回事,我站在一旁也好奇,想听个究竟。阿爸叹了口气说,那后生儿干点啥事不好,偏要当小偷,被人家给逮着了,一帮人气愤地把他往死里打呀,我恰恰踏车路过,我看这贼蟹儿趴在地上快不行了,就气透透了。不管怎么说,小偷也是人么,我不能见死不救呀是吧? 只好把他弄到三轮车上去了医院。挂号费得我出,小偷在医院一圈下来也得付医药费呀,我估计那小偷是个刚出道的嫩货,身上没几个钱,小偷是我送到医院的,医院不跟我要钱跟谁要去?

胡丽说:你阿爸还真是个大善人哩,连小偷都同情。

我说:记得当时我阿妈也是这么说的,你和我阿妈所见略同。还有,我阿爸对酒徒也发过善心。阿丽你听我说,有天晚上阿爸在酒店门口遇上了个酒徒,醉得是北斗朝南,阿爸问他去哪? 他坐在车篷里含糊不清地一会说这儿一会说那儿,害得阿爸在街上打圈圈。这还不算,酒徒满口的粗话,骂了我阿爸,这些阿爸都忍了,那酒徒竟然动手抓摸我阿爸的臀,说我阿爸的臀扭起来比老娘客的臀还妖娆,这下我阿爸忍无可忍了,把车一刹,转身像抓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来撂到了马路边,骂道:你个狗生的无赖就倒路边睏吧!

胡丽插话道:对酒徒还真是搞不灵清,远远地躲开才是上策。

我说:哪里呀,我阿爸离开后想想又不大对劲,觉得人家毕竟是喝醉了,扔到马路边不安全,而且天还有点冷。阿爸思来想去,不由自主地掉转车头,费了好大劲才把死猪般的酒徒弄到车上往自家踏。踏到家门口,把车泊好了,阿爸招呼阿妈拿条毯子给倒在车篷里的酒徒盖上。第二天早上,阿爸从屋里走出来时,那人早已没了踪影,叠得挺规整的毯子上还放了一块钱。

胡丽饮了一口茶水说:这些事有点意思,可以入文。你再想想,就往寻常的小事里想吧,比如你阿爸生前如何关爱子女的,还有和你阿妈之间有什么爱情的火花,这些事写起来才不会干巴巴,说来我帮你惦量。

我说:我还真感觉不出他们那一代人会擦出什么爱情的火花。其实我阿爸最早时是在城里拉板车的,我阿妈的阿妈,也就是后来我阿爸的丈母娘患急病得去医院,我阿妈在家门口遇上了拉着空板车经过的阿爸,就求阿爸用板车帮忙拉去医院。我外公爷解放前夕也不知躲哪去了,后来才知道是去了台湾,留下了孤儿寡母真是苦不堪言。外婆出了医院后每隔一天需要去医院打针开药什么的,她半瘫的身子行动又不方便,阿爸就热心地隔天过来拉我外婆去医院。大半年后外婆从墙角头抖抖索索地找出一只小木盒,里面藏了只金手镯。外婆把小木盒塞到阿爸手里说沙土啊,人好才最有价值,拿去换点钱,买辆三轮车过日子吧。外婆说完就闭上双眼去了另一个世界。后来阿爸买了辆二手三轮车,不过不是用金手镯换的……

胡丽插话道:然后你阿爸就抱得美人归了。

我接着说:哪里呀,是阿爸住到阿妈家了。阿妈住的是个潮湿的单间小屋,而阿爸住的地儿只能说是一个窝。阿妈一直没正经工作,为人谨小慎微,我也极少听到我阿爸叫过我阿妈的名字,通常都是以喂、嗳代替称呼,有时生气了顶多骂上一句老娘客,我阿妈生气了会骂一句死老头。

胡丽嘻嘻笑出声来,说:这跟我家俩老也差不多,我阿妈好像就不大叫我阿爸名字的,哪像你沙粒呀,动不动阿雄阿雄老公老公地叫唤。

我一瞪眼说:你还说我呢,你更嗲。言归正传,记得还是我刚上初中的时候,阿妈得了肺癌,我看见阿爸一个人躲到医院的楼梯口不停地抽烟抹眼泪,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阿爸落眼泪,也是今生唯一看见的。

