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油桐花

王清蓉

1风吹过寒食，细雨润开春山的褶皱。早春蛰伏的油桐树，在黑夜里醒来。

遒劲的枝，藏着火，隐着雪。

任鸟鸣落满山坡，春水漫过，草木疯长。待百花落幕，草色深沉。待细雨淹没月色，鸡鸣唤醒犬吠。又等来倒春寒里为它凛冽的风，雪花晕染的骨血，才将蓬勃的枝丫氤氲。

洁白深处，一抹浅红，泛起光芒。每一片花瓣上的经络，都是油桐树的眼，是光的发源地。

柔和，懵懂，朴素的衣衫泛着光芒。

清明雨后，油桐花歇在枝头，川北的暮春才有了完整的注脚。

2高山与深谷，都是油桐树的锦绣河山。油桐花爬上山坡，把清香洒满层层叠叠的山峦。

顺着油桐花的骨血，村前的山，村后的垭，都挺直了脊梁。

越过倒春寒，油桐树上，一只只小巧的风铃被阳光包裹。

几只蚂蚁爬上油桐树的枝丫，端坐在花蕊。它们竖起耳朵，细听风的密语，眺望远方以外的远方。

油桐树下，我的童年将目光放牧，沿着逶迤的山，沿着曲折的路，向着远方。

那时，明亮的阳光温暖世间万物。

3油桐树还在酝酿情绪，一些脚步已匆匆忙忙，奔赴遥远的城市。他们把一个美好的明天，许给远行的自己和背后的山村。

时光如水，融入了干净的月色和风雨，山溪流动缓慢而恬淡。

时光如一缕炊烟，带着困顿岁月里灶屋的温暖，带着祖母慈祥的笑容，消逝在旷远的天边。

一些油桐花，也携着清新的泥土味道远走他乡。

油桐树缄默在风中，为那些渐行渐远的背影，祝福祈愿。它们的根系抓紧泥土，在寂静里想象：他们抵达的那个世界，是否也有油桐花？

4冻过油桐花的风，浸润了山下的烟火味道，带上静水河的清冽，跟着那些背井离乡的脚印，走向远方。

暗夜里，有人遥遥期待一缕桐花风的芬芳。

在风不能抵达的角落，他们和故乡的血脉，维系在手机小小的视频里。

那时候，钢筋混凝土上的天空狭窄。

天气干旱，油菜籽收成不好，三爷老得不记事了，五奶奶摔了跟头后再也站不起来……话题和日子一样瘦削，简单，家常，每一句都带着家园的温暖。

黯淡的光影里，不适宜说乡愁，也不说思念。

有时候，他们找不出什么可以说了。一些情愫，在异乡深深的暮色里发酵。

5在风中守望父母归期的孩子，是一朵油桐花。

他们喜欢缥缈的笛声。

一支竹管要经历多少风刀霜剑，才能流淌出忧伤的声音，安抚寂静的夜？

萤火虫飞不过夏天。

在夜里，他们看见敛起光芒的油桐花，在每一只萤火虫照亮的微光里，向着渐次丰盈的饱满进发。

月明星稀，稻草人用尽它积蓄的明亮，眺望山冈。

蟋蟀唱落旷野的秋风。总有一双耳朵，在岁月的凋零里聆听归来的脚步。

有时候，梦会生出翅膀，如那些染过油桐花的风。

6静水河畔出生的女子，都是一朵油桐花。

那时，她们在粗粝的山野发芽，在懵懂的日子里绽放，还没有学会悉心装扮。

一朵远行的油桐花，送回山外的热烈。

山风浩荡。一朵朵油桐花的远行，悄然，胆怯，累积成一场隐秘而盛大的仪式，向着心之所往。

唢呐挂在墙上，与风干的蓑衣并肩，缄默不语。

多年后，回到油桐花开放的山野，关于故乡的记忆，在疏离的陌生里渐次复苏。

7二丫坐在新房的阶沿，遥望对面山坡的油桐花，变成满树深棕的桐籽，年复一年。

二丫也是一朵油桐花，从静水河上游的村庄顺流而下，用尽一生的力气，生根，发芽，结籽。

粗糙的岁月，让一朵娇羞的油桐花，变成了老迈的油桐。

二丫一生的时光，中年离世的丈夫带走一截，外出务工的儿子带走一截。最后的牵挂，在她唯一一次走出大山时，系在安家于城里的孙女身上。

日子烟熏火燎，似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飘散在风中。

无声的暮色落下，二丫奶奶坐在新房的阶前，看静悄悄的时辰远遁。

饮下半生孤独。

静水河日夜不停歇。

8想起油桐花，必然会想起月光。

安静坐在窗前，想念落在静水河上的月光，想念漫山油桐花里的村庄，还有坐在门前的二丫奶奶。

安静也是一朵远行的油桐花。

早春的风还未吹皱河水，布谷还未唤醒黎明，安静的思绪就游走过山梁。

油桐花还来不及开满山梁，安静就已经出发，在一册又一册孤独的书本里，沿着童年时母亲离开的方向，沿着父亲为生活来回奔波于山外的脚印。

安静是个安安静静的女子。

常年居住的城市是别人的家园，熟悉又陌生。一次又一次，安静在铺满油桐花的梦境里牵回自己。

那时，月光正明亮。

9清晨饮下夜的静谧，有许多声音，在阳光里舒展身姿，唱着春的赞歌。

群山静卧，将千万年风雨拥入胸怀。

云舒云卷，天阔月远。

油桐花留守在故乡的山野，兀自開落。

山岭多年不见脚步，荆棘铺满寂静的小路。

故园深处，还有一双皴裂的手，翻地、撒种、锄草、收割……在收获时节，他的笑脸是沟壑纵横的土地，衍生岁月的醇香。

炊烟翻不过山梁，黄昏的牧歌不响。

风越来越大。

一颗油桐释放紧紧怀抱的悲悯，落在时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