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逆流而上

2023-12-28 08:29李云峰
黄河 2023年6期
关键词:黄河

李云峰

引子

黄河流域(运城段)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文艺采风活动,是从黄河进入运城市的河津市龙门开始的,准确地说,是几十号人一起身着橘黄色救生衣,乘上铁甲机动游船,于森严的峭壁间,上溯到与临汾市乡宁临近的石门处,迎接住不舍昼夜急急赶路的天来之水,相伴掉头,在彩旗飘飘当中,隆重开始的。

而后的半月间,虽然都是乘坐中巴车,依次与万荣、临猗、永济、芮城、平陆及至垣曲各段的黄河谋面,再未曾坐船,但是自己的思绪,却犹如一叶记忆的扁舟,总颠簸在黄河的波涛当中,顺流而下,径直盘旋游荡在最后一站垣曲古城镇东滩村一带。虽说记忆当中古老的街市,都被小浪底库区的水世界抹去了,但仍异常明晰地浮现脑海天幕上。可能正是它们的消失,才令自己如此刻骨铭心。可能还有一个重要的心结,那里是自己认识黄河的开始之地。

或许,这就是人类回望历史的一种必然姿态与路径。那就不要为难自己了,就顺着这执拗的思绪,梳理出自己与家乡的黄河相关联的文学编年吧。

古城东滩村:济民渡旧址,初识黄河

垣曲黄河采风的落脚点,是古城国家级湿地公园。没有来过的朋友们不知道,站在这个被当地人叫作凤凰台的高台上往西南方向望过去,面对大湖一样的小浪底库区水面,怎么也不以为是面对黄河,因为无法和印象当中的滚滚泥流画上等号;更不可能知道,就在这浩淼的水面之下,淹没着一座后被称作古城的老县城,它还真是有着一千四百多年历史的古城,还有周边相邻的东滩、寨里等若干个大小村落。

视线越过参差茂密的绿植,朝曾经的古城和东滩村所在搜寻着,却只辨认出烟波浩淼水面对岸那座安卧在群山前端的狮子山,除此之外,就是满眼沧海桑田般的陌生。虽然脑子里装着从《光绪垣曲县志》里面搜检出的相关资料———“黄河在治南一里,自平陆瓮口入垣,历县境七十余里抵济源界于禹贡,在砥柱孟津之间”,却抵不过乡愁一样失落的情愫弥漫心头。思绪,疗伤一般把自己拉入记忆中。

时光倒流到1982年10月13日,我们运城地区艺术学校美术班全体师生,由学校领导亲自陪着,坐大卡车从运城到垣曲,用了三四个小时,翻山越岭,于夜色当中抵达当时的古城镇东滩村。进村后,耳边就隐隐作响着喧腾奔涌的声音,问房东姚会计两口子,说是黄河的声响呀!

那一晚,没有见过黄河的自己很兴奋,真的是枕着涛声,难以入眠。第二天又是在河水滔滔的梦中醒来,迫不及待地和大家背起画夹,走向黄河。至今记得平生第一次面对这条神秘大河的激动心绪———

太阳爬上山头的时候,我看见了黄河。

这就是黄河?远望如练,近看似带,那由远而近、挟泥裹沙的泥黄色龙体,随着河心反卷奔涌的波涛与岸边层层追赶的排浪,合奏出滚雷一般雄壮的轰鸣协奏,滚滚东去,像极了那曲永不停歇的《黄河大合唱》:“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这扑面而来、粗犷强悍、奔涌不羁的生动,顿时赋予了由音乐、美术、文学合力塑造的中华文明根脉所宗、魂魄所系的母亲河以精神图腾般的生命张力!而黄河近在咫尺的对岸,就横卧着一头背对着东滩村的狮子山,多像拿破仑担心的已经醒过来的伟岸的东方雄狮啊!

此后的二十多天里,我们就在这样雄浑奔腾的氛围中,背着画夹,走遍东滩村的沟沟峁峁,用脚步丈量着那片充满神性的土地,用画笔描绘着仲秋时节色彩斑斓的景象。

我们沿着河岸向东走近一座只有一个石头砌成入口的古城堡———寨里村。当我们围着村中心的一个池泊,既画着世外桃源般的风景,也听着洗衣服的婆娘们用抑扬顿挫的乡音拉家常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早在1916年,瑞典考古学家安特生就在附近的土桥沟发现了中国第一块始新世哺乳动物化石;更不知道小浪底工程热火朝天进行着的1994-1997年间,中国的考古学家们又在这里陆续发现了世界上最早的具有高等灵长类动物特征的曙猿下颌骨、下牙床、跗骨等化石,这些化石后来被命名为“世纪曙猿”。这种曙猿生活在距今大约4000万年前的中始新世晚期,为高等灵长类始镜猴起源论提供了证据,进而表明包括人类及其近亲———猿和猴子在内的高级灵长类的起源,应确定在4500万年前左右的东亚,比北非法尤姆高级灵长类动物化石推前了1000万年,垣曲成为迄今为止最早的人类发源地。当若干年后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无端冒出一个奢望,假如当时被自己一脚踩到了那块古老生命的遗存,该有多神奇啊!

我们还摸进了当时尚未公之于众的古代商城遗址考古现场,第一次把历史课本记述的朝代年表中的商朝,兑现成眼前开挖出来的城垣遗存的沟沟坎坎。多年以后,自己在旧书摊上淘到一本《垣曲古代研究》,才得以全方位了解到这座非常古远的遗址透露出来的密集信息———或许是商汤取代夏朝前早期军事要塞,或者是商汤依亳河建立的早期都城亳都,抑或是见记于甲骨文的武丁时期小方国亘方的都城……据考古工作者通过复杂的考证检测研判,推断这座商城遗址的始建年代为商代前期的二里岗下层时期,并延续使用到二里岗上层时期,与郑州商城和偃师商城的年代大体相当。

又一天,等十多个船工把一艘吱呀作响的陈旧木船用纤绳沿着河岸拉出二百米后,我们才和其他乘船的乡民商贾还有鸡鸭猪崽们一起,踩着斜搭着的木板,颤巍巍跳进船舱,扶住船的边沿,看着它在掌橹的艄公和其他十多位手握長柄竹篙的船工那粗犷的吆喝中,慢慢驶入黄河———“上道快摇,扳几下,东风起了!”因为载重的原因,船靠近对面陡立的“狮背”峭壁段,河水几乎接近船帮,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激起的浪花飞溅在脸上,伸手就摸得着泥糊糊的河水,心早已经收缩得非常非常紧……大约只有十多分钟吧,速度越来越快的木船,让我想到“离弦的箭”这一比喻,但更害怕失控啊!转眼间,船就靠近南岸的简易码头,与东滩村铺满卵石的平展河岸不同,它是倚傍着陡立石崖拥起来的土台。只见船工朝码头上的人扔出缆绳,同时喊着———接住!随着“咯噔”一声,船终于缓缓靠岸了,提在嗓子眼的心算是放回了肚子里,这第一次乘船的印象,真是魂飞魄跳,刻骨铭心!

十多年前,当自己撰写河东历代碑刻的《石刻的历史》,接触到一件1958年从东滩村出土的宋代“垣曲县店下样”———一块大青石刻凿而成的石权,也就是石头秤锤时,才通过盐文化专家柴继光的研究解读文章,确定自己当年体验过的那个简陋渡口,居然就是知名的济民渡旧址之所在,而落脚的对岸,则是河南渑池的阳壶渡旧址!

一不小心竟然与历史如此零距离地亲近过,却因少不更事而茫然不知!等知道时,济民渡与那里的黄河,还有自己曾经住过二十多天的东滩村,还有那陪伴了二十多天喧腾不已的涛声,都化作采风那天所面对的阴云下面镜面一般迷离的湖泊,和那座隐约可见的剪影一样的狮子山,怅然若失的心绪,眼前诗情画意的湿地公园也难以抚平。

水天弥漫的库区,把视线迷茫成一种乡愁。自己的神思,于这迷茫当中,又抵达小浪底水库两级反调节配套工程设计的大坝所在。那是2014年春夏间,应文友盛邀,前去采访创作反映小浪底水库建设新貌的专题片《霞光异彩》的解说词。站立在主体大坝上,看着标高265米高程的库区水面,便遥想到古城库区的水面,也是同比高低,同此凉热啊!当时真想能乘坐一条船逆流而上,直抵当年曾经留下过青春足迹的东滩村……

面对小浪底水库大坝调水调沙震撼人心的景象,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三门峡大坝开闸排沙惊心动魄的场面,思绪再次被激活。随着科技水平的提高,我们正在努力克服拦河大坝带来的沉沙问题,但是诚如习近平总书记《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的“小浪底调沙调水后续动力不足,水沙调控体系整体合力无法充分发挥”,我们在改造自然的过程当中,不但要面对大自然的考题,同时还要面对因改造自然行为本身所生发出来的新考题,我们都能正确应对吗?

