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魂(连载之十九)

2023-12-25 11:27彭仲夏湖南怀化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3年5期
关键词:杂交稻袁隆平亩产

◆ 彭仲夏(湖南 怀化)

袁隆平一边亲热地跟大家打招呼、握手,一边问张克松:“收割完了吗?”张克松凑近他说:“两个点已经收割完了,还有一个点正在收割呢。”他压低声音把两个点的毛谷数量报给了袁隆平,又紧张地看着袁隆平的反应。袁隆平淡定地笑了笑说:“过千公斤应该没问题。”

张克松听了,那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那三块抽签选定的测产田,用了一个上午才收割完。这顿午饭,袁隆平和大伙儿就是在田边上吃的,每人手里都捧着一个乡下人吃饭的粗瓷大碗,碗里没什么菜,正是用这次攻关的“Y两优 900”超级杂交稻做的米饭。一个杂交水稻之父追求的不仅仅是高产,还有稻米纯正的品质、香味和口感。在产量揭晓之前,那香喷喷的大米饭,每个人都美美地吃了一大碗,一边吃还一边竖起大拇指:“好呷,真好呷!”

到了下午三点光景,最后一刻终于来临。所有人顿时静了下来,中国水稻研究所所长、农业部验收组组长程式华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宣布:“这次百亩片平均亩产一千零二十六点七公斤!”现场又持续了几秒钟的寂静,仿佛被一个结果震住了,又突然被一种蓄积已久的力量猛地一掀,顷刻间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惊呼声。那的确是一个足以让世界震惊的结果,就算把后边那个零头忽略不计,亩产达到一千公斤,也刷新了世界水稻史上大面积亩产的最高纪录,这是杂交水稻之父的又一个巅峰之作。这是一个世界级的新闻,一个小时后,农业部就在北京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向世界宣布:中国超级杂交稻第四期亩产千公斤攻关取得成功,这个原定于二〇二〇年实现的目标,提前六年实现了!

对这一结果,农业部做出了这样的评价,这“表明中国人有能力有信心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国家粮食安全问题,也将对维护全球粮食安全产生重要而深远的影响”。

与此同时,国家科技部做出了这样的评价,这“标志着中国杂交水稻研究再次登上世界之巅,将载入世界农业科技史册,不仅是中国人的骄傲,更是一个世界奇迹”。

对这个世界奇迹,一向镇定自若、成败不惊的袁隆平也难以掩饰激动之情,他感觉自己向“禾下乘凉梦”又迈出了艰难而坚实的一步。回首中国杂交水稻一路走来的历程,从三系法、两系法到超级稻,从超级杂交稻的第一期到第四期目标,从最初的亩产五百多公斤,到现在示范片平均亩产突破一千公斤大关,作为首席专家和总设计师的袁隆平,每取得一项科技上的突破,他首先想到的是国家的支持和团队的力量,并从政策和科技这两大支撑予以诠释:“一方面是杂交水稻一直在国家的强大支撑下不断成长,一方面是参与杂交水稻攻关的科研团队非常优秀,非常有战斗力,敢于勇攀高峰!一粒种子再神奇也不可能改变世界,只有这两方面都到位了,中国杂交稻水平才能远远领先全世界,中国人才有能力牢牢将饭碗端在自己手里。很多人都把功劳算到我头上,这是不对的,我充其量只是起到了部分带头作用。”

为此,溆浦县委、县政府勒石刻碑:

袁隆平院士领衔超级稻攻关记

盘古开天,女娲炼石,夏娃造人,神农尝百草,播五谷,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耕而种之。然靠天吃饭,十灾九荒,饔飧不饱,不绝亦然。亘古迄今, 男耕女织,唯图穰穰满家,远离饥饿。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适逢盛世,中华复兴,行仁政以得民心,兴农耕以强国基。泱泱华夏,淼淼溆水,日月递照,风雨博施。溆浦挟山川之秀美,揽天地之光华,沃土润而民勤,五谷丰而物阜,素以湘西粮仓闻名。袁隆平院士怀天下博爱之仁,情系于民生,躬身于农舍,领衔超级稻攻关,十载寒暑,九易春秋。与日相伴,以雨为友。风餐露宿,汗滴禾土。老骥伏枥,矢志不渝。

