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2024-01-05 16:16[美]雷·布莱德伯里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23年12期
关键词:手指甲道格拉斯馅饼

[美]雷·布莱德伯里

不要为我难过。现在,你们都走吧,我要去寻找我的梦了……

她是个女人,手里拿着扫帚、畚箕、抹布,或是汤匙。你看她早上哼着歌儿切馅饼皮,中午往餐桌上送新出炉的馅饼,黄昏收拾吃剩的冷馅饼。像个瑞士摇铃手叮叮当当地把瓷杯摆放整齐。又像个真空除尘器,一阵风走过每一间屋子,找出没弄好的地方,把它弄整齐。她只需手执小泥刀在花园里走上两趟,花儿就在她身后温暖的空气中燃起颤巍巍的红火。她睡得极安静,一夜翻身不到三次,舒坦得像一只白色的手套。但是天一亮,手套里插进了一只精力充沛的手。她醒着时总像扶正画框一样,把每个人都弄得端端正正。

可是,现在呢?

“奶奶!”大家都在喊,“祖奶奶!”

现在她仿佛是一个庞大的数学式子终于算到了底。她填满过火鸡、家鸡、鸽子的肚子,也填满过大人、孩子的肚子。她擦洗过天花板、墙壁、病人和孩子。她铺过油毡,修理过自行车,上过钟表发条,烧过炉子,在一万个痛苦的伤口上涂过碘酒。她的两只手忙忙碌碌、做个不休,这里整一整,那里弄一弄。把垒球和鲜艳的捶球棍放回原位,给黑色的土地撒上种子,给馅饼包皮,给红烧肉浇汁,给酣睡的孩子盖被,无数次地拉下百叶窗、吹熄蜡烛、关上电灯——于是,她老了。回顾她所开始、进行、完成的三十亿件大大小小的工作,归纳到一起,最后的一个小数加上去了,最后的一个零填进去了。现在她手拿粉笔,退开了生活。她要沉默一个小时,然后便要拿起刷子,把这个数字擦去。

“我来看看,”祖奶奶说,“我来看看……”她不再忙碌了。她绕着屋子不断转来转去,观看每一样东西。最后,她到了楼梯口,谁也没有告诉一声便爬上了三层楼梯,到了她的屋子,拉直了身子躺下,准备死去。像一个化石的模印打在越来越冷的雪一样的被窝里。

“奶奶!祖奶奶!”又有声音在叫她。

她要死了。这消息从楼梯间直落下来,像层层涟漪,荡漾进每一间屋子,荡漾出每一道门,每一个窗户,荡漾进榆树掩映的街道,来到苍翠的峡谷口上。

一家人围到她的床边。

“讓我躺躺吧。”她轻声地说。

她的病痛任何显微镜也查不出来。那是一种轻微的然而不断加重的疲倦,一种压在她那麻雀样身上的朦胧压力。困倦了,更困倦了,困倦极了。

“祖奶奶,听我说,你现在不过是在闯过难关。这屋子没有你是会塌的呀!你至少得让我们有一年的准备时间。”

祖奶奶缓缓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汤姆呢?”

汤姆被送到她那悄声低语的床边。

“汤姆,”她说,声音微弱而辽远,“在南海的岛屿上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那天到了,他自己也明白,于是他和亲友们握手告别,坐上帆船离开了。他走了,那是很自然的——他的时候到了。今天我也是这样。”

第二个被叫到身边来的是道格拉斯。

“奶奶,明年春天叫谁去给房顶换木瓦呢?”

“道格拉斯,”她细声细气地说,“不觉得盖屋顶挺有趣的人就别让他去盖。”

“是,奶奶。”

“到了四月,你向四面看看再问:‘谁愿意盖屋顶去?谁脸上放出光彩你就叫谁去,道格拉斯。在房顶上你可以看到全城的人往乡下走,乡下的人往天边走,往波光粼粼的小河边走;还看得到清晨的湖泊,脚下树梢上的小鸟。最舒畅的风在你周围呼呼地吹。这些东西哪怕只是为了一样,也值得找一个春天的黎明往风信鸡那儿爬一趟。那是很动人的时刻,只要你有机会去试试……”

她的声音低弱了,像在轻轻地颤动。

道格拉斯哭了。

她鼓起劲来:“哎呀,你哭什么?”

