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八连和《霓虹灯下的哨兵》

2024-01-05 02:08莎羽
铁军 2024年1期
关键词:春妮八连周总理

莎羽

我站在上海南京路上,满眼繁华。

霓虹闪烁,却不见20世纪的一道风景——挎枪巡逻的好八连战士。

时光穿越,1963年八一建军节前夕,中南海的一个不眠之夜。那天凌晨,丰泽园菊香书屋的灯光仍亮着,毛泽东诗情迸发,挥毫泼墨写下了著名的诗篇《八连颂》:好八连,天下传。为什么?意志坚……

全诗如高山流水,自然流畅,一气呵成。

一个大国领袖为军队一个基层连队写诗,这是第一次。为什么要写诗,因为“南京路上好八连”“拒腐蚀、永不沾”,这种精神和他的思想产生了契合,令他激情难抑。

从西柏坡进京始,毛泽东就提出“进京赶考”的课题,并一再告诫全党,可能有这样一些共产党人,在拿枪的敌人面前,他不愧是英雄,但是,在糖衣炮弹面前,很可能要当俘虏,或者要打败仗。而“南京路上好八连”却让这位人民领袖看到了人民军队赶考成功的霞光。

“南京路上好八连”原是一个普通连队,队员都是来自胶东贫苦农家的子弟。1947年8月6日,在山东莱阳城西水头沟的小园村,华东军区特务团把这几十个志愿参军的农民子弟编组成了该团的四大队辎重连。不久之后,又改为华东军区警卫旅特务团一营一连。随后一连参加了胶东保卫战和潍县、济南、淮海、渡江、上海等战役战斗。1949年5月,上海解放,该连又被改编为三营八连,7月开进上海,被分配到南京路值勤,驻青海路刘家公馆。

当时,南京路是旧上海的一个缩影,素有“十里洋场”之称。纸醉金迷,充满诱惑。有人感慨:“南京路上的风都是香的。”八连那些在穷苦环境中长大的战士们,初进南京路时,连自来水都不会用,守着抽水马桶还到处找厕所,按一下电灯开关,会被灯泡突然发出的光吓一跳。有个战士站岗,见走过身边的女郎用手帕捂住鼻子,就买了瓶香水往身上喷。还有一个战士因路过的女郎说了声“脸好黑”,回连队便一头栽倒在床上,说什么也不再去上岗。

身经百战,亲自参与解放大上海的英雄们,却受不了人们一句话、一捂鼻子、一个眼神的挑战。连剧作家老舍都感叹:真的,昔日南京路上的香风比枪炮更厉害。

从硝烟弥漫的战场转入花花绿绿的十里洋场,如何才能站得住、守得稳?连队首任指导员张成志在思考。他耳边回想起毛泽东在西柏坡的讲话: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在组织全连一遍又一遍地学习“两个务必”的同时,喊出“革命战士穿草鞋,香风臭气脚下踩”的铿锵誓言。官兵们自制针线包,衣服破了,缝缝补补再穿,用破布麻绳打草鞋穿在脚上,昂首挺胸行走在南京路上……

1956年的某个夜晚,八连所在团机关俱乐部主任兼报社通信员吕兴臣看见了这样一幕:大上海川流不息的繁华夜景之中,一名身姿笔挺的解放军战士正在夜幕中站岗,手持钢枪,目视远方。他将这幅动人的画面拍摄下来,交给了负责《解放日报》“人民子弟兵”栏目的张锦堂。张锦堂为这张照片取名《南京路上的哨兵》,发表在了《解放日报》上,照片一下子“走红”。

受到鼓舞的吕兴臣愈发积极地挖掘八连事迹,希望借助新闻的力量将其传播出去。张锦堂要他写一篇新闻稿,吕兴臣文化程度不高,只读过四年书,担心自己写不好,但还是勇敢地接受了任务。经过去八连实地采访,他根据八连战士用针线包缝补衣服的事迹写了一篇稿件《针线包》,刊登在了《解放日报》上。

其后,吕兴臣愈写愈兴,撰写了一系列以八连为中心的新闻故事,比如《行军锅》《工具箱》等,全都在《解放日报》上刊登。同事方远提议将这些小故事合并成一篇完整的通讯,吕兴臣大为振奋,于是沉下心來,花费半年的时间深入八连做细致的采写工作,几易其稿,后经张锦堂、张默等人的修改,登上了《解放日报》的一版头条。