海阔天作岸,山高人为峰。二〇一四年十月十日,秋风习习,昊昊日照。稻菽腾浪,人雀欢跃。红星兴隆,汇八方宾朋。百亩田垅,集粮农专家。测产现场,聚世界目光。下午四时,农业部于京隆重发布:溆浦超级稻亩产一千零二十六点七公斤,创历史纪录。农业部与科技部致电祝贺,称其对中国乃至世界贡献巨大。农业兴则百业兴。一粒种子,改变世界,圆禾下乘凉梦。盖人者天地之心,以百姓心为心,顺天意而解民忧,担大任而惠苍生,其仁如天,其德如海,其知如神。院士宅心仁厚之善德,造福人类之襟怀,奉献科学之风范,惠泽九州,德荫万方,功昭日月,名冠寰宇,乃当代神农矣!普天之下,莫不景仰,世代铭记,鉴之以镜,效之以行,传之以后。

是为记!

中共溆浦县委员会

超级杂交稻突破了一千公斤大关,袁隆平不会忘怀自己和习近平总书记“共话中国梦”时做出的承诺:下一步向每公顷十六吨目标攻关!

袁隆平率协作团队向超级稻发起一轮又一轮攻关,一次又一次地登上水稻王国无人登临的世界之巅。与此同时,一篇安徽万亩袁隆平超级稻减产绝收被下“逐客令”的爆炸性新闻报道发出质疑。那触目惊心的大标题,将矛头直指袁隆平—“杂交稻隆平造”。

这两大新闻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越是负面新闻越是能迎合部分人的逆反心理。袁隆平从来没有遭遇过如此负面报道,那突如其来的负能量如掀天揭地的风暴,几乎在瞬间就有数百万人被席卷进来,从门户网站到自媒体,从网络传播到无数人奔走相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灾害发生后,安徽省及受灾区五河县两级农委便对这次灾害进行了深入调查,并做出了明确的鉴定:“绝收或减产的区域,在孕穗和抽穗期间遭遇低温连绵阴雨,属于典型的穗颈瘟危害。此次稻瘟病是由于二〇一四年安徽特殊的天气和适期预防措施不到位所致,的确属于历史罕见的稻瘟病高发气候。”

国家农业部在组织专家深入调查后也做出了结论:第一,“两优0293”并非由袁隆平而是别的研究人员选育的;第二,与涉事种子有关的“隆平高科”,袁隆平从未参与其经营管理;第三,导致这次稻瘟病的主要原因是“适期预防措施不到位”。尽管有三级鉴定结果明摆着,但袁隆平从维护农民利益出发,在听说此事后,第一时间就责成“隆平高科”尽快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无论涉事种子“两优0293”有没有问题,宣布一律停售,随后又派公司高管两赴安徽,协调当地政府通过保险的方式,先给予受灾农户一定的赔偿,还承诺为农民免费提供种子进行补偿,并将筹建种子行业灾后救助基金。

这种“典型的穗颈瘟”,其实就是稻瘟病的一种。稻瘟病位居水稻三大重要病害(稻瘟病、白叶枯病、纹枯病)之首,被称为“水稻的癌症”,也是此次灾害真正的罪魁祸首。凡有水稻的地方就有稻瘟病,只有轻重之别,轻者减产百分之十五以上,重者绝收,对稻米品质也有严重影响。这也是迄今为止难以被人类攻克的一道世界级难题。

