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舍里

2024-01-29 10:39王琛
读者 2024年3期
关键词:伊伊小路小姑娘

王琛

那晚的月亮大得出奇,满眼清辉在夜风中摇荡,写有“椿舍”的木牌子轻轻拍打着门楣。蛩声低沉,两棵椿树站成一帧晃动的剪影。

香椿的原名叫香玲子,臭椿叫木砻树,传说他们是天上的一对恩爱夫妻,为寻找丢失的孩子而流落人间。月影轻摇时,人们在树下可以听到他们的私语和叹息。

第一次路过小院,我透过门缝往里看,单凭这两棵树就爱上了这里。小院建在半山坡,有依势垒就的围墙和纹理粗硬的木门,五间石头房有些破旧,却异常坚固,融为山体的一部分。

我们是在屋主搬走两年后住进来的。晴朗的没有风的夜晚,在屋顶铺一张大大的防潮垫,我跟一一躺上去,四周星星和萤火虫在飞舞,分不清哪个是星,哪个是虫,夜晚静谧又奇异。

三年前,山下村子在屋后建了公墓。这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本是规划中的公墓用地,只是暂时没安排到这里,也就没有拆。

一一的青春期来得有点儿晚。眼见她体态越来越丰满,肌肤不再稚嫩,性情也变得古怪。医生说,得了她这种病,智力发育虽停下脚步,身体发育却和常人无异,那种叫作“性荷尔蒙”的物质不会放过她。她的体内,仿佛有一只受困的狮子,四处乱撞,无可遁逃。她会大喊大叫,会摔东西,会撕咬,甚至会扒光衣服来宣泄。

我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月经时常爽约,头发忽然就不可控地白了,身体一阵一阵冒虚汗。从前一一听话,我的脾气也不错;现在她无理取闹,我也难以自控。我们俩像那种连珠炮,一个爆了另一个也爆,好端端的家快让我们俩炸飞了。在一次鸡飞狗跳之后,看着先生疲惫的眼神和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想也许带着一一躲到一个清静之地,才是最好的选择。

先生怕不安全,不同意我们搬来住,可耐不过我的软磨硬泡。一一什么都不懂,却通天地之灵,来小院后,变得乖顺了很多,像鱼儿遇到水、和尚进了庙,有一种大自在的超脱。

先生每周五下午来,住一晚就走。夏日的一个周末,先生说,他会准时来,还带个帮忙的,让我多做一个人的饭。自打知道一一得了这个病,我就辞了工作,一心在家照顾她,从没请过保姆。

盛夏时节,山里的天气非常舒适,下午四五点钟凉气就已到访。我取一件长外套,给一一披上,和她坐在院子里,边择菜边等先生。

大门被敲响,我起身去开门。门开处,是个眉眼俊俏的小姑娘,高马尾有些凌乱,也因此带着朝气。我忙将小姑娘请进院,又出门向山路那边张望。山路上空空荡荡,清冷中带着几许神秘。

“吴总没来。我叫小路。”身后的声音细声细气。

“为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他临时有事,叫我先过来。他办完事才来。”小姑娘顿了顿,又补充说,“估计近些天来不了了。”

我低头看手机,才看到他发了微信。他说这个小姑娘是他们公司的实习生,听说了我家的情况,主动过来帮忙。公司遇到突发状况,他要紧急去上海出趟差。

她站在树下,仰着头,让风像一把梳子那样把头发往后吹,露出一张光洁的脸。有束光打到她脸上,为她镀上一层神秘的光晕。

一个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刚进公司就了解了上司的家事,还主动来帮忙,这让我心里有些别扭。我不由得想起人们常说的,现在很多小姑娘可现实了,喜欢年纪大的男人,因为他们有经济基础,会照顾人,她们甚至不管人家有没有家庭。

小路仅用两天就和一一熟络起来,很快把这孩子变成她的小跟班。她指挥一一擦桌子、洗碗、叠被子,教一一拍照片和视频,还带着一一跳房子、跳绳。看着一一不协调地伸展着四肢,努力又怪异的样子,我觉得好笑又心酸。

看着小路捧着手机指指点点,一一在旁边不明所以地笑,我也忍不住凑上去看个究竟。原来小路是个旅游博主,网名叫小鹿,有几万名粉丝,她的作品都是分享如何花很少的钱就能游览祖国大好河山的。

像过家家一般,一一按照小路安排的角色,努力学着摆拍。奈何智商不够,总是达不到要求,但一一发自内心的热情是挡不住的。

我既为一一掌握了新技能而高兴,又有着深深的不安。小路来这里是不是因为一一与众不同,她想靠一一挣钱?我不能让我的心肝宝贝任人消遣,受到一点点伤害。但我制止不了,一一的热情已经完全被小路调动起来了。