胡丽插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我接着说:别看我阿爸是个踏车的,整日里蓬头垢面,一身臭汗,风里来雨里去的,他的意志力也是超强的。

胡丽说:劳动者往往都有很强的意志力,艰难困苦磨炼了他们。

我饮了一口茶水,说:阿爸一生没啥爱好,连老酒也从来不沾一下,他唯一的嗜好就是抽烟,我阿妈就经常唠叨阿爸肺里的黑垢比烟囱的内壁还要黑还要厚,平时干脆就把烟囱当作阿爸的名字叫了。真想不到倒是我阿妈肺里出了问题了。我阿爸问医师自己一天两包劣质烟抽着连咳嗽都不大有,怎么老婆的肺里却长出了瘤子呢? 医师说你老婆患肺癌是因为你的二手烟所致,根源还在你。我阿爸一听傻眼了,立马就把烟给戒了,从此我没见他再抽过一口烟。

胡丽沉下上眼皮,嗯了一声说:一个烟囱能把烟说戒就给戒了,是得有很强的意志力,这点我有体会,对你阿爸来说这也算是爱的力量。

胡丽说着,情不自禁地抓起桌面上开了口的半包烟壳,从中抽出一支又细又长的烟叼到唇间,用打火机叭嗒一声给点上了,一串烟圈从她那樱桃般的嘴里吐出,说:我俩夫妻都抽烟呢,谁也不用埋怨谁。

我咧嘴笑了,说:是因为臭味相投么? 阿丽,我阿爸特别爱惜我阿妈,当然不是惊天动地,寻死觅活或者卿卿我我的那种爱。一次我阿妈胳膊摔断了,打了绷带吊在脖颈下,我阿妈有洁癖,非得每天洗澡,起先阿妈想叫我帮她,但那时我还小,阿爸就不肯,说孩子哪干得好这事,就亲手烧热汤,然后关上门帮阿妈洗澡,有一个多月吧,阿爸天天这样做,你说,这算不算爱情的火花?

胡丽斩钉截铁地说:当然算!爱情是需要具体化的,你阿爸能这样细碎,完全是因为爱情使然。

我沉吟道:阿丽,你说得是。我阿爸对人都很善良的,你想啊,他对可恶的小偷都能发善心,对家人和朋友还能不好吗? 我说件事给你听,当年大家都挺困难的是吧? 一天阿妈给阿爸买了条长裤,阿爸穿的那条长裤臀上缝的麦饼一样的补丁都磨破了。我大弟,就是叫沙子的那个,你以前见过的应该还有印象吧? 他看见这条新裤羡慕得不得了,哭着腔说阿姐,我从来没穿过新裤,都是你穿小了穿旧了才腾给我穿,连个拉尿洞都没有,被同学们嘲笑。我说阿妈不是给你铰了个拉尿洞了吗? 阿弟说被一个坏同学看出来了,告诉了同学,大家都来耻笑我。

胡丽咯咯笑出了声。

我接着说:阿弟把一把剪子拿给我,求我把裤脚给剪短了好让他穿。我犹豫了好一阵子,终是没经受住阿弟的缠磨,便拿起剪子“咔嚓咔嚓”地把两只裤脚给铰去了一大截。阿妈发现了,心疼得叫个不停,把我俩给狠狠痛骂了一顿。阿爸回家看见平展在床上的长裤,听着阿妈一阵阵地叨叨;我和阿弟猫在门外,胆战心惊地透过门缝往屋里瞅。阿爸感觉到我俩躲在门外,就喊了一声躲外面干吗? 都进屋里来吧。我和阿弟磨磨蹭蹭地踅到阿爸跟前,阿爸望着我说这就是我囡的手艺吗? 以后怎么给人家当老婆? 看看,两只裤脚铰得一长一短的。再说阿爸腰身三尺三,这条裤子给你阿弟当裙子穿啊? 阿妈一旁添油加醋地说这两个败家的,好生生地把一条新裤给糟蹋了。阿爸却笑了,跟阿妈说不要唠叨啦,我还能穿,夏天穿了踏车还凉快些。我阿妈一个资本家大小姐出身,不大会针线活,阿爸就没让阿妈再费功夫裁剪,第二天阿爸就穿上两只裤脚错落的裤子踏他的车去了,当天晚上回家时却意外地给阿弟带了条新裤……