目前在中国,无论是国家层面,还是袁隆平等科学家,在这方面也一直是高度审慎的。由于转基因技术目前还不能在水稻、小麦等主要粮食作物生产中推广应用,目前的防治方式也就只能采取传统的常规手段,以趋利避害或避重就轻为前提,在选择种子时,稻瘟病抗性不强的品种就选在稻瘟病轻发区种植。所谓的轻发区,也是相对的,一旦遭遇阴雨连绵的天气,就为稻瘟病发作提供了温床。迄今为止,最有效的手段就是要将防治措施落实到位。

在杂交稻和超级杂交稻攻关中,袁隆平一直把稻瘟病视为心头大患。他也不止一次地坦言,超级杂交稻在对抗稻瘟病等水稻病症上并不“超级”,在这个世界性难题被攻克之前,超级杂交稻也只能和其他常规品种一样,以防治为主。将矛头直指“杂交稻隆平造”的报道者调查后也做出了理性的报道:“稻瘟病的发生原因较为复杂,即使水稻品种在审定时达到了抗性(标准)甚至更高水准,但也存在因抗性下降、外界环境变换等原因从而引发稻瘟病的危险。”

在湖南溆浦的第四期超级杂交稻攻关示范片,也曾遭遇长时间阴雨天气,袁隆平一再叮嘱田间管理责任人要将预防措施落实到位,而溆浦示范片最终没有因灾减产,反而创纪录地突破千公斤大关,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适期预防措施落实到位,否则别说创造世界纪录,甚至极有可能像安徽五河县一样发生“减产绝收”的灾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这个时候,又冒出一个号称是“‘三农’问题研究者”的李昌平,他愤愤不平要为农民出头说话了,写了一封《致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先生的公开信》,呼吁袁隆平“给农民留几粒真正的种子”。这封公开信在网上已疯传好几年了,最近又在微信上高频率转发,可见这个问题还真是触动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难道杂交稻就不是“真正的种子”?难道中国的稻田里已经全都种上了杂交稻或超级稻?当你冷静地一字一句读完这封信,还真是有些莫名其妙,信中列举的第一个理由是“现在的种子发展趋势是杂交化、转基因化,种子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种子了”。这里对转基因就毋庸赘言了,因为中国实在还没有什么转基因水稻,只说“杂交化”,尤其是超级杂交稻,对它一次又一次创纪录的超高产,甚至有人认为是“逆天而行”,而常规水稻才是“孤蓬自振,惊沙坐飞,顺其自然”。可见这封公开信中的观点还真关乎国家种子安全,更关乎人类对种质资源的科学利用。世界育种史上,品种培育的突破性进展,往往都是由于找到了具有关键性基因的种质资源。那么,杂交水稻到底是遵循自然的科学技术,还是违背自然规律的倒行逆施、逆天而行?

逆天而行,指违背天意也就是违背自然规律或客观形势而行。

顺其自然,则是遵循自然的规律和事物发展的潜在规则而行。

所谓自然,万物生长,自然而发,水稻原本是自然生成,在没有人类之前也就无所谓人工栽培稻,一切任凭其野性生长,而常规水稻和杂交水稻一样,都是人类世世代代培育、驯化的结果。如果要找到几粒原生态的“真正的种子”,也就只能到野生稻中去寻找。这几粒野生稻种子还真是让袁隆平和他的助手找到了,杂交水稻的母本就来自那株名为“野败”的野生稻,但“野败”的种子再神奇,如果直接用作种子,长出来的也仍然是“野败”,这是野生稻的宿命。自古以来,一部分野生稻被人类驯化了,变成了人类养命的稻子,又为什么有一部分野生稻一直没有被人类驯化和利用?只因它有许多不良的性状,难以通过驯化或改良的方式成为栽培稻。只要对杂交水稻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绝不是什么违背自然规律的“逆天而行”,从自然界生物遗传规律看,杂种优势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即便没有人工杂交稻,也有天然杂交稻,如袁隆平最早发现的“鹤立鸡群”特异稻株,就是典型的天然杂交稻。但即便你想保留传统意义上的种子,它也留不到今天。一个品种,种了多年,就会退化,老化,淘汰。古往今来的农民一直在“勤换种”,这样一年年地换来换去,又上哪儿去找“几粒真正的种子”?

