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间

2024-02-05 01:36程继龙
诗歌月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故乡

我自开始写诗,就写了不少关于故乡的诗。自发地发点感慨,忆念那里的土地、人物、故事,进而找寻所谓自我生活的起源、生命的归宿,做一些略带形而上色彩的思考,是一般诗人的感伤病,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有哲人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没有故乡,也要在纸上造出一个故乡,对着它出神,何况我八九十年代真的在一个乡村生活过十几年时间。我的故乡在关中西北部的山地中,北接黄土高原的边缘地带,南邻高绝的秦岭,傍晚站在村外的山头西望,会望见莽莽苍苍的陇山山脉,绵延耸立在高远的夕阳下。山中藏着大震关、咸宜关这些和霍去病的传说有关的关隘,也即北朝游子感叹“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之处。

不必说得太夸张,不能借历史给故乡涂上一层太过美丽的油彩。就这么方圆几十里的一个山地,而且我最爱的还只是其中更小的一块儿,以一个小山村为中心,两条在村头交汇的小溪流,几座山岭,二三十户人家而已。村落周围的土地春天种玉米、高粱、荏子,夏天热火朝天地割小麦、碾小麦,秋天收胡麻、揽荞麦,又在白露时种小麦,谚云“白露高山麦”。在日渐呼啸的西风中搂树叶、砍柴火,这是我和两位姐姐在上学之余必须担负的任务。此后,山区漫长的冬天就来临了,干燥、凛冽的寒风刮过山峁、沟岔,刮过落着一层层薄雪的屋顶,在老柿子树铁骨遒劲的枝杈上缭绕一会儿,带走最后的干柿子或残叶。仿佛是为了配合风景的荒凉,地头没砍完的秸秆也跟着呼啦啦鸣奏一会儿。我常常坐在小学校的破教室里,放学后背着书包走在路上瑟缩着身子打量这些景物,心里渴望着把小手拢到一炉火上去,或吃到某种又酸又甜的东西。一冬太苦闷了,日日吃的是萝卜、酸菜、玉米糁。最好有一颗橘子,有一次我父母进城回来时竟然真的给我一颗小橘子,有顶针那么大,我一口吃下去,那红艳艳、甜蜜蜜的东西使我久久不能忘怀,仿佛我在单调、严酷的冬日里有了一颗温润美艳的心,仿佛整个黄土高原有了心。可是本地根本不产这东西,我是读过书的,知道这屈原赞颂过的东西来自遥远的南方。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诗人张常美写橘子上附带的叶子,“好像这是额外的赠予/严寒的北方,它们一簇簇的/不像是就要被吃掉的果实/而是来自南方的礼物”,心有戚戚焉。

现在真在南方生活了,我对雪,对高原、旷野有了更深的想望。父亲给我发来老家下雪的视频,瞬间把我拉回到过去。千沟万壑,被白茫茫的雪覆盖,一层层梯田的沟垄划出一道道黑线,村落就像宣纸上的黑点一样散开、攒拢,失去了声音,这充塞天地的高原就是我的故乡。这数不清的村镇、田地里埋着我世世代代的祖先。我打电话给家乡的朋友说,走,我们提一瓶西凤酒,在大风凛冽的山梁上吼秦腔去,唱几句信天游也成。朋友说,就你那五音不全的德性还是算了吧。但是那天高地旷,草木脱去了叶子或干脆遁形的空荡确实令我神往,寒风灌进胸腔,灌进歌声中的那种不留余地的通脱也令我神往。

我们家乡的人性格中自带一种苍凉的底色,这是我后来逐渐意识到的。过去人们一过四十,就要给自己张罗棺材。伐倒院子里二十年前就种下的白杨、泡桐,找木匠到家里来,认认真真地打造一口好棺材,还要通知亲朋来喝酒。然后把棺材抬进厢房或上房的顶棚上,每年九月九再抬出来晒一晒。我奶奶今年快九十岁了,她的棺材放了近五十年,这木器的保养费了不少神,晾晒、油漆,怕受潮,怕虫蛀,因为棺材不能做第二次。把棺材置备好,保养到位,不是什么“向死而生”,意思是再不为这事操心了,人生已经过了大半儿该怎样就怎样。我爷爷、父母这几辈人,普遍勤快,容易满足,可能他们内心总想着人生在世无非是来种地、干活,处理一件一件困苦的事情的。终日终年像牛马一样劳作,在任何能种庄稼的地方都要种上庄稼,抱着能收一点是一点的态度。至于享乐,很少主动追求,中午一碗面,早晚一碗清米湯、一小碟凉拌土豆白菜就是最好的饭菜,有了这点吃食,不但生活得以继续下去,而且干多粗重的活儿都似乎有了气力。