此时的脑海里,浮现出在河南李家村溪流边上看到的一幕:一个大点的男孩在小溪水的逼仄处用石头垒起一堵“石坝”,然后让上游的几个小伙伴赤脚踩踏着齐膝深的水流,让惊扰的小鱼们惊慌失措地奔逃到“石坝”跟前,任由男孩子双手掬起来,这多像原始先民的谋生智慧。而今,这一座座竖立在黄河河道间的混凝土钢铁结构的宏大坝体,不就是原始先民智慧的升级版么?只是“石坝”一推,小河自然依旧,而我们唯求永固的宏大水坝,与我们追求天人合一的生态文明建设理念之间,又有多大的间隔需要专家们以新的对策去填平呢?

祁家河“引泗济运”工程采访旧忆

因为祁家河修路,采风团错过了与夏县段黄河谋面的机会。

夏县是我唯一没有与黄河谋过面的县,本市不少人都不知道夏县还有黄河经过,这也不奇怪,因为夏县与黄河发生关系,始于1956年,当毗邻的平陆县三区七泉乡、窑泉乡等55个自然村被划归夏县后,它才得以直面黄河。据1991年-2007年版的《夏县志》记载,流经该县的黄河段总长12.7公里,也成为八个县市里面最短的一段。作为已经成为小浪底库区组成部分的这段河流,新修订的《夏县志》是这样描述的:“山峰奇险秀丽,两岸高山翠绿,有‘北方三峡之美称。”其实,夏县自古以来就通过平陆和垣曲,为黄河源源不断地输送五条大的河沟支水,也就是说,亘古汤汤的黄河,也有夏县山水的一份贡献。

说及这些河流,唤醒曾经在祁家河的山麓间,远眺泗交河水哗啦啦流向黄河的旧忆。1991年8月23日,“引泗济运”工程指挥部邀请运城地区文联和运城地区报社、运城地区通讯组的部分作家和记者一行,前往夏县引水源头段实地采访。

大家在引泗济运指挥部办公室主任陈经华陪同下,经过正在建造的白沙河堤坝工地,于瑶台之侧驶入山区,在碎石子铺出来的简易公路上一气颠簸了三十多里路。晕车的我早已翻肠倒肚,脸色煞白。好在进入山区后,山风习习,与山外燠热的三伏天形成鲜明对比,好似初秋时节般惬意,减轻了许多痛苦与煎熬。

运城市区所处运城盆地盆底,有一池孕育华夏五千年文明的盐湖,给这一方神奇的地面带来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同时,也形成地下水苦咸、不宜饮用的先天欠缺,运城成为一个水资源严重匮乏的城市。市区80平方公里范围内,地表水为零,浅层水比较丰富,但矿化度高,不能饮用;深层水水质也差,而且开采过量。由于严重缺水,过去不少国内外大型投资项目都避而远之,曾多次痛失发展机遇,以致改革开放20多年来,运城市区规模仍没有多大变化。引水,成了解决运城市区饮水问题的唯一办法。由1970年代半途而废的池南引水工程,再到1980年代开始的从尊村引黄明渠引水工程,城市供水压力虽说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但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随着改革开放力度不断加大,工农业用水量迅速提高,黄河河道经常出现脱流现象,特别是中上游又有不少工厂污染河道,加上泥沙过多,不论从水量或者水质上,都远远不能适应运城市区经济发展的需要,而位于夏县泗交河的水质良好,水量可靠,如此宝贵的水利资源却没有开发利用,白白地流入黄河,造成不合理的现象:一面是运城市民和厂矿职工干部“吃苦水、闹水荒”,一面是清凉的泉水白白浪费,这就是引泗工程的背景和必要性。

在林木茂盛好似小江南的泗交镇,跟着陈主任面对设计图纸描述的思路,想象一番二期工程将要兴建出现的水库景象,然后又一次驱车长距离“蹦跳”到祁家河界内1970年代“农业学大寨”时期开凿出来的“朝阳洞”涵洞口,大家下车,徒步进入,依次参观了出入口的修复工程,与工人师傅们交谈了解工程进度。洞中的阴凉湿润,让自己的精神重新焕发起来。

走出涵洞南边出口,视野开阔起来的山南景象里,泗交河水鱼鳞般在卵石间踊跃而过,喧哗着滚滚流向黄河。

这条发源于泗交镇西沟村东、西普峪的河流,由东向南,在泗交镇与王家河、法河汇流后,又向東去,经祁家河乡进入平陆县境,于曹川乡老鸭池汇入黄河。而引泗济运工程,正是在寨里河、王家河上筑起引水设施,用以引取两河的清水基流,经流朝阳洞等穿山涵洞,汇入白沙河水库,再经过二十多公里管道,输入运城市区八一水库库区。

对于严重缺水的运城城区而言,这是当时的党委、政府继前两次引水工程之后,又一次穿山越野跨行政区域的巨大努力。尽管后来由于旱涝不均无法保证水源充足,直到1999年10月永济引黄济运工程建成通水后,才有效地解决了运城市区水资源紧缺问题,但泗交河水至今仍然是运城城区供水的组成部分,为确保运城市民用水安全,持续贡献着不可或缺的甘泉清流。那座仍然矗立在八一水库西侧、铭记着这段难忘故事的纪念碑,真的值得每一位市民朋友铭记。

好像冥冥之中的老天爷要成就自己为文的心愿,8月24日,我应邀参加了市植树绿化服务中心组织的“十大树王”考察评选活动专家团队,正好就要前往夏县祁家河乡三尖头村泰山庙实地考察一棵娑罗古树,这岂不是正好弥补了黄河采風活动的缺憾?

当置身泰山庙遗址院落当中,面对那棵半边树干已经枯朽但仍然枝叶繁茂的娑萝树,非常惊讶它的顽强生命力。娑罗树,学名七叶树,但我们更愿意记住他的另一个名字———菩提树,因佛陀在此树下参悟大道成佛而扬名。据资料显示,它是在泰山庙建成之时,由一位老和尚从河南白马寺育苗移栽过来的。换句话说,它是渡过黄河北来落户扎根于此的。细想想,与达摩当年一苇渡江弘扬佛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联系到曾经的“引泗济运”到“引黄济运”等工程,从运城地区到现在的运城市历届党委、政府持之以恒、久久为功的不懈努力,终于解决了居民生活用水困厄,与这佛弟子跋涉千山万水解脱人们的精神困厄,岂不是一样的渡人渡心的泽世善举?时至今日,随着人口扩容带来的供水压力,运城市委市政府又在想方设法筹措新的用水水源的引入,谈何容易!