这些连普通农民也懂得的道理,难道一个“三农问题研究者”一点也不懂?看看那封公开信是怎样声称的:“我认为,常规稻也能高产,也可保障粮食安全。”这就实在太缺乏科学常识了。如果“常规稻也能高产”,那么旧中国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饿死?中国人又怎么会长期处于饥饿、半饥饿的状态?这不仅是袁隆平一辈子白忙了,而是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发了疯。其实这封信只有一个根本用意,就是“苦口婆心”地奉劝袁隆平放弃杂交稻、超级稻研究,“您作为杂交水稻之父,已经八十岁高龄了,还在攀登培育杂交水稻的新高峰,相信您一定能培育出更高产的杂交水稻新品种,但我却希望您在有生之年放弃杂交水稻的研究,转向培育常规水稻品种”。李昌平到底想干什么?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李昌平的“良苦用心”,不说一夜回到解放前,连早已懂得“施肥不如勤换种”的农民也不会答应。

对于这封公开信,袁隆平和他的科研团队一直没有回应,也确实没必要回应,甚至不敢相信这封公开信真是出自李昌平之手。这封信代表的是一种假保护自然或原生态之名的反科学、反现代倾向,貌似从农民的立场或利益诉求出发,其实只是这个社会没有尝过饥饿的痛苦和威胁的世袭贵族。

袁隆平是经受过饥饿的痛苦和威胁的一介草民,为了自己和天下人有饱饭吃,方才一生矢志不渝研究杂交水稻。中国历朝历代有多少人口?从民国时代到新中国,中国增加了多少人口?如果没有一粒神奇的种子来大幅度提高粮食产量,又怎能应对人口的急速增长,击退饥饿对人类的威胁,保障中国乃至世界的粮食安全?你要指责一粒种子很容易,但你必须拿出一粒同样高产的种子来。否则,你就只能承认,别无选择。而事实上到目前为止,这么一粒看上去似乎不起眼的种子,还真是一粒别无选择、无可替代的种子。这里有一句时常被人们援引的话:“可以说,除了杂交水稻之外,中国在现代科技领域里,暂时还找不出第二个连续领先世界四十多年而且还在继续领先着的科技项目。”

某些媒体的力量不可低估,但一个科学家的力量更不可低估,人生可以抵达某种巅峰,而科学是不知道终点的旅行。袁隆平从未停止攀登的脚步,这是任何人和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挡的。在连续打破世界水稻单产纪录、实现水稻单产一千公斤大关的历史性突破之后,一曲举世瞩目的“高产凯歌”再次奏响。

袁隆平预言,他要力争在自己九十岁时实现第五期超级杂交稻目标,每公顷十六吨。而此时,在天涯海角热力四射的阳光下,又一季稻子散发出了成熟的芬芳,每个人都不知不觉地倾身稻田,仿佛想要把超级杂交稻的模样看清楚。从海棠湾到亚龙湾,是袁隆平科研团队的试验基地或示范片。袁隆平在田埂上停停走走,露水和泥水打湿了裤脚,黝黑瘦削的脸颊上充满了执着而专注的神情,身后就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杂交水稻领域里响当当的人物。袁隆平选用的第五期超级杂交稻攻关品种,也是首次亮出的“秘密核武器”—“超优千号”,他主持育成的一个超级杂交稻新品种,不仅具有超高产的潜力,还是高品质的软米。在超级杂交稻创造平均单产突破一千公斤大关的世界纪录后,袁隆平预估“超优千号”能够更上一层楼。