我理解他们的悲哀,这悲哀也在我的血液里无形地流淌着,在我分行的文字里流淌着,即使快乐的叙事,也伴着西北山里人的哀音,《父亲的证明》:

很多次历经这一情境:

我们相跟着出了院子,沿着岁暮的雪线

一直爬上去,无限好的河山

这一处是母亲等待你们

年轻的爱情的核桃树下

那一处是你带领年幼的我们

收获劳动的幸福的田垄

如今只有纸烟火星的闪烁、夜禽的孤鸣

我们站在壁立的悬崖上,你摸摸索索

从胸口掏出一张证明,白纸黑字

证明你是我父亲,无论我怎么劝说、哀求

你都不能收回那只执着的手

那张纸飘飘悠悠,落下悬崖

一直要落到人间的底层,岁月的尽头

在这首诗里,我讲述了一个梦境,而“父亲的证明”,也不过是一个幽微的象征。写完这首诗我热泪盈眶。我深深地意识到,像我父亲这样的人,多少代在西北那一块山地里生活的农人,如今已经走到了“悬崖上”。“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穆旦诗句),“只有几缕没有火光的烟/从一堆堆茅根袅起;/王朝一代代往下传,/这却延续不变异。”(哈代《写在“万国破裂”时》),他们不能再按照自古传下来的法子生活下去了。被我标记为故乡的那个地方早已人烟稀少,荒草连天了。他们不能过新的生活,冥冥中找到我,我从他们身上撕裂出来,成长起来,替他们过一种他们觉得势必要过却不能亲身一过的生活。

其实我早都厌倦了故乡的生活了,我不能在放牛的那些时光里整日和牛、蚂蚁说话,看着野鸟昆虫飞来飞去,它们毕竟不通人性。我很怀疑王维、陶渊明他们的那种闲适,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在放牛时布袋里背着鲁迅、“UFO解密”之类的读物与周遭的环境多么不协调啊,他感到的孤独早已超出了“耕读传家”这一传统的范围。更直接的一个原因是,我讨厌抱烤烟。大约九十年代初,我们那兴起了种烤烟的大潮,这是县乡各级政府齐抓共管的一个项目,农民也确实尝到了甜头,种烤烟比种小麦、玉米收入高。于是大片大片的良田种上了这种“假庄稼”,先栽种,再烘烤,再分级扎捆。我父母大半年的血汗都花在这一件事上,半夜都在绑扎、烘烤。我能帮上忙的,就是采摘时,不管刮风下雨,抱着一大抱和我身体一样宽大的乌绿的烟叶奔走在行间,一行行的烟株开着粉色的小花,没过我的头顶。这工作往往在酷暑时节,更要命的是我的手臂、腿脚、头发上都粘上一层黑糊糊黏糊糊的烟油,洗也洗不掉,抠也抠不掉。我太厌恶这种感觉了,咒骂它,逃避它,可怎么也逃不脱。二十多年来我常常做梦,梦见满身烟油怎么洗都洗不掉,我的头发黏在黑色的烟油里,我整个儿眼睁睁地陷下去,怎么也逃不脱。但我当时也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东西本身也是无辜的,它是外来的,而且终究要到外面去。《怪孩子》:

但每次握住烤烟的粗手大脚

我都厌恶得浑身打颤,那黑色的

油腻使男孩的童贞蒙羞

洗也洗不掉的耻辱。相互的误解

有多深啊!实际上它们

也来自土地,也是父母的孩子

得益于故乡农人的滋育,最终

也要以体面的颜色进城去

进入大工业的车间,摆在

光亮的橱柜里,夹在城市人

优雅的指间,冒着优雅的青烟

有哪一支能回到当初的土地

这是我现在还没有完工的组诗《烤烟颂》中的一首,我在内心也并非对它全是误解,我早已对它有了别样的看法,因为这东西作为一个生命体,也不过是在某种机缘里到我称作故乡的那个地方走了一遭而已。它有远方,我也有远方。