我说到这儿,想笑却又鼻子一阵发酸。我继续说道:记得有天早上,我阿妈叫阿爸晚上回家前记着到东门头买几个灯盏糕带回家配粥,说东门头的灯盏糕最正宗,她想吃了。我阿爸踏车经常中午不回家吃的,在外面随便买两个馒头或吃碗光面对付。那晚,阿爸带回了五个被菜籽油炸得焦黄的灯盏糕,吃饭时我不经意间发现阿爸吃的灯盏糕的夹心只有菜头丝,而我们几个的都夹有一只敲了壳的鸡卵,这事我至今还记忆犹新。记得当时我问阿爸,他的夹心里怎么没有鸡卵呀? 阿爸嘿嘿一笑说他中午在街上吃实心包了,夹心里有肉。什么夹心里有肉啊,那时我花零碎钱买实心包吃的时候就一个劲往中间咬,咬到最后中间也就一粒豌豆般的肥肉呀,唉,现在想想当年阿爸每天风雨里踏车那体力是怎么扛过来的。

阿丽叹息了一声说:那个时候的人不饿肚就算好的了。

我继续着我的追忆,说: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时,大家的日子开始有点好过起来了,男方娶老婆得有四大件、五大件的,可我阿爸就不以为然,不为难亲家。我老公是外地人,出嫁时阿爸还把他当年没舍得贱卖的旧三轮找出来涂了油漆,非叫我乘他的三轮车去新房,不让新郎开小包车来接。

胡丽笑道:我出嫁时老公就开来两辆小包车,排场得很。

我接着说:当时我阿爸说开小包车来干嘛? 不是租的就是借的,有本事以后你们自己买一辆。唉,那天我坐在车篷里望着阿爸的臀一扭一扭地给我踏车,眼泪就止不住地一串一串往下落……

胡丽感叹道:囡是阿爸前世的情人今生的小棉袄,你阿爸踏车送你出嫁时,内心里一定是翻腾着不舍的复杂情绪。

我叹息了一声说:说起这些想起一件趣事,那是国庆节还是元旦我记不清楚了,反正是我鼓动两个阿弟缠着阿爸带我们去动物园玩。阿爸停工一天,就少一天的收入,可是阿爸经不起我们几个鬼缠,说好,那带你们去。阿妈一旁说,少踏一天车就少踏一天呗,总该留点时间陪孩子玩玩。那天我们姐弟仨挤进三轮车篷里,一人吮着一根棒棒糖,阿爸把汽喇叭摁得嘎咕嘎咕响。进了动物园,沙子闹着要先看大老虎。站在老虎笼的外头,我突然问阿爸如果我和两个阿弟同时掉进老虎笼里你先救谁? 阿爸看看我,大概想不到我会问这样一个问题,说乱说啥呢!我缠着阿爸一定要他回答我,阿爸回答说都是我的孩子,都一起救。我不肯罢休,一定要阿爸回答,如果只能先救一个会先救谁? 阿爸咧开嘴半嗔半笑地说,你个棺材囡,阿爸儿子有两个,囡只有一个,先救你。

胡丽笑道:沙粒你可真够坏的。我想问问你,你阿爸是什么原因不踏车了,开起米面摊儿啦?

我说:阿爸踏的是白卵车,政府要打击整治了,常常把阿爸追赶得在大街小巷里飘飘飞,一次阿爸踏车躲逃时撞上了汽车,一条腿撞骨折了,一时半会不能踏车了,可是我,特别是下面的两个阿弟,就像鸟窝里翅膀还没长硬的雏鸟一样等着虫吃呢,阿爸总不能老在家吃闲饭吧? 先别说我阿妈体格不好,我爷爷奶奶在乡下一直靠我大伯大妈照应,阿爸总要负担些资补钱吧? 那年月真是雪上加霜啊,爷爷因脑溢血到城里住院开刀,又得烧钱不是?

胡丽问道:那为何不去整个正式牌照呢?