“因为,”他说,“你明天就不在了。”

“道格拉斯,你剪手指甲吧?”

“剪的,奶奶。”

“你的身子每七年左右就全体更新一次,指头上的老细胞、心上的老细胞都得死去,新的细胞长出来。你不会为这个哭吧?不会为这个难过吧?”

“不会的,奶奶。”

“那么,你想想看,孩子,那把剪下的手指甲收藏起来的人不是个傻瓜吗?你见过把蜕去的蛇皮保存起来的蛇吗?今天躺在这里的我也就跟手指甲和蛇皮差不多,一口气就能把我吹得片片飞落。我今天并不会真正死去,人只要有了家就不会死了,我还要活许久许久。一千年后会有多得像一座城市的子孙,坐在橡胶树阴里啃酸苹果……好了,快把别的人也都叫进来吧。”

全家人来齐了,站在屋子里等着,像是在火车站给旅客送行。

“好了,”祖奶奶说,“我在这儿,很荣耀。看见你们围在我床边,满心欢喜。下一周该让孩子们给园子松土和打扫厕所,也该买衣服了。既然你们为了方便起见称之为祖奶奶的那一部分的我不会在这儿督促你们了,我的另外的部分,你们称作贝特大伯、利奥、汤姆、道格拉斯等等的部分,就要接过我这项工作。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工作。”

“是的,奶奶。”

“明天不要举行什么告别仪式,也不要为我说些动听的话。这些话我在自己的日子里已经满怀骄傲地说过了。一切食物我都吃过了;一切舞我也跳过了。现在我要吃下最后一个我还没尝过的糕饼,用口哨吹出最后一曲我还没吹过的小调。但是我并不害怕。我还真感到好奇呢!我要把它吃得干干净净,不会在嘴边给死亡留下一点点碎屑。不要为我难过。现在,你们都走吧,我要去寻找我的梦了……”

门在某个地方静静地关上了。

“我好过一点儿了。”在温暖雪白的亚麻布和毛毯铺就的被窝里,她感到舒适妥帖。贴花被子的颜色和往日马戏班的旗帜一样斑驳陆离。她躺在那儿,感到自己还很小、很神秘,好像八十多年前的某些早晨一样。那时她一觉醒来,在床上心满意足地伸伸她的嫩胳膊嫩腿。

很久很久以前,她想,我做了一个梦,做得正甜时却不知叫谁弄醒了——那就是我出生的日子。现在呢?我来想想看……她的心又问到过去。那时我在哪儿?她努力回忆。我到哪儿去寻找那失去的梦?它的线索在哪儿?它是什么模样?她伸出一只小手。在那儿!是的,那就是它。她微笑了。她在枕头里转动转动脑袋,让它更深地埋进温暖的雪堆里。这样就好些了。现在,是的,她看见它在她心里静静地形成,平静得像沿着蜿蜒无尽的岸滩流淌的海洋。她让那久远的梦碰了碰她,把它从雪堆里举起,让她从那几乎被遗忘的床上飘了起来。

在楼下,她想到,他们在擦银器,在清理地窖,在打扫厅堂。她听得见他们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生活。

“好的。”祖奶奶小声地说,梦把她飘了起来,“像生活中每一件事一样,这是恰当的。”

大海把她送回到岸滩边上。

林春深摘自《最美的散文》

(江苏美术出版社)

猜你喜欢
手指甲道格拉斯馅饼
为何我们今天必须听听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在《合众国的危险源头》演说中发出的警告 精读
没有过错并不等于是对的
“晟势”掉馅饼 你敢接吗?
馅饼里包了一块天
馅饼里包了一块天
邻指翻转组织瓣及拇趾断层甲床移植修复手指甲床缺损
只有你
咬手指
道格拉斯·斯高特·霍尔(1940-2013)
接住天上掉的馅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