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坡

2024-01-03 01:38陈志宏
知识窗 2023年12期
关键词:砖窑霜雪稻田

陈志宏

故乡无山无岭,人们口中听说的青山、竹山、雷家山、磨子山等,顶多算个坡,就像苏轼寄居的东坡。小时候,去这坡,到那坡,其实不到一千米,但在我的认识范围内,已是我到不了的远方,仿佛我永远也写不出来的一首诗。如今回到渐趋荒寂的陈坊村,一抬脚,踏坡走岭,近如咫尺。

苏轼居东坡,我心安霜雪坡,源源不断地从中汲取的能量,让我像青松一样苍劲有力,纵使风吹雪压,兀自挺立,活出真我风采,绿成一道风景。

陈坊村犹如一颗晶莹的水珠,叮咚一声,滴落在赣抚平原,荡起阵阵涟漪,水波所及处,是千百年来祖先拓垦的良田,水纹消失时,清风拂山坡。坡上坡下,是生计;上坡下坡,是人生。

最远的坡在陈坊村北五百米外的砖窑那边。从我记事起,那两座窑土坯时不时冒出滚滚浓烟,水淋火灭,开窑取砖,成了我们必看的热闹。不知在什么时候,砖窑寂然停火,杵在水田和山地中间,像一座硕大的坟墓,风吹芳草萋萋,向晚鸦鸣阵阵,每每从它们边上路过,心有戚戚焉。

砖窑脚边有方圆十里最高的一处水田,这得益于烧砖取土时工人师傅挖出一汪水库。水库太过“迷你”,无力敞开供应稻田,这块高坡便化作春田,培育早稻秧苗。

妙的是,我家春田边上有一眼直径两米的圆形水塘,像江湖侠客的独眼,池水清澈见底,春不溢,夏不涸,冬不枯,似有泉眼冒涌。勤快的父亲倚仗着这口塘,在秧田完成使命后,额外种上一季早稻,旱地夺食,够拼的了。夏热时节,父亲领我给稻田汲水。他先是在岸边,一提一倒,水浅后,他哧溜滑入水塘,一推一泼,机械性地重复。我在稻田边,听着最单调的泼水声和此起彼伏的鳥鸣,回望来时路,稻绿如巨毯,仿佛盖着无数熟睡的小精灵,只需轻轻掀开,小精灵就会跑出来似的。

我平生第一次俯视大地,天高地阔人精神,别样的体验让我有误入桃花源的欣喜和惊奇。

时至今日,我已记不清这处田到底叫什么名字,入梦时,我和家人一样,轻唤它“山上秧田”。山林与之毗邻,荒草碧连天,马尾松和杉树交替值守,绿魆魆,松涛阵阵,让我不敢靠近。

雪只落在它的故乡,霜也是如此。夜幕下,它们用冷鞭子抽打大地万物,像大人教训顽劣的孩子,看似重得吓人,实则轻轻地落。待旭日东升,晨光普照,大地茫茫一片白,安静如初,大自然像历经沧桑的白发老者,坐姿庄肃,站相威严。

那年冬天,我以为父亲心血来潮,实则他蓄谋已久,冬闲时节,浩大的“垦荒计划”工程正式启动。为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父亲把拼劲推向极致。一早,父亲便拉我一起上冬坡,皑皑旷野,寒风呼呼,似万把利刃,刮得人满脸生疼。

我感叹道:“好大的雪啊!”

父亲嘿嘿一笑,说:“这不叫雪,是霜。”

父亲朝手心吐口唾沫,搓搓手,握紧铲子,一脚一铲,一扬一抛,覆盖厚霜的灰草土翻成一片深红,听话地向指定的地方飞去。父亲边铲土,边跟我讲霜的由来,听得我直哆嗦。见此情景,他引我去地垄避风,晒太阳取暖。

突然,父亲一脚铲下去,“哟哟哟”数声,那表情把我吓一跳。原来,一条银环蛇卷曲成团,安卧在新翻的红土里,只瞥一眼,我吓得直往父亲身后躲。

父亲嘿嘿一笑,说:“别怕,蛇在冬眠,不会咬人。”

我又惊又冷,上下牙打架,咯咯咯响个不停。转身回来,见我瑟瑟发抖,父亲把铲子递给我,让我铲土。我笨拙地铲了几个土坷,惊恐渐退,寒意渐消,俯视冬野,茫茫白霜不见了,大地回归暗灰土色。树梢之上,红日冉冉爬升,似乎在伸懒腰。

第二天,大雪飞临,村子静得出奇,雪从树枝滑落的声音清晰可闻,旷野想必更静吧。雪后初晴,父亲带我去冬坡看新辟的地,顺便晨练。

那口塘硬硬的,冰封得严实,那块新垦的地,白白的雪缝里透着新翻土的鲜红,喜喜兴兴,应着过年的氛围。

“来,蹲马步,出左拳,缩,出右拳,收。就这样,会了吗?”父亲边示范边热情地邀我一同打拳。我稍稍比画,更觉冷至骨头,缩至上次避风的垄边,晒太阳取暖。父亲不再强迫我,自顾自地练着。不久,他脱了棉袄,脱了毛衣,喘着粗气,嘴边吞云吐雾。受此感染,我自觉地加入打拳队伍,暖不再源自太阳,而是自身。

到了春天,父亲在霜雪坡种上豇豆、南瓜、丝瓜、黄瓜、辣椒、茄子、苋菜、韭菜……我时不时地随父亲去冬坡,从池塘取水,浇菜地,顺手摘根黄瓜,“嘎吱嘎吱”吃得满嘴流香。霜雪之后的坡地,绿成一首春天的小令。

父亲的冬坡,那个为一家人刨食的荒坡,聊以填充饥饿的胃;我那落雪染霜的冬坡,以素净的白,化为一生的精神原乡。霜雪冷,霜雪白,映照我的人生路,纵有万千诱惑、千万惰性,也不乱方寸。

一坡霜,一坡雪,悄然融入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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