我回答说:阿丽你说得轻巧,阿爸在城里连个正式户口都没有,找谁给你批牌照去? 阿爸在家闷了个把月,就在家附近开了个米面摊儿,那时我放了学就去帮着端端面碗,抹抹桌子,你好像也去吃过面的。

胡丽说:我记得的。米面摊儿里一定会有不少值得写的故事,好好回忆一下,尽量挖掘些吸引眼球的素材出来。

我说:一个米面摊儿里能发生些什么吸引眼球的事呢? 说实在的,阿丽,可能是因为常看你的版面的缘故吧,产生了想写一写阿爸的冲动,也不全是为了能不能发表出来。这中间还有咱在外地当小学语文老师的同学林芳的缘故,她前几天给我打来电话,说她给学生布置作文时出了个题目叫 “我的父亲”,林芳说她想起了我阿爸,劝我写一篇怀念阿爸的文章,说我阿爸值得写一写。我说我写文章头会大,林芳说去找阿丽呀。

胡丽说:怪不得呢!当然,如果文章有发表的价值,我是轻易不会放过的。胡丽说着双眼一亮,像是捕捉到什么,问道:林芳认为你阿爸值得一写,说明林芳那头一定有什么故事,你仔细想想

我眨巴几下眼睛,说:林芳对我阿爸挺感激的。那时林芳家里挺穷的,兄弟姊妹一大串,她初中毕业后上辈不想让她读高中了,叫她早点出去做工,林芳很要强,非要继续读,但也只能以泪洗面与父辈抗争。林芳跟我很要好,我阿爸对她的印象也很好,假期里阿爸就主动提出让她过来打小工,每天只用早上、中午两个饭点过来帮忙就可以了,晚上不用来,怕她晚上回家不安全,给开打工费不说还免费吃面。其实米面摊儿已经有个打工的了,而且我也常去搭把手,根本不需要再叫人了。林芳高中毕业后正好国家恢复了高考,林芳考上了外地师专。林芳说她当上教师,走上讲台的某一天,才猛然感悟到当年我阿爸叫她过去干活的真正用意了,说我阿爸不动声色地顾及了一个少女的自尊心,让她拿到钱的时候能心安理得地认为是自己的劳动所得。林芳说我阿爸是个了不起的人。

胡丽说:这事有点嚼头,你阿爸的心还真细腻。

我说:如果往这方面想,还真有不少故事呢。记得有个乡下妇女带着个男孩来吃面,从衣着看便知是个穷苦人,那妇女明明是两个人却只要了一碗光面。我阿爸刻意换了个好大的碗,煮了满屯屯一大碗面端到妇女的桌前,阿爸还叫我拿了只空碗放到面碗边上。妇女抬头说了句,一碗面有这么多啊。阿爸说一碗面多点少点总有的,难扣准,这碗多点是你运道好。阿丽,你说我阿爸够善良吧?

胡丽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说:听起来你阿爸好像是个仁慈的教徒。

我笑道:我可从来没看见阿爸去过寺庙点过蜡烛灯。

胡丽也笑了,说:开个玩笑,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比如拾金不昩,就是吃客落下个包包什么的,而你阿爸做到完璧归赵。

我说这倒没有,不过捡到过一个人,后来还给人家了。

胡丽细长的眉毛一挑,问道:啥,还有捡人这档子事?

