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2023-12-12 03:45高晋旭
山西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徒弟老张

高晋旭

老张是个闲不住的人。

领导安排他跟随工地烧水有七八个年头。年过半百,谁的人生没个七长八短呢。他现在每天的任务就是看壶。用老张的话说,就是烧水呗。

新工地建在团结路,路旁的老房子被拆得稀碎。老张的简易炉就支在这片建筑垃圾里,远远看去像一个怪物。水是徒弟们上工前打好的,三铁桶才能装满他拥有加长型壶身的水壶,徒弟们管它叫填不满的“瘦坨坨”。眼看着最后一桶快到炉边了,“哗”的一声,像谁故意泼了一瓢水,弄了老张一裤腿儿。老张啃着焦黄的烤馍片一哆嗦跳起来,馍掉进碎砖缝里了,老张提溜半边湿掉的裤腿刚要骂,眼杆子一下子捕到一个坑,刚滚出唇边的半个“妈”字,在舌根一转给拽了回去,“呀”字像颗导弹呱呱坠地,滚进了坑里,在老张的脑细胞上腾起一座黑色蘑菇云。老张搓搓手,拖着一条伤腿过去,围着坑打转,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

水灌满了。老张伸头看,水面的凉气氤氲着老张的面门。盖好壶盖儿,让徒弟们赶紧上工。他把迷彩服帽子扭到一边,一边拿起炉钩子,一边乜斜着那坑说:“你遇上我,算是遇上克星了。”他的目光越过撂在地上的火钳、工具箱、变形的缸子,像个婆婆给受气的媳妇递话一样,勾着几块烧红的炭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老张补不了的坑!”

火苗在砖坑里跳跃,烧得“瘦坨坨”脚底下“噼里啪啦”响。壶底遗留的水滴接连在炉圏上燎起一串大泡,又迅速如鱼雷般潜入滚烫的炉内,只残留表面一圈干涸的水印。水沉默着,像个袖手旁观的老太婆蹲在房山头,预备看一出好戏。

徒弟一走,老张整个人都活泛了,腿脚也灵便了。捞起烧火棍,像个瘸道士在不规则的坑周围划出一个方框把“坑”封印住。又从工具箱里连续掏出哄孙子的硬塑改锥、夸张的塑料扳手、小吊车模型、粗大的塑料螺栓、螺丝帽,还有一只小型切割机——这个是真家伙,二手货,一般人摆弄不了。老张单膝跪地,像理发师傅按着不听话的孩童,三两下就切出整齐的边缘。看你老实不。又抄起洋灰铲把中间多余的土块打掉,用没毛的扫帚疙瘩把灰渣扫出来,犄角旮旯里还有些残留,“呼、呼”,他跪在地上弯下胳膊用胸脯贴近坑,眯起眼睛像吹生日蜡烛一样把灰吹走。我们多干净,嘿嘿。又一拧一拧走地到寮房,探出身子取出立在门后刻度为1米2 点几的一截卷尺,这些年,这段尺子像只长虫精一样跟着他四处走动。量读算一套下来,老张嘴里“叽里咕噜”得跟一锅开水一样念叨,拿起白粉笔在坑旁列竖式,煞有介事的样子。

“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有爱情还要面包……”老张哼着小曲坐下来,手指敲打着壶身一侧。端起茶缸,吹走浮沫,小心地呷一口,“啊——”,比小学生交完课堂作业还开心。

总算办完一件正事。老张抬起那条坏腿,双手交叉抱起波棱盖。看壶。今天格外顺眼。伸出去的壶嘴,像个小伙儿,嘬着嘴儿,好像在琢磨老张。老张吐了口茶沫子,冲着溜光的壶嘴白了一眼,哼,神气啥?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又像凯旋的胜利者抚了抚为数不多的鬓发,却发现抓在手里的只有稀疏的几根,像泥鳅一样滑走了。尴尬之余,老张拿着缸盖子,清清嗓子,又自觉没意思。放下缸子,盖好盖儿。冷不防空着的两手没处放,又上了脑袋。一摸,终于学张大帅骂了句:“妈了个巴子,你也光荣下岗了。”想到这儿,老张自顾自嘿嘿笑了,舌头不自觉地舔舔干涸的上嘴唇,喉结上下窜动了一下,酸溜溜地带出来一句:“谁还没年轻过。”可是,刚才这么笑一下,鱼尾纹一网子就捕住了他这条大鱼,年轻时候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像个匏瓜一样浮上心头,七上八下的。

他钻进回忆的城堡,沉浸其中。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一会想着心潮澎湃的事,背起手在地当间转悠,一会儿又懊悔了,一会儿又得意了,一咏三叹,五味杂全。好一会儿,回过神儿,在老伙计“瘦坨坨”的哈哈镜里看到自己白发下覆盖的眉眼。些许倔强,些许不甘,此刻看来都抽象起来,感觉自己被岁月架得高高的,有点窒息的感觉。老张嗫嚅着,原先抱起来的那条坏腿正得意地晃动着竹凳,这下也顿住了。

四周安静异常。

太阳斜挂在半拉树上,偷透过树杈的光斑在他身上跳来跳去,把老张打成了筛子。老张说:“你这老阳儿也是,绑树上了?”一开口就知道自己败了。

终于,壶里的水响了,打破了寂静。老张却没有看,只是对着壶面上自己奇奇怪怪的嘴脸整理了下领口。“我们现在建设的这条路,是接大环中的一段弧。”他捏着粉笔头在地上画图,哪里是预留口,就画个背靠背的方括号,老张说:“我们这条路好比做心脏搭桥手术。”经他这么一画,好像“三驾牛车”都能从他们这个“桥”跑过来,两个嘴角不停地翕动,积蓄起两坨白沫儿,兴奋得脸部涨红。“瘦坨坨”居高临下听着,别我们我们的。壶底的火焰发着蓝光,水声越来越大,像火车排山倒海,不一会儿又像轮船汽笛轰鸣。

平日里,老张不用看,听水的动静就知道。他知道,壶里有条“三八”线。过了这线,水才算开。而此时,老张的一长一短的呼噜声和水烧开的声音连在一起,此起彼伏。火烧云映满天。老张抱着那条坏腿,倚靠着半块木板,夕照把老张和简易炉熔在一起了。眉弓间的两竖,闭着的眼睛、鼻梁、人中、唇,凸起的喉结,光影就这么一路雕刻着他,老张的头坚定地朝前方开拓,氤氲的蒸汽像一只展翅的金鸟,带着老张在热烘烘的日子里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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