二〇一五年五月,观摩培训会后不久,转眼就到了收割季节。经来自广东、广西、湖南、海南等地的水稻专家现场测产验收,分别在海棠湾基地一类田、二类田、三类田各选一个点,每个点不少于五百平方米,一类田亩产超过了第五期超级杂交稻的产量指标,直逼一千一百公斤大关。但这还不能说是达标了,还必须将一类田、二类田、三类田的亩产加在一起,算出平均亩产,这样一算就只有九百多公斤,竟然连第四期目标也没有达到。不过,这已在袁隆平的预料之中,毕竟这还只是第五期目标攻关的第一年。他抚摸着那颗粒饱满的稻子,微笑着说:“亩产九百四十多公斤,这已打破海南水稻亩产的历史最高纪录,但还有潜力,大有潜力!”

这未免让人心生疑窦,一个连续刷新世界纪录的科学家,怎么会看重打破海南历史最高纪录?由于海南海拔低,昼夜温差小,生长期短,虽说在加速育种繁殖上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在水稻增产上却没有太大的优势。同一品种,如果在长江中下游等主要稻作区种植,产量还会更高。袁隆平看重的正是这个更大的增产空间,而他也早已开始布局,在全国范围内为第五期超级杂交稻选择了三十九个百亩示范片。

这半年里,一个在“超级稻风暴眼中的袁隆平”,却显得一如既往的平静,袁隆平那双阅人阅世已深的慧眼看似深邃无比,却有一种罕见的纯净和坚韧,心明则眼亮,这双眼睛从不为阴霾或浮云所迷惑,他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超优千号”在海南经专家验收后,袁隆平和他的团队带着种子从三亚赶回长沙的中心试验田里播种,而后又在遍布全国各地的示范片奔波。

从春播到秋收,袁隆平几乎一直在路上。二〇一五年也并非风调雨顺之年,据世界气象组织发布的报告,是全球有气象观测记录以来最炎热的一年。而在这最炎热的一年中最炎热的三伏天,袁隆平马不停蹄地奔赴重庆山区、河南信阳、山东日照、湖南湘西等多地考察。一个农业科学家,对气候是高度关注的,这样极端炎热的天气,其实是厄尔尼诺暖流的再次发威,把太平洋中巨大的热量转移到大气中,导致大规模的风暴、洪水、高温干旱和低温严寒等难以预测的灾难。厄尔尼诺暴发时,受影响最大的首当其冲的便是农业,而每一片示范田都让袁隆平牵肠挂肚。

山月不问心底事,世间自有知情人。在袁隆平奔波的这些日子里,有一个日子是不能忘记的,那就是白露前夕的九月七日。农谚道:“白露白迷迷,秋分稻莠齐。”而此时,那半青半黄的稻子晒着秋天的太阳,正是秋收之前田间管理的关键时期,也是袁隆平最操心的时段。这天,他又走进了湘西龙山县石羔镇中南村。这是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山沟,却也是一块特别适合水稻生长的黄金宝地,被袁隆平选为第五期超级杂交稻高产攻关示范片。一个五十多岁叫胡昌祥的汉子,承包了示范片的种植和田间管理。那天他像往日一样正在稻田里忙碌着,忽然听见从田埂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抬眼一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啊,袁老师!他惊喜地喊了一声,就连泥带水地跑了过去,想要搀扶袁老师,一看自己那泥巴糊糊的两手,又赶紧缩了回来,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袁隆平很是敬重这些农民兄弟的,只要看见了他们,他就会远远地把一双大手伸向他们,就像此时,他一下就握住了胡昌祥沾满泥巴的双手。