这篇长篇通讯见报后,立即在上海新闻界引起了很大反响,《劳动报》《文汇报》与《新民晚报》等媒体争相报道。好八连艰苦奋斗的故事一时在上海人民的口耳相传中家喻户晓,传为美谈。

八连身居闹市、艰苦奋斗的事迹,引起了上海警备区党委领导的高度重视。南京军区副司令员兼上海警备区司令王必成兴奋难抑,产生了将其搬上舞台的初步想法。

1960年春,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带领机关干部到海岛“下连当兵”,时任军区文化部副部长的沈西蒙也在其中。40天“下连当兵”结束后路过上海,他们一行住在沧州饭店,王必成前往看望,并请许司令员等吃便饭。待大家坐定,王必成举杯向大家敬酒,尔后将目光对准了陪坐在一侧的沈西蒙。他端着酒杯走过去,让沈西蒙也把酒杯端起来,然后郑重地说道:“沈西蒙,你知不知道我们上警部队有一个‘南京路上好八连’?”虽然当时八连还未被授予荣誉称号,但大家已经这样叫开了,沈西蒙自然知道。得到沈西蒙肯定的回答,王必成点点头又说道:“那么你路过上海就要留下买路钱啊。”“买路钱?”沈西蒙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眼怔怔地望着王必成。王必成见状一笑:“噢,你钱不多,那就算了,但你要帮我们做点事。既然你知道我们上警有一个好八连,那你就要为八连写个戏啊。”沈西蒙这才明白“留下买路钱”的意思,当即回答道:“司令交代的任务我一定完成。但我有个条件。”“什么条件?”“安排我到八连蹲点一段时间。”“好,明天就安排!”

就这样王必成亲自把沈西蒙带到八连体验生活。

沈西蒙被编入了八连二排四班,与战士们同吃同住,一边体验生活,一边创作剧本,作为报道八连事迹第一人的吕兴臣,也受命参与剧本的创作。

创作中沈西蒙等从生活出发,立足八连又跳出八连,对八连的事迹进行了高度的艺术概括,经过严格的选择、提炼、丰富、加工,使之典型化,更富戏剧性。剧本描写刚刚结束解放上海战斗之后,解放军一个英雄连队奉命在繁华的南京路上站岗放哨,在这号称“十里洋场”的地方,又展开惊心动魄的复杂斗争,国民党反动派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一方面派一伙特务潜伏下来进行破坏;一方面对解放军进行腐蚀,叫嚷让共军“红的进来,不出三个月趴在南京路上发霉,变黑,烂掉”,连队官兵经受着新的考验,与反动势力进行殊死斗争。

剧本成功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的人物,如指导员路华,连长鲁大成,排长陈喜,班长赵大大,新战士童阿男,老炊事班长洪满堂,农村妇女春妮等,沈西蒙将这些人物放在广阔的时代背景下,复杂的斗争中进行刻画,鲜活生动。戏很注重通过细节描写人物的思想性格,如写陈喜两次扔掉部队发的布袜子,春妮给陈喜补衣服,陈喜把线扯断等,都富有深刻的寓意,人物幽默的语言,戏剧性的冲突妙趣横生,让人忍俊不禁。戏中春妮临别时给丈夫陈喜写了封信,当陈喜看信,春妮情真意切地读信时,让人感动得落泪。话剧生动真实地表现了英雄部队在经历战争后转入和平时期所经历的新考验,在反腐蚀斗争中成长的过程。

剧本于1961年完成,在前线话剧团排练时正式定名为《霓虹灯下的哨兵》。但是在试演审查时却引起了风波。一些领导看后不满意,认为要正面歌颂解放军,不要歪曲解放军形象,怎么在戏中连队排长被香风腐蚀,要和农村老婆离婚,新战士童阿男与资本家女儿纠缠,想当逃兵?认为作者这是歪曲部队生活,给解放军光辉形象抹黑,戏不能上演。许世友司令员也对戏中上海籍新战士童阿男小资情调,想当逃兵的情节很不满意:上海部队还有这样的战士?净瞎搞!把这个改了。沈西蒙对许司令是敬畏的,但要他改掉童阿男的戏,他思来想去做不到,因他对艺术更敬畏。他向分管领导解释,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戏正是写好八连进城后在“十里洋场”复杂的情势下产生的矛盾冲突,表现连队指战员在拒腐蚀过程中的成长,若将这些故事情节改了,就不是这部戏了。然而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许司令率直的脾气上来了,桌子一拍:不改就不准上演。《霓》剧只能暂时停演。