铁轮茅津渡文学

历史悠久的茅津渡,是平陆县黄河上一个标志性的渡口,也是很具代表性的一个采风景点。

黄河自西向东流经平陆县总长度达85.2公里,又被三门峡库区拦河大坝分作两段,向上游抵达芮城陌南镇小沟南村和常乐镇大坪村交界处,计47.2公里;向下游至曹川镇老鸦石出界入夏县祁家河乡,长38公里。而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建造之前,平陆的黄河被茅津渡区分为上下两段。

其实,今天的茅津渡过去叫沙涧渡,因北岸有沙涧水而得名。而春秋时期就有名气的茅津渡,则是位于县西边今天的黄河大桥西侧不远处的太阳渡。这是魏晋时期军事家、经学家、律学家杜预在《春秋左氏经传集解》里面明明白白注释出来的:“茅津在今山西平陆县,西南二里,即今之太阳渡,对岸是河南陕县,渡河向东去,即至崤山。”《左传·文公三年(前624)》有“秦伯伐晋,自茅津济,封崤尸而还是也”的记载,指的就是现在的太阳渡。因为春秋时期的平陆一带为茅戎部族聚集地,建有茅城,也叫茅亭,因此而得茅津渡名。到了西汉,因在此置大阳县,又名太阳县,加之汉武帝元鼎四年(前113)又在这个日益繁荣的渡口附近形似凤凰的高地上建造太阳城,为这里的贸易往来和经济发展提供管理保障,茅津渡从那时起,就改名太阳渡了,它原来的名字,则于明代转嫁到了沙涧渡的头上。晋献公假虞灭虢,正是由此处渡河的。单从商贸渡口功能而言,茅津渡是可以追溯到商代甚至更远的古渡口,也是运城盐运南下的一个重要关口,更有许多帝王和文人墨客曾经在此留下过北渡南下的旅迹。

当自己随着采风团队抵达茅津渡,望见那段通向黄河岸边的大陡坡,还有岸边错落有致、枝干黝黑粗壮、树冠“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河柳,和随着走近而逐渐呈现完整的游轮,还有贴着停泊的旧铁壳渡船急速流过的浑浊水流,特别是抬眼望见斜对岸数里之外的三门峡对岸影影绰绰的渡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一段记忆,又燥热地浮现眼前。

1987年8月20日骄阳似火的正午时分,自己和《河东文学》叶汝莪主编一起,几乎毫无遮拦地暴晒在对岸简陋的码头上,汗流浃背。

我们是从湖南长沙返回的。当时,鼓励文艺期刊走市场化办刊的风潮正盛,极大程度地丰富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不容否认,但是也出现了暴力色情借机向文学期刊渗透的不良现象,以至于传出某主编把所编的文学期刊锁起来,不让自己的孩子阅读,理由是少儿不宜,怕学坏了。恰恰在这个时候,湖南长沙的一位女书商,因为之前通过单位负责发行的同事经销过《河东文学》,所以干脆找上门来,提出直接包印包销的合作形式,让编辑部只负责提供编审好的图文内容,她按印数支付一定的费用。这样,我们这本地级文学期刊,也向泥沙俱下的文学市场化迈出前途未卜的揪心一步。

单位领导在签订好合同后,委派刚工作两三年的我,同女书商一起带着当期发排的稿件,前往长沙考察印刷条件,履行合同义务。涉世未深的自己,能有幸亲自踏上一代伟人毛泽东主席生活过的湖南省会城市,还能抽暇游览老人家曾经学习、登临、游泳的长沙第一师范学校、岳麓山和橘子洲头,是很兴奋的。但是在长沙期间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坚持领导吩咐的原则与条件,拒绝女书商要求替换插图、摄影作品内容的图谋,自己一副使命在肩、锋芒毕露、不留余地的无畏架势,逼得女书商甚至使出了画人体模特的诱惑招数。直到按规定交付文图作品俱全的排版校样和四封版式,并完成一二校工作后,我方才返回。后来,因为脱产进修学习,这份工作改由其他同事负责。结果,女书商竟然采取偷梁换柱的卑鄙伎俩,把主编审定签字付印的版样里面的题插图,用一些裸体半裸体、凶杀等不堪入目的画幅替换掉,印出来后也不给我们样刊,更不给山西省范围内投放刊物,直到省出版局负责人到北京开会,才在书报地摊上发现了改头换面庸俗不堪的《河东文学》,导致主席、主编被批评,刊号也由全国刊号降为限制在省内发行的严重后果,也是最后在1998年的报刊整顿当中沦为内部资料性连续出版物的祸根所在。

当时,就是陪着叶主编去长沙完成终校和签字付印程序的,回来时于三门峡火车站下车,特意选择从茅津渡返回。从小学开始,年年清明节去烈士陵园扫墓,听战斗英雄讲述过三大运城精彩故事,知道国民党军就是从茅津渡过来驰援在运城负隅顽抗的敌军;后来刘邓大军的陈赓、谢富治兵团,在参加完一打运城之后,遵照党中央毛主席的战略部署,也是从茅津渡直到风陵渡一带的各处渡口强渡黄河南下大别山,直捣蒋家王朝的统治心脏地带,让解放战争初期的严峻形势顿时别开生面。所以,心里非常想见识一下这个“三晋屏藩”之“铁码头”的非凡风采。

被私营蹦蹦车拉到三门峡会兴镇渡口,目力所及的简陋设施,简直就和山乡僻壤间的东滩村野渡差不多,只是钢质大型渡轮个头硕大,靠岸处与简易道路对接的土沙石台宽大一些罢了。

很快,一艘钢质大型客货混装大渡轮靠岸后,在码头调度人员指挥下,好多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徐徐驶上露天甲板。随后才允许我们几十位乘客登船,见缝插针地挤在车辆之间和船边上的空间里。扶着船舷的感觉,又让自己想起在垣曲东滩村第一次乘坐木船的情形。这是平生第二次乘船,仍旧是站票。

当时印象最深的,是黄河水居然那么清亮,像公园里的湖水一样呈现出绿蓝玉石般的莹莹波泽,而非东滩村或者风陵渡的泥色。这让自己始料未及,真的有些恍惚,好像又看见长沙城里滚滚北去绿如春水的湘江。当然知道,这是三門峡水利工程大坝拦截蓄水的库区景象,只是第一次见识罢了。

再后来,就是乘坐汽车,从新建的黄河公路大桥上驶过。透过车窗,朝着茅津渡这个方向,心绪复杂地眺望着,既怀想曾经隐伏着几许危险的轮渡经历,更感慨一桥飞架起来的安全便捷的交通条件,这,就是切切实实的时代进步的标志。

而眼前的茅津渡,作为一个战备渡口,不但加强了建设绿化,渡口村头也美化得犹如一个依山傍河的大花园,平陆县委县政府更是斥巨资着力建设以古渡为核心、囊括整个盐运古道及沿途重要关隘、景点于一体的大景区,坡道上恢复的古寨大门,新打造的特色小吃一条街,再加上一条沿河铺设的一号旅游公路延伸开去,真是绝难找出往昔岁月因陋就简的痕迹了,果然如明代诗人王翰《茅津晚渡》中的诗句所云:“南来北去人空老,浩浩东流无古今。”

结缘芮城的黄河

接下来,思绪没有随着茅津渡口钢铁渡轮的鸣笛声南去,而是继续逆着岁月的河流,追随当年毕业季的自己,乘上西去的绿皮火车,前往陕西写生。记得当时让自己兴奋不已的,是会在芮城的风陵渡口,凭借一座铁路桥,跨过秦晋之间的黄河!

绿皮火车隆隆驶过黄河铁路大桥时,车厢里的广播开始响起女播音员介绍母亲河的甜美声音,我迫不及待地提起车窗玻璃,尽量探出头去,迎着猎猎扑面的河风,伸长脖子,瞪大双眼,以俯瞰的姿势,贪婪地捕捉从桥下缓缓流过、被两岸依次抬高的黄褐色高塬夹持护卫着一直延伸向遥远天际的泥黄色河影,这也是第一次领略到母亲河的宽广辽阔。

尽管这一眼的追寻与望,迅忽得如同惊鸿一瞥,却成为沉入自己心底里的久久回味。这一瞥,竟开始了自己与芮城的文学缘分。

第一次,缘于2010年承担“河东历史文化丛书”中《石刻的历史》的写作,为了解两通名碑———国粹《齐太公庙碑》和《赵庭琰去思德政碑》,以搜检研读文史资料的形式走近芮城。

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与芮城的文学缘分,这才是一个预热。2013年秋,有幸参与“芮城文化丛书·名胜卷”的写作任务,才真正开始了对古魏国历史与现实的全方位阅读与踏访。

为创作这部散文作品,我和几位文友在东岸与永济市衔接的西侯度遗址、稦河遗址俯瞰过黄河,在风陵渡和潼关两侧高垣上凝望过北来掉头又东去的黄河,然后再伴随着黄河,一路走过永乐宫旧址所在的永乐渡旧址、历史久远的大禹渡,再到由黄河弯出来的圣天湖,还有陌南临河的縫津渡旧址,目送在芮城境内绕行长达80.3公里的母亲河经枣树巷弯向北至大沟南,东流进入平陆县境……我以难得的亲近机会,聆听着、感知着黄河语重心长的启谕。比如在《溯古追今风陵渡》一篇中,自己曾经特意写下这里的黄河与黄土生动诠释出的柔弱胜刚强的道理:

从火车窗口,到汽车窗口,再到公路大桥上手扶护栏远距离俯瞰眺望,还有从大桥入口处下到坡底,踏上松软的河滩,近在咫尺驻目凝视,每每用心阅读这充满智慧的历史长卷般的母亲河,总是那么平和内敛、从容淡定、波澜不兴的雍容逸态。或许不是汛期的缘故,并不急湍的流速,使她总是无言,总是宁静地曲折过柔软的沙质河道,几乎激不起一丁半点的浪花,自然也就没有了波涛激荡的喧嚣。有人说,这就是风陵渡的智慧,它没有像壶口那样以坚硬的悬崖峭壁激出黄河愤怒的咆哮,而是以黄土高原特有的柔软与包容,释放了母亲河的狂放不羁,舒缓成一望无际般泥黄色的浩淼水气……可不是吗,本为柔善的黄河水,在这里,却与更懂得柔善之道的风陵渡黏而且绵的黄土融洽成一幅因势利导、不动声色、浑然天成的优美弧弯,犹如舒展开来的《道德经》卷,哲味十足。这不是一个最为典型的柔弱胜刚强的写照吗?难怪有学者说正是这一弯,弯出了伏羲指下的阴阳太极图,也成就了包罗万象、变化多端、生生不息的中华文明。

再比如在《继往开来大禹渡》一篇中,面对可移动升降、滑动汲水的泵车,还有沉沙池和超高程扬水等创造性设计实践成果,非常赞叹芮城人民既要改造自然、取利予民,同时还不忘顺应黄河水性,做到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智慧,进而产生如下的检讨与反思:

黄河,这大自然之子的神奇伟力,让意欲征服它的中华子民,从传说当中的先祖鲧禹父子,一直到当下的大禹渡人,奋斗了多少辈人!是征服了吗?我觉得征服的理念一如大禹父亲鲧所采取的拦堵办法,或许短期可见效果,但是长远看来,由于没有高瞻远瞩地为河水找到归海的出路,而最终落败。三门峡水库大坝引发的淤沙,祸及到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洪水泛滥的渭河流域;小浪底的工程堪称壮举,但是每年排沙调沙仍然是一项重大的任务;还有上游青铜峡等水库的淤沙威胁……都值得我们深思。这些问题,只能证明我们当代的治水者,还是没有摸透黄河的脾性,还是没有真正读懂黄河谶语一样的流淌声。其实,大禹的疏导之道,便是治理黄河的真谛,便是告诫后人对付这条泥沙之河的最佳办法,要让它流动起来,只有畅通无阻,才不会发生淤积,也就消弭了它所隐伏着的河患哪。

最忘不了的,就是驻足于永乐宫旧址,面对咫尺之遥安静流淌的黄河,曾经泛起的种种遐思。借助已经装在脑海里的图文资料,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座曾经掩映在婆娑树荫田垄之间、由版筑夯土墙围着的破旧面貌的永乐宫。吕洞宾作为神仙,因“八仙过海”的美好传说故事让今天的人们仍然津津乐道;而作为教主吕纯阳,因所创建的全真教支脉广泛而被无数道观敬上神龛。那么始建于元代的大纯阳万寿宫,作为全真教三大圣地之一,最宏伟的最持久的纪念碑性质的存在,这可不可以视作他为永乐故里作出的非凡贡献呢?

只是沧海桑田,人非物亦非。远眺着黄河扁扁的身影,想起永乐宫退休职工李焕民老太太描述的情形:当时她坐在永乐宫大门前的石圪台上,一双赤脚浸泡在逐渐漫溢上来的黄河水里面。这就是20世纪60年代前后在这里发生过的、堪称“当惊世界殊”的史无前例的永乐宫整体搬迁工程的难忘情形。我在相关章节里面,这样感叹这一壮举所具有的文化层面的深意———

近八百年前,初入中原的元朝皇帝一纸敕令,就在永乐镇建起了如此宏大壮观的道教宫殿,为的是借着纪念、尊崇全真道的祖师级神仙吕洞宾,用来弘扬、壮大因获得元廷支持的道教威势。近八百年后,新中国成立之初,奉行无神论的人民政府最高领导层,为了保护这“历史的宝贵馈赠”———会说话的元代建筑、势成绝响的壁画艺术和所承载的可资研究的道教文化,又是一个最高级别的决定,这座宫殿就经历了一次震古烁今的整体搬迁,让这座国宝级别的宫殿群从内到外完好如初,而且历经“文革”破四旧的暴风骤雨,仍安然无损、容颜依旧,这真是一个民族不可多得的幸事,足以称奇。这样的奇迹,也必将被永远载入文明史册,由这些艺术容颜永不褪色的七百多岁的古老建筑,继续以站立的姿态,讲述着属于这个非凡时代的崭新传奇。

也就在与芮城黄河的缘分中,我们眼见芮城的党员干部与广大群众,不但在拥有风陵渡铁路、公路大桥的基础上,又飞架起一座通往河南灵宝的新彩虹,还打通中条山隧道,在中条山上铺设起吸纳太阳能量的蓝色光伏发电设备,旧时代迟滞当地发展步伐的河山阻隔,化作发展的凭借,并以一任接着一任干和久久为功的奋斗精神,锳出一条既能惠济苍生又可以保护环境的生态文明建设之路,成为山西省第二个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县。2019年9月,由山西省生态环境厅与山西省作协组织主办的“美丽中国·生态山西”全国作家采风团来到这里。大家着实被芮城的生态之绿、光伏之蓝感动了,纷纷命笔,汇聚成一部《黄河边上的绿太阳》,让芮城借着文学艺术的双翼,名气振羽全国。

本人也有幸参与其中,并以一篇《“胜天湖”到“圣天湖”》,忝列其中。省环保厅宣教中心主任李景平在《在现代文明的坐标系上》为题的“采风报告”里面这样点评道:“从‘胜天湖到‘圣天湖,一字之变,是一种理念之变,由战胜自然到顺应自然、由驾驭自然到尊重自然、由破坏自然到保护自然的改变。”这也是自己第一次以生态的眼光,重新打量和审视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古魏芮城生态理念生发、演变与升华的精彩华章,续写自己与芮城的文学情缘……

鹳雀楼上的执念与遐思

随着采风队伍再次登上鹳雀楼,近距离俯瞰在平坦的黄土滩地上图腾一样铺排的存在,思绪又到永济地界上第一次望见黄河的旧年记忆。

那是在1984年春天的一个上午,还是和美术班师生一起抵达慕名已久却还是废墟的普救寺旧址。如果没有遗世独立的莺莺塔,突兀的土丘几乎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当随着一位老者引导我们寻见三孔窑洞,看见里面尘封的石佛像,又看着他用双脚交替踢刮出往昔诸多佛堂大殿的墙基遗存,思绪便接着蒲剧《西厢记》的剧情与大雄宝殿、西厢、后花园等场景,努力想象曾经的佛寺胜景。

在这样的想象中,我们通过塔内一架斜刺里的木梯,转入夹墙里面的砖楼梯,旋转着一层一层攀援到莺莺塔最高一层,通过那孔西向的砖箍窗洞,望见远处渺渺茫茫一线划过的黄河倩影。与此同时,脑海里又浮现出一座看不见的楼影———鹳雀楼,迎着呼呼拂面的春风吟诵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边上一位同学笑我:咱们这应该是“更上一层塔”才对呀!但他真是不知道,当时自己正以极大的文学写作热情,追慕着这首唐诗的至高境界,期待自己的写作水平也能早日“更上一层楼”。就在这一年,自己的两首豆腐块样的散文诗先后刊发在《太原日报》“双塔”副刊版和运城地区文联主办的文学期刊《河东文学》上,它们成了自己叩开文学之门的敲门砖,自己的文学之旅,即将从《河东文学》起步。