一个农业科学家和一个农民,就这样手牵着手在田埂上走过,那亲热的样子就像两个老农在打量庄稼的长势,盘算自家田里又一年的收成。这时候正是水稻从抽穗到谷粒逐渐成熟的时期,这就需要及时补充营养,重在保穗、壮粒、增重、防秕,还要防倒伏和病虫害。尤其是在安徽发生的稻颈瘟,把农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上万亩稻子给糟蹋了。袁隆平可以不理会那些是是非非,但农民的利益受损,稻子减产绝收,却像刀子一样扎心。这也是他走到哪里都要再三叮嘱的事情,越是长势喜人,丰收在望,越要高度防范病虫害。胡昌祥似乎不用多叮嘱,他还真是一个种田的好把式,田间管理很扎实,没有发现病虫害,也没有杂草。如果每块稻田都像这样管理,那些虫子再厉害,又哪有什么空子可钻呢?他越看越兴奋说:“好,好,长势喜人,丰收在望,水稻高产,除了需要良种外,更离不开良好的田间管理和合适的生长环境啊!”这既是夸奖,更是勉励,老胡听在心坎上了。

两人在稻田里转了一圈,那咄咄逼人的太阳,逼出了他们一身透汗,人有时候还真是要出一身透汗,痛快,痛快啊!这天的中午饭,他们是蹲在田坎上吃的。直到袁隆平走后,胡昌祥忽然猛拍了一下脑袋瓜,他想起来了,这天正是袁老师八十六岁的生日啊!一个米菩萨的生日,很多农民都知道,胡昌祥也早已记在心里,怎么这天就偏偏没有想起来呢?其实,谁又能想到,一个登上了世界水稻科学巅峰的科学家,他的生日竟然就在一个偏远山村的稻田里不知不觉度过的,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白露过后,那越来越爽朗的秋天让稻子的生长变得急切了,山风和惠,一阵一阵的稻香灌满了山谷,眼看又到了秋收季节,农业部组织的专家验收组又要测产验收了。不过,这一季稻子的现场测产验收没有选在龙山,又一次选在了隆回县羊古坳乡,而结果不说是失败,也令人多少有些失望:羊古坳乡第五期超级杂交稻百亩示范片平均亩产突破了一千公斤,但比在溆浦第四期超级杂交稻的产量还要低。这也证明了尽管有人指责袁隆平和杂交稻“被强调的是产量”,而真正要把产量提升一点点,也是极为艰难的。此次测产验收虽未达标,但测产验收专家对“超优千号”都很看好,稻禾株形好,长势均衡,高抗倒伏,穗大粒多,结实率高。这些优势,让专家们都对这一品种的增产潜力充满了期待,攻克第五期超级杂交稻目标,看来为期不远了。

在羊古坳乡测产后不久,从云南省“超级杂交水稻个旧示范基地”传来捷报。这是一个屡创水稻高产纪录的基地,从二〇〇九年起就开始进行杂交稻的示范种植,并于二〇一〇年十一月正式挂牌成立了“国家杂交水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高原育繁示范分中心”。六年来,个旧市杂交水稻种植面积不断扩大,亩产也在不断增加。二〇一五年,在百亩连片“超优千号”攻关中,他们率先突破了第五期攻关目标每公顷十六吨,刷新了水稻百亩连片平均亩产的世界纪录。这个示范点海拔较高、光照充足、昼夜温差大,既有适合水稻生长的气候,又有典型的“四良配套”,这也再次表明,水稻要达到超高产,良种、良法、良田、良态缺一不可。

尽管有百亩示范片达到了第五期超级杂交稻产量指标,但袁隆平此时已经不满足于每公顷产量达到十六吨的目标了。他根据攻关的实际情况调高了产量指标:“我争取在三年之内,在我们的试验田达到每公顷十七吨。十七吨是我正式提出的目标,把常规育种和分子技术结合起来,高产的同时实现高效,一是成本要低,二是绩效化,同时要确保米质好、品质要高。”老骥伏枥,壮心不已。这一目标还远远不是他锁定的终极目标,他对自己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充满了信心,在九十岁后还要向每公顷十八吨(亩产一千二百公斤)攻关。他绝不是凭着一股激情在驱使自己,更不是像“大跃进”时放“卫星”,动不动就亩产几万斤几十万斤,他的信念都来自理性的科学思考。