在此戏生死关头,周恩来总理的关怀将这出戏起死回生。

《霓》剧停演后不久,中国剧协党组书记,《剧本》杂志主编张颖到南京调研,在看望沈西蒙时,两人谈到了南京路上好八连这部戏。张颖看了剧本后拍案叫绝,说:“这是难得的一出好戏啊。”张颖抗战期间在重庆八路军办事处担任过周恩来秘书,回北京后,她便找机会将剧本推荐给周总理看。

其后不久,周恩来到上海视察,受上海市领导邀请观看了话剧《第二个春天》和《枯木逢春》。观看过程中,沈西蒙被特意安排在周总理旁边的座位。周总理向他询问了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的排演情况,鼓励他说:“不要一下子作结论,好戏是改出来的,开始不足,改好就是了嘛!”

见到许世友时,周恩来也对许司令说了自己對《霓》剧的看法,周总理说,我们军队的干部难道是铁打的?没有思想感情吗?连一个排长都不许有缺点错误?这不符合实际。

得到周恩来的肯定后,《霓》剧的排演一路亮起“绿灯”。1962年底《霓》剧在上海演出后好评如潮,轰动一城。

1963年2月,总政文化部调《霓》剧到北京演出,得到了在总参礼堂演出的机会。从2月19日演出始,场场爆满,售票处前人头攒动,几个小时卖完了几天的票,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周总理前后7次观看《霓》剧的演出,有两次因为参加外事活动晚了,就坐在后排观众席上观看。周总理邀请剧组人员到中南海西花厅家中做客,周总理和邓颖超热情款待,请大家吃饭。周总理谈笑风生,夸赞戏写得好、导得好、演得好。

周恩来还组织了中宣部、文化部的领导和戏剧界名人周扬、田汉、曹禺、老舍等观看这部话剧,亲自主持座谈会,让大家提意见,指导修改。

据春妮扮演者陶玉玲回忆,在一次讨论《霓虹灯下的哨兵》的座谈会上,周恩来对陶玉玲说:“春妮,你念的那封信写得好,念得也好,使观众深受感动。但是我来问问你,剧中的春妮是什么文化程度?”“小学文化程度。”陶玉玲不甚明白地回答。周恩来马上笑着问道:“哦?小学文化程度的人能说出‘两小无猜’这样的话吗?”在场的人听了都笑了起来。周恩来随即认真地接着说:“这句台词也不够口语化,还可以改一改嘛。”陶玉玲想了想,马上回答说:“总理,那就改成‘从小在一块儿’好吗?”周恩来听了两道浓眉一扬,马上点头肯定说:“对,很好啊!”以后,陶玉玲就把这句台词改成了“我俩从小在一块儿”,既通俗,又符合春妮农村姑娘的身份。

后来,周恩来又指示一定要把这部剧搬上电影银幕,并且特别关照:电影演员要用前线话剧团的原班人马。

《霓》剧进京,为南京军区增了光,许世友非常高兴,剧团回宁后,许司令特地请沈西蒙喝茅台酒,说:“打仗我内行,写戏你内行,还是你的意见对。”

1963年4月25日,国防部正式授予了八连“南京路上好八连”的光荣称号。

1963年11月29日晚,毛主席在怀仁堂观看了《霓虹灯下的哨兵》。随着剧情的展开,毛主席被深深打动,演出结束后不仅上台接见演员,还与演员合影留念,称赞它是部好戏,要多给些人看。回到菊香书屋,仍觉激情难抑,诗情涌动,这才有了《八连颂》。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随着军队体制编制调整,2017年4月25日,八连整建制转隶到第七十二集团军特战旅,成为特战部队的一员。

后来,在某个场合,习近平总书记曾明确强调,“‘南京路上好八连’可是我军的一面旗帜啊!”

八连红旗处处飘,就这样飘动了半个多世纪。

夜幕降临,霓虹灯如梦如幻,铺满南京路,铺满黄浦江两岸,东方明珠直插夜空,争辉星月。我的耳畔忽然又飘过那雄浑的诗句: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责任编辑徐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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