我说:那是一个早晨,城市刚刚苏醒过来,阿爸的米面摊儿迎来了第一个吃客,是一个穿着时髦,长得挺漂亮的年轻女子。她要了一碗米面,用筷子把雪白滑溜的米面一条一条挑进嘴里慢吞吞地咀嚼,吃完付了钱,一溜烟地走了。那女子刚走,座位上却传出婴儿的啼哭声,阿爸大惊,赶紧朝街面上呼喊,孩儿落下啦,孩儿落下啦……阿爸空喊了好一阵子,哪还有那女子的踪影。阿爸回头抱起襁褓中的婴儿,是个女婴,襁褓里还塞了个尚有热度的奶瓶,阿爸就给啼哭的女婴喂了奶水。一连好几天也不见那女子过来,得,算阿爸捡了个弃婴。起先阿妈坚持要把女婴送福利院去,阿爸犹豫了好几天没舍得送,这一养就养了三年多,女孩还真是讨人喜欢。可是突然有一天,那女子找上门来了,是一大早来的,在米面摊儿。身后还跟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阿爸一眼就认出她了,她左鼻翼边长了个圆溜溜的红痣。女子扑通一声跪到阿爸跟前,诉说自己当年是个未婚女子,被男人抛弃后生下了孩儿。丟下孩儿后独自去了外地,现在的老公知情后谅解了她的过往,主动劝她来抱回日牵夜挂的亲骨肉。那女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自责,阿爸还能说什么呢? 就把这夫妻俩领进了家里。那女子紧紧地抱住自己的亲骨肉,眼泪就跟落雨一般。我阿妈在一旁也不住地抹眼泪,我和两个弟弟也都落泪了,我们早已把女孩当成家里不可或缺的成员了呀。女孩在她陌生的母亲怀里一个劲地挣扎啼哭,伸着一双小胳膊要我们解救她。我分明看见阿爸想抱回她,但阿爸忍住了,我看见阿爸的手一直在抖,一直在抖……

阿爸告诉那女子女孩叫沙泥。我插话说是女字旁的妮,不是泥土的泥。阿爸拍了拍那男人肩膀说,我就觉得泥土的泥好,可他们偏偏不肯。那男人笑道,没关系,反正一个音。阿爸乜了那男人一眼说,单从你肯陪老婆来抱孩子这事来看,也算是够男人了!那男人说,我既然娶她当老婆了,就得帮她把心头这块石头搬掉,否则她会痛苦一生,她不得安宁,我还能好到哪里去呢? 而我不用力,倒白捡一个囡,想想划得来。

阿爸一瞪眼,手抖得更厉害了,说道,是我白捡了好不好!

那男人从包里摸出一沓钱给阿爸,阿爸一手挡了回去,说我刚刚还说白捡了,如果拿钱了还算白捡吗? 抓紧抱沙妮走吧,如果你们生活在本地的话,就常把沙妮带来看看……阿爸说着把脸别了过去。

胡丽捏灭烟蒂,叫道:别说啦,眼泪都快被你说出来了!

我说:那我不说啦? 算啦,算啦,文章我也不想写了,免得又难过落泪。阿丽你是没体会呢,去年给阿爸办后事的时候,还有点懵懵的,等一切都办完静下来啦,那才叫难过啊,心头尖总是隐隐作痛,现在和你聊聊还能克制,真要是伏案写的时候不知得落多少眼泪呢。

胡丽抽了下鼻子,说:沙粒啊,咱都人到中年了,生老病死真是没办法。告诉你吧,我阿爸大概也就这一两个月的事了,晚上我还得去医院陪他,我心里也不好受……沙粒,你还是接着说吧,你若怕伤心,不忍心写,我代笔也行,这一上午算是我采访你了。

胡丽转了一下眼珠子,接着说道:写作就得像木匠找材料,多些才好,你说的好像都是你阿爸的正面,能不能也讲点你阿爸的缺点,是人么总有做错事的时候,比如在他的人生中有否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

我圆睁双眼,说:哎哟,你真是个狐狸精啊,像个心理诱导师一样,一点点地套我的话。

胡丽笑了,说:人无完人,多说点,才有血有肉么。

我抿一下嘴说:我阿爸总说他有点对不起我小弟沙尘。沙尘升高中的时候,想去一中或者二中读,当时有句话叫去了一中和二中,等于半只脚踏进了大中专门槛。当时教育局有个朋友,小时候和我阿爸在乡下一同读过几年小学,还是同桌,不过我阿爸中途辍学了。阿妈就催阿爸去送点礼或者出点资助费,阿爸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拎着东西去找那个老同学,可是阿爸走到半路上却跑回家了,我阿爸他干不了这种事。小弟本来读书成绩就一般般,可想而知,去不了重点中学,高中毕业大概率就是直接回家了。阿妈为此埋怨阿爸是你脸皮重要还是你儿子前途重要啊? 阿爸垂着头半晌才蹦出一句,大不了以后跟我一起开面店。

