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香一点

停云

院子外落了一层雨，很薄。

我推开门，循着鸟鸣的方向，在山间小径漫步，小路两旁栽了桂花树，连同山上都栽满了。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一口，桂花的香直击心田，沁透心脾。

少时，夜幕沉下来之时，漆黑一片，屋内有烛光和炉火，火焰跳动着，几个小孩就缠着祖父讲故事，讲外面的世界，讲星星和月亮，还有许多许多。嫦娥奔月、吴刚伐桂是我们最喜欢的故事。只是，那时候我们不知道吴刚因何而日夜不息地砍伐桂树，只觉得他好可怜。

后来，我读到杨万里写桂花的诗句：“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霎时，胸中盈满了美好和芳香，使我回想良久。原来，在月宫砍伐桂树的吴刚，不觉间将桂树移栽到了人间，城市、乡村、山间，桂月一到，满城的芳香四溢。人们深吸一口就觉得美好，人间值得。

有桂花的十月是丰饶的，如一粒粒粟米藏于碧叶间，可观、可闻、可食。桂花酿的酒，醇美，想象其中滋味，便想做个酒徒，小酌几杯。桂花做的糕点，味道香甜，咬上一口就是整个秋天的甜。

若论容貌，桂花其貌不扬，独独以香惊艳世人。

李渔说：“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也。”桂花的香独占鳌头，芳香常常飘进诗人的诗词中。

灵隐寺的桂花开了。宋之问在杭城，恰逢人闲时节，正好去城西郊外的灵隐寺游玩，看着满树的桂花，不禁感慨：“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许是还未走到灵隐寺，就已经嗅到了灵隐寺的桂花飘香。

桂花的花骨朵小如粟米，颜色也不艳丽，小小的簇拥在枝头，浓烈的香俨然成了赢取名声特别的魂。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描写王熙凤时，写道：“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而用在桂花身上就是：“不见其容，先闻其香。”

宋人常喜焚香，而到丹桂飘香时节就会收起焚香的炉。或在雨后，或在大风止息时，宋人收集桂花，做成香囊，捧在手心就勝去焚香无数。

梅花是孤傲地对抗风雪，菊花是远离尘世的清幽，桂花是其貌不扬却清香溢远，是实实在在的，众人皆喜爱之。它的香在味蕾里，在嗅闻之间，就可俘获人心。李清照是这样写桂花的：“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明月和桂花就像孪生兄弟，常常一同出现在诗人的词句里。戴复古写道：“金谷园林知几家，竞栽桃李作春华。无人得似天工巧，明月中间种桂花。”桃李只是栽种在普通园林里，而桂花是栽种在明月中的。想必苏东坡也有同感，他一生豁达，喜欢在月明星稀之时出游。想来那天定是一个有月亮的日子，天竺山的桂花开了，月光洒在山间，桂花的香飘荡着，他心底愉悦极了，采撷一枝桂花，不禁感慨：“愿公采撷纫幽佩，莫遣孤芳老涧边。”

而王维在幽静的山谷中也能感受到桂花淡淡的暖意：“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一个“闲”字，真好，闲一点好，闲下来才会看春山、听鸟鸣、瞰明月、闻桂香。

秋来，瓜熟蒂落，正是满仓殷实。闲来，我出庭院，入深山。徒行间，我被花香吻了一口，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满枝盈黄花，风来无飞絮，香飘十余里，此时是桂花的春、桂花的春意闹。

桂花是寻常地躲进人们的日子里，寻常地浸入诗人的诗句里，寻常地栽到了月宫里。

想起秋天中最甜腻之事，应是满城落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