迎着吹入孔洞的猎猎凉风,眯着眼睛凝视着静止如画的黄河,心头那个执念又强烈起来:好多年了,凭着自己不怎么样的方位感觉,一直以为同蒲铁路是从永济蒲州的方向跨过黄河与陕西对接的。即使强迫自己面对地图,确定是在运城底端西南角的风陵渡跨过去的,脑海里还是顽固保留那样的想象。

现在检讨这一执念的形成,应该缘于诸多历史事件当中蒲州郡府所起到的战略桥头堡作用。且不说春秋战国时期,在蒲州一带发生过的由秦晋之好到相互侵伐的你来我往故事;也不说秦末汉初,韩信如何在蒲州摆出佯攻架势哄骗魏王豹的注意力,却在夏阳———今天的临猗吴王古渡一带木罂偷渡,一举擒获反贼的故事;还有东汉三国时期,曹操派徐晃、朱靈带兵趁夜偷渡蒲坂津,从河西袭扰陈兵潼关的马超后方的谋略;更不说北周辅政大臣宇文护如何把蒲州经营打造成攻伐北齐的桥头堡,还应运而生了筑置于黄河沙洲之上的军事防御性建筑———鹳雀楼;单说晚唐军阀纷乱之际,只这蒲州城头,在黄巢和唐朝廷之间反复无常的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到他的兄长王重盈,再到图谋篡夺唐家天下的朱温朱全忠,不知道东去西来变换过多少大王旗幡,所以说,从河东过河西,从运城过陕西,不从蒲州,不从永济,还能从哪里?

尽管现在站上鹳雀楼顶层,遥望宽阔平坦如带的黄河,也确定没有找到可以桥梁飞架的地形优势,但是这思绪,还是沉入由史书和诗文作品记述描绘出来的镜像当中,这里是架起过桥梁的,蒲津渡浮桥,确定无疑。几十年间,也不知道多少次抚摸过穿越岁月沧桑的开元大铁牛、铁人和七星柱了,也不知道第几回西向遐想应该还深埋在几百米开外某处的另外四尊同样面貌的大铁牛。而近两年再有机会到了铁牛馆,心里又多了一个执念,总想弄清楚,蒲津渡的竹索浮桥自开元年间换成铁牛铁索横贯东西后,被两边铁牛抻拉着在河风与波涛中微微荡悠悠的蒲津渡浮桥,到底存在了多久,又断毁湮没于何时?

能有这样的遐思,缘于近年创作《司空图传》时,于旧、新《唐书》相关的字里行间,不经意读到了蒲津渡浮桥存在的影踪。比如《旧唐书·王重荣传》记述到已经投降黄巢的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决定重新对抗黄巢义军的时候,因为外援未到,为了阻断敌人威胁,他提出“请绝桥道,婴城自固”之策。至于他具体拆毁了没有,什么时候拆毁的,再未曾读到过具体记述。但至少证明,之前的浮桥是可以正常通行的。到了天复元年(901)二月初六,当朱全忠的大将张存敬率兵包围蒲州城后,河中节度使王珂狼狈欲逃,又一次提及这座浮桥:“王珂势穷,将奔京师,而人心离贰。会浮梁坏,流澌塞河,舟行甚难。”依照文意,浮桥坏掉的时间并不长,说明黄巢之乱后到朱全忠这次攻打河中府的二十多年间,蒲津浮桥是保持通行的。

后来查询相关史料和研究文章得知,在宋代,蒲津渡浮桥仍是黄河的重要渡口之一。期间还因浮桥被冲垮,西边沙洲上的铁牛也被铁索扯进河中,由此引出河北真定和尚怀丙打捞铁牛的智慧故事。应该是在金元之际,浮桥才最终毁于战火,只留下两岸的铁牛,空自相望,直到被三门峡水库蓄水导致的泥沙沉积彻底埋没。所幸,政通人和的新时期,东岸铁牛铁人们,被永济考古工作者发掘出土,重新以威武厚重的姿态面对了我们,也让我们抚摸对接上了千年前的盛唐气息……

记得早年普救寺重新恢复后,我曾经在一篇题为《围棋普救寺》的散文里,这样写道:“一座被历史无情毁灭殆尽的寺院,竟因一部伟大的作品而又重新复活。”而今,更加恢宏高大的鹳雀楼,又因为王之涣一首区区二十字的绝句,于八百年后,再次屹立在黄河岸边。还有,当本土作家王西兰通过一部文笔优美、气象宏阔的散文著述《大唐浦东》,给今天的永济、运城乃至山西、全国读者再现出一个历史悠久更是文学不朽的蒲州古城风采后,而今的永济市委市政府已经启动了让黄河泥沙掩埋的蒲州古城重见天日的工程。文学的力量,何其巨大!

所以面对参与采风的作家团队,面对置身其中的鹳雀楼,面对长天外一脉黄河,我更加明晰了属于自己的文学期许:我们不但要考虑如何才能不负时代重托,创作出能够反映时代风采、富有艺术生命力的作品,还应该有更为长远的追求与期许,那就是让我们的作品不但能够得到当下读者的认可,还能在若干年后产生王之涣、王实甫诗文的作用,因我们某个作品,让侵蚀湮灭的一个或者多个文明遗迹得以恢复,那将是对我们的文学作品优秀与否的最好检验。如果能获得这样的褒扬,是一个为文者的最大骄傲。

吴王古渡:河渡河殇河桥

临猗的黄河,我是通过作家韩振远的散文集《家住黄河边》认识的。曾在评论《不动声色动人心》里特意摘录下给我留下印象深刻的文学镜像———

当他写到滩崩时,“大块的土,被激流冲刷着,仄着身子,扑进河里。”等河水平静一些后,“滩的边缘……不時有泥土跌入水中,大块的沉闷一声,如大睡初醒的人,伸了个懒腰,一声长叹;小块的,其声叮咚,如暴雨骤歇后的屋檐滴水。”在描述乘坐鞋船的狭小危险时,他描述道:“乘船者还要和船家配合,身体一倾一斜,船都悠悠然作倾覆状吓人”;作者感受到的河岸空间,竟是“宽阔的河道,无遮无拦,把昏黄的天际一下子扯得很远,很高”。还有歌声:“远远的,放羊的汉子把鞭甩得叭叭响,一声嘹亮凄婉的歌传过来,碰到山崖,立刻又回荡过去”;“一声粗犷嘶哑的声音从沟底传出,有些突兀,驻足细听,却是缠绵忧伤的情歌,便把人的心凄凄楚楚地扯向远处”……

2004年9月9日,应临猗文联主席王巧贤、作协主席韩振远的邀请,我与文友云苓、国莉、灵芝前去担当一个文学作品大奖赛征文的评委。完成工作得到的犒赏,就是驱车去县西百里外的吴王古渡看黄河。

在骄阳炙烤的热浪中抵达吴王村东,跃入眼帘的,是入口处耸立着的一座由灰色水泥覆盖包裹的古堡式门洞,门上题刻有“吴王古渡”四字,雕梁画栋的楼檐式造型,也全部水泥钢筋化了。走进门洞,发现两扇沉重而破旧的木门,是布满风雨斑剥的文物真本。在门扇背后,我瞧见一片长方形石条砌造的凹凸墙壁,似乎也瞧见了历史正在这或毁或存或补或裹的接力中,一点点地向未来蹒跚,并不断地坍毁消失。

登上古堡阁楼,是一间宽大的展室,墙壁上绘制楚汉争雄一个重要战役———木罂偷渡。时任汉左丞相的韩信奉刘邦之命,与灌婴、曹参一起,组织汉军一万多人,征讨反叛的魏王豹。面对魏军陈兵蒲坂临晋渡口的不利局面,韩信表面上让将士们做出渡河的阵势,暗地里却伐木缚罂,于吴王村寨对岸夏阳一带,顺利渡过河东,然后奔袭魏王豹老巢安邑,创造了中国古代战争史上出奇制胜的著名战例。这样一个旷世传奇,居然就发生在我们的黄河两岸!