小路把镜头转向了我。她说她喜欢我温婉慈爱的样子,故事里母亲的形象就是这样的。谁信呢,我素面朝天,穿着一身家居服邋里邋遢的,有时还会大呼小叫。但不得不说,这话听起来很受用。

我做饭的时候,小路要我一边操作,一边讲解,她则指挥一一将这些全拍下来。想起没有一一那会儿,我是县电视台的出镜记者,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哪里知道怯场为何物。可是此时,面对小小的手机镜头,我竟慌了,丢三落四不说,还总是笑场。

心里难过,于是我拒绝拍摄。奈何一一闹起来,非要我听从“导演”的安排。为了安抚她,我只好稳住心神,在镜头前装模作样。我努力克服内心的胆怯,把步骤提前默演多遍,拍摄的时候尽量不打磕巴。

小路拿着手机忙了一晚,剪出一个小片。镜头虚构了一个我。松散的发髻自然地垂在脑后,一点儿不显凌乱,也看不出丝丝缕缕的白发。笑容浅浅,鱼尾纹并不明显。说话慢条斯理又字正腔圆,特别柔和。配上音乐,加上两棵椿树适时的捧场,太美了,我不禁惊呆了。

先生出差回来,一进家门就被拦住,一一举着手机让他看。先生惊喜地赞叹着。

那日傍晚,我们四个人在椿树下饮茶。先生说该专为我和一一注册一个账号,拍我们的日常,说不定能火。落日余晖洒在他的脸上,让他枯黄的皮肤有了亮度。

小路的眼睛有一种清灵的美,笑起来尤其生动。她说她也是这么想的,可以做一个系列短剧,起个名字。先生说,就叫《椿舍里》吧。小路迎合着:“哇,这个名字好。”小路比平常更爱笑了,周身散发着快乐的气息,像一尾活泼的游鱼。先生的表情里有藏不住的喜爱和欣赏,像包容的溪水。

我本是参加讨论的,却发现没一句能说到点子上。先生需要我吗?他关心的问题我不懂,他需要的帮助我给不了。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的困惑、他的喜悦,因为说了也没用。他从不向我提任何要求。他每周回来吃一顿我做的饭,那是我需要的,对他来说,更像责任。一一还需要我吗?也许她在情感上对我还有依赖,但她也在成长,更需要小路那样平等的、可以带她飞翔的陪伴者。

我列了书单给先生,请他下周把书带过来。我想我可以看书写作,把我对生活的感悟发到网上。我请先生带些笔墨纸砚来,我还可以练练书法和画画,在这些方面我有童子功。

这是我拿得出手的所有技能了。蛰伏在我心底的某种力量又开始动起来,我要让小路看到,我不是一个普通的粗鄙的无知妇女,我有独立的人格,也有能力活得精彩。如果没有家庭的羁绊,我也和她一样光彩夺目。

我不再拒绝小路为我拍视频,并且主动向她请教。拍镜头、剪片子、配音乐、加动画,有时候,还像模像样地安排一些有趣的桥段。我要跟上这个时代,不能躲在深山中,随便就被一个小姑娘打败。

我独立完成的第一个小片,是一一写字。

我告诉过小路,一一原名叫吴伊,因为她写不出这么复杂的字,我们只好改成一一。那天下雨了,我们没法到户外玩,小路就在房间里教一一写字。“伊伊”,一一一笔一画地照着写,把纸都戳破了,还是记不住下一个笔画是什么。但她没有放弃,一张张白纸被戳出大大小小的窟窿。

当她最后不用人提醒,也可以把那些奇奇怪怪的笔画拼凑到一起,勉强能看出是个“伊”字时,我的眼泪比窗外的雨滴还密集。

没想到视频一经小路转发,两三天就吸引了上万名粉丝。大家热切地留言:“伊伊真可爱!”“伊伊真漂亮!”“伊伊真棒!”原来伊伊的特殊可以获得的,不仅仅是人们猎奇式的关注或恶语相向,还有善良人心底的爱。

“伊伊适合本色出演,以后就让她做自己。”小路开心地说。

小路说我有天赋。她那么努力才攒了几万名粉丝,而我的粉丝数量很快就能追上她的了。伊伊的特长也在此,她拍出来的片子质量都很高。

不知小路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当真话来听。开心是可以传染的,成功可以驱散阴霾。那时候天空放晴了,太阳还有些湿漉漉,树影摇曳出一片清凉,我们仨笑成风铃的模样。

我在石桌前向两位树神祈愿,希望我们能得到更多人的关注,让所有无助都变得有希望,让所有等待都有结果。

那天下午开始,我就感觉小路没精神,喜欢熬夜的她早早就睡了。伺候一一睡实,我也准备休息,却隐约听到另一个房间里的小路在翻身,还伴有轻声的呻吟。我披衣来到她面前,一摸头,烫手。