我现在生活的南方小城,位于雷州半岛,中国大陆的最南端,真正的“天之涯,地之角”,东西两面一面是南海,一面是北部湾,但都属于茫茫的太平洋。十年前初来时,我感到新奇而忧郁。出门所见仿佛到了东南亚,街上皮肤黧黑彎腰弓背的老太太担子里挑着奇奇怪怪的水果,菜市场堆满了从未见过的鱼鳖海怪,这里人嘴里呜哩哇啦所讲的方言根本听不懂,他们连听普通话都吃力。好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们讲的并不是粤语,这里的方言还不知有多少种。闲时跑到海边去,正值阴天,我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大海,根本不是什么“一片蔚蓝”,“自由的元素”。我失望地感到,我被普希金之类浪漫诗人欺骗了,在呼啦呼啦吹动衣摆的大风中,我陡然想到了韩东的诗,“你见过大海/你也想象过大海/你不情愿/让海水给淹死”,就是这样。

每日上下班,回到家中做完家务,我就坐在阳台上,呆呆地看云。我住的楼房在一个小山包上,视野非常开阔,透过整面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大块的天空。这里的天空多云彩,可能是海上蒸发的水汽多的缘故,往往是天边一朵云,没一会儿就汹涌,澎湃,堆满整个天空。风在高空吹,从海上到大地,对它来说一切都是没有边界的。假使云本身有声音,那一定是厚重的,沉闷的,犹如巨石在天上滚动、碰撞、摩擦。整个天空很快就被如铁如墨的黑云统治了,白昼犹如黑夜。轰隆隆的雷声一次次钝击着大地,伴随着粉色的细长的闪电,一条条犹如蛇一样悬挂在黑沉沉的云幕之下。这地方多雷电,“雷州”的叫法就是这么来的。这也是古代流放罪犯的地方,远离中原地区,酷暑,瘴疠,虎豹蚊虫横行,单是这暴风雨就能将讲究中庸,温柔敦厚的诗人文士吓个半死。儒家那一套,二十四节气是黄河流域的产物,在这里不适用。暴雨奔突下来,什么“瓢泼”“倾盆”根本不能形容,简直是将大海搬到天上,或银河决堤,无休无止无边无际地倾泻而下,树倒,墙塌,电动车漂浮起来。有斜度的街巷,成了水流湍急的河道,平坦的广场成了浩瀚的水泊。地下车库成为重灾区,救援队出动皮划艇顶风前行。整个城区和大海连城一片,浩渺无涯,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岸。

本地人对苏东坡非常崇拜,和海南人一样,苏东坡大概就是他们心目中的“人文初祖”。超市卖货的、街上开出租车的说起苏东坡,头头是道,就像是在讲自己的家人,这其中蕴含着一种深厚的感情。我坐游轮过琼州海峡,站在甲板上望着目力尽处那一丝海天交界线,想着“青山一发是中原”的诗句,由衷感叹苏东坡的勇毅、刚强。在他那个时代,人们不知道南极、北极、太阳系,这茫茫沧海就是大地的尽头,宇宙的尽头。他不但活了下来,而且真的按照一个文人、一个诗人应该有的样子安排自己的生活。他一路南下,据说还在雷州城外的一处湖泊里划过船,然后渡过大海,来到小岛上的儋州,在那里饮茶吃酒,收徒讲学,北归时竟然写道“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流放大荒,虽然悲苦,然而见到了中原、北国儒生、文士从未见过,做梦也想不到的奇观。他也丰富、拓展了中国诗歌的边界。在之前李杜、小李杜那里,对大海的诗意表达,仅限于远距离的想象,附加一点谬悠的神话传说做佐料。查东坡在儋州的诗文,不时会看到他走街串巷访问文友、或某人给他送了食物帮他建房的文字,我估计他甚至跟着渔民朋友出海打鱼,体验当地渔民的生活。今年我的书房落成,我专门找书法家朋友写了个条幅,上书“天容海色”,取自东坡“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的诗句。我也算是附庸风雅吧,但这二句不仅切题,而且有无尽的意味。

好几年,我被孤独包围着,为此经常遭到朋友的嘲笑,“太敏感”“太矫情”。《半岛的孤独》:

小镇,人们认真地打鱼、晒网

回答问路时热情地比画,粗糙的手

指向远方,其实每一条路

都终结于近在咫尺的海

只有我独行堤上,成了

看风景的人,镜头追逐早晨的波光

渔船上迅速散开的炊烟

延续着人间的气味

而海岬,尖锐地刺入陌生

因为太过漫长,爱恨都变得无意义

无休止的海浪,永远地伸出手去

抓住又摊开,整个半岛的孤独

这是一个孤独的人,在看一群孤独的人,海岸线这一道特别的分界线,把半岛和其他地方分离开来,把岛上的人和其他地方的人群分割开来。还有更小的岛屿,分散在半岛周围,形成岛屿群、岛屿链,连接它们的是茫茫的海水。半岛最南端的徐闻,给小孩起名“北跑”“北飞”“北成”……寓意到北方去才有前途。有一位诗人写过一首非常特别的诗,他把大海写成墙壁、深渊:

我也一样,任凭风沙淘洗

立足之处总是深渊

每时每刻,我和我的灵魂,都在

背水作战

像日落沉入大海,又成新的日出

——陈马兴《面壁大海》

这位在半岛海边长大的诗人,仿佛绝望的夸父,倒在了大海里,在那里挣扎、新生。我们中国文化,不是海洋性的,即使渔民世代在海上打鱼,养殖,也不是像希腊人那样出海远航去贸易、掠夺,在传统的半岛人的意识中,人在海上蹦跶,最后还是要回来的。

有一次我坐船到一个岛上去,阴沉沉的天,不大的柴油机摆渡船颠簸得很厉害,四五级的风浪,坐在穿着拖鞋,担着鱼虾筒篓的当地人中,定定地望着船外起伏不定的海水,我恍然觉得,海水也是一种高原,一层层的波浪,是山梁,是沟壑,它们永远接受着风力的击打,时间的磨蚀。而我远在二千公里之外的故乡,黄土高原,也不过是另一片海,同样忍受着风力与时间的折磨。那些每日出山下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祖辈们,不也是在稍微定型了的波浪、沟回里蹦跶吗?这和在海上挣命的渔民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况且在故乡蛮荒的悬崖上、山峁上常常可以看到成片的鵝卵石,甚至捡到海螺化石。沧海桑田,桑田沧海,来来回回,并无绝对的隔离与界限,这么想,心不也变得平和了吗?

只要心安定了,就能将一己的生命打开,我念着“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的诗句,重新去看这里的天,这里的海。徐闻的诗人朋友跟我讲:天气晴好的夏夜,海面透明如果冻,这个时候你驾船到海上去,便会看到,海面下满是发着荧光的鱼虾,一个个为自己点着灯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游弋,夜空是满天繁星,海里又有一天繁星,这时你会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你究竟是在天上飘飞还是在海里浮动。生命是如此美丽,宇宙是如此神奇,一切本身充满诗意。

夏秋的云,也是美艳得厉害,“蓬蓬白云,一南一北,一西一东”,流动的液态的棉花、白玉,硬生生从蓝得生疏、蓝得吓人的碧宇的底板上生出来,一种视觉化的奇迹!自由自在地停泊,变幻,坐在窗前手捧一杯茶,看得久了,你好像自个儿也加入了那白色的永恒的军团。这个时候,你会万念俱销,人生的那一点儿执念算什么。片云在大海上,在天空中,在太清中如如来去,从容自若,甚至连它自个儿都不知道自己的美丽,精彩,存在仿佛就混在一场更为浩瀚、无垠的大梦中,小小的自我,焉得不欢乐,焉得不酣畅!

而且,我常常反躬自问,你凭什么说半岛的人,包括故乡人的生活就一定是一场悲剧,“子非鱼”,安知鱼一定不乐。后来我曾在一篇小文中概括过半岛人的性格:暴风雨过后,他们出现在海滨、田野里,遇见熟人是亲切而和善的,他们性格中粗放、刚烈的一面消隐了,代之以爽朗的笑声,质朴的礼节。他们与你豪饮,拿出自酿的蜜蜂酒或海马酒,端上盆口大的生猛的花蟹和螺贝,陪你谈笑吃喝到深夜。他们的作风,使你想到半岛上茂密的桉树林,想到海滨漫长到几乎静止的毫无遮拦的浓烈阳光。丹纳在《艺术哲学》中对可爱的古希腊人也有相似的描述,这种半岛性格也是岭南和别的地区的人们所少有的。

包括我的故乡,我也重新去打量,我无疑是借了诗的眼光,重新去发现。我告诫自己,如果我不甘把自个儿囚在所谓的孤独的牢笼里,在阴暗的情绪里枯萎下去,那我就得重新建立与故乡、与此地的新联系,我把自己重新植入世界中,重新享受那里的阳光雨露。如今,山与海已经打开,它们之间有“走不尽的山峦的起伏,河流和草原”,“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在等着我。

程继龙,生于1984年,陕西陇县人,现居湛江。中国作协会员,参加《诗刊》社第38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若有其事》《瀑布中上升的部分》,专著、编著《打开诗的果壳》《湛江当代文化简史》《追寻隐没的诗神:朱英诞诗歌研究文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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