那么,水稻还有多大的增产潜力?这个答案在没有验证之前只能从理论上去预测。袁隆平认为水稻每公顷达到十八吨是有可能的。根据日本植物生理学家吉田昌一的计算,水稻在热带的极限产量是每公顷接近十六吨,在温带是十八吨。如果充分利用光能,按光能利用率来计算,以盛产水稻的湘中一带为例,每公顷可以达到二十二点五吨,那么至少还有五百公斤的潜力有待科研人员去攻关。五百公斤,已经超过了如今全球水稻平均的单产量,如果能够开发出来,足以再养活一个地球。当然,袁隆平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这么多年一轮一轮地攻关,他培育出了一代胜过一代的超高产水稻种子,也造就了一代代的中青年科学家,他坚信这些年轻人将一直攻关到每公顷二十吨的目标,即便如此,这也还不是水稻王国的珠穆朗玛峰。

这年十月九日,秋天的气息已经越来越浓了,袁隆平穿着一件红黑相间的方格子衬衫,又出现在鄱阳湖畔的稻田里,他几乎一刻也没有停下脚步,在一天时间里就跑了两个地方,从八百里鄱阳湖的东岸跑到了西岸。这两个地方,一个是南昌市成新农场,一个是上饶市鄱阳县饶丰镇,都是超级杂交稻示范基地。鄱阳湖平原,一直是中国重要的商品粮基地,而江西省也是中国从未间断输出商品粮的两个省份之一。二〇一三年底,国家杂交水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与成新农场正式签约,袁隆平在该农场设立院士工作站。一个数十年来默默无闻的农场,只因袁隆平这个江西老乡带来的一粒种子而一举成名,成了江西唯一、全国第四个超级杂交稻“百千万”高产攻关示范工程基地。二〇一四年,该农场连片种植了“Y两优900”等超级杂交稻品种,二〇一五年又种植了一千七百亩“超优千号”,这样大面积的种植在全国也不多见,这与百亩示范片是不同的,可以说是大田生产了。袁隆平穿行于如同油画一般的金色稻田里,那波澜壮阔的感觉唤醒他青春岁月的激情,他有一种想要奔跑想要歌唱的冲动。可惜,他没把小提琴带在身边,但他那风趣的比喻张口就来:“你们看看我们这超级杂交稻的长相,青棵到老,就像大家闺秀,徐娘半老但风姿犹存,能不孕育出丰满的果实来吗!”

就在袁隆平赴江西考察超级杂交稻的同一天,十月九日,此时那篇灾难性的报道已过去了半年之久,他终于公开发表了一篇回应文章:《请别再向超级稻泼脏水》。在过去沉默的半年里,没人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但很多人都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其实不想做出什么回应,他也一直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谣言止于智者。他一向是宽以待人的,他甚至可以容忍别人向他本人泼脏水,但绝对不能容忍别人“向超级稻泼脏水”。他发出了一连串追问:“超级稻有什么错啊?到底是多花了钱去做研究,还是没做出什么成果来,还是老百姓没有受益?”这个仁慈而宽容的蔼然长者,其实没有什么愤然,其追问的话锋带着解剖刀般的冷静,其中也包括了他对自我和杂交稻、超级杂交稻的解剖。对其优缺点,他就像对自己性格中的优缺点一样,从来不加掩饰,一直在向公众说明“超级杂交稻从来不是十全十美,在技术上仍有一些问题有待解决”,如“近期出现的质疑也暴露了超级杂交稻本身存在的一些问题,比如其对病虫害尤其是稻瘟病的抵抗性还不甚理想”,他在文章中表示:“我理解社会对于我们农业科研的高期待,但农业科研和生产从来不能一蹴而就。超级杂交稻的生长和改进周期很长,起码需要三年五年时间,即便你晚上加个大夜班也无法那么快就解决问题”,而“对于育种者而言,其目标都是培育高产高质的种子,但标准太高,像你以姚明作为身高标准,我们就算长到一米八,那还是达不到要求的,还是矮子”。对这次“减产绝收”的灾难性事件,他原本没有任何责任,但他从未推卸责任,并且一再表示要吸取教训,而说到底,“无非就是超级杂交稻在发展过程中,有些品种不抗病,这是研究中出现的问题,不能说整个项目不对,否定整个项目”。他知道,仅凭他这样一篇澄清事实真相的回应文章,是无法打消所有人的疑虑的。但袁隆平在澄清了事实、表明了态度之后,再也不会去理会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是是非非了,时间对于他,分分秒秒都贵比千金。