“路儿。”我轻声叫她。

清冷的月光下,她的面色更显苍白。我取一杯水递到她的唇边,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她摇头。我取来退热贴贴在她的额头上,俯下身,坐在床边,嘴里念叨着:“还是去医院吧。”

她费力地坐起,突然靠在我身上。她的身体单薄又柔软,还在微微发抖。我没理由推开她,就那样任她靠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路儿,听话,咱这就去医院,让医生看看是什么情况就放心了。”她的柔弱让我害怕。

我看到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那一刻,她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转身面向我,把头埋在我怀里,轻声说:“抱抱我。”

发现伊伊异常,是在她半岁之后。

一直觉得她就是婴儿丑,长开就好了。我们为她起了好听的名字:吴伊。“南窗读书声吾伊,北窗见月歌《竹枝》。”吾伊,吴伊,它承载着我们对一个美丽聪明的小公主的全部希望。

可是她没有变美变聪明,还被确诊得了永远不会变美变聪明的病。

那时,我整天以泪洗面。我后悔极了,因为孕期工作忙,因为盲目自信,也因为做羊水穿刺要到市里的大医院,我嫌麻烦也觉得没必要,就没有进行唐氏综合征产前筛选检查。

先生默默陪在我身边,怕公婆埋怨我,便带我和孩子到外面租房住。他还毅然辞去了县委机关的工作,一头扎进商海。他说,他的工资太低了,给伊伊治病需要大量的钱,他要让我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发现伊伊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时候,我们如五雷轰顶,却没有互相埋怨。我们无数次复盘伊伊出生时的情景。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更想不明白的是,我们整天盯着孩子看,却都没有看出她的异常。

在寻找伊伊的过程中,我们偶然听说了一件事。大约在我生伊伊的那阵子,医院接诊过一个孕妇。女人有精神病,她男人是个流浪汉。他们本是偷偷混上火车回老家的,谁知女人临产,中途被送下车直接到了医院。女人生下孩子后,院方与民政部门对接,准备做完常规检查,就把他们移交收容机构。可是那个流浪汉,趁人不备将女人和婴儿偷了出去。

虽然只是个传闻,我们俩却当真事来调查。可是医院并没有他们的就诊记录。到派出所报案,我们也提供不了有用的线索。我们在“宝贝回家”网站登出了寻人启事。我把流浪汉的事写了进去。虽然不确定是不是确有其事,但这是唯一能够接近真相的信息了。

曾经有一天,先生问我,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女儿,要不要换回来。我泪流满面。不,不换!我的伊伊,是一口一口吃着我的奶长大的,这么多年,我和她分开的时间最长不超过八小时。

但一想到我怀胎十月的女儿,一想到流浪汉和精神病女人,我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我亲爱的女儿,她面临的到底是怎样的人生,她要经受怎样的苦难才能长大?

“两个女儿我都要。”我说,“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女儿,补偿她,给她我的所有。如果要拿命来换,我也愿意。”

“别瞎说。”先生抱紧我,“等找到闺女,咱四个好好过日子,永远不分开。”他替我擦去满脸的泪,接着说:“就算真要拿命换,也轮不到你,有我呢!”

窗帘半掩,一束月光斜斜地照进房间,地面上泛起一片白光。床头灯的光线有些昏暗,我看不清怀里姑娘的脸。

那时候,月亮也是这样趴在窗口张望,昏黄的台灯下,先生的眼睛里有一闪一闪的泪光。

先生除了自责还是自责,他后悔护士抱孩子出去洗澡和打针的时候,他没有跟着去;后悔为了一项不那么重要的工作,离开过病房一段时间。他变得敏感脆弱,只要我情绪有变化,他就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在别人眼里相敬如宾的我们,其实就像两枝荆棘,一边拥抱,一边疼痛。我们的婚姻很牢固,我们的婚姻也很脆弱。

小路望向我,她的瞳孔里有一个沉默的我。

“我是特意找到吴总的公司实习的。”她说,“有一天我看到你们的寻人启事,就想来看看。”

她告诉我,她是奶奶带大的,她不记得爸爸妈妈的样子了。奶奶告诉她,她是妈妈在路上生的,所以奶奶叫她小路。奶奶说,她妈妈脑子有毛病,在她一岁多时掉进水库里淹死了。她爸爸在家里待不住,在她妈妈去世后不到半年,没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家,再没回来过。她十六岁时,奶奶得了尿毒症,她才知道她和奶奶完全没有血缘关系。

她的头发蹭着我的下巴,像伊伊在我怀里撒娇。“我羡慕伊伊,她有这么好的妈妈,还有爱她的爸爸。我也想像她一样。”

窗外月色很好,山里的月亮特别静谧,初来的那一晚就是这样的。冷冽的月光投在两棵椿树上,暗沉的风在清光里摇荡,椿舍的木牌拍打着门楣。

我抱着怀里的姑娘,一低头,泪便流了满面。

(莫青成摘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12期,本刊节选,刘 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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