胡丽尖声道:想不到你阿爸脸皮这么薄啊,你还说你阿爸是个土人。

我说:我阿爸脸皮薄不肯求人算是优点还是缺点? 可能是他觉得自己是个卑微之人吧,这是我的推理。阿爸常说自己是土人一个,阿丽你多少也该有点印象吧,平常香烟夹在耳朵上,有时还两边耳朵都夹上,一年里足有三个季节就赤脚穿双拖鞋,粗话挂在嘴上。开心了就扯开沙哑的嗓门连唱带吆喝那个被他称作箍补歌的词调儿,阿丽我学几句你听听:天光黄昏闪闪过哎,勤力的雀儿有虫啄,大妈小嫂门外看哎,担佬在你屋门头,有缝有洞都有箍哎都有补。接下来就纯是吆喝了:桶啊……有箍,缸啊……有箍,镬啊……有补,碗啊……有补……阿爸说他外公爷生前是个箍桶匠,就这么吆喝着走街串户的,双手灵巧得很。我老叫阿爸别吆喝了土死了。唉,一个踏三轮车开米面摊儿的,也就这样。

胡丽听着笑出了声,说:话也不好这么说,我看比起那些道貌岸然的,或者只会说些场面话的伪君子好百倍!

胡丽说着把话题一转说:对了,你阿爸后来把一个米面摊儿开成了小有名气的三样面店,这中间一定有他的奋斗故事吧?

我喝了一口茶水,说:哪有那么多的奋斗故事呀,用我阿爸的话说,改革开放了,我阿妈家落实政策了,阿妈也分到了一笔钱,阿爸就用钱租了个大的店面扩大经营。有了像样的面店,总得有个店招吧? 阿爸掰着手指头说每天煮来煮去就老三样,米面,鲜面和粉干,得,就叫三样面店吧。说起来也是机缘呢,一天沙妮的养父带着沙妮来了,他吃了阿爸煮的用鸡肉碎做浇头的米面,夸赞说真爽口,末了提示阿爸,深圳那儿有好几家面店真会做生意,鱼啊蟹啊虾啊排骨啊什么的都可以入面,生意忒好,赚的可就不是一碗光面的钱啦,比有些开酒店的都赚得好。阿爸被他一点化,脑洞大开,以前一碗面顶多搭配个摊鸡卵,打那以后阿爸先是做鱼丸,然后逐次增加,就有了小黄鱼、鲜蛏、蛤蜊、虾仁、鳝鱼、排骨、猪肝、腰花等,我点了一下足有十来样之多,满足了各路吃客的味蕾,面店每天人满为患。

胡丽问道:你阿爸过世了,面店现在谁开呢?

我说:我小弟沙尘开啊,还真是应了阿爸当年那句大不了跟他一起开面店的话了。随着我家日子好过了,阿爸年岁也大了,阿爸的性格变得固执起来,这也许与他一辈子没读过一本像样的书有关吧。前阵子小弟跟我说,阿爸在世时他不好多说,说了也被他骂,现在他打算把其他的都砍掉,专营鱼丸面,打造具有江南风味的一碗特色面,而且还要搞股份制扩大经营规模,在全市甚至扩延到周边县里开多家连锁店,店名都想好了,就叫强力鱼丸店,这是往大里取名,叫起来响亮。

胡丽 “哇”地叫了一声,说:沙粒,你小弟还真有想法耶,后浪推前浪,沙尘厉害了,改天一定带我去吃一碗强力鱼丸面。哦,我得去一下卫生间。

我笑了,说:说起吃,你去卫生间了。

待胡丽从洗手间里出来,桌上的座机响了,胡丽看了一眼显示的来电号码,便不去理会。我问你怎么不接电话呀?

胡丽哼一声说:又是那个女作者来电话问稿子的事,我不喜欢她的作品,老是弄些花里胡哨的字眼,胡编滥造。

我“噗嗤”笑了一声,说:阿丽呀,你不就是胡编吗?