在向水稻高产的极限发起挑战的同时,袁隆平还有一个神奇目标,那也是一道有可能用一粒种子改变世界的难题—海水稻(耐盐碱的水稻)。为应对粮食安全面临的严峻挑战,开发盐碱地、利用海水灌溉种植成了世界各国专家探索的方向,但在研究上一直苦于难以突破。而多年前湛江有个陈日胜,在海滩盐碱地上种海水稻。陈日胜一九八六年毕业于湛江农业专科学校,那年他和老师罗文列教授一起在海滩上普查红树林资源时,在芦苇荡中发现了一株看似芦苇却又像稻禾一样结穗的植物,差不多有一人来高。经罗教授察看,认为这是一种可以抵抗海水盐碱性的野生水稻,于是叮嘱陈日胜将种子收集保存下来育种,有可能培育出一种能在盐碱地上种植的水稻。陈日胜把这当作“一份特殊的作业”,也由此陷入了一种“特殊的命运”。他收集了五百多粒种子,从一九八七年开始年复一年地播种、选种。这种海水稻有着天然抗虫、不需施肥等优势,但既不抗倒伏,收割也很困难,亩产仅一百来斤。陈日胜一直在提高单产上下功夫,到二〇一四年终于将亩产增至了三百斤,但还是太低了。那“一份特殊的作业”,陈日胜埋头做了三十年,却迟迟交不了“卷”。这也难为他了,他做的就是一道世界性的难题,有人把它称之为“一个种植界的哥德巴赫猜想”,难,太难了!

幸运的是,这一“特异的水稻种质资源”引起了袁隆平的关注,并于二〇一四年十月派人到湛江海水稻发源地考察、采样,随后他便做出了又一个重大抉择:攻克海水稻难以大面积推广利用的难关。如果能培育出可以在盐碱地上大面积推广种植的杂交稻,那又将是一粒改变中国和世界的种子。在我国划定的十八亿亩耕地红线之外,还有辽阔的荒漠和不适合于耕种的盐碱地,其中盐碱地的总面积约为十五亿亩,约有两亿亩具备种植海水稻的潜力。我国水稻种植面积约为四亿五千万亩,居世界第二位,总产量两亿零四百万吨,居世界第一位,单产四百二十公斤,是世界平均水平的一点六倍。尽管袁隆平一直在推高单产量,但提高产量的难度越来越大,目前国内普遍的水稻亩产在四百五十公斤左右。若能大面积推广种植海水稻,我国的水稻面积将在现有基础上扩展近一半,哪怕保守估计,按亩产两百至三百公斤计算,也可增产粮食五百亿公斤,又能多养活两亿人。

猜你喜欢
杂交稻袁隆平亩产
不简单!一口普通的淡水虾塘,他们竟能做到亩产2000多斤,获利3万多/亩
山西夏粮喜获丰收 亩产首次突破300公斤
喂饱全世界:袁隆平5月22日逝世
“袁隆平中队”重名不重样
袁隆平 56年的“师生恋”
冬小麦“亩产状元”诞生啦
冬小麦“亩产状元“诞生啦
树脂包膜缓释肥在机插杂交稻上的肥效初探
石门县超级杂交稻“种三产四”高产栽培技术
超级杂交稻广两优1128高产栽培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