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驯鹿汤

2024-02-08 14:05[日]星野道夫
北方人(B版) 2024年1期
关键词:爱斯基摩捕鲸阿拉斯加

[日]星野道夫

在塞斯纳的机舱中,我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东西。盖子可能有点漏了,狭小的机舱里弥漫着那股微弱的气味。我刚从北极圈的安布勒村出发,正朝费尔班克斯飞去。在村里对我十分关照的爱斯基摩朋友全家,托我带样东西给在费尔班克斯的阿拉斯加大学念书的女儿。每次飞机遇到比较剧烈的颠簸,我都得用双手找到平衡点,生怕把那东西洒了。他们托我带的东西,是一桶尚有余温的驯鹿汤。

我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俯视那一望无际的阿拉斯加原野,一段十分久远的回忆在眼前浮现。

那都是15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是阿拉斯加大学的学生。

一天,学生宿舍的负责人联系我,问我愿不愿意接收一位爱斯基摩室友。据说他跟原来的白人室友处得不太好,离家出走了。阿拉斯加大学有两成的学生是爱斯基摩人和印第安人。由于宿舍的房间是随机分配的,爱斯基摩学生碰巧跟白人分在一间,结果处不好闹矛盾是常有的事。毕竟他们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和“在学生宿舍的小房间里与陌生人一起生活”差得太远了。

那个学生名叫维拉德,来自内陆的爱斯基摩村庄。他提着旅行袋,略有些难为情地走进房间。一看到我,他的表情便多了几分欣喜。虽然我们一个来自日本,一个成长在阿拉斯加的原野,有着不同的背景,却都有一张蒙古人种的面孔。也许就是这一点给了他安心感吧。

新的宿舍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我们走得一天比一天近。维拉德时常收到老家的父母寄来的包裹,里头装的总是吃的,而他总会分一些给我。烟熏大马哈鱼、驯鹿和驼鹿的肉干、蔓越莓……有时则是满满一瓶白花花的东西,那是熊的脂肪。维拉德是用手指舀着吃的,而且吃得格外香。每次收到包裹,我都能感觉到那个季节从维拉德的村子吹过的风。

过了一阵子,维拉德告诉我,他想退学回老家去。不知是因为难以适应新的环境,还是学习方面跟不上,能顺利毕业的爱斯基摩学生和印第安学生其实很少。我劝他说:“你都坚持了那么久,为什么不再加把劲试试看呢?”可是突然有一天,他还是收拾东西回村里去了。

过了整整一星期,我在晚上接到了维拉德打来宿舍的电话。这通电话,来自北极圈的村庄。

“……我刚打猎回来,打到了一头熊……”

维拉德素来寡言少语,可他竟为了跟我说这些特意打了电话过来。听着他那宛若笼中鸟重获自由的声音,我心想,看来退学回家是个明智的决定。

“我一定会去你们村子做客的!”

“嗯,我等你来!”

在静悄悄的宿舍走廊,我透过电话听筒,感觉到了那片陌生原野的宽广。

后来,我踏上了遍访阿拉斯加的旅程,去了很多爱斯基摩人和印第安人的村子。狩猎民族对我来说是那样的新鲜。还记得我曾在早春的白令海浮冰上,与爱斯基摩人一起仰望从南方迁徙而来的绒鸭。鸟儿的队形是那么美,预示着春天的到来,我都看出了神。可一旁的爱斯基摩人呢?他们情不自禁地舔着嘴唇,举着猎枪,满脑子都想着阔别已久的鸭汤的味道。这种自然观的差异可真滑稽。狩猎民族和自然打交道的方式,还有他们独有的世界观,也一点点俘虏了我的心。

在波因特霍普,我亲眼见到爱斯基摩人是如何捕鲸的,对狩猎民族产生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他们划着用海豹皮缝制的爱斯基摩皮筏,在冰裂形成的冰间水道中追逐巨大的鲸鱼。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体验。最震撼我的是,他们将自己杀死的鲸鱼视为圣物:肢解前的祈祷,将最后留下的头骨还归大海的仪式……。捕鲸并非特例。观察他們打驯鹿、驼鹿的过程时,我们也能以种种形式一窥他们与大自然的关系。

我一直在思考,何为“狩猎民族的精神”?保护自然、爱护动物之类的字眼完全不会触动我,可我始终觉得,某个关键的答案,就隐藏在狩猎民族与自然的关系中。也许这个答案,和他们在狩猎生活中必须面对的偶然性有关。比方说,捕鲸的成败,完全取决于冰间水道。每年冬去春来时,冰冻的白令海会在风与海潮的作用下逐渐裂开。我们把浮冰包围的海域称为“冰间水道”。要打到鲸鱼,冰间水道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不仅如此,冰无时无刻不在运动,所以“眼睁睁看着冰间水道消失”也是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换言之,只有各项自然条件的完美重合,才能让爱斯基摩人的捕鲸成为可能。这恐怕是各种“狩猎”共通的宿命。然而,狩猎生活包含的偶然性也在人们心中构筑起了某种精神世界。精神世界的中心思想能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我们的生存离不开大自然的恩泽”。向鲸鱼发射渔叉的时候,在森林中偶遇驼鹿的时候,人们应该都在内心深处怀揣着这样的念想吧。

“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我要牺牲谁?”——生存其实就是针对这个问题做出的选择,日复一日,无穷无尽。因为生命体的本质,就在于“杀死并吃掉他者”。在现代社会中,我们很难看清这条规则,而狩猎民族却必须以最直接的形式去面对这一本质。上面这句话里的“规则”,也可以替换成“血腥味”或“悲哀”。而这种悲哀孕育出来的东西,正是源自古代的神话啊。

通过针对动物们的赎罪与仪式来告慰它们的灵魂,祈祷它们有朝一日能再一次回到这里,再一次为自己做出牺牲。换言之,如果无法侧耳倾听这个世界的守则,也就是那无声的悲哀,无论你是在山野徘徊一辈子,还是坐在书桌前绞尽脑汁,恐怕都无法真正理解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人可以通过剥夺活在那片土地的他者的生命,将其血肉纳入自己体内,与大地更加紧密地相连。也许当我们停止那种行为时,人心才会从本质上远离那片自然吧。

终于抵达了费尔班克斯。我捧在手里的,竟然是一份在阿拉斯加的原野飞行了500千米的“驯鹿汤外卖”啊!我连忙打电话给朋友的女儿。

“珍妮弗,我刚从安布勒村回来。你爸托我带样东西给你。你猜猜是啥呀?”

电话那头的珍妮弗陷入片刻的沉思中。熬汤用的肉,是她的哥哥阿尔宾亲手打来的。汤已经凉透了,但它定能将令人怀念的原野之血注入珍妮弗体内。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旅行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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