穿过村子,站立在土崖边沿,面对浩淼北来、迤逦南去的宽阔黄河,还有河中间隐现着的沙洲。振远说,那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里面提到的“洲”。本来弥漫心头的李白诗句“茫茫九派流中国”,一下子久远进《诗经》的意境中。

回头,高耸寨门下的侧面深谷中,黄土沙坡猛然间齐齐的就没有了,犹如地理课本上的横断面地形图,突兀横现在眼前的,是与土崖同色,但平坦宽阔急速奔走的黄河!准确地说,是泥河,还有灌入耳鼓喧腾奔流的声音。那移动的浑浊,竟让自己目眩,似乎整个大地都在漂移当中,尽管脚下是由石块整齐砌就、外加粗铁丝加固的防洪堤岸。

一方说明牌上的文字,记述了这段护岸工程的由来:以前这里的河势稳定,是秦晋商人往来的重要渡口,三门峡工程之后,河槽因泥沙淤积迅速抬高,危及堤岸上的土崖,为防止高崖继续坍塌,改善河势,遂于2000年3月开工建设吴王护岸工程,2002年9月竣工,长500米,投资414.41万元。

这应该是我们人类持续改造自然的又一个标志。三门峡那面为了蓄水发电,调节旱涝,花巨资造了一个大坝出来,却忽略了黄河因泥沙稠多、淤积而抬高河床的隐患,它不只是危及两岸,吞噬土地,还使支流水域发生变化。2003年随朋友去河对面的陕西大荔县参加一个活动,正好看到渭河洪水泛滥过后的景象,专家指出那正是三门峡库区泥沙淤积导致渭河入黄口河床抬高所致。

如此看来,人类过度改造自然是对还是错呢?是该放眼长远,还是该急功近利?我们到底是应该与自然和谐相处,因势利导,顺势而为,以不改变自然生态状貌为我们追求生活条件好转,还是像现在这样,以改变千万年形成的河流形态来获取眼前利益,然后再花费更多的人力财力去对付自己招致的不良后果乃至恶果?尽管不时读到科学家和库区专家们探索出种种新的排沙新技术的报道,比如黄河水利委员会在河津连伯滩开展的放淤试验的成效,对减少下游河道淤积和减缓三门峡、小浪底入库泥沙量带来的积极意义,但如果把黄河泥沙治理看成一道数学题,那么我们到底是有解了,还是无解?

这里成为我渡过黄河的第三个渡口。当我在铁皮机船上的几把铁皮椅子上坐定后,只见一个年轻人在后面启动柴油发动机,随着一股黑色烟气喷出,船动起来了。先是在老船工导引下,缓缓顺水流南下,然后又调转船头,“突突突突”地逆流而上。我们的目标,是数百米宽的陕西对面芦苇茂密绵长一如青纱帐的滩地河岸。

浑色的泥水,急急流动,不时汇聚起起伏的微波;河岸在流动的河面衬托下,整个堤坝、土崖都和船一个方向移动,越来越远了,低矮下去了;掉头西望,远处的沙洲正一点一点地向我们漂来;俯视河心,水流中一折接一折的波浪起伏越来越明显,按道理应该是水浅的显示……正想着,打算从河心横渡过去的船身猛地震动了一下,船中间席地而坐的几个村妇由不得向前冲倒。幸好我扶着船帮的铁栏杆,没有闪失!原来船底当真搁浅在了河心突然淤积起来的泥沙上,动弹不得了!无底的黄河到处是底呀!

尽管在老船工的指挥下,司机与船工全力配合,几经折转腾挪,终于让船退着离开,绕到另一处深水区缓缓地渡到河对岸,但是俯瞰船舷下面涌动的泥色水流,我却余悸未消,惊魂难定。

更始料不及的是十多天后的9月23日,一个噩耗传来:就在临猗吴王古渡以北几公里处的角杯渡口,发生了翻船事故!事后据知情人士还原,那天早上,69名农民乘柴油机船渡河到河洲上采摘棉花。船至河中突然没油了,好在有人带一桶油,加上。然后顺利靠岸,抛锚。当跳下两个人的时候,锚松了,激流推动着船体漂离了锚;船员在紧急启动发动机时,船头进水,人们惊呼着跑向船尾,导致船尾下沉进水;再向船头跑,有人喊男人快跳下去,在这混乱当中,船转眼就沉了下去!

部队紧急出动,铝厂贡献出设备,还有临汾的飞机盘旋,战线拉到三门峡,全力搜救!亲临现场指挥的省长一句“要竭尽全力进行打捞,不能放过一线生机,直到群众满意为止”,让所有牵挂遇难者的人们感受到无限的希望!

后来又听到一个震撼人心的故事:一对夫妻一同落水,眼见会水的丈夫越来越力不从心,不会水的妻子说了一句“照顾好咱们的娃”,就推开丈夫被泥流冲走了……但是到最后,妻子被救起,丈夫却不幸遇难,因为还有更多不会水的女人,都把这个男人当成了救命稻草。

因为这场船难,我曾有意回避了好多次前往吴王古渡的邀约,直至四年后的2008年5月6日,前去參加“吴王古渡黄河浮舟桥文化艺术采风活动”,眼见崭新的灰蓝色的舟体勾连、钢缆加固、钢板铺面、左右护栏的黄河浮舟桥,像一条通衢大道跨越黄河,直通对岸陕西合阳平展展的滩涂地界。

通过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杨副县长介绍,我才了解到这座浮桥不简单的筹建过程:2002年就提上议事日程,种种不可预料的原因导致两次搁浅,直到陕西网件科技有限公司的孙怀合先生接手后投资达七千万元,才柳暗花明,终于铺设成功!如果说,孙怀合先生尊奉老母亲“造桥修路是增福添寿的善事”的鼓励,玉成此事令人感动,那么杨副县长在背负“假农药事件”“黑砖窑事件”,尤其是“9·23沉船事件”三个行政处分的重压下,勤勉不辍,百倍努力,不但要做政府间的协调工作,做船民的思想工作,还要与一些黑恶势力进行斗争,最终实现心中梦想,就更令我双眼湿润———

“能够在负责交通建设工作其间完成这座浮舟桥的建设,得以告慰那些遭遇船难的亡灵,给全县人民一个交代,我的心就踏实多了!”

2022年立秋时分,临猗地段的黄河上,一条全长20.914公里、桥梁长5.427公里的黄河大桥,横跨秦晋两岸,竣工在即。它犹如一道飞跃天堑的彩虹,必将会与那座便民利民的浮桥一道,继续谱写山陕两省之间秦晋友好的新篇章。

见证神性过往的万荣黄河

说起万荣的黄河,首先想起一则万荣笑话,大意是在炎炎夏日似火烧的黄河滩地里,公公赤裸着身子做庄稼活。儿媳妇突然跑来了,让公公帮着读读他儿子的来信。后面的故事情节带点荤不便细说,这个场景却是对黄河沿岸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的生动写照。

2010年8月,随“山西省散文作家万荣采风团”三日行,我真正走近了万荣黄河。大家一起登上山门前的高台,扶着西侧砖砌的花墙,瞅见了近在咫尺、照旧一身泥汤色的母亲河,龙躯一般无声地在眼前涌动流过。

当时正承担“河东文化丛书”历代碑刻题材的创作任务,其中就有树立在后土祠秋风楼东侧碑亭当中的《汾阴二圣配飨之铭》碑。随着这不舍昼夜的河影,目光望向不远处犹如细流一般汇入的汾河河口一带,那曾经存在过的重要景致———汾阴藌上,随即浮现在脑际,因为那里正是《汾阴二圣配飨之铭》碑文所记“藌上者,汾水之曲,巨河之滨”的具体所在。由于它的存在,才有了今天我们可以观瞻敬仰的这座后土祠。

据《水经注》记载:“有长阜,背汾带河,长四五里,广二里余,高十丈,汾水历其阴,西入河。”也就是说,当时的藌上,是黄河与汾河内外挟持、长期冲刷而成的一条背汾带河的狭长高地。唐朝的颜师古说:“因其地高而起,如人尻藌而名之。”藌就是指人的臀部。据有关人士考证,检索史籍,遍访神州,以藌为名的地方,只有万荣县的黄河与汾河交汇处。汇集各类史籍当中对它的称谓,可谓不一而足:汾阴藌上,汾阴藌,汾藌,藌上,藌丘,魏藌,癸丘……