胡丽白了我一眼说:你就会给别人起绰号,我的狐狸精绰号被同学叫到了老。

我把话题收回来,说:阿丽,你埋怨我阿爸过世后为何没有告诉大家,因为这是阿爸的意思。我阿爸患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了。阿爸在病床上留下遗嘱,死后不要通知家人以外的人,他说干嘛要让别人看见他死后的样子呢? 别人知道他死了,来吊丧送人情的人还不是看在当处长的囡婿和当城管队长的儿子的面子上吗? 再说我一个土人死了要那么多花圈干嘛? 生前不沾儿女的光,死后还沾啥光呀。阿爸还说你们吃公家饭的就别生收别人一分钱的心,人骨不是狗骨,做人硬气点。阿爸还跟沙子说,你一个城管队长千万别舞铜棍欺侮老百姓,否则阿爸在阴曹地府也会揪牢你衫襟不放。唉,阿爸固执,做晚辈的也只好遂他的愿了。我阿妈老唸叨自己也患过肺癌,体格一直不大好,可是死老头偏偏把她的病给夺走了,又匆匆地走到她的前头,怎么拽也拽不回来……

胡丽说:你阿妈是破漏船儿经得起划么,不过你阿爸毕竟七十来岁啦,既然灯已灭也只好想开点了。

我双眼潮湿,伸手跟胡丽要了一支烟,胡丽帮我点上,我抽了一口便咳嗽起来。我端起茶杯把剩余的小半杯茶水一口喝了,说:胡丽啊,做囡的有什么用呀,自从嫁了人以后,几乎年年过年都去老公老家过,他老家如果是大西北隔得远也好说,不用年年去了,如果是本地人也没得说,两头都能顾得了,可偏偏不远不近的,他家上辈又忒计较。去年春节前我就觉得阿爸不大对劲,老咳嗽,人也明显一圈瘦下来,我和阿弟几次催他去医院,可他就是固执不听,还朝我瞪眼骂,阿爸对我最宠,从小到大极少对我发脾气。大年廿七,为了我,全家提前吃了分岁酒,在饭桌上我跟阿爸说我过了初三就回来,一定要带你去医院。阿爸这回顺从地点了点头。可谁曾想大年初一一早,沙子打来电话说阿爸咳出血了!

说到这儿,我禁不住有些哽咽起来,说:阿丽,做儿女的眼瞅着老人的病就这么给耽误啦,我真后悔啊……

阿丽捏住我的手说:沙粒,别太自责了,说得我心里都酸酸的。我看你还是把心绪收拾好,抓紧把文章写出来吧,就放本报副刊上发表,我相信比写高官明星更有价值。

我调整了下心情,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阿丽,你怎么改口这么说啦?

胡丽耸了耸肩,辩解道:我说的是一般来说,你阿爸看似一般却有点不一般,我有这个判断力。

我有些迟疑地说:可是我的写作水平和技巧……

胡丽挥了一下手说:要什么技巧!自然地流露就是技巧,我做了这么多年编辑,有数。

胡丽点了一支烟,吐着烟圈说:不过你写作的时候用词注意点,刚才讲的那些土话就别照直写,否则不是本地人读起来容易产生歧义或障碍。

我“嗯”了一声。

在清明节的前几天,我写的 《阿爸》见报了。清明节这天一家人汇拢上山给阿爸上坟,上完坟在下山的路上沙子唧咕道:阿姐,你写阿爸就写阿爸呗,干嘛要公开登出来呢? 搞得熟人和单位里问这个问那个的。沙尘也接着说道:可不是,阿爸又不是什么名人,干嘛抖落出来给大家看,阿爸那固执脾气肯定也不喜欢这样子的。恰在这时手机响了,是胡丽打来的,胡丽说:沙粒啊,你的阿爸见报后编辑部的电话都成热线电话了,还有好多读者来信,有的读者还想见你。

我久久没有吱声。阿丽那头 “喂喂”了好几声,说:沙粒你聋啦还是哑啦? 再不说话我挂了。

我依旧没有说话。“啪嗒”一声,胡丽掐了手机。

就好像一口米饭含在嘴里忘了咀嚼,我失神地咬了咬嘴唇。

一阵山风扬起山坡上的尘土,几片落叶也随风飘滚。我下意识地挽紧阿妈的胳膊。阿妈说:沙粒啊,文章写出来就是给大家看的。你看眼前的尘土和落叶,飘起来还会落回去,你阿爸才不会在意这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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