对史前初民而言,生殖崇拜就是生活当中至高无上的大事,面对大自然天然神奇的生殖器官形状,于是视其为神物,敬畏有加,顶礼膜拜,以最隆重的礼仪进行祭拜与庆贺,由此形成制度,定期祭拜,绵延不绝。这大概就是史籍《左传》所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初始形态的由来吧。据传,最早选择藌上扫地为坛祭祀后土的,是战胜蚩尤的黄帝,最早于其上建汾阴庙的是汉文帝,而改建为后土祠的汉武帝,也由此开启了以这方“泽中圜丘”作为国祭后土大典的法定场所,历唐至宋,直到明朝廷将后土祭祀场所迁至北京地坛。

这期间,因为发现宝鼎,汉武帝刘彻作过《宝鼎之歌》;还是因为发现宝鼎,唐玄宗李隆基改汾阴县为宝鼎县;有人报告这一带黄河上出现了祥光,宋真宗赵恒改宝鼎县为荣河县。只可惜汾阴藌却没能扛住黄河与汾河波涛对岸边松软黄土的侵蚀冲刷,清初康熙元年(1662),后土祠随着藌上的彻底湮没而完全坍毁于滚滚河水之中。虽然第二年就于今天的庙前村北重新建祠,不料同治六年(1867)再次被黄河冲毁。时隔三年,荣河知县戴儒珍再于庙前村北的高崖上选址重建,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这座后土祠。后土祠以雄踞的姿态,为后来人讲述着它的前世今生,和一幕幕皇家祭祀与其相关联的历史悲喜剧。

而后,我们一行驱车跨过当时工业废水污染下并不清澈的汾河,驶入我脑海里成像二十五年之久的黄河滩地。穿行在庄稼、树林、芦苇、水塘回环往复一如迷宫的无边景致当中,脑海里猛间冒出来那个旧社会曾经隐迹其中四处为害的滩大王“雷哼哼”。

雷哼哼是解放前黄河滩里最大的“滩大王”雷文清的外号,虽有着书生一样的斯文面相,一点也不影响他绑票撕票、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凶狠歹毒。由于他长期窜行、盘踞于猗氏、临晋、荣河、万泉、河津、稷山一带黄河与汾河滩地,袭扰祸害沿河一代村民,恶名远扬,致使一句“雷哼哼来了”,就可以让啼哭不已的婴孩噤声。他先后被阎锡山、胡宗南收编后,大肆捕杀共产党人,罪大恶极,人神共愤。据说在运城解放后的公审大会上,已被判处枪决的雷哼哼,被愤怒的民众绑在树干上一条一条活剐了……

一阵阵开心的笑声,把我的思绪拉回到车厢里的热烈气氛中,作家们正被陪同走访的万荣县委书记卫孺牛一个“喷水洗脸”的万荣笑话逗得前仰后合,笑出泪花———一家人每天早上起来头一件事,就是站成一排,由家里的长辈噙一口前一天淘洗菜米沉淀的清水,对着大家的脸一口气喷将过去,就像喷农药的枪嘴喷出来的一样水雾弥漫。每个人赶紧迎接住这水雾,再举起手里备好的毛巾擦拭一把,就算是洗脸了。至于擦没擦干净,重在这个代表文明的仪式感。

卫书记虽然是临猗人,但老家距离万荣不过十多里地,他觉得自己太了解万荣了,也太理解万荣笑话的内涵了。所以就不能让万荣人失望,就要和万荣人一道改变这种落后面貌。这一干,就是十年。他带领大家通过引黄提水灌溉工程,把万荣变成了苹果之乡;又以锲而不舍的万荣精神与汇源果汁集团成功联手,为丰产的苹果找到稳定的出路。他在县城打造出工业园区,不能只靠天吃饭。他说不但要让万荣人能够痛痛快快地洗干净脸面,还要让万荣人享受生活,所以开发出一个风景秀丽游客如织的孤山景区,推出一个可以与晋中大院文化相媲美的李家大院,他更以自己的真诚感动了省领导,争取到开发打造黄河西滩湿地旅游度假景区的宝贵资金,加上招商引资,终于把昔时冬日衰草遍野、沙漠荒凉,夏日酷热如蒸、蚊虫满天,涝时水淹泥陷、沼泽遍布,平日里野兽出没、兔奔狼逐的数千亩黄河滩,变成了被作家王西兰在《倾听万荣》里面誉为胜似江南的梦里水乡———

浩淼无际的湖水,涟漪悠悠,水波粼粼,湖面清风徐徐,水汽氤氲,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海腥味鱼塘味阵阵飘来,沁人心脾。别样红的荷花映日,无穷碧的莲叶接天;芦苇荡随风摇曳,野鸭群游水嬉戏。湖中心有情人岛,绿草茂密,情人们在里面捉迷藏有无限空间,也给人们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湖边沿有钓鱼台,垂钓者每天不但可以获得名贵的正宗的黄河鲤鱼,更可以获得每天的愉悦心情。湖岸边当然有快艇码头,几艘快艇载着游客在湖面犁波劈浪,游客们的救生背心红得耀眼,欢叫声引得岸上的人跃跃欲试。湖对面有成片的沙滩,看得见有沙地摩托在互相追逐;当然还有游泳区,岸上遮阳伞花花绿绿,人们的游泳衣也是色彩斑斓,圆形的漂浮球隔离带隔出了不同深度的游水区域,浅水区孩子们带著形状各异的救生圈嬉水,深水区就有许多堪称游泳健将的浪里白条了。

龙门,治水安天下的不朽丰碑

终于又逆流而上回到河津,回到了龙门,算是文学意义上的“合龙”吧。

当我站在铁甲游船舱门口的甲板上,迎着猎猎扑面的河风,观赏着河两岸姿态千奇百怪的陡峭崖壁,双眼却下意识地望向东侧隐现在峭壁间的龙虎公路,霎时间,初始的记忆闸门,就被它打开。我似乎又看见那辆行驶的军绿色越野车,和随车身颠簸在其中的自己———

当越野车拐上贴着嶙峋峭壁开凿出来的、路面坑洼不平的沿河公路没多久,参照对面同样陡峭的崖壁,我知道已经行驶到半山腰的位置了。耳畔逐渐清晰起来的沉闷喧腾声,吸引自己好奇地循声朝窗外下方望去,竟都是不断闪过的斜刺里挺举着的峭壁和错落期间的各种灌木的树梢头,感觉更像是被悬浮在空中!就在车子绕进凹谷处的瞬间,我瞥见了陡坡下方幽暗峡谷里面激流涌动旋转的黄河身姿,那蛇形曲折、轰然闷响的隐忍,又似乎传达出一种颇为威严的气势,莫名间竟感到心悸惧怕起来,身体下意识地往座位内侧移动着,双手紧紧扣住坐垫。邻座的朋友问道:你是不是恐高呀?

那还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前往河津市下化乡某煤焦企业采访时的记录。而今,河津市早已重新铺设了一条宽阔的高等级公路,直通临汾市的乡宁、吉县,龙虎公路的精神历险,已经成为无须再去体验的过往。

回程的游船经过一处岔道,一只白色的水鸟从头顶掠过,叫个不停。有朋友提醒大家快听———它在告诉我们,这里是大禹错开河的地方!而两岸森然林立的峭壁,随着游船的移动带来角度变化,本来就不确定的似与不似的造型变化,犹如画壁,更诱使自己生发出无限的遐想———禹凿龙门,应该是最深入人心的史前英雄史诗般的传说经典,与历史文献杂糅,给我们传递着民族始祖们筚路蓝缕、薪火相继的来路信息;尤其是那一处处非斧劈镐凿不能如此陡立夹持的整齐崖面,相信那就是大禹鬼斧神工的杰作。还有鲤鱼跳龙门的精彩传说,更让自己敬佩我们中华民族面对艰难险阻无所畏惧、勇于挑战、积极进取的乐观浪漫精神。由此可见,我们的传统浪漫主义文学和现当代浪漫主义文学精神,其来有自,一脉相承啊!

随着飞架晋陕两岸的铁路、公路大桥由远而近,把我们迎出了龙门,或者禹门。能感觉到脚下的船体,较前有了较大幅度的颤动与颠簸。那是一路在陡峭的晋陕大峡谷间东突西撞、憋屈太久的黄河,面对訇然中开的龙门汹涌而出之际,需要尽情释放、一吐为快的喧嚣能量……

每一次,无论从哪个角度,我的目光都会落在桥梁两边的支撑点上,也就是那巨大的岩礁石,因为它们让我想起那帧民国时期的黑白照片:在舟楫其上的黄河东西两边,近在咫尺的两座禹王庙,就建立在它们之上,真如二龙把门一般,太形象!可惜,1938年10月日寇进犯龙门,禹王庙被炮火摧毁。

耳畔呼呼作响的河风中,仿佛又响起当年抗日将士在河岸鸽子庵伏击日寇的喊杀声、枪炮声。虽说此时看不到,但是我知道在龙门山的绝壁之上,至今还留存着当年将士与辛亥革命元老于右任书写镌刻的“成功成仁”“气壮山河”“伟绩千秋”等豪迈誓言。而今巍然屹立在岸边的抗日英雄纪念碑,就是这种不屈民族精神的昭示!

在禹王庙遗址下方的码头下了船,仰望着支撑钢铁大桥的岩礁,心里好生纠结:若是两座禹王庙不毁,依照现代化的建桥技术,完全可以就近另选适合的桥址,一如南侧那座跨度更大的斜拉体公路大桥。如果是那样,作为传统建筑与祭祀文化的禹王庙,和现代技术支撑起来的特色桥梁同框,该是怎样一道景观呀!

想到自己惯常的心态,那就是每到一个地方,看到一些遗存,或者只有文字介绍的已经消亡的景物建筑,就会发思古之幽情,为自己错过领略胜景而倍感遗憾。比如这消失在石崖上的禹王庙,还有那座最早的钢丝拉扯绑缚而成的悬空浮桥……其实,每一个时代的文学作者,都有属于他自己的责任与使命。我们需要具有关注、追索历史遗存、感知历史信息、审视觉悟当下的自觉,也更应具有如实记录时代生活的巨大热情,比如眼前那座更加舒展时尚的斜拉体公路大橋与原有的两座铁路、公路大桥组合而成的新“三桥”景观,再比如由渡口码头聚集而来的龙门村,又是如何抓住改革开放的宝贵机遇,干出一番“天翻地覆慨而慷”的骄人业绩的。

上世纪80年代初,国家重点工程———山西铝厂落户河津龙门村一带,是龙门村改天换命的天赐良机。龙门村人在村委一班人的带领下,利用这来之不易的补偿资金,以坚持走集体富裕道路的理念,先后建起37个村办集体企业,为龙门村后来脱胎换骨大发展打下坚实基础。尤其原贵生担任村党委书记以来,更是以超前的发展思路,敢想敢干的大无畏精神,把龙门村带上飞速发展奔小康的快车道,探索出集体经济、股份经济、联户经济、个体经济“四轮驱动”的多元化混合经济发展模式,让龙门村摇身变成了高楼大厦不输大城市、生活条件晒过公家人、生活环境花园化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原贵生也荣获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优秀企业家等荣誉称号,当选为党的十七、十八、十九大代表。龙门村先后被评为全国文明村、全国法治示范村、全国十佳生态文明村……

罗列出原贵生和乡亲们所做的事情、取得的成就、获取的荣誉似乎很容易,可如果想想这都是他们一天天一年年干出来的,其中的艰险———像被不怀好意、自私自利者告到上级单位直至法院,忍辱负重;像面对危及村庄安全的汹涌的洪流,他带头跳下去,与班子成员和村民拉起一道冲不垮的人墙……都够心大够玩命的了吧?如果我再提一嘴在许多年间,原书记还要默默承受被歹徒绑架后不知死活的失子之痛,谁还会觉得这一切是容易的呢?如果非要挑明了这其中的精气神,或许就是他们对祖辈们于激流险滩讨生活所形成的“跳进一条船,合成一股绳。同心共患难,啥事都能成”的独特码头文化精神血脉承传使然吧。

龙门村这样一个由穷到富、由不顾污染粗放型发展,到现在确保青山绿水理念的科学发展奋斗历程,不正是我们运城市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变革年代,发展图强的一个颇具代表性的缩影吗?如果说龙门是为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治水安天下精神树立的一座永久丰碑,那么今天的龙门村,就是当代中华优秀儿女继承发扬光大大禹精神的一个生动证明。

结语

为期半个月的黄河主题文艺采风活动虽然结束了,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式的行走,虽说远远不能透彻感知到母亲河的脉动与理喻,倒也大致领略到逼仄峡谷间的大北干流段、平坦松软黄土地段的小北干流段、由中条山与秦岭夹持的三门峡库区潼关三段和三门峡大坝至垣曲碾盘沟的三沁段反差巨大的地域人文风貌,获得了整体贯通的印象。

好在我们人类是个有记忆会记录,更善于思考反省的灵慧生命体,我们可以此作为走近、倾听、感知、认识、对话黄河的契机,唤醒过往或多或少或长或短的记忆储存,来一次提纲挈领般的透彻反思与关照,一如我这篇稿子想要从文学的角度梳理与体味的尝试。

“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发展”,多么贴切、迫切又高屋建瓴的命题,它关乎我们能不能保住赖以健康发展的青山绿水。我们当真应该静下心来,倾听黄河,也倾听自我的本真,回望我们的来路,问问我们将何去何从。

至少面对黄河,我觉得自己读懂了这样一个真相:我们把她比喻成母亲河,这是人类逐水草而居的生存之道使然,是所有人类族群被养育的感恩心声的共性表达。所以母亲河的桂冠,几乎是对哺育过人类族群的河流共同的荣誉称谓。即便是凿井技术的发达,乃至于自来水长途输送供给,让人们日渐远离河流,这种认知俨然成为融入血脉当中的一种理念,于族群间代代相传直至当下。对于黄河,现当代的人们进一步揉进中华民族数千年思想情感的负重与承载,赋予她更为强烈的人格化的爱恨情仇,完全成为一个民族拟人化的精神图腾:当面对日本侵略者,她是咆哮不屈的姿态;面对儿女们,她则是温暖的摇篮……如果从回归和敬重自然的角度审视,这其实就是一条河流,她本身是中性的,只是自然造化呈现出不同形态状貌;对所经的流域,可能造福,也可能致灾。仅就自龙门至风陵渡这穿越黄土高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河段而言,从古到今,沿河两岸的人们,直面和承受过她多少次的汹涌与浑浊,甚至雷霆暴怒?读读那些不同县域方志当中关于黄河泛滥的破坏性记载吧,再读读那些描写黄河洪水肆虐带给人们无尽灾难的文艺作品吧,就像面对吴王古渡的船难,还有几个人能感受到她母性的温柔呢?所以说,当人为地改变、阻碍其自然形态,比如为了对她加倍索取而七截八断,那么她就会以枯竭断流,以抬高河床,以泥沙淤积,以洪水倒灌,或者是你无法想象预料的更为极端的形式予以报复———其实也不是报复,只不过是想重新寻归适合自己的自然形态罢了。

尊重她,因势利导,除害兴利,大禹早在几千年前,就以宝贵的疏导为主的实践经验,告诉我们与黄河共处的法宝。

面对这条万年河流,我又想到,人类以自己会思想善创造而自称为万物之灵,事实上,我们常常无法预防和抵御来自大自然的诸多危险与伤害,比如地震,比如瘟疫,比如气温的反常,比如河流湖泊的旱涝引发的生态危机……所以我只想说,人不仅在自己的同类中应该怀抱一份真诚的谦虚,和谐相处,更应该对我们赖以生存发展的大自然心存一份彻底的谦恭和敬畏,时时自我约束。因为人类只有存在衍续着,才能感知自然的美丽,一切的文明成果才有意义;一旦消亡,人类便会重新回归什么也不是的尘埃。至少为了人类文明火种的延续,每个生命个体、族群与利益集团,大至国与国之间,都应该秉持天人合一的生存之道,与神奇无比也很有脾气的地球家园和谐相处,藉此完美属于各自生命河流的流程,一如黄河的生生不息!

这算不算是自己的觉悟?不再强求一条河流的崇高,但期待人们珍惜上苍所赐予的生命机缘。毕竟高质量发展的先决条件,是人的认知的全面提升,唯其如此,才可能保障青山绿水、金山银山、相互圆满、天下大同美好祈愿的达成!

责任编辑: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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